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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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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他说。

“邪恶吗?”她紧张地望了杰森一眼,下意识地搂住怀里的多梅尼科,紧贴她平坦的胸部。她的火气慢慢腾上来,整张脸都憋红了,小猫咪被紧紧压在胸口。“管不了这么多。”她坚定地说,摇了摇头,“我爱杰克,杰克爱我。他一直在给我写信。”

他残忍地说:“假的。都是警察伪造的。”

忽然间,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流出来,蒙住了她的双眸,“你真这么觉得?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你想看看那些信吗?你能分辨出真假吗?”

“它们也可能是真的。对于警察而言,让你丈夫活着自己写信给你,比伪造信件要方便得多。”他想,这样说总可以让她心里好过一点。事实的确如此,她的眼泪马上止住了。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她点点头,但还是没笑。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双手还在下意识地摇着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如果你丈夫还活着,”他这次小心多了,“你还和其他男人上床,比如我,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噢,当然不会。杰克从来不反对这个。他在去劳动营之前就很开明。我相信他现在更不会反对。实话告诉你,他跟我写信提过这事。让我想想,大概是六个月前的信。我能找到,我都录到微缩胶卷上去了。在工作室里。”

“为什么放那儿?”

凯西说:“我偶尔会把信件胶卷拿出来,放给顾客看。看过之后,他们就能完全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了。”

说实话,到这分上,他已经无法准确地描述看待她的心情,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她。多年来,她已渐渐陷入泥潭,难以抽身,就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她。时间太长了,一切已成定局。邪恶的种子已经发芽,生长,甚至开花结果。

“你回不了头了。”他心里明白,深知她也完全明白自己所处的窘境。杰森口气放缓,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仍闪身挣脱),温和地说:“听好了,告诉他们你要杰克马上出来,而且你再也不会把任何人送进去了。”

“要是我这么说,他们会放了他吗?”

“试试看。”至少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不过,他完全可以想象麦克纳尔蒂先生会有什么反应,以及他会怎么对付这个女孩。她无法和他正面交锋。没人能和世界上的麦克纳尔蒂们相抗衡。除非发生了某种极不寻常的事件。

“你知道你是谁吗?”凯西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耸耸肩。和绝大多数真理一样,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也许他是好人。在当前情形之下算是吧。其他场合其他时间,难说。但凯西不知道这一点。

他说:“你坐下来,逗逗猫,喝喝螺丝起子。脑子里什么也别想,放松。你能做到吗?完全让你的头脑一片空白。你试试。”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她坐在上面,很顺从。

“我一直都这么干。”她的声音空洞而沉闷。

杰森说:“这次不一样,不是消极地清空,而是积极地清空。”

“怎么清?你说的积极是什么意思?”

“不要纯粹为了逃避现实的痛苦,要有个明确的目标。冥想,是因为你爱你丈夫,盼望他回来。你盼望所有事情都能回到从前。”

“是的,”她同意,“但现在我遇见了你。”

“那又怎样?”她的说法很奇怪,他小心地试探。

凯西说:“比之杰克,你更有吸引力。他也很有魅力,但你简直是魅力无穷。遇上你之后,我也许再也无法真心爱他了。你是否同意一个人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同时爱上两个人?我们治疗小组的其他人都不同意,认为我必须选一个。他们说,爱情只能有一个对象,这是生活的基本原则之一。你看,这个难题我早就遇到过。我见识过好几个比杰克更有魅力的男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现在我真的是不知所措。很难下决定,因为没有人可以倾诉——没人理解你。你必须独自面对这些事情,并非每次都能选对。打个比方,如果我现在选了你,放弃杰克,就算他明天突然回家了,我也不在乎,那他会怎么想?这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会怎么想。只要我喜欢你,或者别的像你一样有魅力的男人,喜欢得超过杰克,我就要表达出来,这是我们小组的一致意见。你知道我在精神病院待过八周吗?晨曦精神保健院,在阿瑟顿。非常贵,是家人帮我出的钱。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不能享受社区或联邦医疗保障。总而言之,在那里,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交了一大帮朋友。我真正了解的人当中,大多都是在晨曦保健院认识的。我最初见到这些人时,总感觉他们是名人,米奇·奎因、阿琳·豪这种级别的。你懂的,大明星嘛,你这种。”

