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我为什么回到这个村镇,这里,而不是回到卡奈利、巴尔巴莱斯科或阿尔巴,有一个理由。我不是生在这里,这几乎是肯定的;我生在哪里,我不知道;在这些地方没有一栋房屋,没有一块土,没有一些骨头 (1) ,我可以说“这是我出生前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是来自丘陵还是来自谷地,来自森林还是来自一幢有阳台的房子。将我留在阿尔巴的大教堂的台阶上的那个女孩,也许也不是从农村来的,也许是一座宫殿的主人的女儿,或许是两个穷妇人将我装在采葡萄用的篮子里带到那里的,她们来自蒙提切罗,来自奈伊维,或者为什么不是来自克拉万扎纳?谁能说出我是由什么肉做成的?我走遍了世界,足以知道所有的肉都是好的和彼此相同的,但正是由于这样,一个人疲倦了,于是努力扎下根,为自己创造土地和家乡,以便使他的肉有价值,并忍受某个比季节的一次普通转换更多的东西。
如果说我在这个村镇里长大,我必须要感谢维尔吉利亚,感谢教父 (2) ,所有这些已经不在了的人,虽然他们抱了我并养大我,只是因为亚历山德里亚的医院付给他们每个月的费用。在这些山丘上,四十年前,有些被罚下地狱的人,他们为了要看见一块银斯古多,就在他们已经有的子女之外,使自己负担起医院的一个私生子 (3) 。有人领养一个女孩,为的是以后使自己有个用人并且能更好地使唤她;维尔吉利亚想要我是因为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而当我长大了一些时,他们希望能够进入一座大农场大家一起劳动并且过得好。教父当时有加米奈拉的小房子——两个房间和一个牛圈,山羊和长着榛子树的河岸。我和女孩们一起长大,我们相互抢玉米糊,我们睡在同一张床垫上。大女儿安乔利娜比我大一岁;只是在十岁时,冬天里,维尔吉利亚去世时,我才偶然知道我不是安乔利娜的弟弟。从那个冬天开始,懂事的安乔利娜就不得不放弃和我们一起在河岸上和树林里转;她操持着家,做面包和奶酪,她去市政府取我的那个斯古多;我对朱利亚吹嘘说自己值五个里拉,对她说她结不出任何东西来,并且问教父为什么我们不再领一些私生子来。
这个时候我知道我们是些穷人,因为只有穷人才养医院的私生子。在这之前,我上学的时候,别的孩子说我是私生子,我以为这是个和胆小鬼或流浪汉一样的名字,就立即也这样回答他们。但我已经是个长大的男孩,市政府不再付给我们那个斯古多了,而我还没有很好地明白,不是教父和维尔吉利亚的儿子就意味着我不是生在加米奈拉,不是像女孩们一样从榛子树林下或从我们的山羊的耳朵里钻出来的。
前年,当我第一次回村里时,我几乎是偷偷地来重新看看榛树林。加米奈拉的山丘,一道由葡萄园和河岸构成的长长的不中断的山坡,一道抬起头来看不到顶的难以感觉到倾斜的斜坡,就像是被冬天剥了皮,展示出土地和树干的裸体画。而在坡的顶上,谁知道什么地方,又有别的葡萄园、别的树林、别的小道。我在干燥的光亮中清楚地看到,巨大的山丘向着我们的山谷最终到达的卡奈利降下来。我沿着贝尔波河边的小路,到达小桥那里的葡萄架,到达芦竹丛。看到在路边的窄田上那用被熏黑的大石块砌的小房子 (4) 的墙,歪斜的无花果树,空空的小窗户,我想到那些可怕的冬天。但是在周围,树木和土地都有了变化;茂密的榛树林消失了,变成一片高粱的残株。从牛圈里传出一声公牛的叫,在夜晚的寒冷中我感觉到一种牲畜粪便的气味。此刻在小房子里的人不再是如同我们这样的乞丐了。我一直指望着见到某种类似的东西,或者说是希望小房子已经垮掉;有许多次我在桥的栏杆上想象着问自己,怎么可能在那洞穴里,在这不多的几条小路上,放着羊,寻找着滚到河岸边的苹果,坚信世界就在道路俯临贝尔波河的那个拐弯处结束,就这样度过了这么多年?但我没有预料到会再也找不到榛树林。这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这一新奇事使我沮丧得不喊叫,也不进打谷场。我渐渐地明白,不生在一个地点,不在自己的血液中拥有它,不与老人们一起已经被半埋在这里,意味着什么,而一种耕作的改变并不重要。当然,还有一些榛树林留在那些山丘上,我还能在那里重新找到我自己;如果我是那河岸的主人,也许我自己会把它细细耕耘并种上庄稼,但在当时,河岸对我起到的是城市里那些房间的作用,在城市里人们租借房子,在那里生活一天或几年,然后当搬家后,房间仍然是空的、可支配的、死的壳子。
