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红衣(1/2)
“她杀了熊丰。”赵谦和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新出来的《江湖快报》。他住的院子叫“澄明馆”,离谢停云的“蓉雨阁”只有数十步之遥,是以两人经常在一起喝酒谈天。
“哦!”谢停云吃惊地道,“看来《江湖快报》的消息实在是快得很,这么说来她在岳州”
“嗯,绝对是。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也不知找不找得到。谷主的情形怎样”
自从慕容无风清醒之后,在他身边侍候的人已全被他赶了出去,只留下了蔡宣一人照应。
“听蔡大夫说,还是不见好,实在是让人担心得很。醒了这些天了,还没法起床,一坐起来就头昏,只好又躺下。药也是吃了吐吐了吃,叫人看着难过。看来这次比去年可严重多了。最糟的是他不肯好好休息,躺在床尚,还在读每天的医案。”
“病中不能太劳神,我看你得想法子让他们少送些医案过去。”赵谦和道。
“别再要我想法子了。”谢停云苦笑,“这位爷是好骗的么上回登报的事儿,他虽不说,心里想必是气得要命。”
“也是!你说这事儿怎么就弄假成真了呢你找到了贺回没有他若真的把楚姑娘给伤了,看你怎么向谷主交待!”两人平日就爱拌嘴,一到这种时候,赵谦和总不忘挤兑谢停云。
“的确是惹大麻烦了!贺回怕我拦他,对我避而不见。我以为他去了西北,想不到他连比剑的证人都找齐了,现在也不知藏在哪里。我连丐帮的招呼都打过了,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吴大夫呢”怕他烦恼,赵谦和连忙转移话题,“一连几个医会都不见她,平时她是每会必到的。”
“也病了。说是伤寒,倒不重,想不到这几天也起不来了。”
“女人家,身子总是弱些。你看我们,几十年也不病一回。”赵谦和道。
“过一会儿我们先去竹梧院看看,我今天有三笔生意要谈,贺回的事儿你老兄得抓紧。”话正说着,郭漆园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他显然是一路上一阵小跑,到了门口竟累得大声喘气。
“你们猜,谁在谷门口”
“谁”
“楚姑娘!”
“什么!”
赵谦和“倏”地一下站起来,一失手,竟把手中的茶杯打翻在地:“为什么还不带她进来”
郭漆园道:“她不肯进来,说只想见你,讲几句话就走。”
赵谦和道:“无论如何我也得想法子让他们俩见一面,不然……”
“要不要通知谷主”谢停云道。
“你去通知,我去和她谈。”赵谦和对谢停云道。
“还是先不要让谷主知道为好。万一楚姑娘不肯见,谷主岂不白高兴一场他现在病成这样,心情上再大起大落,只怕更糟。”郭漆园道。
“放心,我一定把楚姑娘弄进竹梧院。若连她都劝不过来,我这总管也不要当了,卷铺盖回老家去好了。”赵谦和道。
赵谦和快步走到谷门口,见荷衣牵着马在门口站着,一拱手,哈哈一笑,道:“楚姑娘,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荷衣淡淡一笑:“我很好。”
“进来坐,进来坐。天冷风大,昨天还下了一场雪呢。找老赵莫非有什么事”赵谦和把她的马牵了,叫人拉到后院,把荷衣请进客厅,道:“来人,端滚滚的热茶上来。楚姑娘,用过早饭了么”
“多谢,不必了。我还有事急着要走。只是想请赵总管帮个忙。”
“请尽管吩咐。”
“我有个包袱忘在竹梧院里,里面装着一些银票,我有急用,能否请赵总管帮我拿出来”
“啊,这个,姑娘见外了。竹梧院这地方别人虽不能随便进去,姑娘原本是住在里头的,想拿什么,只管拿去。对了,说起银票,谷主托姑娘的事办得如何”
他这么一说,荷衣心“格登”一声,暗忖:“看来我若要使那三千两银子,慕容无风托的事儿我还得干到底。”便道,“正在办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
“我还是想请赵总管帮我拿那个包袱,我把它放在谷主的书房里了。我……不想进去。”
“啊,这个包袱姑娘得自己去拿。我去拿了谷主也不会给。”
“不过是个包袱,是我自己的东西,谷主怎会不给”
“这我老头子就不清楚了,谷主就是这么咐咐下来的。”赵谦和装起马虎来。
“包袱不拿也罢。不如赵总管先给我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我下次拿到包袱之后再还来”荷衣道。
“没有谷主同意,我老汉哪里敢给别人开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姑娘莫非忘了你第一次来领银票时,是凭着谷主写的字条。没凭没据,我不过是个管账的,作不了这个主。”
荷衣想了想,也是。三千两银子,够一个普通之家活半辈子的,当然不是小数目。便道:“谷主也在竹梧院里”
“在。”
“我可不可以拿到包袱就走,不用见他”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莫非姑娘做错了什么,不敢见谷主”赵谦和故意道。
“怎么不敢见见就见。”荷衣翻起了白眼。
两人走到竹梧院门前,正碰到谢停云和郭漆园。
谢停云不动声色地道:“楚姑娘来了。好久不见!谷主在客厅等着姑娘呢。”