他说:“奎因和豪我都熟得很。没见过他们本人对你来说毫无损失。”

凯西端详了他半晌,说道:“也许你不是大明星,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症又发作了。他们说我有可能复发,迟早的事,没准现在就发作了。”

“真要这样,我就会成为你的幻象,可我还能感到自己是真的呢,你得发作得更猛点。”他答道。

她撇嘴笑笑,旋即又沉下脸,“真要如你所说,你完全是我幻想出来的,那要是我的病忽然好了,你还化为乌有了不成?”

“我不会化为乌有,只是不再是大明星了。”

“你已经不是了。”她昂起头,正视他的目光,盯着他看,“你若是一个大明星,为什么没人能认出你来?你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在妄想症发作时创造了你,现在,我又变正常了。也许这就是真相。”

“这是一种唯我论的宇宙观——”

“别跟我扯这个。你明知道我压根就没听过那些名词。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既不出名,也没有任何威望。不像你。我把人们送进监牢,这就是我的工作。因为我爱杰克胜过一切。你听着。”她的嗓音变得清新而坚定,“只有我爱杰克胜过米奇·奎因这一事实,才能把我从妄想拉回现实,变成正常人。你懂不懂?我真的认为那个名叫大卫的男孩就是米奇·奎因本人。有个无人知晓的大秘密:米奇·奎因本人已经失心疯了。他到这家医院来做康复治疗,但得瞒着所有人,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怕影响形象,所以他胡编了一个名字叫大卫。但我知道。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你知道吗?斯考特医生对我说,我必须在杰克和大卫之间选一个。事实上,我认为那不是大卫而是米奇·奎因。我选了杰克。结果我出院了。也许——”她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下巴也颤个不停——“也许你现在能明白为什么我必须相信杰克,这比任何其他事、其他人都要重要。你懂不懂?”

他亲眼所见,不得不点头承认。

“即便是你这样的男人,”凯西说,“魅力比杰克更大,也绝不能将我从他身边带走。”

“我真心不想。”这时候摆点姿态总归没错。

“才不是,你很想,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竞争本能。”

杰森说:“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住在小公寓里的小女孩。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包括住在里面的每个人。”

“除非你身在强制劳动营。”

他必须承认这一点。凯西有种很恼人的习惯,喜欢在你滔滔不绝时给你泼点凉水。

“你总算有点开窍了,”她说,“不是吗?关于我和杰克,以及为什么我和你上床根本就不会对杰克产生丝毫背叛。在晨曦我和大卫上床,杰克完全能理解,他知道我必须这样做。你呢,你能明白吗?”

“要是你那时还在发病期——”

“不对,完全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要和米奇·奎因上床。这件事必须完成,我是在履行义务,这是我在宇宙中扮演的角色。你能明白吗?”

“好吧。”他轻轻地说。

“我大概是醉了。”凯西凝视着手里的螺丝起子,“你是对的,现在喝这玩意有点太早了。”她放下还剩一半的酒杯。“杰克懂。反正杰克说自己懂。他在撒谎吗?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因为一旦我必须在他和米奇·奎因之间作选择——”她顿了顿——“但我最终还是选了杰克。我永远都会选他。但我还是会和大卫上床,我是说,和米奇·奎因上床。”

杰森·塔夫纳心想,我正在和一个异乎常人、极其复杂,而且出了故障的生物打交道。她堪比希瑟·哈特,不,比她难搞多了。这是我活了四十二岁遇到的最难搞的生物。该怎么办?我要马上摆脱这个女人,但又绝不能打草惊蛇,惊动她背后的麦克纳尔蒂先生。老天啊,人生太绝望了。等等,也许我采取任何行动都毫无意义,也许她只是在玩我罢了。等她玩厌了,就会打电话通知警察。到时候我只能坐以待毙。

他朗声说道:“你也不想想,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看不出来这档子事会是什么结局?”

“什么事?我的事?”她的反应很大。

他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一旦跟我上过床,我转身就会把你卖了?”

