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的月光(1/2)
黄昏,院落显得空旷,淡薄下去的阳光照在粪堆上,奶奶在堵着母羊给羊羔吃奶。雪莉怀里揣着另一只较大的羊羔,倚靠厩栏,克服着它不断的挣扎。
母羊并不情愿,奶奶用鞭梢把它逼到羊圈角落里,不准它开小差。羊羔似乎也明白机会难得,双膝跪地,昂头一耸一耸地使劲拱奶,这情形让雪莉手中的大羊羔更加躁动,使劲蹲蹴后腿,有一下蹴到了雪莉肩头。
“撒吗?”看着小羔吃得差不多,雪莉转头问奶奶。挣脱下地的大羊羔急切地奔向母羊,母羊此时却已毫无耐心,扬起了蹄子,奶奶也不像刚才那样尽心,大羊羔胡乱在母羊胯间蹭了几下,母羊就算是完成了哺乳程序,逃脱进圈,羔子隔在一边咩咩叫唤,也无可奈何了。
两只羊羔并非母羊亲生,是在荒滩上拾来的,就像揽着羊羔的雪莉,不知生母在何方。
这是河西走廊川道一个叫山羊堡的村子,一条东西向的大道日夜奔驰而过,两旁是连绵滩地和远景的山脉,南面是祁连,依稀显露雪线,北面是在匈奴歌谣里出现过的焉支山,滩地上残存着汉代和明代的两道长城。正像从古而来传统的延续,滩地上都是移民。
十二岁的石雪莉,和奶奶在这座村子里已经住了九年。头一年有四个人,但随着一场车祸带走了父亲,继母也随之离开,院落里只剩下祖孙,年年繁衍又消逝的羊群,和无休止的风。
迁徙
石雪莉和奶奶来自地质更为瘠薄的陇西县。
“我喜欢老家,山好,有树。”奶奶也说,陇西比这里暖和。但老家缺水,家里用水只能打水窖,种庄稼靠天吃饭。三岁离乡之后,雪莉只回去过一次,这种感受的来由,大半是她不喜欢现在待的地方。
移民村里的居民来源分散,大多出自陇东和陇南,脱离故土又互不熟悉,只在亲戚和熟人的小范围内来往。有些住户屡迁屡返,在故土和他乡之间来回,村中的孩子也随之转徙不定,石雪莉难以交到长久的知心朋友。
石雪莉上学的山羊堡小学,不少同学曾经来回转学,前两年羊价高,有的孩子中途辍学养羊,成绩一蹶不振。石雪莉的表姐先是在陇县上到二年级,随家人搬迁到这里,上了一年,家人不适应气候水土搬回老家,表姐也跟着回乡。到了四年级又由于老家太穷再度搬过来,表姐也再次转学回来,因为在老家耽误了学习,降级到三年级重新开始,好歹捱到小学毕业,表姐出门打工,现在青海一家餐馆里端盘子。另一个同学董国斌也是在老家上到三年级,转学过来从一年级重新开始。
甘肃省山丹县,雪莉的奶奶在牧羊。
在这些屡次迁徙过早辍学的情形中,有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比雪莉高两级的男生,二年级中途回了两年老家,荒废了学习,回来后直接上四年级,成绩完全跟不上,小学读完后就辍学,在村中游荡,前一阵性侵了村里几个很小的女孩,有两个据说成人后都不能生育了。提起他的样子,雪莉有些起鸡皮疙瘩:“在马路上骑自行车,把别人脖子上套个链子,拖着跑。”他抢过雪莉的玩具,奶奶去山丹县城给她买的一个蹦蹦球。侵害小女孩的事情暴露,他被家长捉住,拴在树上打,“打得很惨,按说枪毙他一百次也不算够,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当时真的被打得很惨。”
村中风声鹤唳,人们都不敢让小孩出门玩耍,大街上显得空空荡荡,像是被冬天的龙卷风刮过。
风刮起来的时候,地上的枯枝败叶都上了天,幼年的雪莉躲避着风眼,担心自己或羊群也会被捎上天去。春天里风最大,看不出多远的地方,人人要戴着口罩,雪莉像是一直这么防护自己,躲闪着过来的。
对于外人的到来,她一直不肯放下疑心,似乎这是出于义务。“你们究竟是不是好人呢?”当着人的面,她会情不自禁地反问自己。她不想让客人住自己的房间,但也不敢拒绝,“怕你们打我”。
在河西走廊的川道上,风声会带走很多东西,属于奶奶和雪莉的,只有这一小片当初花五万块买的院落和附属的三亩土地。院子的门脸是政府补贴修建的,有着一致的砖墙和带花纹的铁门,看去颇为齐整,院落却是各家自己出钱,大多破破烂烂又空荡,像是半途而废的生荒地。
附属的土地,是人们迁来的主要原因。“那边土地零碎,就是有钱请人,也没法机械化。”雪莉的姑姑说,当初她在陇西种点蔬菜,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过不下去。这边的土地至少是平坦的,机井也能保证灌溉。但比较膏腴的土地早就属于本地居民,移民们能开垦的只有撂荒的滩地,种玉米,一年大约能换来几千块收入。
实际上,很多移民并没有耕种自家土地,而是像在老家一样出门打工。雪莉的一个同学跟随父母去了新疆,眼下他被送回来上学,父母仍在那边做刷墙的小工,平时跟着奶奶。另一同学的父母则远赴宁夏烧砖。一些村民将耕地租给了种粮大户,收取一亩200元的微薄租金,姑且免于撂荒。
石雪莉的爸爸从前在沙场打工。如果他一直都在,也会按照别家的模式出外挣钱,家里的三亩地养活人是不可想象的事。雪莉长大之后如果不能考上大学,也只能像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一样,远赴新疆或者青海打工。“我不想打工。”雪莉确切地说。
像移民村里大部分的人一样,雪莉和奶奶的户口一直没有转过来,理论上说她们还是老家的人,虽然祖孙相依,却无法享有本地的低保和其它福利。
即使是一件救济贫困户的衣裳,前一阵雪莉得到了,也被村主任收了回去,奶奶知道后去村委拿了回来,终究还是被村主任再次来家拿走。
走出小院,仍旧是这里的外人。这或许是雪莉怀念老家的真正原因。
祖孙
雪莉房间有一张爸爸的照片,站在一座寥落的假山前,神情严肃。没有任何母亲的痕迹。
提到母亲,石雪莉说是“死了,很小的时候去世了”。
后来知道,妈妈在雪莉两岁时出走了。雪莉的逻辑是“她从没管过我,当作她死了”。至于父亲,虽然雪莉确定地说是死于公路上一辆奔驰的大货,奶奶甚至说是埋在荒滩上,学校的老师却透露,父亲其实是坐牢了,刑期很重,祖孙说他死亡是出于忌讳,“家里有人坐牢,会受人歧视”。
爷爷不到五十岁时患胃癌去世了,雪莉当时还未出生。爷爷是个手巧的人,家里一口做工精细、带着雕花和层层叠叠抽屉的木橱,还点缀两片修长兰叶,开口向上,便于奶奶在炕上放东西,另有雪莉房里的床头柜,都是爷爷做的。像爷爷的性格那样,有一种内向的美,和奶奶或许互为弥补。自从爷爷去世,奶奶的生活全然改变,以后又遭遇了儿子的变故。
“我是个世界上最命苦的人。”她语气平淡地说。
或许由于独撑门户,奶奶的性情有几分焦躁,对雪莉的管束有时过分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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