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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宠猿的遐思(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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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芦笋的人都知道,那种气味会引发小便。它被描述成爬虫般的气味,或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机物臭气,或是一种强烈的、女人的气味……令人兴奋。显然它暗示了某种性行为,发生在某些奇异生物之间,它们也许来自遥远的地方,别的行星。这种超凡脱俗的气味是诗人的事情,我要提请他们来面对他们的责任。以上……是我的开场白,窗帘拉起,你会发现我,站在毗连厨房的一个闷热拥挤的小卫生间里,撒尿,并沉思。紧迫眼帘的三面墙被涂成亮俗的红,那是萨莉·克里在对这些事情尚有兴趣的时候搞的,一段遥远的单身乐天时光。我刚刚离席的那顿饭,在从头到尾的沉默中度过,内容包括各种罐头食物,压缩肉、土豆、芦笋,以室温呈上。是萨莉·克里打开罐头,把内容倒在纸碟子上。现在我在卫生间流连,洗洗手,爬上水槽注视镜子里自己的脸,打哈欠。难道我就该被忽略吗?

我发现萨莉·克里还在那里,像我刚才离开时一样,在餐厅里一池昏晦的光线下玩烧过的火柴。我们曾经是情人,几乎就像夫妻一样生活,并且比大多数夫妻快乐。后来她厌倦了我那一套,而我的顽固又日渐滋长她的不快。现在我们分住不同的房间。我进房间时萨莉没有抬头,我在她和我的椅子之间盘桓了一会,碟子和罐头码在我面前。也许我是有点太矮了,所以没法获得严肃对待。我的胳膊有点太长了。我伸出它们轻轻地抚摩萨莉闪亮的乌发。我感觉到头发下头皮的温度,心中一动:这样鲜活,却这样悲伤。

也许你听说过萨莉·克里。两年半前她出版了一本小长篇,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成功。小说讲述一个想生孩子的年轻女人的种种努力和痛苦的挫败。从医学角度看,她和她丈夫,还有他丈夫的兄弟,似乎都没有问题。用《泰晤士文学副刊》的话说,叙述中蕴涵着一种“隐约的深思”。另外一些严肃评论就没有这么和蔼了,但书第一年精装本就销了三万册,迄今平装本销量已达二十五万册。要是你没看过书,你也会在地铁里买的晨报上看见过它的平装本封面。一个裸女,跪着,脸埋进双手,置身在一片光秃秃的沙漠里。从那时起萨莉·克里就没有写过东西。接连几个月她每天都坐在打字机前,等待。但打字机始终沉默,除去每日将尽时那一阵突然的骚动之外。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写出第一本书的了,她不敢写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也不敢重复自身。她有钱有闲,还有一所舒适的房子,她在里面痛苦,烦闷,困惑和等待。

萨莉·克里把她的手放在了我抚摸她脑袋的手上,是叫我停止,还是表示温柔?她的头仍旧低着,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想要怎样,我折衷处理,握住她的手,过了片刻我们的手都无力地耷拉下去,垂在身侧。我一言不发,像是最好的朋友那样,开始清理盘碟、刀叉、罐头瓶和开瓶器。为了让萨莉·克里知道我完全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不快,我用口哨吹起了一首欢快的小曲,《勒里布利罗》,很有斯特恩的托比叔叔身处艰难时世的样子。 [1]

就是这样。我一边在厨房里把盘子摞起来,一边生着闷气,几乎要忘了吹口哨。尽管我有不良情绪,我仍旧着手准备咖啡。萨莉·克里要喝一种至少用四种咖啡豆混搭出的咖啡,这是为了仿效巴尔扎克。她在校对第一本小说时,从一本图文并茂的卷册里读到他的生平。我们总是把它称做她的第一本小说。咖啡豆必须被小心地加以称量,并手工研磨,这活儿很适合我这种体格。私下里,我怀疑,萨莉·克里认为好咖啡是写作的要素。瞧瞧巴尔扎克(我相信她会这么对自己说),他写了几千本小说,他的咖啡账单在安静的郊区博物馆的玻璃陈列柜中面向景仰者展出。研磨过后,我必须往里面加一小撮盐,把混合物倒进一台从格勒诺布尔邮寄来的小型不锈钢机器的银色小洞里。当这些在炉子上加热时,我从餐厅门后窥视了一下萨莉·克里。她双臂交叠,搁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往房间里走了几步,希望能接住她的视线。

