首页 > 历史军事 > 张居正 > 第二十三回 询抚臣定清田大计 闻父丧感圣眷优渥

第二十三回 询抚臣定清田大计 闻父丧感圣眷优渥(1/2)

目录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转眼间到了万历五年的秋天。这天夜交亥时,一匹快马自宣武门方向驰来,到了纱帽胡同口,马上骑客一捋缰绳,快马两只前蹄顿时腾空。那人趁势跳下马鞍,向一个正好路过此地的路人打听,张大学士府在何处因这人浓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连听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胡同口内一指,答道:“进去百十来步就是。”听说这么近了,那人不再骑马,而是牵着马大步流星走进纱帽胡同。片刻之后,张居正的府邸大门便被这人擂得山响。

此刻,张居正府上客堂里正坐着两位来访的客人。一位是户部尚书王国光,一位是山东巡抚杨本庵。为何这样两个人凑到一块儿来拜访张居正呢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的一份奏章说起。

从万历二年开始,整顿财政一直是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的主要内容,从子粒田征税到万历四年开始的驰驿制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实惠。单说这个驰驿制度,大明开国后,承唐宋朝廷旧制,在全国各地建有数百个驿站。这些驿站负责在职官员的赴任及出差公干的食宿接送,其费用由驿站据实上禀核实报销。而其长年供用的轿马伕役,则就地征派。驿站归兵部管辖,管理驿站的官员叫驿丞,都是八品衔,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设立驿站的初衷,本意是为了公务简便,提高办事效率,但演变到后来就成了一种特权。入住驿站者,照例应有兵部发给的勘合作为凭证。为了发放简便,兵部每年给在京各大衙门以及全国各府州衙门配发一定数额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单出门旅行有驿站接待,一路上轿马官船都由驿站供给,临行还由驿站送上一份礼银。如此一来,一纸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场上身份的象征,一些高官大僚当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仆役都能获沾殊荣。因此,近二百多年来,这大明开国定下的驿递制度,已日渐演变成国家财政的重大负担,全国数百座官驿变成了官员们敲诈勒索游饮宴乐的腐败场所。张居正奏明皇上对驿递制度进行了严厉整顿,对勘合的管理严之又严,规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准驰驿,违令者严惩。官员们出门在外在官驿中享受惯了,突然不准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远门本是官员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没有“礼金”收入,沿途住客店还得花去一大笔费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甚至有人给皇上写本子,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张居正决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的艰难,于是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一年多来,因为违反条例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他处分了五十几个。最典型的例子有:大理寺卿赵悖郊游,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被降职一级。按察使汤卿出京公干,要驿站多拨三匹马载其仆役并索要酒食,被连降三级。更甚者,是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擅自使用驿站,被言官纠弹。甘肃地处北疆前线,侯东莱又是制虏镇边屡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人替他说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责之,下不为例”,张居正却坚决不同意,执意革去了侯东莱儿子的官荫。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身边的人更是管束得近于苛刻,他的儿子懋修回江陵参加乡试,张居正让他雇了一头骡子骑着回去。他府上一个仆人外出办事,把驿站的马匹用过一回,他知道后,立即把这仆人绑至锦衣卫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

常言道“政治当明其号令,法令严执,不言而威”,由于张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个烂了二百多年的驿递制度,竟被他用一年的时间治理得秩序井然。不仅矫正了官员们据此而营私的痼弊,而且一年还能为朝廷省下一百多万两银子。

由于连续做成了几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后和冯保的信任,张居正现在成了大明开国以来最有权势的首辅。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国家财政也彻底摆脱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全部芟除。民瘼轻重,吏弊深浅,钱粮多寡,强宗有无,诸多国事张居正都铭记于心,一旦发现问题,便及时纠察处理,决不肯拖延半日。

却说上个月,户科给事中温加礼给皇上写了一份奏章,弹劾山东巡抚杨本庵征税不力。隆庆年间,山东一直是粮税大省,可是自万历二年之后,山东上交国库的税银虽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国的排名却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来远远落在后面的如山西、湖广等省却晋升为前八名。山东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经过子粒田征课等措施后,为何税赋却不能大幅增收温加礼便把这责任归咎于杨本庵。

