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2/2)
“琳迪,你到底是在哪里拿到这个东西的?”
她耸耸肩。“一个地方。我去的一个地方。可能是个办公室。”
“今天晚上?你今天晚上拿的?”
“当然是今天晚上拿的。昨天晚上我又不知道这个奖。”
“没错,没错。那么是一个小时前,对吗?”
“一小时。也有可能是两小时。谁知道?我出来了一段时间,去了一会儿我的总统套房。”
“天啊。”
“听着,谁会在意?你担心什么呢?他们丢了一个奖杯可以再去拿一个。说不定他们有一整柜的奖杯。我给你一个你应得的东西。你不会不要吧,史蒂夫?”
“我不是不要,琳迪。这份好意,这份荣誉,等等,我都接受,我真的很高兴。可是这个,这个真的奖杯,我们得还回去。我们得把它放回原处。”
“见鬼!谁会在意?”
“琳迪,好好想想。事情被发现了你会怎么样?你能想象得到媒体对这件事会怎么说吗?你的崇拜者们会怎么说?快点。我们现在就还回去,在大家还没起来之前。告诉我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东西的。”
她突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叹了口气,说:“我想你是对的,亲爱的。”
说好了还回去以后,琳迪变得对这个奖杯特别恋恋不舍,一直把铜像紧紧地捏在胸前。我们匆匆地走过寂静的走廊,偌大的旅馆都在沉睡中。琳迪带着我走下隐蔽的楼梯和员工通道,走过桑拿浴室和自动贩卖机。我们一个人也没有看见或者听见。走着走着,琳迪突然小声说道:“这边。”我们推开厚厚的门,走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
我确定周围没有人后就打开从琳迪房里拿的手电筒,照了照四周。我们在一个舞厅里,可是如果你打算这时候跳舞的话,会发现有餐桌碍事。每张餐桌上都铺着白色亚麻桌布,摆着相应的椅子。天花板上有一盏华丽的中央吊灯。房间的最里面有一个凸起的台子,幕布遮着,但挺大的,应该可以进行一场相当规模的演出。房间的中央搁着一架活动梯子,一台真空吸尘器竖直靠在墙边。
“看来要举行一个派对,”琳迪说。“四五百人?”
我往里面走了走,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可能就是这里了。就在这里给杰克颁奖。”
“当然是了。我发现这个地方”——她举起铜像——“还有其他铜像。最佳新人,最佳年度r&b专辑,等等这类东西。是个大活动呢。”
虽然手电筒不是很亮,可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能把这个地方看得更清楚了。刹那间,我站在那里看着舞台,能想象这个地方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着所有的人穿着盛装,唱片公司的人、知名的活动赞助商、演艺圈的各路明星,大家有说有笑,互相恭维。每当主持人提到某个赞助商的名字,大家奉承地鼓鼓掌;而当得奖人登台时,大家就认真鼓掌了,还夹杂着欢呼声和喝彩声。我想象着杰克·马弗尔站在台上,手握奖杯,脸上挂着一副自鸣得意的微笑,就像在圣地亚哥他独奏完、接受观众鼓掌时的那种微笑。
“也许我们错了。”我说道。“也许没必要把这个还回来。也许我们应该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和你找到的其他奖杯一起。”
“哦?”琳迪糊涂了。“你这样想的,亲爱的?”
我叹了口气。“不,不是。可是这样做……很痛快,不是吗?把所有的奖杯都扔进垃圾堆里。我敢说所有的得奖人都是冒牌货。我敢说他们那群人连个热狗面包都做不来。”
我等着琳迪接我的话,可是她什么也没说。而当她开口时,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与先前不同的语气,严厉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有些得奖人不行?你怎么知道有些人不配得到他们的奖?”
“我怎么知道?”我突然很生气。“我怎么知道?想想看吧。一个认为杰克·马弗尔是年度最杰出的爵士乐手的评审团,他们会把奖给什么样的人呢?”
“可是你怎么知道其他人怎么样?甚至是这个杰克。你怎么知道他取得这个奖不是他努力来的?”
“这算什么话?难不成现在你成了杰克最大的粉丝了?”