也许这一组合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另外一方面,它带来的快乐着实令人惊异,尤其对萨莉·克里来说。尽管,她认为我对她的举止,让我显得有点固执、太疯癫,太急切,而我则觉得她喜欢我的异质(滑稽的黑色皮革似的小阴茎;“你的口水味道像淡茶。”)甚于那个“本色的我”,我仍愿意相信,我们之间没有深刻的嫌隙。正如莫伊拉·西利托,萨莉·克里第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在丈夫的葬礼上对自己说的,“万事有改时”,这个安静、过分自信,到头来却很可怜的莫伊拉是在有意识地误引叶芝吗?今天下午,我拿着自己那几样个人物品从萨莉·克里宽敞的卧室里出来,搬去上面我自己的小房间时,我就是这么希望的,没有长久的嫌隙。是的,我很喜欢爬楼梯,我一句嘟哝都没有地走开了。事实上(为何要否认?)我是被打发走了,但我也有理由主动离开的。我们的私情,尽管给了我很多快乐,却也将我深深地卷入了萨莉·克里的创造性问题中,只有最后一个善意的窥淫癖式的举动,让我看到自己已经到了多么无法理喻的地步。艺术孕育是一件相当私密的事,我的近似性在于我的猥亵,或许现在仍是这样。萨莉·克里的视线从桌子上抬起来,刹那间与我四目相接。她轻轻地点头示意她可以喝咖啡了。

萨莉·克里和我在一片“孕育的沉默”中啜着咖啡。莫伊拉和她丈夫丹尼尔,一个当地灌装厂的年轻主管就是这样一边啜咖啡,一边消化着那个消息的:并没有什么生理问题导致他们生不了孩子。那天后来他们决定再尝试一下造人。就我个人而言,啜饮是我的长项,但沉默,不管什么样的,都会令我不自在。我把杯子举到面前几寸远,嘴唇撅出一个可爱的尖尖的形状,向杯缘够去。同时,我转动眼珠努力向上翻进脑壳里去。有段时间,这套动作会引得萨莉·克里那僵硬的嘴唇微笑起来,第一次的情景我尤其记得清楚。现在,我不怎么自在地再度操练起来,但当我的眼珠子转回来朝向这个世界时,我看见的不是微笑,而是萨莉·克里苍白无毛的手指击打着光溜溜的餐桌表面。她往杯子里加满了咖啡,站起身离开了房间,留下我倾听上楼的脚步声。

我虽然呆在下面,心却跟随着她的每一步——我说过我的近似性在于猥亵。她登上楼梯,进到她的卧室,坐在她的桌边。从我坐的地方,能听见她往打字机里塞进去一张纸,a4,61克,灰白色,在同样的纸上,她毫不费力地写出了她的第一部小说。她会确认一下机子是被设置在双行距状态。只有给朋友、代理和出版商的信才用单倍行距。她果断地敲下那个红键,留出一片空白,给第一个句子的开头。房子笼罩在一片令人生畏的静默中,我开始在椅子里折腾起来,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种尖细的声音。两年半来,萨莉·克里与之搏斗的不是单词,句子,也不是思想,而是形式,或者说策略。比如,她是否应该用一个短篇小说来打破沉默?单在一个构思上用力,把它写得纤巧优雅恰到好处?可那是什么样的构思,什么样的句子,什么样的单词呢?话说回来,好的短篇小说臭名昭著地难写,也许比长篇还难。平庸的故事遍地皆是。要么再写一个莫伊拉的长篇。萨莉·克里闭上眼,死命地盯住她的女主角,发现她所了解的关于她的事情,全都已经写过了。不,第二部小说应该摆脱第一部。写一部关于南美丛林的小说如何(我试探着建议)?好笑!那写什么呢?莫伊拉从空白的页面上瞪着萨莉·克里。写我,她简洁地说。可我不能。萨莉·克里大声喊出来,我只了解你这些。请写我。莫伊拉说。走开!萨莉·克里喊声更响。我,我。莫伊拉说。不,不。萨莉·克里大叫,我不了解,我恨你。走开!

