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2)
蕾妮的梦中在下雨。她站在河岸上,全身湿透。她一次又一次拉起兜帽,但每次都一转眼又不见了。雨水滑落她的头发,让她视线模糊。
河水暴涨,发出像狮子吼叫的声音,伴随响亮的雷鸣,突然间融冰了,房屋尺寸的巨大冰块从陆地脱落,往下游滚去,沿路卷走所有东西——树木、船只、房屋。
破春,融冰,世界重整的时期,冰脱离土地变成水,只在一瞬间发生,声音有如骨头断裂。在这个季节,所有东西都难以全身而退。
“你必须渡河。”
蕾妮不知道这句话是她听到的,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她只知道必须渡过这条河,不然冰会把她卷走,水会涌入她的肺。
问题是没有可以过去的地方。
冰凉的波浪高耸如墙,地面被冲走,树木倒地,有人尖叫。
是她在尖叫。河水有如铲子打中她的头,让她东倒西歪。
她挥舞双手,尖叫,感觉自己不停坠落。
“过来这里。”一个声音大喊。
迈修。
他可以救她。她呛了一下,努力想游到水面上,但有个东西困住她的脚,将她往下一直拉、一直拉……
烂泥、树枝、岩石、黑暗。
蕾妮倒抽一口气醒来,看到自己在安全的房间里,墙边堆着一摞摞书本,还有贴满照片的笔记本,而装着迈修来信的盒子就在身边。
噩梦。
印象已经模糊了。她好像梦到河流,破春融冰,在阿拉斯加的另一种死法。
她换衣服准备上学,穿上吊带牛仔裤、脱线的法兰绒衬衫。她将头发往后拢,编成松松的蜈蚣辫。家里没有镜子(这些年来被爸爸全部打破了),她无法确认好不好看。蕾妮已经习惯用裂开的玻璃充当镜子,倒影变成一片片的。迈修回来之前,她完全不在乎这些。
她下楼,将一摞课本放在厨房餐桌上,然后坐下。妈妈端来一盘早餐放在她面前,有驯鹿香肠、比司吉和肉汁酱,还有满满的一碗蓝莓,这是去年秋天他们采的,长在一片俯瞰喀什马克湾的沙峭壁上。
蕾妮吃早餐时,妈妈站在旁边抽着烟看着她。
“昨天晚上你花了一个小时打水,只为了要洗澡。今天还编了辫子。顺便告诉你,绑得很漂亮。”
“妈妈,这只是日常卫生。”
“听说迈修·沃克回来了。”
蕾妮早该知道妈妈一定会发现这两件事的关联。因为爸爸和乱七八糟的生活,蕾妮有时候会忘记妈妈头脑多好、观察力多敏锐。
蕾妮继续吃早餐,小心地不对上妈妈的眼睛。她知道妈妈会怎么说,所以蕾妮不打算告诉她。阿拉斯加非常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友谊这样的小东西。
“真可惜你爸爸那么讨厌他爸爸。真可惜你爸爸有控制不住脾气的毛病。”
“现在换成这个说法了吗?”
蕾妮感觉妈妈在注视她,有如白头鹰紧盯波浪寻找银色鱼皮。这是蕾妮第一次对妈妈有所隐瞒,让她感觉很不舒服。“你快要满十八岁了,是年轻小姐了,而且这些年你和迈修互相写了至少一百封信。”
“为什么要说这些?”
“荷尔蒙就像焖烧锅,只要一对上眼,你就会直飞外太空。”
“哈?”
“我在说爱情,蕾诺拉,激情。”
“爱情?见鬼了。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扯这些。没什么好担心的,妈妈。”
“好。你要保持头脑清醒,宝贝女儿,不要犯下和我一样的错。”
蕾妮终于抬起头:“什么错?爸爸,还是我?难道你——”
门开了,一道金色阳光跟着爸爸进来,他今天早上洗澡了,并且换上了比较干净的棕色帆布长裤和t恤,满脸笑容。他用脚关上门:“好香噢,珂拉。早安,蕾妮,昨晚睡得好吗?”
“当然喽,爸爸。”她说。
他亲吻她的头顶:“准备好要去上学了吗?我载你。”
“我骑脚踏车就好。”
“今天这么晴朗,不能让我载第二喜欢的女生去兜风吗?”