“我只是说说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这是你的想法?我想我不应该这么惊讶。我差点忘了你是什么人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情绪失控了,赶紧说道:“好了,我失态了。对不起。我们开始找那间办公室吧。”
琳迪没有做声。我转过去看着她,光线太暗,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琳迪,办公室在哪儿?我们得找到那里。”
最后,她终于用拿着雕像的手指向舞厅的后面,然后在我前面穿过那些桌子,仍旧没有说话。我们走到舞厅的后面,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几秒钟,没有声响,我小心地打开门。
我们到了一个似乎与舞厅平行的狭长的地方。不知哪里有盏昏暗的灯开着,所以我们不用手电筒就能依稀看得见。这里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办公室,而像是个餐厅连着厨房的地方。墙的两边摆着长长的工作台,中间留着一条仅供工作人员取食物的过道。
然而琳迪好像认识这个地方,大踏步朝走道里面走去。走到半中间突然停下来,研究起留在台子上的一个烤盘。
“嘿,是饼干!”她的情绪好像恢复了平静。“真可惜都包着玻璃纸。我饿扁了。看!我们看看这底下是什么。”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打开一个穹顶状的大盖子。“看啊,亲爱的。真是诱人!”
出现在琳迪面前的是一只又肥又大的烤火鸡。她没有把盖子盖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放在火鸡的旁边。
“我扯条腿他们会不会介意?”
“我想他们会很介意,琳迪。可管他呢。”
“这腿真大。你要和我分吗?”
“不要白不要。”
“好。来吧。”
她把手伸向火鸡。可是突然间她直起身子,转向我。
“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的话。说你不应该惊讶。对我的想法。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干吗不再多自言自语一些?我说也许有些人配得到他们的奖。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的意思只是这些奖颁错了人。可是你好像不这么认为。你觉得不是这样……”
“其中一些人可能很努力才取得今天的成就。他们需要一点认可。像你这样的人问题就在于,就因为上天赋予了你们特殊的才华,你们就觉得你们应该应有尽有。你们比我们其他人优秀,你们每次都应该排在前面。你们没有看见还有很多其他人不如你们幸运,可是他们很努力赢得社会的认可……”
“那你觉得我没有努力咯?你觉得我整天游手好闲?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做出有价值的、优美的音乐,可到头来谁受到认可?杰克·马弗尔!你这样的人!”
“你该死的敢这么说!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今天得奖了吗?谁给我颁过他妈的什么奖?我得到过什么?就是在学校,有没有什么唱歌、跳舞还是其他什么玩意的证书?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总是看着别人,看着你们这些讨厌的家伙上台领奖,你们的父母在台下鼓掌……”
“没得过奖?没得过奖?看看你!谁是名人?谁住漂亮房子……”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开关开了,我们俩在刺眼的强光下对视。两名男子从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进来,朝我们走过来。过道刚好够他们两个人并排走。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儿穿着酒店的保安制服,一开始我以为他手里拿着枪,后来看清那是一部对讲机。另一个是个小个子白人,穿着浅蓝色西服,一头黑亮的头发。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友善。他们在我们面前一两码的地方停下,小个子从上衣里掏出证件。
“洛杉矶警局的摩根,”他说。
“晚上好,”我说。
那个警察和保安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那个警察问道:
“酒店的客人?”
“是的,”我说。“我们是酒店的客人。”
我感觉到琳迪柔软的睡袍擦过我的后背。接着她拉住我的胳膊,我们肩并肩站着。
“晚上好,警官。”她用和平时不一样的、懒洋洋、甜滋滋的声音说道。
“晚上好,夫人,”警察说道。“你们这会儿不睡觉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我们俩马上抢着回答。我们笑了,但另外两个人可一点笑容也没有。
“我们睡不着,”琳迪说。“所以出来散步。”
“出来散步。”警察借着刺眼的白光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是找吃的。”
“是,警官!”琳迪还是尖着嗓门说。“我们饿了,我相信您晚上有时候也会肚子饿。”
“我想客房服务不够好,”警察说道。
“是不怎么好,”我说。
“尽是些稀疏平常的东西,”警察说。“牛排、比萨、汉堡、三明治。我刚刚自己从通宵营业的客房服务那里点了一份,所以知道。不过我想你们不喜欢这些东西。”
“嗯,您知道的,警官,”琳迪说道。“只是好玩。偷偷下来吃点东西,明知不允许。您小时候也干过吧?”