荷衣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慕容无风很少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客厅几乎从来不去。大多数时候他会留在书房里处理一天的事情。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书房。那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黑色的家俱,淡绿色的窗帘。十月的阳光从三面射来,照着他好像一团白雾。
她当然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穿过游廊竹露滴进后颈时的情形。那是一道极为精致的抄手游廊,从一大片幽静的竹林中曲折地穿过,竹下盛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花,散发着类似熏衣草的香味。直到现在她才忆起,这正是慕容无风身上常有的气味。而正是这种气味把他和任何一个满头大汗、浑身草料味的江湖人士区别开来。
算起来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天。
荷衣禁不住苦笑。三天,就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多到足以改变人的一生!
慕容无风显然是属于那种无论和你相处多久,都不一定能了解的人。而且他也没有兴趣了解别人。基于上述判断,荷衣就粗心大意地跳过了这一环,现在她正饱尝自己粗心大意的后果。
半夜里她常常突然醒来呕吐,好像那孩子仍然还在肚中。然后她一夜又一夜地梦见那张脸……梦见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梦见不停流淌着的血。梦见婴儿的哭声。梦见跳动的心脏。她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看见的不过是客栈昏黄的灯火,房顶破旧的蛛网,和桌上半开着的包袱。然后她就逼着自己想这一天要干的事,想各种法子挣钱。她好像只有充分地投入到一种事情当中,才能忘却这一切。
胡思乱想之中,赵谦和已把她引到了客厅的门口,什么也没有说就退了出去。
客厅在走廊的另一头,离他的书房很远。里面的光线有些暗,只在门口处燃着两个巨烛。窗户非旦紧紧地关着,还垂着厚帘遮挡寒气。
客厅的装饰却是豪华得近乎奢侈,花梨木的桌案和红木的太师椅上雕着镂空的花纹,连翠绿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也镂着图案。至于四壁的斗方字画、古架上的犀杯金爵、墙边的花觚鼎炉、彩轴镜屏、盆景花竹均微尘不染,令人眼乱。这显然是他的哪一位好讲排场的祖辈会客的地方。他果然有钱。
慕容无风一袭白衣,远远地坐在一个巨大的书案之后,看见荷衣进来,沉默了一下,轻轻地道:“请坐。”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可他的表情却和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一模一样。
她没有坐下,远远地站在门口。
“你很久没回来了,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拿我的包袱和剑。”她漠然地回了一句,感觉喉头僵硬,吐出来的字,掷地有声。
他拉了拉身后的绳铃,马上有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慕容无风对他耳语了几句,那人退出。不一会儿,将包袱和剑交到了荷衣的手上。她拿了东西扭头就走。
“留步。”
她的脊背一凛,停住,却并没有转身。
“荷衣,你……好些了吗”
荷衣转过身,挑着眉,冷冷地道:“我不需要你关心我,我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他怔了怔,胸口一阵窒息,颤声道:“荷衣,我……不该那样对你。可是,我有我的理由……你若了解我,就知道我的决定没有错。”
“你当然没有错!”她的话像一柄飞刀射向他的心脏,“错的人是我,我原本就不该认得你!”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只觉脑中一阵昏眩,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好罢,不谈这些。荷衣,我们之间还有合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合约不错,我们有合约,我拿过你三千两银子,那又怎样”荷衣冷冷地看着他。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是老江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理。”说话间,慕容无风咳嗽了几声,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你是说,这三千两银子我应当退给你”荷衣觉得自己的肺都快气炸了。
“如果不想退就把事情干完。”
荷衣的心中又给慕容无风加上了“落井下石、为富不仁、死不悔改、唯利是图”四个评语。她怎么认得了这么一个人!
