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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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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崩落,核心难以支撑,

纯然混乱肆虐世间,

血色浪潮放纵泛滥,漫溢四处

纯真的欢庆已然沉没,

极善之众毫无信念,而极恶之辈

满怀激情狂热。

—— 威廉· 巴特勒· 叶芝《复临》

春季,暴雨随狂风横扫,屋顶发出震动声响,娇弱的花朵惨遭蹂躏。雨水渗透进微小缝隙,就连最坚固的地基也不堪侵蚀。几个世代以来不动如山的土地崩落,大块泥土有如煤渣,堆在下方的道路上,房屋、汽车、游泳池一并遭殃。树木倒下,压坏供电线路造成停电。河水泛滥,冲毁庭院,损坏家园。水面上升,大雨不停,原本相亲相爱的人叫骂、争吵。

在这种天空灰暗的阴沉季节,西雅图市市民通常会抱怨天气,但今年不一样。

多名年轻女性失踪。

一月,一名二十一岁的大学生消失了,警方只找到一张没人睡的床。三月,长青州立学院的女性共学生 (1) 离开宿舍去参加爵士音乐会,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短短几天前,一个中央华盛顿大学的女学生去校园出席会议,之后就失踪了。

在这种危机四伏、乱象丛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很紧张,而像蕾妮这样的少女——找不到归属感的边缘人,留着中分长直发的女生,没有朋友一起上下学的女生——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此刻她坐在床上,细瘦双腿拱起靠在扁平胸前,身边放着一本书角折起的平装版《瓦特希普高原》 (2) 。透过墙壁传来争吵声,她听见妈妈说:“恩特,宝贝,拜托不要这样。听我说……”然后是爸爸愤怒的回答。

又来了。吵架,吼叫,很快就会有人哭。

可想而知。

天气恶劣。

蕾妮瞥一眼床边的时钟,她必须立刻出门,否则上学一定会迟到,在中学身为转学生已经够惨了,引人注意只会雪上加霜。她从惨痛的经历中得到这个教训。过去四年,她转学了五次,从来没有办法真正融入集体,但依然顽强地不肯放弃希望。她做了个深呼吸,伸直双腿离开单人床。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经过走廊,停在厨房门口。

“可恶,珂拉。”爸爸说,“你明知道这对我而言有多难。”

妈妈朝他迈出一步,伸出双手:“宝贝,你需要帮助,不是你的错,都是因为那些噩梦……”

蕾妮清清嗓子让他们发现她在场。“嘿。”她说。

爸爸看着她,沉重叹息。他后退一步离开妈妈。他的样子非常疲惫、非常沮丧。

“我——我要去上学了。”蕾妮说。

妈妈穿着粉红色服务生制服,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夏娃牌香烟。她好像很累,昨晚上夜班,今天午餐时段又要去上班。“去吧,蕾妮,迟到不好。”她的嗓音温和细柔,几乎像音乐一样。蕾妮印象中没有听过妈妈大声说话。

蕾妮不敢留在家里,但也不敢离开。虽然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蠢,不过她经常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大人,仿佛她是压舱石,让欧布莱特家这艘满是裂缝的船不致翻覆。妈妈十分投入“寻找自我”,一直在持续不断探索。过去几年,她尝试过est (3) 训练法、人类潜能开发、心灵训练、上帝一位论,甚至信过佛教。但这些她全部只跑了个过场,摘取了一些片片段段。蕾妮觉得,妈妈参加这些活动通常只得到几件t恤、几句格言,例如“是即为是,非即为非”那样的东西。无论哪种门派都没有太大的作用。

“去吧。”爸爸说。

蕾妮拿起放在餐桌旁椅子上的书包,走向大门。门一关上,她立刻听到他们又开始吵架。

“真是的,珂拉——”

“拜托,恩特,听我说——”

大雨冲走他们的声音,淹没泥泞的草坪,一条条小河流过龟裂的水泥车道。

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妈妈这么说。越战之前,他们原本很幸福,住在肯特的拖车园区,爸爸有一份很好的技师工作,妈妈笑口常开,煮饭的时候会随着“一小片我的心”的旋律跳舞。(蕾妮对那些年仅有的记忆,就是妈妈跳舞的样子。)

后来爸爸受征召前往越南,直升机被敌人击落,爸爸成为战俘。没有了他,妈妈彻底崩溃。蕾妮第一次体会到妈妈有多脆弱。她们母女漂漂荡荡了一段时间,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从一个城镇搬到另一个,终于落脚在俄勒冈州的社区。在那里,她们照料蜂巢,制作薰衣草香袋拿去农民市集贩售,抗议越战。为了和嬉皮士打成一片,妈妈稍微改变了个性。