“没问题。”她站起来,拿起课本和便当盒(依然是小熊维尼那个,现在她很喜欢了)。
“在学校要小心。”妈妈说。
蕾妮没有回头。她跟着爸爸出去,坐上卡车。
他把一盘八轨道磁带放进音响,然后调大音量。喇叭大声播送《说谎的眼睛》。
爸爸跟着唱,越唱越开心,还叫她一起唱。车子转上大路,伴着隆隆的引擎声驶过烂泥往镇上前进。
他突然猛踩刹车:“王八蛋。”
沃克先生的车道上立起一道粗糙原木做成的拱门,他就站在下面。横梁上手工雕刻出一行字:“沃克湾野外活动营区”。
爸爸挂挡停车,下车之后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直直前进,甚至没有避开泥水洼。
沃克先生看到他走来,放下手上的工作,将榔头插进腰带,垂在那里的样子感觉像枪。
蕾妮往前靠,透过满是灰尘与蚊子尸体的风挡玻璃专注地往外看。
爸爸对沃克先生大吼大叫,而他只是微笑,粗壮的手臂抱胸。
蕾妮觉得爸爸好像娇小的杰克罗素猎犬,凶巴巴地拉扯牵绳,对巨大的罗威纳犬狂吠。
爸爸还在骂个不停,沃克先生直接转身,回到拱门下继续工作。
爸爸站着不动一分钟后,回到车上,用力关上门。他气冲冲地挂挡、踩油门。卡车猛然前进,喷出黑烟。“该有人挫一挫那个王八蛋的气焰。我在越南遇到过这种人。烂人孬种军官,害死善良的好人,还拿到勋章。”
蕾妮很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说话。去学校的路上,他不停喃喃自语。王八蛋,自大的混账,自以为高人一等……蕾妮知道他离开学校之后一定会直奔哈兰家,找人和他一起骂。经过上次的破坏事件,说不定用骂的已经不足以泄愤。
他把车停在学校前面:“今天我要搭渡轮去荷马。五点你下班的时候,我会去接你。”
“好。”
蕾妮收拾好课本和便当盒下车。走向学校的路上,她没有回头,爸爸也没有按喇叭说再见。她听见他猛踩油门,轮胎激起碎石。
她走进教室,所有人都已经在座位上了,罗德斯老师站在黑板前,写着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五步抑扬格。
迈修在位子上转身面向她。他的笑容拉扯她,仿佛科幻小说中的重力牵引。
她在他对面坐下。他专注地看着她。爸爸看着妈妈的时候就像这样吗?好像是,有时候。那样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有些焦虑。
他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草草写上几个字,然后从桌子底下传给她。上面写着:“放学以后要不要翘班?我们可以找点儿事情做。”
快拒绝,她心里想,但嘴巴却说:“我爸爸五点会去接我。”
“所以你答应喽?”
她忍不住微笑:“嗯。”
“酷。”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蕾妮感觉既紧张又亢奋。她坐不住,差点儿答不出关于哈姆雷特的问题。不过她大声读课文,努力抄笔记,尽可能不让迈修或任何人发现她心里的感觉多诡异。
放学时间到了,她第一个站起来。她冲出学校,奔向交易站。她推开窄窄的店门,听到迎客铃叮咚作响,她大喊:“大玛芝!”
大玛芝正忙着拆一箱卫生纸。她的所有商品都是从索尔多特纳采购来,标价之后上架出售的。“什么事,孩子?”
“我今天不能来打工。”
“哦,好吧。”
“你不想问原因吗?”
大玛芝微笑着站直,一手撑住后腰,好像弯腰会痛:“不想。”
迎客铃再次响起,迈修走进店里。
“我说过了。”大玛芝说,“我不想知道。”她转身背对蕾妮和迈修,走下拥挤的走道,消失在一堆捕蟹笼后面。
“走吧。”迈修说,“跟我来。”
他们溜出店门,跑步经过正在整修踢腿麋鹿酒馆的工人,冲上俄国东正教教堂旁的山丘。到了那里,终于没有人能看见他们了。
他们步行到海峡,找到一块空地,喀什马克湾碧蓝的海水在他们眼前敞开,水面上有十多艘小船。
迈修从腰上的鞘里拔出刀,砍下一堆松树枝。他把树枝放在地上,用清香的绿叶搭建出有遮阴的窝:“来这里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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