“恶俗!”从她的牙缝里蹦出这两个字。转念一想,她的确需要银子,银子又的确不好挣。当初自己不远千里地赶过来,不正是为了这笔可观的银子么无论江湖生活被传说得多么有趣,没有银子,所有有趣的事情都会变得一点趣也没有。
所以她说:“好。生意我照做。谷主有何吩咐”
“从今天开始,每隔三天你必须要向我报告调查的进展。我希望你快些做完,这样我们之间也可以快些了结。”他漠然地道。
“今天没空,我要出远门。”她斩钉截铁地道。
“这个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总之,我今晚酉时要见到你。你若没来,我只好从我们的合约中扣掉一千两银子,作为失约的惩罚。”
“你……”荷衣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荷衣只好将银票封了,托了一个妥当的伙计送到岳州。自己一人气呼呼地吃了晚饭,酉初时分,准时到了云梦谷。
走到竹梧院的门口,谢停云却拦住了她。
“楚姑娘,有事”
“嗯,谷主找我。”
“报歉,谷主今晚不见客。”
“为什么”
“他……有些不适,暂时不能见客。”
“他说了一定要见我。”
“对不起,现在的确不行。”
“莫名其妙。”荷衣甩头就走。走到远处,却轻轻一纵,跃上了廊檐。“我倒要瞧瞧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虽然离开了好些天,这块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找到慕容无风的书房也并不难。何况他的书房原本连着卧室,除了诊室之外,这里就是最容易找到他的地方了。
廊下果然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还有人轻声地说话。
“谷主怎么样”是谢停云的声音。
接话的人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完全不能起床。从客厅回来又发作了一回,一口气半天喘不过来,弄得我们手忙脚乱。蔡大夫说,他现在只能躺着,如若再这么来一次,肯定不行了。”是赵谦和的声音。
谢停云道:“是么我再进去看看。”
“别进去了。我刚被赶出来,他现在不肯见任何人。”
“老脾气又来了”
“让他静一静也好,他一向不愿意别人看见他难受的样子。”
“可是……”
“我已安排好了外面值班的人,绳铃也放在了他的手边。我们还是先出去罢。”
说罢,两个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荷衣坐在檐顶上,有些迟疑。她原本想立即跳下去找慕容无风理论,可他看样子病得很重。也许连和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心下一软,便决定还是悄悄地先回客栈再说。
正欲起身,便听见廊上又传来脚步之声。她轻轻地纵了下来,躲在一个廊柱之后,伸出颈子一望,却见一个面色微黑的青年人,端着一碗药,匆匆地走进书房之内。
房门微掩,里面传来慕容无风咳嗽之声。那青年道:“师公,是我,子敬。蔡大夫……他有个急诊,叫我来给您送药。”
这青年的年纪看上去大约也就与慕容无风相当,却要叫他作“师公”,荷衣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却听见慕容无风咳了半晌,方答:“什么急诊莫非是冯大夫又不好了”
“师公,躺着别动,让我来。师傅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让您起床。”
“冯大夫的病势究竟如何”
“这个,不敢说……师傅不让我说。”
“你不说,难道要我派人去叫你师傅来跟我说”
“我怕说了师傅会责罚。”青年看样子甚为老实,不大会说假话。
“怎么,你只怕你师傅,不怕你师傅的师傅”大约多说了话,他竟又大声地咳嗽了起来。
“……是。冯大夫的确有些不好,是从昨晚开始咯痰气急,胸痛得厉害,今早就已昏迷不醒,目前我师傅和蔡大夫正在想法子。后来吴大夫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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