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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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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坐在木桌旁的长凳上,仍旧拄着拐杖,脸上致密的皱纹里敛着微微的笑容,似乎十里泷上无尽的沟壑,又没有一条特别深,显出在这处屋顶下,他是最辛劳又温柔的那个人。他的腿摔伤,是夏天往三轮车上抬玉米袋子,过于使劲摔倒了,起来继续抬又摔了一次。他的颈椎、肾脏都不好,又有高血压,平时却要给上工的奶奶做饭,还要种六分田的庄稼,一直到腿摔伤才歇下了。

他用温和的声音招呼孙子过来,坐在长凳上等待开饭,似乎为了享受这难得的和睦时刻。

药浴

奶奶在附近的一家水果罐头厂打零工,临近过年放假,工厂搞卫生,昨晚半夜两点多才回来。平时也要做到七八点钟。

工厂上半年做黄桃,下半年做橘子和椰果,每次两个月。每天上班没有休息日,需要洗衣服的话,奶奶只能五点多就起床。十一点半回家吃饭,十二点又得上工,爷爷摔伤后仍旧要在家做饭。去年奶奶帮人带小孩,因为爷爷摔伤不能带了。以前喂了一头猪,也在端午节卖了,眼下猪圈锁闭着。

明泽很熟悉奶奶工作的罐头厂,停产季节由一家住户照看,需要从居民家的院子后门进入。车间窗户上摆满琳琅的橘子罐头,泛着温暖的黄色,地上到处是积水,有种酸酸的气味。铁皮的厂棚顶在化雪,到处是滴水声,像一架有很多键盘的大型乐器。对于厂房下的设备,明泽如数家珍:挑拣橘子的工作台,蒸椰果的大罐子,来回盘绕的管道。这里似乎比家里要温暖得多。

另一个这样的场所是跆拳道馆。妈妈说,发病后医生不让跑步,为了让他能锻炼身体,报了跆拳道,眼下已经系上了黄带,明泽说:“快要到黄绿带。”跆拳道一年要收费两千多,但明泽很迷这个,不让他去就哭,“说坏妈妈,坏妈妈你不让我学”。

因为暴雪,跆拳道馆也关着门,但可以从楼梯口玻璃门的一道缝隙钻进去。静悄悄的跆拳道馆里铺着黄色和绿色的垫子,有一种和橘子工厂里类似的温暖感觉,墙上贴着各种“带”的等级,并没有明泽说到的黄绿带。明泽和妈妈站在场地中央,妈妈手持防护垫,明泽按照训练的姿势跳起飞踹,动作像模像样,像是他在落雪的小巷里和同是黄带的表哥过招。妈妈稍微后退了点,仍旧手持护垫充当靶子。除了玩手机,这是母子间难得的配合。

妈妈没法彻底阻止明泽玩手机,“有时不拿给他,他就骂我”。在镇上的餐馆里,明泽拿着手机玩一款动物通关游戏,不太熟练的明泽一直没法通关,妈妈帮他按了某个动物的图标,立时一道白光上冲,顺利升级。

妈妈觉得自己回家之后,明泽变白了,脸上身上的咖啡斑退了很多,她觉得这是药物清洗和熏蒸的效果。

下午妈妈在阳台架了一口大锅,用来熬制十几种草药,有两种是上山采来的,小屋里添了一种特别的气味。傍晚妈妈带明泽下楼去院子里一排平房,翻出一个大塑料储物箱,晚上给明泽做药浴用。自从在油漆车间上班,妈妈只能下班早时回家给明泽洗。为了送明泽上学,妈妈特意要求早八点至晚八点上班,骑一辆电动车往返几里路外的工厂,车头上搭着大小衣服和塑料袋,抵挡川道里入骨的冷风。

妈妈把一大锅煮沸的草药搁入储物箱一头,人坐在另一头的小板凳上,中间拿一条毛巾隔开,用一件雨披覆住箱子。明泽脱掉衣服穿个裤头,显出胸腹遍布斑点和突起。妈妈让明泽钻入雨披下面,只露出头,雨披严实地把药草煮沸的热力封存在下面,似乎远甚于普通的热水,明泽不一会儿就脸上流汗,说身上很热。为了让他坐住,妈妈打开了电视,接收器坏了,电视只能收到一个朝鲜语的延吉频道,忽然又变成一片雪花。妈妈揿动按钮调了半天台,仍旧没有出来画面。

明泽脸变得通红,汗珠淌得更大,但并没有闹着马上起来。妈妈说,他的变化大,有时候像是很懂事,又像是不懂事,譬如见到餐馆老板,他每次会打招呼,老板跟他很熟络,但他从不会乱要东西吃。在镇子街头过马路,他拉住妈妈的手,说还没有变成绿灯。那次把妈妈对外婆说的话告诉奶奶,事后妈妈追问明泽,他回答“你就是说了”,妈妈无言以对。有时故意试探地问他有些跟家庭有关的事情,譬如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他不会正面回答,只说“嗯”,再问会干脆说:“我不知道怎样说。”

浙江开化县,患纤维瘤的明泽在药浴。

妈妈终究把电视节目调了出来,明泽似乎很有味道地看着模糊的画面,听着他根本不懂的朝鲜语。

爸爸

一年多之后的夏天,我在林场家属楼终究见到了明泽的爸爸。

房间里添了两口纸箱,是爸爸拿回来的,里面装着两口锅,是业主装修房子后不用了送给爸爸的。爸爸还捎回两件换季淘汰的衣服给明泽穿,是一个做服装生意的业主送的。家里的电视修好了,正看着又停电了,过一会儿来了,再过一会儿又停了。厨房的小排风扇似乎失效了,奶奶炒菜的油烟迷漫全屋,和冬天相反,这套小屋似乎没有一扇窗户能打开,房间变得很闷热。

妈妈不在家,正月初九出门去杭州打工了,五六月份回来过两次。爸爸从苏州专程赶回来。头天晚上明泽给爸爸打了电话,问:“你是要回来吗?”