萨莉·克里的喊叫刺破了许多个小时紧张的沉默,吓得我双腿发抖。何时我才能习惯这让空气都紧张得弯曲变形的可怕声音呢?平静下来后那声音会让我想起爱德华·蒙克那著名的木刻画,但现在我在餐厅里惊惶奔逃,无法抑制那恐慌或兴奋时从体内发出的不安尖叫。在萨莉·克里听来,这又减损了我的浪漫可信度。晚上,当萨莉·克里在睡梦中喊叫起来时,我自己可怜的叫声使得我很郁闷地无法提供任何安慰。莫伊拉也做噩梦,“那晚苍白的莫伊拉·西利托尖叫着从床上坐起……”萨莉·克里处女作的第一行用寒意逼人的经济笔墨这样写道。《约克郡邮报》是少数几家注意到这个开篇句的报纸,但可悲的是,他们发现它“太过用力”。莫伊拉当然有一个丈夫来安慰她,在第二页的末尾,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睡在那个年轻男人强壮的怀抱里”。在女性主义杂志《拧巴女孩》一则出人意料的评论里引用了这一句,来证明“小”字和小说的“陈腐的性别歧视”的多余。可我觉得这句话很敏锐,尤其它描述的那种安慰,正是在夜的死寂中我所渴望能提供给它的生产者的。

椅子的擦刮声让我安静下来。萨莉·克里现在要下楼,去厨房里给杯子里加满冷的黑咖啡,然后再回到桌子边。我爬上折叠沙发,在里面坐好,出于一种猿猴的思维,防止她会往里面看。今天晚上她走了过去,身形短暂地出现在敞开的门框里,手中的杯子,在碟子里咣当摇晃,显示出她的不安和可怜。我又听到她从打字机里抽出一张纸,换了一张新的。她叹息着,按下红键,把挡住眼睛的头发推开,开始以每分钟四十字的平稳而有效的速度打字,我在卧榻上伸起了懒腰,不知不觉进入了晚饭后的梦乡。

我居住在她卧室的那段短暂的时光让我熟悉了萨莉·克里的日常煎熬。我躺在她床上,她坐在桌边,以各自的方式无所事事着。我沉浸在喜悦中,时时欢庆新近的晋升,从宠物到情人。我四肢伸展地仰躺着,手交叠于脑后,架着腿,展望着再一次的晋升,从情人到丈夫。是的,我看见自己,手持昂贵的自来水笔,为我漂亮的妻子签署着雇佣和买卖合同。我将学会如何拿笔。我会成为家庭妇男,殷勤地攀上下水管去检查屋顶排水沟,悬在灯具上去重修天花板,晚上则和丈夫密友们去酒馆,结识新朋友,并为自己想一个名字,好赠予妻子。我要开始在家里穿拖鞋,在外面时甚至要穿袜子和鞋。由于基因方面的种种限制,我知道得很少,无法思考生育的可能性,但我决心去找医学权威,他会告知萨莉·克里她的命运。与此同时,她坐在空白的纸前,像尖叫着坐起来的莫伊拉·西利托般苍白,可是寂然不动,一种危机无可避免地迫近,让她站起来,走下楼去倒上一杯冷咖啡。早些时候,她会朝我的方向投来鼓励的,不安的微笑,我们很快乐。但当我明白这沉默背后她的痛苦时,我感同身受的尖叫声——她如此暗示——让她更加无法集中心神,朝向我的微笑便停止了。

微笑停止了,因此,我的憧憬也同样停止了。我不是,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一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想想我,可以不破坏蛋壳便吮出蛋黄来,想想我灵巧的啜饮技能。我什么都不会说,除去傻傻地叫,但那是进化的原因而非个人问题。后来有一天,我被一阵直感冲昏了头,在萨莉·克里出来几分钟后,我蹿进浴室,锁上门,站到浴缸边缘,打开了那香气扑鼻的小柜子的门,里面放着她那些最隐秘的女性用品。我想确认一下我已经知道的东西。她那诱人的安全套仍然躺在塑料牡蛎里,落了些灰尘,似乎不怎么待见我。然后,在那些漫长的下午和床上的夜晚,我迅速地从憧憬转换到了怀旧。我们相互的探索构成漫长的前奏,她用圆珠笔细数我的牙齿,我在她的阴毛中徒劳地寻找虱子。她顽皮地察看我那物什的长短、颜色和质地。我迷恋她那可爱的无用的脚趾头和害羞地隐藏起来的肛门。我们的“第一次”(用莫伊拉·西利托的话说)因为我的误解而有点费劲,我以为我们要进行的是“后入式”。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我们采用了萨莉·克里的面面相觑式。这种姿势我起初觉得有点太“知性”了,我想让我的情人明白这点,但她已经沟通得脑子稀昏了。于是,我迅速地让自己觉得舒服起来,不出两个下午,我想起了:

你眼中所见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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