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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尾记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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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住麻尾,依山傍水,环抱在群山间,围绕着苗族和布依族的村寨。山里人实在、野蛮,稍微记事起,便屡屡听闻村寨之间有大规模械斗火并。

麻尾镇匍匐在一条南北向的山谷里,东山西水,河岸东侧的火车站是当时黔南州最大的车站,多条铁路交会。车站再向东,是两座巍峨高山,翻过山是然戎水库。向南有个很大的机务段,它的存在证实了麻尾火车站曾经显赫一时。每一趟车,不管快车慢车客车货车,都要在麻尾站停留。据说当年邓小平南巡的专列也曾在此检修,停留了片刻。这件事成为麻尾人的骄傲,不时对别处人提起,他们似乎忘了这份骄傲是对面机务段那些被视作敌人的外省人带来的。

铁道成了一道分界线,隔离了小镇和机务段。镇上的人有些天生的自傲,觉得自己才是这里土生土长、理所当然的主人,其他人都是旁枝别叶。机务段则有自己的电影院、小学、中学,还有镇上没有的大澡堂和大车间,工人们更是以工农兵的身份自豪,穿着让人羡慕的蓝色工作服四处招摇,趾高气扬。两边人各活各的互不来往,听不懂对方的语言,甚至互相嘲讽互相敌视。偶尔需要路过“对面”,每个人都谨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人挨揍。

出生在山里,自然喜欢爬山,喜欢山里的一切,植物和昆虫。夏天,油菜花变成了油菜籽,收获时节,附近农民们借中学的操场晒菜籽,那是我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刻之一,可能仅次于春节。整个操场堆满了高高的油菜秆,一群孩子在油菜垛子里掏出一条又一条曲曲折折的地道,捉迷藏;分成两帮,玩打仗游戏;躲在草垛里,看从身边经过的学生和老师,近在咫尺却丝毫觉察不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这让人有种莫名的刺激和兴奋。

每次玩得饭都忘了吃,直到我妈跑来揪着我耳朵回家。我妈是个急脾气,说话做事有点不容分说的意味,她的家教方式总被戏称是狼牙棒!被揪着耳朵经过玩伴身边时,那帮家伙的偷笑,让我感到无比屈辱。

我妈为人大方,如果有人想玩我的玩具,她会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拿走给别的孩子。她也看不得别人有的东西我没有,只要发现别人有什么好东西,她总会找机会给我买来,比如饼干和水果糖,至于玩具这些奢侈品,只有在父亲到贵阳开会办事的时候才会有。后来妈才告诉我,是不愿意我养成羡慕别人的习惯。印象中,童年时期我最心疼宝贝的一件玩具是一辆火车,是母亲从贵阳带回来的,我爱不释手。几乎那一年的每张照片都记录了我对它的珍爱。

父母喜欢照相,记录下我们一家人的成长变化。每年春暖花开,都会到独山县请摄影师付叔叔为一家拍照,我们家的照片一直比别人家多很多。可惜二〇〇〇年家里一场大火将之付诸一炬,残余的小心收入一只小木盒里。这让父母可惜了许久,时常想起就禁不住叹气。

每逢麻尾的赶场天,四周城乡村寨各族人都相约而来,大家成群往街上拥。其实那时候的商品并不多,很多寨子里的人来赶场只是为了对对山歌,哥哥妹妹的私下幽会,俗称“打老表”。

镇子四周有不少小块的平地,这对喜欢对山歌的男女来说,称得上得天独厚。一大群男人在一个小山头,女人则在不远处另一山头,两边你唱我答,一来一往好不热闹。若对上了心仪的对象,两人用暗号沟通,偷偷离开人群,找野山无人处云雨一番,事后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须知晓。风俗如此,每个寨子的男女都乐此不疲,但外人看来终归像是女方吃了亏。如若一个寨子的女子“打老表”被发现,寨里的男人就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如果女子不知道“老表”是谁,或者死活不肯透露,别人不能强迫她,事情便在不忿中不了了之。但只要有些蛛丝马迹,就意味着两个寨子间的战斗将要开始了。此地民风彪悍,每年都会听到不少类似的案件。

大概我四岁时,发生了件趣事。赶场天里,镇上一位吴姓的男人和一个布依族女子对上了眼,没经过对歌就好上了。据说女子暗生情意,想要嫁给他,或许是希望逃离村寨吧,没想到最后竟被男人劈头羞辱了一顿。女子跑回寨子哭诉,男女老少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夜里,寨里人人扛着锄头,打着火把来到镇上,围住吴家开始闷声挖墙脚。上百号壮男轮番上阵,锄头叮叮咚咚上下飞舞,甚是吓人。他们不打人不抢东西,就只管挖墙脚,也许是觉得这么多人对一个,胜之不武吧。

姓吴的一家半夜酣睡正好,被沉闷的挖掘声惊醒过来,既纳罕又恐惧。开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村民们沉默而骄傲地挥舞着锄头继续挖,每个人的表情在火光的照射下都分外狰狞。吴家看形势不对,赶紧搬些要紧东西逃了出来,丧家犬一般远远看着,也不敢哭号,怕惹了这帮“瘟神”的怨气。没多久,石头房子开始一点点垮塌,最后轰然倒下。而后,村民们仪式性地围坐一圈,沉默地抽烟,也许都在拾掇心中共有的那点耻辱吧。

最后他们非常骄傲地回了寨子,一路唱着:“唱首山歌逗一逗,看妹抬头不抬头,有心有意抬头看,无心懒意把头勾。”只留下瑟瑟发抖的那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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