四年前,爸爸终于回家了,但蕾妮几乎认不得他。原本英俊爱笑的爸爸,性格变得阴晴不定,脾气暴躁,难以亲近。社区里的一切似乎都惹他讨厌,于是他们搬家,然后又搬家,再搬家,但什么都不合他的意。

他睡不好,尽管妈妈信心满满地说他是全天下最厉害的技师,但他总是失业。过去的画面会突然闪现,导致他在黑暗中惨叫。他有时会陷入不好的回忆,妈妈和蕾妮过得如履薄冰。

今天早上,他和妈妈吵架还是为了同样的事情:爸爸又被开除了。

蕾妮戴上兜帽。去学校的路上,她穿过精心维护的住宅区,避开一座黑漆漆的树林(千万不能靠近),行经艾德熊快餐店,周末经常有高中生在这里鬼混,然后是加油站,虽然汽油要价一加仑五十五美分,等候加油的车辆依然排成长龙。这是最近大家最担心的问题——油价高涨、汽油短缺。

蕾妮觉得最近大人的情绪都很紧绷,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一打开报纸,就会看到气象员 (4) 或爱尔兰共和军放炸弹、数起飞机被劫持、富家女帕蒂·赫斯特 (5) 遭到绑架这些事件。慕尼黑奥运会爆炸事件震撼了全世界。没有人感到安全,这样的气候更是令人烦乱。

一群人气很高的同学聚在一起抽偷来的香烟,她从旁边悄悄走过,听到有人说:“又有一个女生失踪了,你有没有听说?”

此时此刻,只要能有一个朋友,蕾妮愿意付出一切,她需要谈心的对象。

话说回来,就算有人可以听她倾诉也没用。坦承烦恼又有什么意义?

没错,爸爸有时候会脾气失控,家里总是缺钱,而且为了躲债而不停搬家,不过这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而且他们感情深厚。

不过有时候,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蕾妮会觉得恐惧不安,她觉得家人仿佛站在无底断崖边,地面随时会陷落,就像那些盖在西雅图脆弱山丘上的房子,土地吸饱雨水之后崩塌,房屋也随之滑落。

放学之后,蕾妮独自冒雨走回家。

她家位于社区车道回转处,庭院比其他人家的更杂乱:树皮色的平房,花圃空荡荡,排水管堵塞,车库门关不上,灰色腐朽屋瓦间长出一丛丛杂草。没有挂旗子的旗杆愤怒地直指天空,传达出爸爸对国家前进方向的不满。妈妈说他很爱国,但他非常讨厌政府。

她看见爸爸在车库里,坐在歪歪的工作凳上,修理妈妈的野马车。那辆车钣金撞凹了,车顶用强力胶带修补过。车里堆满纸箱,里面全是这次搬家还没拿出来整理的东西。

他像平常一样穿着磨损的军装外套,搭配褪色破洞的李维斯牛仔裤。他弯腰驼背往前靠,两只手肘放在大腿上。他的黑色长发凌乱纠结,脏兮兮的脚上没穿鞋。即使姿态颓丧、神情疲惫,他依然像电影明星一样帅。大家都这么说。

他歪着头,隔着发丝看她。他对她微笑,尽管有些勉强,但依然照亮他的脸。她爸爸就是这样,虽然情绪不稳、脾气暴躁,有时甚至有点儿可怕,但都是因为他对爱、失落、失望之类的感受太过强烈,尤其是爱。“蕾妮,我在等你。”他的嗓子因为抽太多烟而沙哑,“对不起,我乱发脾气,而且又失业了。你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不会啦,爸爸。”

她知道他有多抱歉,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年纪比较小的时候,她偶尔会纳闷,既然不会有任何改变,抱歉又有什么用?但妈妈解释给她听:“战争与受俘的经历毁坏了他的内心,就好比他的背受伤了,虽然有一天会自行痊愈,但不能因为他受伤就不爱他。你必须变得更坚强,让他能够依靠。他需要我,需要我们。”

蕾妮在他旁边坐下。他搂着她拉过去。“管理这个世界的人都是疯子。这个国家已经不是我的美国了。我想要……”他没有说完,蕾妮也没有说话。她习惯了爸爸的忧伤,习惯了他的疲惫。他经常会话说到一半停下来,仿佛生怕说出恐怖或忧郁的念头。蕾妮知道他在压抑,她明白,所以很多时候她不要开口比较好。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快被压烂的骆驼牌香烟。他点起一支,她吸进那辛辣的熟悉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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