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6(1/2)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撒满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肉,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阳底下晒狠了,那些烂红的西瓜皮肉都在冒着一股发了酵甜腻的馊气。母亲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克难街底的一个贫民窟里。那是一栋十分奇特的建筑物,一所日据时代残留下来两层楼的水泥房子,墙壁坚厚,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个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秃秃,像是一座残破的碉堡,据说是日本人驻军用的。我进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楼梯,蜿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面阴森森,洋溢着一股防空洞里潮湿的霉味。一座楼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户人家,里面人声嘈杂,大人的喝骂,小孩的啼哭,可是因为幽暗,只见黑影幢幢,却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着那道水泥栏杆,摸索着,爬到了二楼顶,母亲住的那家门口去。大门敞着,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点着头在打盹。那个老太婆穿着一件黄白麻纱的敞领汗衫,她颈子上的皱肉像鸡皮似的,松垂了下来;她脑后挂着一小撮发髻,前额上的毛发却掉光了,一大片粉红的发斑侵到她眉毛上,好像她前额上的头皮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阿巴桑,黄丽霞在么?”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嗯?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嘎声问道。
“黄丽霞,阿丽。”
老太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下。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巷堂,巷堂到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黄的布帘。我捞开帘子,房中幽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缝射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 ”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地传了过来。一阵窸窣 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的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地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堆着厚厚一叠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像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丁。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了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像给挖掉了一样,深深地凹了进去,颧骨嶙峋地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像两块淤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像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地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地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什么?’—— ”母亲嗤嗤地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纸揩干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身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地套着一枚磨得泛了红的金戒指。“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脱我这只金戒指。别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买—— ”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身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母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里是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亲,母亲那双瘦得像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像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怕别人看见,会抢走似的。她把钱藏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 ”母亲用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一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 ”母亲突然颤巍巍地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母一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母是活不长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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