幸好那天晚上当我将背转向加米奈拉时,我面对着贝尔波河那边的萨尔托山丘,它的各个小山顶,那些一直到山顶才消失的大草地。而在更下的地方,也是遍布着被河岸分割成小块的贫瘠的葡萄园,树林、小路、分散的农场就和我曾经坐在小房子后面的梁上或是在桥栏杆上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到的一样。后来,在我为位于贝尔波河那边的肥沃平原上的莫拉农场做仆人,而教父在卖掉了加米奈拉的小房子后带着女儿们去了科萨诺 (5) 的所有那些年,一直到征兵,在所有那些年里,只要我从田地里抬起眼睛,就看到天空下的萨尔托的葡萄园。这些葡萄园也朝着卡奈利,朝着铁路的方向,朝着从晚到早沿着贝尔波河奔跑,使我想到奇迹,想到车站和城市的火车的汽笛方向降落下来。
就是这样,这个我并不出生于此的村镇,我在很长时间里一直相信它就是整个的世界。现在,在我已经真正地看过了世界,并且知道世界是由许许多多的小村镇构成的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从童年时我就弄错了,然后错得更多。在海上和陆地上转一圈,也就像我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去到周围村镇的集市上,跳舞,喝酒,斗殴,把旗子和打破的拳头带回家。采了葡萄,把它拿到卡奈利去卖;蘑菇收集了,被送到阿尔巴。这里有我在萨尔托的朋友努托,他供应整个山谷直到卡莫 (6) 的大木桶和葡萄压榨机。这意味着什么?需要一个家乡,即使只是为了那种想要离开它的爱好。一个家乡意味着你不是单独的,意味着你知道在人群中,在树林里,在土地里,有某种你自己的东西,这东西就是当你不在这里时,也一直在等待着你。但是安心地住在这里是不容易的。我紧紧地盯着有一年时间,当可能时,我逃离了热那亚,我逃脱了。这些东西要靠时间和经历才能被理解。怎么可能到四十岁,等看过了整个世界后,还不知道我的村庄是什么?
有某种东西令我不能相信。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回来是为了给自己买一幢房子,他们喊我美国人,让我看他们的女儿。对于一个在离开时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来说,我应该感到高兴,确实我感到高兴。但是还不够。我还喜欢热那亚,我喜欢知道世界是圆的,喜欢一只脚放在舷梯上。从我还是个孩子,在莫拉的栅栏边,倚着铁铲,听着大路上经过的游手好闲者们的闲谈那时起,对于我来说,卡奈利的小山丘就是世界的大门。与我相比,努托从来没有远离过萨尔托,他说想要做到生活在这山谷里,根本不需要走出去。正是他还是个小伙子时,就已经能够在比卡奈利更远处的乐队里吹低音单簧管,一直到斯皮尼奥,到奥瓦达 (7) ,在太阳升起的那地方。我们不时地谈论这些,他笑了。
【注释】
(1) 此处的骨头代指祖先的遗骸。
(2) 主人公鳗鱼把对养父的称呼padro(教父,代父)当成他的名字了。
(3) 本书写于一九四九年,所以,四十年前指的是二十世纪最初的那十年时间。被罚下地狱的人,这里指极穷苦的人,他们就像被上帝罚下了地狱一样根本看不到希望。斯古多,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在意大利流通的一种银币,值五里拉。
(4) 也就是教父家当年的那小房子。
(5) 村镇,在卡奈利西南约八公里。
(6) 村镇,在卡奈利西南偏西约八公里。
(7) 斯皮尼奥,村镇,在卡奈利南约十五公里。奥瓦达,村镇,在卡奈利东南偏东约二十五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