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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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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妮和妈妈手牵手走在路上,感觉像航天员走在不适合人居住的白色外星大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她们的脚步声。

她们终于到镇上时,中午已经过了很久。

所有东西都显得无精打采。栈道变成一片笼罩白雪的冰。所有屋檐都挂着冰柱,每个表面都积雪。港口波涛汹涌,白浪将渔船甩来甩去,拉扯系绳。

踢腿麋鹿酒馆已经开始营业了,也可能是还没打烊。灯光透出琥珀色玻璃,像一片片奶油,感觉很温馨。店门前停着几辆车,卡车、全地形沙滩车、雪地机动车,但数量不多。这种天气很少有人愿意出门。

蕾妮用手肘推推妈妈,朝停在酒馆附近的面包车撇头。

她们两个都没有动。妈妈说:“他看到我们一定会很不高兴。”

这么说还太客气,蕾妮想。

马路对面,杂货店开门了,蕾妮听到迎客铃的声音,感觉很遥远。

汤姆·沃克从店里走出来,搬着一大箱物资。雪花落在他的金色长发上。

他看到她们,停下脚步。

蕾妮瞬间清楚地意识到她和妈妈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她们站在深度及膝的积雪中,脸冻得发红,头发被雪染白、结冰。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出来散步。沃克先生将那箱东西放上卡车,推到靠近车头的地方。大玛芝跟着从店里走出来。蕾妮看到他们互使眼色、蹙眉,然后朝蕾妮和妈妈走来。

“嘿,珂拉。”沃克先生说,“天气这么差,你们怎么会出门?”

妈妈打个冷战,全身发抖,牙齿上下敲击:“昨天晚上,狼群攻击了我们家。我不、不知道有多少只。它们咬、咬死了所有羊和鸡,畜栏和鸡窝也全毁了。”

“恩特有打死狼吗?要不要帮你们剥皮?狼皮很值钱——”

“没、没有。”妈妈说,“那时候很黑。我只是来……订购新的鸡。”她看了大玛芝一眼,“玛芝,下次你去荷马的时候帮我带。我们还要一些米和豆子,可是……我们没有钱了。我可以帮忙洗衣、缝补,我很会做针线活。”

蕾妮看到大玛芝咬牙切齿,听到她低声咒骂:“他把你们丢在家里。狼群跑去攻击,你们很可能也会没命。”

“我们没事,我们躲在家里没有出去。”妈妈说。

“他在哪里?”沃克先生轻声问。

“我、我们不知道。”妈妈说。

“在踢腿麋鹿酒馆。”大玛芝说,“他的车在那里。”

“汤姆,不要。”妈妈说,但已经来不及了。沃克先生在安静的街道上大步前进,脚步扬起积雪。

妈妈和大玛芝急忙追上他,蕾妮也跟去,她们因为太急而在冰上打滑。

“不要这样,汤姆,真的。”妈妈说。

他打开酒馆的门。蕾妮立刻闻到一股臭味:潮湿的羊毛、肮脏的人体、未干的狗毛、烧焦的木头。

才刚过中午,即使不算驼背无牙的老酒保,店里也至少有五个人,噪声喧闹。有人把威士忌酒桶做成的桌子当鼓敲,一台电池式收音机大声播放《坏坏的勒罗伊·布朗》,所有人都在说话。

“对、对、对。”狂厄尔大声说,他的眼神涣散,“他们的第一步就是占领银行。”

“然后抢走我们的土地。”克莱德口齿不清地说。

“妈的,他们休想抢走老子的地。”这是她的爸爸。他站在一盏垂吊的灯下面,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睛充血。“没有人能抢走我的东西。”

“恩特·欧布莱特,你这个王八蛋。”沃克先生怒斥道。

爸爸摇晃一下,转过身。他来回看着沃克先生和妈妈,困惑变成愤怒。“搞什么鬼?”

沃克先生冲过去,撞开几张椅子。狂厄尔急忙让开,不敢挡他的路。“欧布莱特,昨天晚上,你家遭到狼群袭击,狼群。”他强调。

爸爸的视线转向妈妈:“狼群?”

