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 D.塞林格(1/2)
上世纪末,初中寒假,我每天上午会走路穿过我们那个小镇子,两顿饭吃在爷爷奶奶家里。那时候,至少在我长大的环境里,用钱买热量,驱逐室内寒意,似乎还是件奢侈到德行有失的事情,也不说时时刻刻地寒刺骨,至少我记得,天冷下来之后每次坐定写作业,都有好一段时间得先用来动员手指。记得某天在街边一家只需要转个身就能看清所有书脊的微书店里,买了本《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the rye ),那天路上还有长江三角洲没有多少诚意的隔夜雪,然后在爷爷奶奶家那种我直到后来才知道有多可恶的南方湿冷中,过了两天霍尔登的日子。
据说《麦田》现在销量六千五百万,一个亿的青少年曾说过霍尔顿替他们道出心声;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是不是这样—恐怕不是,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或许,再剥去一层怀念青春的光芒滤镜,我那时所处的一代初中生,都整齐划一地没有能力形成什么强烈的个人化意见,甚至包括“世界从根本上是个王八蛋”这类很浅显的想法。但那两天我必须承认也被塞林格施了法术,完全沉浸在那本书中,不仅仅因为小说里也明白无误满是冬意,更重要的是这似乎是我第一本能触碰得到的外国文学经典,里面人物的心绪和那个“潘西”高中宿舍和战后纽约,都很真切;也不知道是不是日后放回去的回忆,我隐约记得当时对这本书的着迷,是居然真有这样一种氛围,告诉我霍尔登的感受是正当的,而我们都有失败和放弃这个选项,小时候还以为那两个按钮只是装饰。
作为一个著名的抗争传记的作家,塞林格是份很好的实验素材,让你在上面记录自己作为读者的生平,因为他往往出现得很早,而且区区几百页书,会在你往后的阅读生活里盘桓不去。我第二次读《麦田》大概是〇五〇六年,成了英语专业的学生,这是第一批在英文里读掉的小说,它依然流畅好读,但之前期待着未来能与霍尔登抱头痛哭的那个自我似乎又被我抛在身后,感觉青春期稍纵即逝,错过了塞林格。当然,掌握了一点粗略的英美文学史,加上几百小时的英美影视,这第二次的《麦田》一定有所不同,但也没有那么显著的区别。至少有一点显露出来,就是我不太能理解它在英文小说史中的地位、世界最佳小说榜上的排名。英文系读下去,渐渐听到传言,说《麦田》就那么回事,塞林格厉害的是《九故事》(ne stories )。印象中每次有靠谱的人提到这个短篇集,似乎都把这些故事的完美当成不证自明的公理。而第一次读《九故事》就更迷茫了,我当时读了四五个,完全不知道里面那些人想要干吗,每次想集中注意力把它读透,它就会轻轻巧巧闪开在我屁股上踹一脚;以至于读《九故事》让我想到少年时被霸凌,不还手是被打,还手是一边被嘲笑一边被打。
后来就没有再读过塞林格,直到不久前他儿子马特来中国,扰动一圈对他的感激和推崇,又逗起了我的好奇,就把他出版过的四本小书一口气读了一遍。我真的期待这些年能多少沾染了一些《纽约客》城里人的世故和见识,能让我喜欢起《九故事》,但此刻我只能承认,我对塞林格的中短篇大体上只感到一种直白的晦涩、模糊的骨感。就拿第一篇来说,《抓香蕉鱼最好的日子》(a perfect day for bananafish ),或许是《麦田》之外塞林格最有名的篇目了。前一半是一个女子跟母亲在电话里聊新女婿,显然是战争归来,精神出了问题。后一半是一个年轻男子跟一个小姑娘在海滩聊天,说香蕉鱼会到一个洞里吃香蕉,吃饱了出不来,只能等死。然后男子跟小姑娘一起下了水,亲了她足弓一口,小姑娘喊了一声模棱两可的“hey!”,上岸往酒店“毫无遗憾”地跑回去了。男子回到酒店,双床房,之前打电话的妻子在一张床上睡着了,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把手枪,在另一张空床上自杀。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解读,大到吃香蕉等于塞林格见识了“二战”的惊怖场面,出不来;小到“香蕉鱼”这个意象明显暗示该男子在水下展露了某香蕉形状的身体器官,羞愤自尽。但问题就在于这个故事瘦骨嶙峋到荒唐,它根本就没有给我们足够的讯息,指引我们该往哪里想,我们的共情也不知道该往哪引导。我当然认可很多好的文学是无解的,天知道我所谓的最爱作家有多少故事我没有读懂,但神秘也有时可以只是作家对自己或角色混乱头脑的宠溺,就我个人来说,这似乎不是一种优雅的发展故事的方式。用一种稍嫌粗暴的问责来打比方,就是你问他,你这里为什么这样写,他说,对啊,我里面写的可不是个正常人。更何况在塞林格笔下,这种任性很容易同时演化成一种很不美观的自怜和自恋。
塞林格精心打磨的对话是美国文学的瑰宝,下面要引的这段,很可能帮助他年纪轻轻拿下了《纽约客》给作者开出的最高级别的合同。《香蕉鱼》,年轻人正在海滩上跟那小姑娘西比尔聊天。
“你喜欢蜡吗?”西比尔问。
“我喜欢什么?”年轻人问。
“蜡。”
“非常喜欢。你也喜欢?”
西比尔点点头。“你喜欢橄榄吗?”她问。
“橄榄—喜欢。橄榄和蜡。我不管去哪儿都一定得带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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