他目前还不能完全认定事情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但他对女孩的看法大体不会有错。因此,他谨慎地说道:“你懂得怎么利用人。天真的外表,无邪的想法,十九岁的言谈举止。我认为这样做很不好。而且,一旦你开了头,就没法收场,直至干这事成了你的本能。”

“我永远都不会出卖你。我爱你。”

“你才刚刚认识我五个钟头。五个钟头甚至还不到。”

“但我的内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她的语调和表情都很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庄严。

“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凯西说:“任何人 是谁,我也都不清楚。”

这是大实话。他只好再试试别的法子。“听着。你是一种奇怪的组合,一面是天真烂漫,一面是——”他想用“不忠”这个词,但又作罢,“一面又工于心计,敏感得要死,还是操控人的专家。”你是精神妓女,他心想,是你自己的精神在出卖你,而不是别人。你甚至从未察觉到这一点。事实上,就算你察觉到了,你又会辩解,说你是被强迫的。没错,你是被强迫的,但到底是谁在强迫你?杰克?大卫?是你自己。他心想,这就是答案,是你自己想同时占据两个男人,一个也不想松手。

可怜的杰克,可怜的二百五狗杂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阿拉斯加的强制劳动营里铲屎吧。你还在做梦,等这个百般算计、失心疯的古怪女人来救你?你再翘首以盼也没用了。

当晚,他和凯西在离她住所不远的意大利餐馆吃饭,两个人都心神不宁。她貌似和招待以及老板很熟,又对别人跟她打招呼心不在焉,似乎没听清楚的样子。杰森以为,她大概对自己身处何处也是茫然得紧。

小女孩啊,小女孩,你的小脑袋瓜都在想些什么呢?

凯西看也不看菜单,就说道:“肉末茄汁意面很赞。”她的心思正不知在哪儿云游呢。随着时间流转,她也好像越飘越远。杰森心头忽然一震,感到大事不好,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祸事临头,毕竟对她还不甚了解。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你以前崩溃的时候,”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他突然说,“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嘛,”她瓮声瓮气地说,“我坐在地上惊声尖叫。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拼命踢他两脚。想干预我的自由?门都没有。”

“你——是不是现在就想这样做?”

“没错。”她抬头望了他一眼,脸部表情十分扭曲,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夸张得像戴了一张假面具。倒还没哭。“我没吃药。照理,我每顿饭前要吃二十毫克的胃复康片。”

“那你怎么不吃?”这类精神不正常的人,从不按时吃药,他就撞见过好几次。

“对我的大脑不好。”她用食指碰碰鼻子,好似这个动作属于某种复杂的仪式,必须精确地加以执行。

“可要是——”

凯西尖声说:“他们别想搞乱我的大脑。我不会让任何f [10] 接近我。你知道什么是f吗?”

“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尽量将注意力凝聚在凯西身上,语速放缓,声调放低,似乎想借此稳定她的情绪,让她保持镇定。

菜来了。难吃极了。

“这意大利菜正宗极了,你说呢?”凯西用餐叉熟练地绞起一大团意面。

“同意。”他心不在焉。

“你怕我当场崩溃。你不想惹一身腥。”

杰森说:“你说对了。”

“给我滚。”

“我——”他犹豫了一下——“我喜欢你。我不想就这么走掉,因为我担心你出事。”又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是他惯用的。总比这么说要好:因为我担心前脚我刚走,你后脚就打电话给麦克纳尔蒂先生。这是他深信不疑的事实。

“我不会有事。他们会送我回家的。”她含糊地指了指饭店里的人,送菜的、吃饭的、收银的,忙个不停。在闷热嘈杂、蒸汽缭绕的厨房里,大厨身形闪烁。迷迷糊糊的醉鬼耷拉着脑袋,在吧台前拨弄半杯奥林匹亚啤酒。

他掂量着字眼,相信自己言之有理:“你不负责任。”

“对谁不负责任?我对你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任何责任,要是你指这个的话。那是你自己的事。别往我身上推。”

他解释:“对你的行为造成的后果不负责任。你无视道德和伦理原则,东窜西窜搅和一番,然后又缩进小楼,留下烂摊子等别人来收拾。”

