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2)
飘落的雪将荷马的大地变得一片朦胧,色彩暗淡,天空像刷洗过。几个出来走动的人,不是透过肮脏的风挡玻璃看世界,就是低着头躲避寒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少女独自在积雪中跋涉上山丘,她穿着宽松的派克大衣,戴起兜帽,围巾蒙住半张脸。
她的脸痛得要命,鼻子也持续抽痛,但这些都不是最痛的部分。到了机场路,雪稍微变小。她转弯走向简易机场。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拉起高领遮住破皮的嘴唇。
航站很小,由木柴和波纹金属搭建而成,屋顶非常斜,感觉像超大型鸡舍。航站后面有一架小飞机停在跑道上,引擎隆隆作响。“玻璃湖航空”的招牌少了一个字,变成“玻璃航空”。蕾妮印象中一直都是这样。老板说他修理过一次就不想再修了,好像是学生觉得好玩而故意偷走了那个字。
感觉里面好像没有完工,地板上铺着花色不一的粘贴式合成地砖,夹板柜台,几份观光导览资料,厕所门坏了。后门边放着一堆纸箱——刚送来或要送走的物资。
妈妈坐在白色塑胶椅上,围巾蒙住半张脸,帽子遮住金发。蕾妮坐在她旁边,印花懒人椅的布面被猫抓成一条条的。
前面的美耐板茶几上四散放着几本杂志。
蕾妮累了,不想继续哭泣,也不想感觉内心反复开合的哀凄,即使如此,她依然感觉泪水刺痛眼睛。
妈妈将烟摁熄,扔进放在她面前的空可乐罐。烟雾随着咝咝声响冒出,虚无缥缈。她叹息一声往后靠。
“他还好吗?”妈妈问。
“和之前一样。”蕾妮依偎在妈妈身上,需要她身体实在的温暖。她的手伸进口袋,摸到一个尖尖的东西。
迈修送的礼物。因为发生太多事情,她忘记了。她拿出来,望着那个小小扁扁的礼物,外面包着报纸,迈修在上面写着:“生日快乐,蕾妮!”
今年她的十八岁生日无声无息地过了,但迈修早已准备好礼物,说不定他甚至想好了要怎么庆祝。
她拆开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准备保存下来(他摸过这张纸,而且心里想着她)。里面是个扁扁的白色盒子,一张边缘裂开的发黄旧报纸装在盒里,被仔细折了起来。
有一篇报纸上的文章和一张黑白旧照片。照片里两个垦荒人手牵着手。许多雪橇犬围绕在旁边,他们坐在一栋屋顶长苔藓的小木屋前。两张椅子款式不同。院子里到处是废弃物。一个金发小男生坐在泥地上。蕾妮认得那个前院和露台:他们是迈修的祖父母。
在最底下,迈修写着:“我们也可以这样。”
泪水刺痛蕾妮的眼睛。她将照片按在心头,低头看文章。
我的阿拉斯加
莉莉·沃克 著
一九七二年七月四日
大家都以为自己知道“野”这个字的意思,因为从小到大经常用来形容动物、头发、不听话的孩子。然而只有在阿拉斯加,才能真正领会到“野”的意义。
我和丈夫艾克哈各自来到这里,这似乎没什么,但其实很重要。我们各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文明不适合我们,而且那时候我们都不年轻了。当时正值大萧条期间,我和父母与六名兄弟姐妹住在一栋小破屋里。所有东西总是不够——时间、金钱、食物、爱。
是什么让我想到要来阿拉斯加?即使到了现在,我依然想不起来。当时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早已是所谓的老处女。我的妹妹过世——可能是因为伤心过度,也可能是因为看着孩子受苦所造成的绝望——我选择了离开。
就那样,我的口袋里只有十美元,没有什么技能,我一路往西去。可想而知我会选择去西部,因为非常浪漫。在西雅图,我看到一个招聘人员前往阿拉斯加的广告。他们要找淘金场的洗衣妇。
我心想:“我会洗衣服。”就决定去了。
那份工作很辛苦,男人经常对我说猥亵的话,但很快我的脸皮就变得比城墙还厚。后来我认识艾克哈,他比我大十岁,老实说长得不怎么样。
他注视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梦想去基奈半岛垦荒。当他对我伸出手,我握住了。我爱他吗?不,那个时候还没有。其实要过好几年之后我才爱上他,但当他过世的时候,感觉就像上帝从我胸口把心脏掏出来。
野,我会如此形容这一切。我的爱,我的人生,阿拉斯加。老实说,对我而言,这三者是一体的。很少有人留在阿拉斯加,大部分的人太软弱,无法承受这里的生活。但是当阿拉斯加勾住人心的时候,绝对又深又紧,让你从此属于这个地方。野,拥有残酷美丽与美好孤独的情人。一旦爱上这里,就不可能生活在其他地方。
“你在看什么?”妈妈问,呼出一口烟。
蕾妮小心将文章折成四方形。“迈修的奶奶写的文章。我们来阿拉斯加之前几年她过世了。”迈修祖父母的照片放在她腿上,日期是一九四〇年。“妈妈,我要怎么停止爱他?我会……忘记吗?”