张居正收到从小皇上那里转来的这份奏章后,极为重视,吩咐手下把王国光召来会揖此事。其实,在读到这份弹劾本子之前,王国光就已经注意到山东的问题。当年,王国光与杨本庵同在山西为官,王为抚台,杨为学政。因此王国光深知杨本庵的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决没有半点含糊,而且进取心也强。说他玩忽职守懈怠政务,于情理上说不过去。王国光猜想杨本庵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建议张居正把杨本庵召进京城当面询问。张居正也觉得派人前往调查再等他回来禀报,既费时,还不一定可靠,遂听从王国光的建议,往山东抚衙发了一道加急咨文。杨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装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户部拜访了老朋友王国光,然后随王国光连夜来到张居正的府中。

杨本庵担任山西学政时,张居正在礼部尚书任上,还是隆庆二年京城会试的主考官,因此两人并不陌生,但也没有私交。杨本庵这是第一次登张居正的家门。他本是有心人,一看这客堂明窗净几,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对卑鄙龌龊藏污纳垢之事天生反感。张居正自当首辅后,为避嫌疑,极少在家会见官员,但他知道杨本庵是王国光的朋友,故给了他一回面子。

茶过三巡,寒暄过后,张居正开口问道:“杨大人,户科给事中温加礼弹劾你的本子,想必你已看到。”

“下官动身进京之前就收到这道弹劾本子的副本,”杨本庵一谈正事儿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国光,又补充道,“而且,稍后的邸报中,也将这本子全文刊登了出来。”

“温加礼说的可有道理”

“事实是真的。”

“那什么是假的”张居正逮住话缝儿问。

“说下官玩忽职守、政务懈怠,这一条是假的。”

“为何不见你的辩疏上来”

“首辅大人紧急咨文让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搁下了,而且,这辩疏下官也无从落笔。”

“为何”

“唉,下官真是有难言之隐啊!”

杨本庵表现出一脸的无奈,两人一开始谈话就弄得气氛很紧张。王国光担心老朋友会错过这次替自己辩解的好机会,便一旁撺掇道:

“中明兄,你有何难处,正可对首辅当面讲清楚,省得让人过话,说走了样儿。”

杨本庵明白王国光的用意,他沉吟了一会儿,缓缓言道:“下官出抚山东三年,何不想扩大赋税做出政绩来,该增的税都增了,普通纳税农户十之八九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谁让你杨本庵搜刮民脂民膏了,嗯”张居正一拍茶几,怒气冲冲斥道,“山西湖广等省赋税大幅增加,难道都是搜刮民脂民膏这些省的抚台,未必都是酷吏”

“中明兄,你对首辅,怎好如此说话”王国光也急了,赶紧打圆场。

杨本庵躲过张居正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为方才的话辩解,继续言道:

“下官实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辅大人能帮下官搬开压在头上的两座大山,则山东赋税,还可增加一半。”

“哦”张居正陡然挺起身子,敛了怒容,急切地问,“请问哪两座大山”

“一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衍圣公孔尚贤,另一个是第七代阳武侯薛汴。”

一听这两个名字,张居正心里咯噔了一下。作为当朝首辅,他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势豪大户都了如指掌,但是,对孔尚贤与薛汴两人,他却并不陌生。却说孔子被列为“大成至圣先师”入文庙祭祠以来,这位圣人的直接后裔便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这一名爵世代世袭。如今的衍圣公孔尚贤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另一个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难功臣薛禄的七世孙。成祖登基后,封薛禄为世袭阳武侯,其封地在山东。薛家在山东经营了七代,其势力也是可想而知。

“这两人怎么了”张居正问。

“衍圣公与阳武侯,在山东的势豪大户中,可谓是拔山扛鼎的人物。”杨本庵并不是糊涂官,论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复了他作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这两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抚衙奈何他们不得。先说衍圣公孔尚贤,在曲阜地方拥有大量的族人佃户。朝廷规定衍圣公每年进京朝贡面圣一次,这孔尚贤趁此机会,让族人佃户替他准备礼品与盘缠,滥加科派。而且,每次进京,对沿途百姓大肆骚扰,所过之处,如同遭到强盗洗劫一般,府县衙门若稍加制止,则受他百般呵斥。如此盘剥还不算,这位衍圣公还把沿途搜刮的货物带到北京贩卖。每年来京一次,总得淹留数月,直到货物卖完才启程返乡。孔子当年周游各国,游说礼教,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不料他的后代子孙如孔尚贤者,竟鱼肉百姓百般敛财,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说阳武侯薛汴,他的先祖是靖难功臣,受封后定居山东,成祖皇帝赐给他的田地有数百顷。但是,历六世之后,到了薛汴手下,这数百顷的子粒田只是薛家财富极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来,薛家不断添置购买土地,如今拥有的田地大约有数百万亩。按朝廷旧制,皇上赏赐的子粒田免征赋税。薛家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今年虽然皇上颁旨给子粒田征收薄税,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数额之内,他所交税项,只是九牛一毛。由于有这两个人挡道,虽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税赋的举措,但在山东却收效甚微。”