她抬起头正视他。“我伤害你了吗?我把你从警察手里救出来,我救了你的命,这也算是一桩罪?你是不是这意思?”她的声调逐渐升高,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神里毫无怜悯,眼皮动也不动,手里捏着的叉子上还绕着一大团意面。

他叹了口气。没有希望。他说:“不是的。这不是什么错事。我谢谢你。真心的。”不错,真心恨透了她。全怪她,把自己弄进这个两难的局面。十九岁的小丫头片子,居然把我这个活了四十多年的六型玩得团团转。整件事情太难以置信,已经近乎荒诞。他有点想笑,但显然,他克制住了自己。

“你感觉到我的热情了吗?”她问。

“嗯。”

“你的确感觉到我的爱意了,难道没有吗?听好了。你仔细听,都能听见我的爱意。”她一副认真捕捉声音的模样,“我的爱正在生长,犹如温柔的藤蔓。”

杰森向招待打了个手势,没好气地问:“除了啤酒和红酒,你们还有什么?”

“波特酒,先生。极品阿卡普尔科黄金鸡尾酒。还有a级哈希酒。”

“就没烈性酒吗?”

“没有,先生。”

他挥挥手,打发走了招待。

“你把他当用人。”凯西说。

“是啊。”他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揉着鼻梁。不如豁出去,倒想瞧瞧她能折腾出什么事儿,毕竟他曾成功安抚过她的情绪。“他是个讨厌的招待,这是家糟糕的餐馆,我们离开这儿吧。”

凯西冷冷地说道:“原来明星就是这副德行。我懂了。”她轻轻放下叉子。

“你懂什么?”他说,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完全抛弃了温和的形象。顾不得这小妮子的感受了。他霍然站起来,伸手去拿外套。“我这就走。”他边说边穿外套。

“噢,天哪。”凯西双眼紧闭,嘴巴大张,扭曲得不成形。“噢,天哪。不要走。你在干什么呢?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到底搞清楚形势了没有?你半天没听进去一个字吗?”接着,她把头深深埋到餐桌下面,闭眼握拳,放声尖叫起来。杰森这辈子也没碰过这阵仗:刺耳的尖叫声如此恐怖,紧逼的目光如此疯狂,破碎的脸庞如此扭曲,他当场石化了。精神病患者的尖叫,他心想,这不是人的尖叫,其中有更深层次的根源,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

知道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老板和两个招待手里抓着菜单,还在穿梭奔忙。周围的顾客握着刀叉,咀嚼着意面。杰森看得清他们的一颦一笑。但是,伴随着她的尖叫声,一切都仿佛进入慢动作状态,时间流逝仿佛完全停止了一般,高频率的恐怖叫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尖叫之余,她还在说话。她是从厕所隔间的门板上学来的这些脏字眼吗?污言秽语脱口而出,餐馆里的每个人都在默默忍受,虽然喷射的主要对象是他。

餐馆老板的胡子开始抽搐,他向两个手下点头示意。他们马上把凯西从椅子上拽起来,架着她的两条胳膊,一左一右,根据老板的眼色,把她拖过整个餐馆,一直拖到外头的马路沿上。

他把账结了,紧跟其后。

老板却在门口拦住了他,抓着他的手腕说道:“三百美元。”

“凭什么?”他问,“就凭把她拖出去?”

老板答道:“就凭我们没叫条子。”

他冷冷地照付了。

凯西靠马路沿坐着,安安静静的。她的十指紧紧压住眼眶,上上下下揉来揉去,口中无声地说着什么。两名招待把她丢在人行道上之后,还担心她会惹出什么别的乱子,又待了一会儿。他们望着她,商量了半天,最后急匆匆地回了餐馆。红白交辉的霓虹灯下,只剩下他和凯西两人冷冷清清地留在人行道上。

杰森蹲下来,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我很抱歉。”他是真心的,“不该如此逼你。”我还以为你在吓我,他心想,结果你说的都是真的。行了,你狠,我认 。从现在开始,你无论想要什么尽管说。不过,看在上帝分上,要求别太高。行行好,早点把我从你手掌心里放了吧。

但直觉告诉他,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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