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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工”时代(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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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二年级时,一个同学的父母离婚了。大概是出于愧疚,父母给他的零花钱格外多,祖父母也时常到校门口送钱送零食。他好像钱总是花不完,兜里永远揣着五香瓜子,一下课就去买冰棍。那时的我一星期也吃不上一根冰棍,很羡慕他,总盼着爸妈早日离婚。

那时,放学后除了完成作业,爸妈还安排了高出两个年级的课程给我学,余下的时间则要帮家里干活。考不了第一还得挨揍。院里同龄的孩子忙着拉帮结派,我透过窗口看他们嬉闹,却少有相处的机会;偶尔加入游戏时,能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孤立气氛。幸好我对此比较麻木,天性里对独处也并不反感,在任何状况下都能自娱自乐。

父母对我管束极严,除了望子成龙,还因为哥哥姐姐都在北方求学,家里经济压力巨大,日常的活计多,需要我参与。重活干不了,有些事情还是能帮上忙的,比如养兔。

养兔

三年级那年,县广场上来了几个萧山商人,摆了很大的排场,说是要收兔毛,报出的价格相较工资高得离谱,全县人民都沸腾了。可当地人大多只在挂历上见过长毛兔,即便动心也只能扼腕叹息。我妈听说了这个消息连忙跑去打听,原来这些人是卖种兔的,也承诺回收兔毛,有多少要多少,价格从优;不过一问种兔价格,她的心又凉了半截。一对种兔五百元,当时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这怎么买得起?妈做事一向雷厉风行,问清对方停留时间后,就火急火燎回家筹款。亲朋多是穷人,生活得紧紧巴巴,糊口都很勉强,没有钱借给我们。到最后,我妈只好去贷款,几番折腾,终于搞起了家庭养殖业。

爸花了几个星期打兔笼,木头做架、竹条做框。一排笼子分上中下三层,每层笼底腾出约十五厘米的隔段。隔段里,前高后低地斜拉起一层油毡,用来接粪便。油毡下沿接一根对剖去节、凹槽向上的毛竹,每根都有坡度,一组一组指向更低的几根毛竹,最后汇到连接粪池的那根毛竹。这个排粪系统和瑶寨的引水系统异曲同工。椭圆的兔子粪从笼底竹片的缝隙间滴溜溜漏下来,落到油毡上,滚到毛竹槽里,马不停蹄地滚啊滚,经过曲折跌宕的旅程,一直跌入粪池子里,省了很多清洁的工作。

因饲养用心得当,几对种兔很快生了不少兔崽,但因为没经验,头几胎不少兔崽被产后情绪失控的母兔咬死了。爸妈心疼不已,此后每逢母兔临产,他们就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打着手电筒时时察看。

养过兔子的人都明白,啮齿类动物的牙一直在长,每天都需要磨,否则就会变成獠牙。而作为养兔菜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习性,很多兔笼没几天就被啃得千疮百孔,兔房里大小白兔四处乱窜,身上沾满灰,成了黑兔,连门和墙砖都嚓嚓地啃。不得已,爸妈只好再借钱买铁丝网补漏。钱不多,材料有限,不够全换,爸只好每个笼子里绑一块木头供兔子磨牙,每天巡查有没有快咬断的地方,一旦发现便赶紧补上。

鼎盛时期,家里养了整整一百只长毛兔,兔笼统占大半个家。我的小房间也被征用后,我就只好搬到客厅沙发上睡,爸怕我滚下来,摆了几张椅子挡住沙发。院子里也有两排兔笼,上面钉一层油毡防雨,下面挂一个二十五瓦灯泡照明,昏黄的光线总在微微颤动,照得兔子眼睛越发红幽幽。等着兔子吃完食,再关灯。

春季,每天中午放学,我都要跟妈去田坝打兔草。一人拎一个竹篮子,她的大,我的小。一前一后沿着田埂走,看哪里野豌豆茂盛就停下来,埋身田垄薅草。有时脚蹲麻了,站起来望望,只见无尽的油菜花铺满茫茫田野,我看不到我妈就跳起来尖声喊:“妈,我在这儿,你在哪儿呀!”她会从哪个方位冒出来,冲我招手:“快来,这边多得很。”我们一把把拼命往篮子里塞兔草,压得实实的。回家路上,手勒疼了拎不动,要用肘窝勾住篮把,用腰顶住篮子借一借劲儿,这样两人都偏着身子走路,衣裤沾满了嫩黄色的油菜花粉。

初夏,农民开始引水种稻,田坝里成片的野草被铲掉了,我们只能顺着高高低低的田埂,挖些残留的蛤蟆草、奶浆菜和蒲公英,溪流的水凼里也有一蓬蓬的西洋菜,但稀疏不成规模,比春天少了许多。为了装满竹篮,我们不得不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有时候要走好几里,甚至会翻过铁路,直到犀牛望月。我们也去过五里桥的珍珠井,还有毛竹掩映的抹赖村。因为打兔草,我对近郊的地形非常熟悉,为日后逃课找逍遥去处做了充足的储备。

秋冬季节草木枯败,也不能让兔子饿着,只得买回一麻袋一麻袋的胡萝卜,切成丁,拌一点猪饲料喂兔子。

就这样,兔子的身体一天天鼓了起来,毛越来越长,收获的时节就要到了。剪兔毛也非易事,一不小心就会剪到兔皮。兔子很温驯,疼了,颤抖一下,眼神还是一贯地清澈。也有发火的时候,我们都被咬过多次。一开始,一家人一下午也剪不完两只,到后来一个小时便能搞定一只。我们把兔毛一层层摊平放进纸箱,还放了樟脑丸以防生虫。