妈妈叹息道:“啊,那个,宝贝女儿,爱不会消逝、离去、死亡。大家都说会,其实不会。如果你现在爱他,十年后,四十年后,你还是一样爱他。或许不会像现在一样,会稍微淡一点儿,但他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你也是他的一部分。”
蕾妮不知道这番话带来的是安慰还是惊吓。她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吗?感觉好像心变成裂开的伤口。她真的能够重新找回快乐吗?
“不过啊,爱也不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如果运气够好,就会遇见新的爱。”
“我们欧布莱特家的人似乎运气都不好。”蕾妮说。
“难说。你不是在那么荒凉偏远的地方遇到他了吗?你们相遇,他爱你,你也爱他,这样的概率有多大?我觉得你的运气好极了。”
“只是后来我们跌落岩隙,他大脑损伤,你为了保护我而杀死爸爸。”
“呃,唉,杯子半满还是半空,只看你怎么想。”
蕾妮知道其实杯子已经破了。“我们要去哪里?”她问,虽然她并不在乎。
“你真的想知道?”
“不。”
“多亏大玛芝帮忙,我们可以坐飞机,不必一路搭便车。”
“我们没有证件,他们会让我们上飞机吗?”
妈妈大笑:“没问题啦,只要保持低头就好。等一下买票的时候,我会用假名。”
门开了,一股寒风吹进来。一个穿着棕色派克大衣的女人进来,头上的考伊琴毛帽压得很低:“前往安克雷奇的班机准备起飞。”
妈妈立刻将围巾拉高到眼睛下面。蕾妮戴上兜帽,拉紧系绳,让帽子包住脸。
“你们是乘客吗?”那个女人看着手中的文件。妈妈还来不及回答,柜台里的电话响了。那位小姐走过去接听:“玻璃湖航空,您好。”
妈妈和蕾妮匆忙走出小小的航站,走向积雪的跑道。飞机已经在等了,机翼伸展,螺旋桨运转。上了飞机,蕾妮将沉重的背包放在货运区,和一堆准备寄送的箱子放在一起,然后跟着妈妈走进阴暗的机舱。
她坐下(驾驶员后面只有两个座位),系好安全带。
小飞机隆隆前进,震动得很厉害,然后起飞,摇晃一下之后恢复平稳。引擎的声音很像小朋友在脚踏车轮圈上加装卡片发出的声音,以前在旧家附近经常听见。
蕾妮望着窗外,下面一片阴暗。从这个高度,所有东西都变成一片灰黑与雪白,模糊不清的陆地、海洋、天空;嶙峋的白色山峰,灰黑大海上的白色波浪。木屋与房舍顽强地矗立在狂野海滨上。
荷马逐渐从视野中消失。
夜晚的西雅图下着雨。
黑暗中,一排车头灯如蛇蜿蜒。到处是霓虹招牌,映在潮湿的街道上。红绿灯变换色彩,喇叭声此起彼伏。
敞开的门流泻出音乐,侵袭夜色,蕾妮完全没听过这样的音乐,带着敲击、愤怒的声音。一些人站在酒吧外,样子好像火星人——脸颊上别着安全别针,僵硬竖立的朋克头,黑色衣物好像被割成一条条破布。
她们经过一群像是游民的人,他们毫无生气地站在公园里,轮流抽着一支烟。妈妈将蕾妮拉到身边,说着:“不用怕。”