爸爸是个看上去有些沉默的人,相比平常的打工者多了一分小老板气质,他在装修公司做水电工,负责高档装修的维护。工作并不容易,常常要面对业主的繁琐要求。有一套高档住宅赶工交房,业主家具已经搬进去,发现水泥没干、墙壁发霉,需要返工,时值盛夏,家具都包上了保护布,为了防止被风吹开不让开窗,爸爸的汗都凝在身上流不动了。最近爸爸被一个客户痛骂了一顿,因为客户的房子刚刚过了保质期,公司不再提供免费维护。

辛苦下来一个月四千多块钱,还掉房贷和支出明泽的学习生活费用,还有父母的生活费,刚刚够用。

爸爸说,明泽妈妈受娘家控制太大。当初在县城买房,说好两人凑首付,妈妈的钱存在娘家不肯拿出来,以后爸爸还要还月供。爷爷刚摔伤的时候,奶奶腰椎间盘突出,妈妈只在家里伺候了一天又要出门打工,爸爸和老人心里都很凉。

爸爸不喜欢明泽去外婆家,说他一去就生病,“有的小孩不能去外婆家,有去无回”。

明泽的病,是两人能够一致的地方。去邢台治病之前,爸爸担心是骗局,自己先去邢台打探了一下,再回杭州接母子过去,出院后又接两人回杭。家里橱顶有个充气的塑料水槽,是当时给明泽洗药浴用的,在家施展不开才换成大储物箱。本来以后还准备带明泽去北京,因为看到了在那边治疗无效来邢台求医的患者才作罢。

公司领导劝爸爸不必白花钱,爸爸说:“不给他治,长大了他要怨我。”

两人也有争执。汶川地震发生后,爸爸的弟媳有个舅舅在四川省民政系统,爸爸想通过关系收养一个地震孤儿,妈妈不同意。

听到明泽得了治不好的病,爸爸当时的脚就软了,走不稳路。“不想他还好,一想到他将来怎样生活,就睡不着觉。”在宿舍里爸爸常常失眠到三四点。他掀开明泽的衣服,给我们看背部的一处纤维瘤,“这里发起来了”。手指虎口上也新长了两颗小瘤。

明泽看上去长大了一点,和爸爸在一起显得沉默些。他说,过年时爸爸妈妈都回来了,“我们三个人睡一床”。

爷爷的腿伤也好了不少,在附近山坡菜地里种上了西瓜,家中已经摘回来几个,房子地上摆了一溜,只是个头特别小,明泽一下午能吃两个。拿刀切瓜的时候,动作有些笨拙,爷爷过来帮他,又把他吃剩下的瓜皮收集起来喂鸡。

林场家属院后坡,烈日下的沙地显出荒凉,西瓜地藤蔓衰萎,剩下几个顶小的西瓜,储存着夏季所有的水分。回来经过院子,遇见一个吊着短裤、和爷爷一样蹒跚走过的老人,明泽似乎有些畏惧地望一眼,爸爸说,这老人的孙女丢了。

事发一个月前,十岁的小女孩在院坝里玩耍,天黑仍未归家,爷爷奶奶四处找不见,派出所组织了人力拉网排查,爷爷和奶奶都参加了,四周的路口和山头都找遍,却再也不知下落。那以后明泽好几天不敢出门,在附近田野的游荡停止了。小女孩失踪后,一家人像是沾染上了不祥,他们自己躲着大家,别人也不跟他们搭话,刚才走过的老人步履一下子蹒跚起来,像是有个无形的东西让他跌了一跤,再也回不到从前。林场家属院的整个气氛也变了,很少看到小孩子在外玩耍,天黑也没有乘凉的人。

趁爸爸在屋里,明泽要去河边玩耍乘凉。父子渐渐熟络起来,在去河边途中,明泽趴到了爸爸背上。来到河边大桥下,水流在上游大部被堰道引走,四处露出清浅石滩,爸爸坐在水边石上,明泽到河心掬水玩耍,这也是妈妈少年时捉小河鱼摸螺蛳的地方,只是如今再无孑遗了。

河风悠悠,爸爸看着玩耍的明泽,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说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小学毕业后辍学做油漆工,后来还养过一年蜜蜂,带着几十箱蜜蜂从家乡出发,循着春天的花事一直往北,最后走到内蒙古,晚上搬家,白天养蜂卖蜜,当时辛苦,过后想起来也怀念。以后一直做电工,直到现在。

对于是否送明泽上初中,爸爸心存疑虑。上初中后离家里远了,最好住校,又怕明泽在校受欺负,有点不想让他读了,“反正他也读不好”。但不上学将来又如何,爸爸也感到迷茫。

上初中的费用也不低,开学就要拿一千多,爸爸说妈妈答应出费用,但眼下尚未汇钱。在河边,爸爸让明泽给妈妈打电话,明泽不肯。

长大以后,明泽想要修车,因为“挣钱多”。但身上的斑点和纤维瘤,让这一份愿景变得模糊。他仍旧想去学跆拳道,以前挣得的黄带还保存在家里。有次一个同学趁他下楼梯在背后推倒了他,明泽起身后踹了同学的下身,用了跆拳道的招式,事后家里赔了对方检查费。

只是眼下,拿起带子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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