“我们没事。”她紧握住戴着手套的双手。

“你会害老婆、女儿没命。”沃克先生说。

“给我听清楚——”

“不,是你要给我听清楚。什么都不懂就跑来北方的奇恰客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你甚至不是最蠢的,比你蠢的大有人在,但不照顾妻子的男人……”

“汤姆,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没有照顾好老婆?”爸爸说。

沃克先生抓住爸爸的一只耳朵用力扯,爸爸像个小女生一样尖声惨叫。他拖着爸爸走出臭气冲天的酒吧来到马路上。“我应该踹得你满地爬才对。”沃克先生厉声说。

“汤姆,”妈妈哀求,“拜托,不要把状况搞得更糟。”

沃克先生放手转身,看到妈妈站在旁边,一脸惊恐,几乎快哭出来。蕾妮看出他将自己从暴怒的边缘拉回来。她第一次看到有男人肯这么做。

他静止不动,皱着眉头,低声嘀咕了几句,拉着爸爸走向面包车。他打开车门,把爸爸举起来放在前座上,动作非常轻松,仿佛抱小孩一样。“你真可耻。”

他用力关上车门,然后走向妈妈。

蕾妮听到他说:“你不会有事吧?”

妈妈的回答很小声,蕾妮听不见,但她似乎听到沃克先生悄悄说杀死他,然后看到妈妈摇头。

沃克先生碰碰她的手臂,一下子而已,才一秒钟,但蕾妮看见了。

妈妈对他凄楚一笑,然后说:“蕾妮,你先上车。”她的视线没有离开他。

蕾妮听话地上车。

妈妈坐上驾驶座,发动面包车。

回家的路上,蕾妮看出爸爸心中的狂怒不断累积,征兆很明显:他的鼻翼不时翕动,双手握拳又松开,还有那些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尤其是最近,尤其在冬季,他总是有话可说,但现在他紧紧抿着嘴。

蕾妮非常紧张,感觉像绑在木桩上的绳索,被风不停拉扯。绳索虽然极力抵抗,但非常勉强,逐渐滑脱。倘若绳索绑得不够牢,很可能会松开被吹走,甚至连木桩也会被狂风拔起。

爸爸太安静,绝对有问题,或者该说是所有问题中最大的一个。

爸爸身上散发的沉默逐渐扩张,刺激着她的神经。

他的耳朵依然有着桃红色的痕迹,那是沃克先生捏住的地方。沃克先生把爸爸拽出酒馆,当众羞辱他。

蕾妮从来没看过有人那样对待爸爸,她知道结果一定很惨。

面包车猛然停在小屋前,在雪地上稍微打滑。

妈妈熄火,原本还有引擎的隆隆声响可以稍微掩饰他们之间与周围的寂静,但现在寂静开始扩散,变得更加沉重。

蕾妮和妈妈急忙下车,让爸爸独自留在车上。

接近小屋时,她们再次看到狼群肆虐的惨状。白雪覆盖的现场,柱子和木板上积起了小雪堆。塑胶网纠结成一团由积雪中冒出。一道门半掩着。到处都有血凝结成的粉红的冰和冻硬的血肉,主要出现在树下没有积雪的地方,但木板上也有,还能看见几根彩色的羽毛。

妈妈牵起蕾妮的手,带她穿过前院,进入小屋。她用力关上门。

“他会打你。”蕾妮说。

“你爸爸的自尊心很强。那样遭到羞辱……”

几秒之后,门被用力撞开。爸爸站在门口,眼睛因为酒精与狂怒而发亮。

他走过来,速度非常快,蕾妮还来不及吸气。他抓住妈妈的头发,挥拳揍她的下颌,力道之大,使她撞上墙壁之后瘫倒在地上。

蕾妮尖叫着扑向他,伸手想抓他。

“不,蕾妮!”妈妈大叫。

爸爸抓住蕾妮的肩膀,用力摇了一下。他抓住她的一把头发,拽着她走向门口,她的脚被地毯绊住,他把她推出屋外,推到寒冷中。

他大力摔上门。

蕾妮扑过去拼命撞门,直到用尽所有力气。四周大雪纷飞,将她彻底隔绝,仿佛被放逐到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她跪倒在屋檐遮住的一小块地面上。

屋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有东西破掉了,然后是尖叫。她想逃跑,想去求救,但这样只会火上浇油。没有人能帮他们。

蕾妮闭上眼睛祈求,虽然她对上帝毫无认识,也没有人教过她。

她听见解开门锁的声音。时间过了多久?