那两个人都没有软化的迹象。可是那个警察说道:
“抱歉打扰二位,可是要知道这里不对客人开放。而且刚刚丢了一两件东西。”
“真的?”
“是的。二位今晚看见什么奇怪、可疑的东西了吗?”
琳迪和我对视了一下,然后她朝我使劲地摇摇头。
“没有,”我说。“我们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什么都没有?”
说话间保安慢慢走上前来,他的大块头挤过我们身边的餐台,走到我们身后。我明白了他们的策略是保安上前来检查我们,看看我们有没有把什么东西藏在身上,而他的同伴不停地跟我们说话。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说。“你们觉得有什么呢?”
“可疑的人。不寻常的举动。”
“警官,您的意思是,”琳迪惊恐地说,“房间遭盗窃了?”
“不算是,夫人,可是确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我能感觉到保安在我们身后晃动。
“所以您才会在这里,”琳迪说道。“来保护我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
“是的,夫人。”那个警察的视线微微动了一下,我感到他和我们身后的那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好了,要是你们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请马上联系保安。”
看来盘问结束了,警察让开道让我们出去。我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开,可是琳迪说道:
“我想我们太调皮了,跑到这里来吃东西。我们本想吃些那里的奶油蛋糕,可是我们想那蛋糕可能是有特殊用途的,糟蹋了可惜。”
“酒店里有很好的客房服务,”警察说。“全天候的服务。”
我想把琳迪拽走,可她好像突然中了邪,变成人们常说的那种莽撞、不知死活的罪犯。
“您刚刚自己点了东西,警官?”
“是的。”
“东西好吗?”
“挺不错的。我建议二位也这么做。”
“让先生们继续他们的调查吧,”我拽着琳迪的胳膊说,可她仍不走。
“警官,您介不介意我问您一个问题?”她问道。
“请问。”
“您刚才说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您自己不就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我是指,我们两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夫人?”
“比如说我们两个脸上都缠满绷带?您没注意到吗?”
警察仔细地看了看我们,像在验证琳迪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说道:“事实上,我注意到了,夫人。可是我不想过问私事。”
“哦,这样啊。”琳迪说道,然后转向我,“他是不是很体贴?”
“走吧,”我说道,这次用力地把她拽走了。我能感觉到那两个人一直盯着我们的后背,直到门口。
我们故作镇定地穿过舞厅。可一走出那扇双开式弹簧大门,我们就害怕得几乎跑起来了。我们一直搭着胳膊,所以一路上跌跌撞撞。琳迪领着我往前走,最后把我拉进了一架货运电梯。当电梯的门关上、我们开始往上升时,琳迪才放开我的手,背靠在金属墙上,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是透过绷带传来的歇斯底里的笑声。
走出电梯以后,她再次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说:“好了,我们安全了。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很特别的地方。看这个?”她拿出一张钥匙卡。“看看它能干什么用。”
她拿着卡片打开一扇写着“私人禁地”的门,然后又打开一扇写着“危险,禁止入内”的门。最后我们来到一个充满油漆和石灰味的地方。墙上、天花板上都垂着电线,冷冰冰的地板上满是水渍和污渍。我们能看清楚是因为房间有一面整个儿是玻璃——还没有挂上窗帘或者百叶窗——外面所有的亮光在这里投下淡黄色的斑点。这里比我们的房间还要高: 看窗外的高速公路和周围的区域,我们像是从直升飞机上往下看。
“这里要建新的总统套房,”琳迪说道。“我喜欢来这里。还没有电灯,没有地毯。可正渐渐成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比现在粗糙得多呢。如今你可以看出形状来了,甚至还多了这张睡椅。”
屋子的中央有一大团黑影,被床单完全盖住了。琳迪像看见老朋友一样走过去,疲惫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虽然这是我的想象,”她说,“可是我相信他们建这房间是为了我。所以我能到这里来。这一切。因为他们在帮我。帮我塑造我的未来。这里以前乱七八糟的。可是看看现在。它在渐渐成形。这里以后会很漂亮。”她拍了拍身旁的垫子。“来吧,亲爱的,休息一下。我累坏了。你一定也是。”
想不到这睡椅——抑或床单底下是其他什么东西——这么舒服。我一坐下去就感觉一阵阵的疲惫朝我袭来。
“天啊,我困了,”琳迪说道,把全部的重量压在我的肩膀上。“这里是不是很棒?我在狭缝里发现了钥匙,第一次来的时候。”
有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我自己也困了。可是我突然想到什么事情。
“嘿,琳迪。”
“哼?”