蕾妮垂下睫毛,看着城市的风景,因为不停落下的雨水而模糊。她看到抱着婴儿的女人窝在楼房门口,俯瞰这个区域的高架桥下;男人窝在睡袋里,在喧闹噪声中睡觉。蕾妮无法想象为什么有人要过这种生活,他们明明可以去阿拉斯加靠土地讨生活,建造自己的家。
“你已经很久没看过这样的大城市了。”妈妈握紧蕾妮的手,“等到天亮,景色会让你忘记呼吸。”
妈妈找到公用电话叫出租车。她们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雨停了。
鲜黄色出租车停在肮脏的人行道旁,溅起雨水喷到她们。蕾妮跟着妈妈坐进后座,车上有一股刺鼻的松树气味。接下来,蕾妮透过车窗看着五光十色的城市。到处都是水,高处滴水,低处积水,但雨已经停了,这里有一种缤纷魔幻的感觉。
车子爬上山坡,来到满是低矮红砖建筑的老区——先锋广场。显然这里是贫民窟,大家只要有钱就会搬走。市中心变成峡谷,办公大楼、摩天高楼林立,店面橱窗仿佛电影布景,里面的塑胶模特儿穿着夸张的套装,垫肩大得吓人,腰身非常窄。
“到了。”妈妈对司机说,将最后一点儿借来的钱交给他。
这栋房子比蕾妮印象中大。尖尖的屋顶插入夜空,菱形玻璃窗透出灯光,铁栏杆的顶端装着心形尖刺,在黑暗中感觉有些阴森。
“你确定?”蕾妮轻声问。
蕾妮知道回娘家求援对妈妈而言有多难。从妈妈身上到处都看得出来,无奈的眼神、颓丧的肩膀、握拳的双手。回到这里,妈妈觉得自己很失败。“这样等于证明他们对他的看法一直都是对的。”
“我们也可以从这里消失,重新来过。”
“宝贝女儿,如果只有我一个,或许我会那么做,但我不能让你那么做。我是个很糟糕的妈妈,但我要做最棒的外婆。拜托,不要给我退路。”她做个深呼吸,“走吧。”
蕾妮牵起妈妈的手,她们一起走上石板小径,两旁的聚光灯照亮修剪成动物造型的灌木,多刺玫瑰为了过冬而剪得光秃秃的。到了华丽的大门前,她们停下脚步。妈妈敲门。
不久之后,门开了,外婆出现在门口。
岁月改变了她,让她的脸上长出皱纹、皮肤松弛。她的头发变白了,松垮的颈子上挂着三圈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哦,我的天。”她低语,一只纤瘦的手捂住嘴。
“嘿,妈妈。”妈妈的声音有点儿抖。
蕾妮听见了脚步声。
外婆让开,外公来到她身边。他的块头很大,肥胖的腹部撑起经典蓝色克什米尔羊毛上衣,层层叠叠的肥胖松垂下巴,白发梳到一边遮盖闪亮的秃顶,每一绺都仔细打理过。宽松的聚酯纤维黑长裤用皮带紧紧系住,看得出来里面应该藏着一双小鸟般细瘦的腿。他七十岁了,但外表显得更老。“珂拉。”他的声音像肥胖的肚子一样浑厚。
“嘿。”妈妈说。
外公外婆望着她们,眯起眼睛,看清蕾妮和妈妈脸上的淤血、红肿脸颊、黑眼圈。“王八蛋。”外公说。
“我们需要帮助。”妈妈握紧蕾妮的手。
“他在哪里?”外公质问。
“我们离开他了。”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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