杨本庵一番陈词,张居正与王国光两人都听得瞠目结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政不知行事难。张居正设身处地为杨本庵一想,不禁为自己方才的急躁而略有后悔。这时,只听得王国光说道:

“中明兄,你方才这番讲述,不谷听了怵目惊心。只是有一件事咱还弄不明白,你说到衍圣公孔尚贤的问题,是他行为不端巧意敛财,这跟赋税有何关系”

“只怪下官没有说清楚,”杨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补充道,“孔尚贤大量的财富,就来自于本该是朝廷收取的赋税。”

“此话怎讲”

“一些刁民为了躲避交税,自愿把田地交给孔尚贤管理。农户变成无田户,一经核实后就不用交税。而孔尚贤当了名义上的田主,农户交薄租给他。把田租交给他,当然,这田租所纳数额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寄田’的伎俩。因孔尚贤有免交田税的特权,所以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真是敛财有方啊!”张居正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句,“孔尚贤与薛汴如此劣迹斑斑,合省缙绅安能不反”

“反什么呀,”杨本庵苦笑了笑,“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势豪大户,正好仿效他们。”

“各级衙门呢”

“衙门说到底,只能管老百姓,这些势豪大户,个个椅子背后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岂有此理!”张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识地捋了捋飘然长须,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怪事,真把人气煞!”

“是啊,祖宗留下来的陋政,莫过于赐田。”王国光也气恼地应声说道,“不法缙绅钻朝廷的空子,使赋税大量流失,如今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凤子龙孙鲸吞净尽。叔大兄,为了能让子粒田征税,你费尽心血,可是,和这些缙绅大户非法占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征的这一点税银,又算得了什么”

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叹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辅之过。杨本庵!”

“下官在!”

杨本庵赶紧站起来,张居正朝他走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凿实”

“全都是事实,下官敢用脑袋担保。”

“好,你明天立即给皇上写一道辩疏,力陈山东赋税收缴不力的原因。”

“这……下官遵示。”

“还有,不谷问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里”

“惩治这些不法权贵。”

“这有何用”张居正一声冷笑,“自周文王起,历朝历代对不法权贵都痛加惩治,可是,这不法权贵倒像是癞皮狗身上的虱子,是越捉越多。”

“那……”

杨本庵语塞。张居正又转头问王国光,“汝观兄,对山东的事,你有何高见”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谁”张居正问。

“这样的事不只是山东,如果认真纠察,恐怕每个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谷想了一个根治之策。”

“啊”王国光眼睛一亮,“请首辅明示。”

张居正伸出两个指头,斩钉截铁言道:“就两个字,清田!”

“清田”

王国光与杨本庵两人都一同叫了起来。

“对,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所有缙绅大户是重点清查对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缴所逃全部赋税。”

“好哇,”王国光一下子振奋起来,旋即又担心地说,“首辅,如此一来,你可是与天下所有的缙绅大户为敌,这后果你想过没有”

“不谷早就说过,为朝廷、为天下苍生计,我张居正早就做好了毁家殉国的准备。虽陷阱满路,众箭攒体,又有何惧惟其如此,方能办得成一两件事体。”

作为挚友,王国光多次听到过张居正这种心志的表述,但杨本庵却是第一次亲耳听到当朝宰辅为国事如此不计个人安危,眼眶里顿时噙了两泡热泪,他激动地说:

“首辅,你既下定决心,下官在此主动请缨,清丈田地,就从咱山东开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项浩大工程,朝廷须得为此事定下规则章程,究竟如何实施,汝观兄你先找有关衙门会揖商量。”张居正说到这里,忽见游七慌慌张张跑进来,便转头问他,“你有何事”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