“琳迪。奖杯哪儿去了?”
“奖杯?哦,对了。奖杯。我藏起来了。不然还能怎么样?要知道,亲爱的,你真的配得那个奖。我希望这事儿对你有意义,我把奖颁给你,像今晚这样。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我考虑过,很认真地考虑过。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你意义大不大,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后你还会不会记得。”
“我当然会记得。而且这件事对我意义重大。可是琳迪,你说你藏起来了,藏在哪里?你把铜像藏到哪里去了?”
“哼?”她又昏昏欲睡了。“藏在我唯一能藏的地方。我把它放到火鸡里去了。”
“你把它放到火鸡里。”
“跟我九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把妹妹的荧光球藏在火鸡里。就想到了。反应够快吧?”
“是,确实。”我累得不行,可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是琳迪,你藏得很好吗?我是说那些警察现在会不会已经发现了?”
“我想不会。没有角露出来,如果你是指这个。他们怎么会想到找那里呢?我在背后塞的,像这样。一直塞。我没有转头去看,不然那两个人就会怀疑了。不是心血来潮。决定给你那个奖。我想过,很认真地想过。我真的希望这事儿对你有意义。天啊,我得睡了。”
她倒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考虑到她动的手术,我小心翼翼地移动她的脑袋,以免她的脸颊压在我的肩膀上。接着,我也渐渐入睡。
我猛地醒过来,看见面前的大窗户外天快亮了。琳迪还在熟睡,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离开她,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我走到窗户前,看着灰白的天空和底下远远的高速公路。我拼命回忆我睡着之前想到了一件什么事,可是我的脑子累得不行、迷迷糊糊的。突然间我想起来了,我走回睡椅,摇醒琳迪。
“什么事?什么事?你要干吗?”她闭着眼睛说。
“琳迪,”我说。“奖杯。我们把奖杯忘了。”
“我告诉过你了。奖杯在火鸡里。”
“是,所以你听着。那些警察可能不会想到去看火鸡里面。可是迟早会有人发现的。说不定现在就有人在切火鸡了。”
“那又怎么样?他们发现奖杯在里面。那又怎么样?”
“他们发现奖杯在里面,他们会报告这一重大发现。那个警察就会想起我们。他会想起我们曾经在那里,站在火鸡旁。”
琳迪好像清醒多了,说道:“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只要奖杯在火鸡里,他们就会怀疑我们跟这一罪行有关。”
“罪行?嘿,什么罪行?”
“随便你怎么说。我们得回去把东西从鸡里拿出来。然后随便放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放在那里。”
“亲爱的,我们真的非这样做不可吗?我现在累死了。”
“我们非这样做不可,琳迪。奖杯放在那里,我们会有麻烦的。而且记住,对于记者来说,这可是一条大新闻啊。”
琳迪想了想,然后稍微直了直身子,看着我说:“好吧,我们回那里去吧。”
这一次走廊里有做清洁和人说话的声音,但我们还是安全地回到了那个舞厅,没遇见一个人。光线也好多了,琳迪指了指双开门旁边的告示。上面用塑料的字母拼块写着: j.a.普尔清洁剂公司早餐会。
“难怪昨晚找不到放奖杯的办公室,”她说,“不是这个舞厅。”
“这没关系。现在我们要的东西在这里面。”
我们穿过舞厅,小心翼翼地走进餐厅。和昨天晚上一样有盏昏暗的灯开着,现在又多了些气窗照进来的自然光。没有看见人,可我沿着长长的工作台扫了一眼,发现我们有麻烦了。
“看来有人来过,”我说道。
“是啊。”琳迪往过道里走了几步,看看两边。“是啊。看那里。”
之前我们看见的罐子、盘子、蛋糕盒、有银色穹顶盖子的大盘子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间隔整齐地摆放着的盘子和餐巾。
“得,他们把食物都搬走了,”我说。“问题是,搬到哪儿去了?”