兔毛积攒到一定数量时,妈给萧山写信,希望他们能尽快过来收兔毛。对方回信说,你们先攒着,明年一定过去收,还说培育出了新品种,兔毛质量更好,产毛率更高,问要不要买。小地方的人就是好骗,爸妈轻易就相信了,又贷款买了几次。

兔子的繁殖能力如同爆炸一般,成长速度也非常惊人。小兔两三个月就开始产毛,兔毛很快就堆积如山。一到雨季,怕生霉,还要生炭火驱赶潮气。爸妈一天天机械地重复着喂养兔子的流程,心里很焦虑,却又无可奈何。萧山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最后彻底失去了音讯。

绝望中,妈不得不狠心做了决定,把一些兔子送给愿意养的人,剩下的吃掉,否则人都要饿死了。杀兔子的时候,真是心如刀割。妈让爸动手,自己躲到房间里哭。我抱着待宰的兔子也哭得说不出话来。炖熟的兔肉端上桌时,我们三人相顾无语。养兔几年,家里一贫如洗,很少吃肉。这盆香喷喷的兔肉居然引不起我的食欲,甚至心里暗下决心,绝不吃。可到后来也麻木了,吃得不亦乐乎,只是杀兔子时仍不敢看。

做背带

我妈手巧,会刺绣会缝纫,养兔之前,她曾做背带找人代售。养兔后,资金压力巨大,爸妈更是拼了命地做背带,那时他们俩已经熬得瘦骨嶙峋,精神状态却依旧强劲。

背带是背孩子用的,造型有点像沙燕风筝,有臂展和尾帘,四角缝上粗棉绳,把小孩裹在后背,棉绳绕到身前斜打十字绑,孩子背得很贴身,不影响行动,最适合劳动人民带婴幼儿。背带表层是绣片,绣片和里衬中间垫有硬布壳,制作工序繁杂琐碎,很耗时。我妈好强,每周赶场前都要完成好几床背带,这是很艰巨的任务,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喊我爸和我帮忙。

白天,爸妈要教课,我要上学,做背带的活儿只能安排到夜里。为了省电,家里只亮一盏七瓦的灯管,三人挤在暗淡的灯光下各自忙碌。我做作业,爸备课,妈一直埋头刺绣,绣针穿过绷圈上的布料,持续发出单调的软软的闷响。爸备课完毕,紧忙帮妈用糯米做的糨糊把绣片贴到布壳上压紧。妈马不停蹄地踩缝纫机,沿着绣片布壳边缘,用细针绲边,为了省料,布条裁得尽量窄,绲边的难度便更大了。最后把一块一块贴好绣片的布壳缝制成形,背面缝上藏青色的棉布里衬,就完工了。专职做背带的一次赶场出两床。同样的时间,爸妈能在工作之余做出三床甚至四床,不得不说太了不起了。

那时的每一个夜晚,我都觉得很漫长,爸妈却觉得太短暂。他们会时不时瞟一眼闹钟,嫌它走得太快。很多次,我在赶场那日的凌晨醒来,仍然看到爸妈在埋头苦干。他们要趁同事们还没起床,把做好的背带送到纪念塔市场的徐姨家,由她代售。那个年代,教职人员搞副业会遭人非议,所以只能偷偷摸摸的。有时眼看要到送货时间了,还差些没有完工,妈就会很怅惘地眉头紧锁,爸也显得忧心忡忡。等终于做好,爸把背带叠在一起,用床单包住,斜挎在肩上,妈目送他在夜色中远去,然后开始准备下一批背带的用料。每次天快亮了,爸送货回来倒头就睡。

遇到爸第一节有课的日子,妈就不准他去送,而是让我陪她去。爸送我们出门,先是叮嘱几句,再拧开暗锁的栓,提起门轻轻关上,又无声无息地放回锁栓,担心关门声音大了,吵醒邻居。我还没醒透,迷迷瞪瞪地套上衣服,妈已经挎好了背带,牵住我的手,一前一后踩进黑暗中。一路要经过我的小学、大塘边、黎家巷、自来水厂、小东门、菜行,大多路段没有路灯,只能凭经验下脚。我脚滑时,妈会压低嗓门责怪我粗心,到她脚滑了就暗自嘟囔:“什么狗屁路!”她才不会责怪自己呢。我们一路低声说笑,妈跟我讲《封神榜》《水浒》《杨家将》,讲到杨宗保比我大一点就带兵打仗,听得人热血沸腾。

那时候沥青路很少,几乎都是煤渣路,我穿着妈做的塑料硬底布鞋,脚底沙沙作响。天那么早,清洁工还没上班,我们几乎从未在路上遇到人,经过的一条条小巷都显得异常空旷。整个路程仿佛在穿越秘境,模模糊糊的寂静世界,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

来到纪念塔,轻轻叩徐姨家的门,朝门缝里低喊两声。有时候徐姨还没起,我俩就抱着背带,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着黑洞洞的天,等徐姨一手系着衣裙开门,笑迎我们进去。简单交代几句,我们就离开了。回到家时天麻麻亮,妈伸手抚抚我的小平头,让我自己煮面吃,就打着长长的哈欠去睡了。

妈对自己手艺要求很高,稍有空闲就收集漂亮图案,琢磨如何加工出绣,所以我家的背带很受欢迎。徐姨说,经常有人一早来等她开门买背带。妈听了很高兴很得意,只恨自己不能多生几只手,多做几床。

有天妈要给缝纫机穿线,半天穿不进去,她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动作越来越激烈。爸招手让我去试试,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我得意扬扬,妈回报我几个白眼,还是舒心地笑了。打那以后,凡是给缝纫机穿线都由我来,再后来连穿绣针的活儿也归我了。我经常趴在一边看妈做针线,耳濡目染也学会了绣背带,尤其是戳绒,又快又匀,成了一个颇受倚重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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