蕾妮不知道。

蕾妮摇晃着站起来,感觉快冻僵了。她回到小屋里。

里面仿佛战场。一张椅子解体,地上到处是碎玻璃,沙发上血迹斑斑。

妈妈的样子更惨。

蕾妮第一次有这个想法:他会杀死她。

杀死她。

她们必须逃跑,立刻。

蕾妮小心翼翼地接近妈妈,生怕她随时会倒下。“爸爸在哪儿?”

“昏睡过去了,在床上。他想……惩罚我……”她因为羞耻而转过头,“你去睡吧。”

蕾妮走向门边的挂钩,拿起妈妈的派克大衣和靴子:“来,穿暖一点儿。”

“为什么?”

“穿上就是了。”蕾妮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轻轻穿过珠帘。她四处寻觅,心脏像榔头重敲肋骨,终于看到她要找的东西。

钥匙,妈妈的皮包,虽然里面没有钱。

她拿好之后准备离开,但又停下脚步转身。

她看看爸爸,他大字形趴在床上,没穿衣服,只用毯子盖住屁股。他的肩膀和手臂上有大片变形的烧伤疤痕,在阴影中看起来像青紫色。枕头上有血迹。

她没有吵醒他,悄悄回到客厅。妈妈独自站在一旁抽烟,感觉像被人用大棒子殴打过。

“走吧。”蕾妮牵起她的手,轻柔但坚定地拉了一下。

妈妈说:“去哪里?”

蕾妮打开门,稍微把妈妈推出去,然后弯腰拿起一直放在门边的避难包。这几个背包好似默默赞颂即将发生的灾祸,提醒她们聪明人永远会做好万全准备。

蕾妮背起避难包,缩起身体抵挡风雪,跟着妈妈走向面包车。“上车。”她温和地说。

妈妈坐上驾驶座,插入钥匙转一下。暖车的时候,她呆滞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蕾妮将大背包扔到后车厢:“妈妈,我们要离开。”

“什么?”

蕾妮爬上前座:“我们得快点儿离开,不然他会杀死你。”

“哦,那个啊,不会啦。”妈妈摇头,“他绝不会做出那种事。他爱我。”

“你的鼻梁好像断了。我们去找大玛芝。她会帮忙。”

妈妈呆坐了一分钟,垂着头。然后她缓缓面对方向盘,挂挡转向车道。车头灯照亮前方,指引离开的路。

妈妈开始静静地哭泣,她总是这样,以为不出声,蕾妮就不会知道。车子开进树林,她不停地看后视镜,抹去泪水。在车头灯的照耀下,道路不断变化,转来转去,这条路并非直直穿过树林,而是蜿蜒绕过去。终于到了大马路,风势非常强劲,刮搔抓挠车身。来到没有树的地方,妈妈小心地控制油门,尽可能在积雪的路上保持平稳。

他们经过沃克家的闸门,继续往前开。

下一个转弯时,一阵暴风猛烈吹袭,车子往旁边滑去。一根断掉的树枝打中风挡玻璃,被雨刷卡住,上下移动几下之后才被吹走。

前方出现一头巨大的公麋鹿,在转弯处过马路。

蕾妮尖叫示警,但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只能选择撞上麋鹿或猛转弯。撞上那么大的动物,车子一定会完蛋。

妈妈转动方向盘,放开油门。

面包车本来就不适合在雪地上开,这时开始长距离缓缓打转,仿佛芭蕾舞者的优美回旋。

车子滑过麋鹿旁边,它巨大的头距离车窗仅仅几厘米,蕾妮能看见它鼻孔翕动。

“抓好。”妈妈尖叫。

车子撞上一道积雪并倾覆,整辆车翻滚冲下路边,着地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响。

蕾妮看见片片段段的经过:颠倒的树木、积雪的山坡、断裂的树枝。

蕾妮的头重重撞上车窗。

恢复意识之后,她的第一感觉是好安静,接着是头痛和嘴里的血腥味。

“蕾妮,你还好吗?”