琳迪又往过道里走了几步,然后突然转过来。“记得吗,史蒂夫,上次在这里,在那两个人进来之前,我们在讨论一个问题。”
“是的,我记得。可又提起它干吗?我知道我失态了。”
“是啊,不提了。那只火鸡到底哪儿去了?”她又左右看了看。“知道吗,史蒂夫?小时候我十分渴望成为舞蹈家或歌唱家。我努力啊努力,老天知道我努力了,可人们只知道笑话我,我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但是后来我长大一些,我发现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不公平。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天赋的人,也仍然是有机会的。你仍旧可以在天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不一定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人。要做到不容易。你得十分努力,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可机会一定有。”
“啊,你似乎干得不错。”
“世界上的事真奇怪。知道吗,我觉得这是非常明智的。我指你妻子,叫你来做这个手术。”
“我们别提她。嘿,琳迪,你知道那扇门通向哪里吗?那边那扇?”
房间的尽头,餐台的末端,有三个台阶通向一扇绿色的门。
“干吗不去看看?”琳迪说。
我们像刚刚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一时间我完全找不着北了。这里很暗,我每次想转身都会碰上帘子或防水布之类的东西。琳迪拿着手电筒在我前面,似乎没有我这么狼狈。接着我终于踉跄地走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场子,琳迪正等着我,手电筒照着我的脚。
她低声说道:“我发现你不喜欢谈到她。我指你妻子。”
我也低声回答她:“没有的事。我们这是在哪儿?”
“她没来看过你。”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不在一起。既然你非得知道。”
“哦,对不起。我不是要多管闲事。”
“你不是要多管闲事?!”
“嘿,亲爱的,看!就是这个!我们找到了!”
她用手电筒照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白色桌布,并排放着两个银色穹顶盖子。
我走到第一个穹顶前,小心地打开。一只肥肥的烤火鸡端坐在里面。我摸索着它的腹腔,伸了根指头进去找。
“什么都没有,”我说。
“你得伸到里面去。我塞得很里面。这些鸡比你想的要大。”
“我说了里面什么都没有。手电筒照那里。我们试试另一只。”我小心地掀开第二只的盖子。
“你知道,史蒂夫,我觉得这样不对。你不应该觉得说这件事是丢脸的。”
“说什么事?”
“说你和妻子分开了。”
“我说我们分开了?我那样说了吗?”
“我以为……”
“我说我们不在一起。两码事。”
“像一回事……”
“啊,不是。只是暂时的,试验性的。嘿,我摸到什么东西了。这里面有东西。找到了。”
“把它拽出来,亲爱的。”
“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吗?天啊!你非得塞这么里面吗?”
“嘘!外面有人!”
一开始很难判断外面有几个人。接着声音近了,我听出来只有一个人,在不停地打电话。我也明白我们在哪里了。我本以为我们到了一个什么后台,但其实我们就站在舞台上,我面前的帘子是把我们和舞厅隔开的唯一东西。打电话的男子正穿过舞池,朝舞台走过来。
我轻声示意琳迪关掉手电筒,灯熄了,一片漆黑。她在我耳边说道:“我们离开这里。”说完我听见她悄悄地离开。我再次试图把铜像从火鸡里拿出来,可现在我不敢弄出声音,而且我的手指头没法抓牢铜像。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那家伙像是就在我面前。
“……那不是我的问题,拉里。菜单上得印上公司标志。我不管你们怎么印。好吧,那你就自己印吧。对,你自己印,自己送过来,我不管你怎么做。只要在今天早上送过来,最迟七点半。我们这里要那些东西。桌子很好。桌子很多,相信我。好好。我会确认的。好,好。对。我马上就确认。”
那男的边说最后一句话,边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他一定是按了墙上的什么开关,一道强烈的光线从我头顶上直射下来,同时传来类似空调的嗡嗡的声音。只是我意识到发出声音的不是空调,而是我面前的帘子在慢慢打开。
在我职业生涯中我总共上台过两次进行独奏表演,突然间我不知道从何开始,不知道要用哪个调,不知道怎么换弦。那两次我都僵住了,像电影里的定格,直到乐队里有个人上来救我。我入行二十年这种事情只发生过两次。总之,这就是头顶的聚光灯打开、幕帘慢慢掀开时我的反应。我僵住了。而且我突然感觉自己置身事外,有点好奇帘子拉开以后会看见什么。
我看见了舞厅,而且从舞台上更能看出桌子从头到尾被排列成整齐的两排。头顶的灯光在舞厅里投下了些许阴影,可我还是能看见大吊灯和华丽的天花板。
打电话的男子是个秃头的胖子,穿着灰色西服、开领衬衫。他一定是按了开关以后就走开了,如今他几乎和我平齐。他的电话贴在耳朵上,看他的表情你以为他在专心听对方讲话。可是我想他没有,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我们会这样子永远瞪下去,要不是他又接着打电话,可能是对方问他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是个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刚刚以为是什么东西。没想到是个人。头上包着绷带,穿着睡衣。就是这样,现在我看清楚了。他手里抓着一只鸡什么的。”
我突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开始甩动手臂。我右手手腕以下还在火鸡里,我用力的甩动弄得整张桌子哐当作响。可至少现在我不用担心被发现了,因此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拼了命努力把手和铜像拿出来。而那个男的继续打他的电话。
“不,我没有骗你。现在他把鸡拿掉了。哦,他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嘿,老天,那是什么?鳄鱼?”
他平静地说出最后那几个字,真是令人佩服。铜像拿出来了,火鸡嘭的一声掉到地板上。我急忙走进身后漆黑的地方,听见那个男的对他的朋友说: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什么魔术吧。”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到我们住的地方了。离开舞台后我又被一堆帘子搞得晕头转向,好在琳迪抓住我的手。然后,我们急匆匆地奔回房间,再也不管我们弄出了多少声响,或者撞见了谁。路上,我把铜像放在某个房间外客房服务的盘子上,不知谁吃剩的晚餐旁。
回到琳迪的房间,我们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大笑起来,一直笑到我们两个倒成一团。琳迪站起来,走到窗户旁,打开百叶窗。天已经亮了,虽说是阴天。她走到橱子前调起饮料——“世界上最棒的无酒精鸡尾酒”——然后递给我一杯。我以为她会在我旁边坐下,可她又走回窗前,小口喝着自己的饮料。
过一会儿她问道:“你期待吗,史蒂夫?期待绷带拆下来?”
“我想是吧。”
“上周我都还没怎么想这件事。觉得事情还远着呢。可现在不远了。”
“是啊,离我也不远了。”说完我轻声叫道,“天啊。”
琳迪抿了一口酒,看着窗外。然后我听见她说:“嘿,亲爱的,你怎么了?”
“我很好,只是得睡一觉。”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说道:“听我说,史蒂夫,会好起来的。鲍里斯是最棒的医生。你瞧着吧。”
“是。”
“嘿,你是怎么了?听着,这是我第三次整容。第二次找鲍里斯。会好起来的。你会变帅,很帅。而你的事业,从此以后蒸蒸日上。”
“可能吧。”
“不是可能!会焕然一新的,相信我。你会上杂志,上电视。”
我没有回答。
“嘿,好了!”她朝我走了几步。“打起精神来。你不是还生我的气吧?在下面我们不是搭档得很好吗?我还要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搭档。你是个天才,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行不通的,琳迪。”我摇摇头。“行不通的。”
“谁说行不通。我去找人,能帮你大忙的人。”
我仍旧摇头。“我很感激。可是没有用。行不通的。从来就行不通。我不应该听布拉德利的。”
“嘿,好了。没错,我不再是托尼的妻子了,可我在城里还有很多好朋友。”
“这我知道,琳迪。可是没有用。是这样的,是布拉德利,我的经纪人,说动我来做手术的。我真是个白痴,听了他的话,可我没办法。我无计可施了,而他想出了这么套理论。他说是我妻子海伦想出了这个计划。她不是真的离开我。不是,这只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她那么做都是为了我,为了让我能做这个手术。绷带拆掉以后,我有了张新面孔,她就会回来,一切就又会好起来。布拉德利这么说的。他说的时候我就不相信,可我能怎么样呢?至少还有希望。布拉德利利用了这个,他利用了这个,他就是这样,你知道。他是个卑鄙小人,整天只想着生意,还有什么大腕。他怎么会关心她会不会回来?”