“我……大概吧。”

她听见咝咝声响——引擎不对劲儿——以及金属变形发出的咔咔声。

妈妈说:“车子倒在侧面。下面说不定是水,也可能是更深的山谷。”

在阿拉斯加的另一种死法。“会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这种天气,没有人会出门。”

“就算有也看不到我们。”

蕾妮伸手拿起哐当作响的沉重避难包,翻找头灯。她戴好之后点亮。光线太黄,感觉很不真实。妈妈的样子很吓人,满是淤血的脸惨白如蜡,在光影交错中感觉像融化了。

这时蕾妮发现妈妈腿上的血,以及骨折的手臂,断裂的骨头刺破衣袖。

“妈妈,你的手,你的手!哦,老天——”

“深呼吸。看着,仔细看着,那是断掉的骨头。这不是我第一次骨折。”

蕾妮努力压抑恐慌。她深呼吸,平静情绪。“该怎么办?”

妈妈将避难包的拉链整个拉开,用没受伤的手拿出手套和合成橡胶面罩。

蕾妮呆望着断骨和浸透妈妈衣袖的鲜血,视线无法转开。

“试试看能不能打开你那边的车门。”

蕾妮用上全身的力气,用力拉门把手,同时努力推,用肩膀顶。

没用。

妈妈叹息。

“好吧。首先,我需要你帮忙绑住我的手臂止血。撕破你上衣的下摆。”

“我不行。”

“蕾诺拉。”妈妈厉声说,“撕破你的上衣。”

蕾妮的手在发抖,她取下腰带上的刀,把衣服割开后撕扯,终于撕出一长条法兰绒之后,她往旁边移动。

“绑住伤口上方,尽可能绑紧。”

蕾妮用布条缠住妈妈的肱二头肌,用力绑紧时听到妈妈的痛苦呻吟。

“你还好吗?”

“再紧一点儿。”

蕾妮尽可能拉紧,绑上一个结。

妈妈颤抖叹息,软软地倒在椅背上。“我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我要打破这边的窗户。你从我身上爬出去。”

“可、可是——”

“没有可是,蕾妮。我需要你坚强起来,好吗?你也需要。我没办法出去,如果待在这里,我们会冻死。你必须去求救。我的手臂骨折了,没办法爬出去。”

“我做不到。”

“你一定做得到,蕾妮。”

妈妈握住包扎的手臂,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我需要你做到。”

“我走了以后,你会冻死。”她说。

“我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其实很强悍,记得吗?多亏你爸爸的末日恐惧症,我们有避难包,里面有救生毯、食物、饮水。”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我不会有事。你快去求救,好不好?”

“好吧。”她尽可能不害怕,但全身都在发抖。她戴上手套和面罩,拉起派克大衣的拉链。

妈妈从座位底下拿出一把榔头:“沃克家离这里最近,应该不到四百米。去那里求救,你做得到吗?”

“嗯。”

面包车发出闷闷的咔咔声响,停了一下,又开始动。

“宝贝女儿,我爱你。”

她努力不哭。

“屏住呼吸,上去。”

妈妈用榔头敲破车窗,迅速利落。

玻璃出现一片网状裂痕下垂,撑住一秒,然后啪的一声破掉。大量的雪进入车内,覆盖她们。

令人震撼的酷寒。

蕾妮被埋在雪里。

她往前钻,爬过妈妈,尽可能不弄到她的手臂,听到她疼痛的呻吟,感觉她没受伤的手伸出积雪推她。

她扭动身体爬出车窗。

一根树枝打中她的脸,她继续往前爬,沿着车身侧面爬到山坡上。她擦伤而且很害怕,看到翻倒的车子、黑色的泥土、断掉的树枝、裸露的树根。

她必须往上爬,而且要尽快。

风狂吹,想把蕾妮推倒。四周的树木颤抖、弯折、断裂。树枝从她身边飞过,刮着掀起的泥土。一根树枝用力打中她的侧身,差点儿害她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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