我不说了,琳迪也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道:
“听着,亲爱的,听着。我希望你妻子回来。真的。可如果她不回来,你也应该向前看。她也许是个好人,可是生活不单单只是爱一个人。你得振作起来,史蒂夫。像你这样的人,你们不属于普通人一类的。看看我。绷带拆掉以后,我会回到二十年前吗?我不知道。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男人们之间周旋了。可我还是要去,去试一试。”她走过来,推了推我的肩膀。“嘿,你只是累了。睡一觉就会感觉好多了。听着,鲍里斯是最棒的。他会搞定的,我们俩都是。你瞧着吧。”
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站起来。“我想你说得对。就像你说的,鲍里斯是最棒的。而且在下面我们搭档得很好。”
“在下面我们搭档得很好。”
我往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亲了亲她两个缠着绷带的脸颊,说:“你自己也好好睡一觉。我很快会再过来,我们再来下棋。”
可是那天早上以后,我们很少再见面。事后想想,那天晚上我说了什么话本应该道歉,或至少是给个解释的。可是那时,回到她房间的时候,我们在沙发上大笑的时候,似乎没有必要,甚至是不应该旧事重提。那天早上道别的时候,我以为我们俩都已经不再想那件事了。即便如此,我已经见识了琳迪的反复无常。没准后来她回想起来,又生我的气了。谁知道?总之,我以为那天她会打电话给我,可是没有,第二天也没有。相反,透过墙壁,我听见托尼·加德纳的唱片高声播放着,一张接一张。
当我终于又过去的时候,大概是四天以后,她欢迎我,但有点冷淡。和第一次一样,她侃侃而谈她的名人朋友——虽然没有一个跟帮助我的事业有关,可是我不介意。我们下了棋,可是她的电话响个不停,她老得去卧室接电话。
后来,大前天晚上,她过来敲门说她要离开酒店了。鲍里斯对她的情况很满意,同意她回家拆绷带。我们友好地道别,可是似乎我们真正的道别已经说过了,就在那次大冒险过后的早上,当我上前亲吻她的两个脸颊的时候。
这就是琳迪·加德纳住在我隔壁的故事。我祝她顺利。至于我,我还要六天才能拆绷带,还要很久才能吹萨克斯。可现在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我安心地过着每一天。昨天我接到海伦的电话,问我怎么样了。当我告诉她我认识了琳迪·加德纳时,她十分震惊。
“她还没再婚吗?”她问。当我把事情说给她听,她说:“哦,好吧。我一定是把她跟什么人混起来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们尽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她看了什么电视,她的朋友带着孩子顺道去看望她。接着她说普伦德加斯特向我问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变紧张了。我差点要说:“喂?我是不是听见你说情人的名字时没好气?”可是没有。我只说向他问声好,她没有再提起他。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说不定她是希望我感激一下他。
她准备挂机的时候,我用夫妻间打完电话时那种快速、例行公事的语气说:“我爱你。”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她也用同样例行公事的语气说“我也爱你”,就挂了。天知道她什么意思。我想如今我没什么可做的了,只能等着拆绷带。然后呢?也许琳迪说得对。也许像她说的,我应该向前看,生活确实不单单只是爱一个人。也许这次真的是我的转折点,我的明星梦不远了。也许她说得对。
[1] 英语里“马粪”也有“胡说八道”的意思。
[2] 丹麦皇家视听品牌。
[3] 美国黑人爵士乐手。
[4] 美国萨克斯演奏家。
[5] 美国作曲家。
[6] 美国女演员。
[7] 美国爵士乐钢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