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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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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学那年,是要群众推荐、领导同意的吧?”

“对。”

父亲不再问什么,反复擦桌子。桌子已经很干净了,仍擦来擦去的实在多余。

秉昆猜测到了父亲心里在怎么想,幽幽地说:“爸,吕川当年在厂里确实表现好,但我当年在厂里的表现也很好。不论工人群众还是领导,指责不出我有什么严重缺点来。当年上大学的情况特殊,他父母并非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是烈士遗孤……”

父亲终于停止了擦桌子,一边洗抹布一边说:“可我是你亲爸,同样是我们这样家庭的子女,你哥考上了北大,你姐也考上了北大,就你这辈子恐怕是进不了大学的门了,当然是因为各有各的具体情况。”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来,顶撞道:“爸,就咱们父子俩的时候,你说话能不能直来直去的?你绕着挺大个弯子说话,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了,而且也不像你一名老工人说话的本色。”

他当时正搬起一把椅子往原处放,说完那句话才把椅子放下去。由于光火,发出很大的响声。

父亲那时已洗好抹布,正拧着。听了他的话以及那很大的响声,弯着的腰背一动不动地弯了片刻才缓缓直起,慢腾腾地把抹布搭在绳上。

秉昆又说:“屋子收拾完了,我想回去了。”

父亲转过身面带忧伤地说:“秉昆,我刚才是在好好地跟你聊。你觉得一句话不爱听了,就可以不顾辈分来训我吗?”

秉昆张张嘴,无话可说了。

父亲接着说:“我如今老了,发不动脾气了,只有任凭别人对我发脾气了。即使我的小儿子对我发脾气,我也没辙了。但是秉昆,你要记住你爸今天晚上对你说的话:朋友之间,谁有困难了互相帮助我是赞成的,大家共同帮助一个有困难的朋友也是我竖大拇指支持的事;可如果几个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将来过上好日子的希望,押宝似的押在一个朋友身上,那不就太没志气了?那样还不把那个朋友的人生给拖累垮了?”

秉昆又有道理了,他说:“爸,我又不爱听了。第一,你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门外听到只言片语就想当然地进行批评,这叫自以为是。第二,我没我朋友们的那些想法,一丁点儿都没有。如果你的批评也是针对我的,对我不公平。第三,我的朋友们并不都是没志气的人,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各方面很要强的人。要强又怎样?你能说光字片人家过现在这种糟心日子都是因为不要强吗?你能说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儿女命里注定不配在好工厂好单位上班吗?可我们这一茬老百姓人家的儿女,如果一点儿关系一点儿后门都没有,能进好单位好工厂的会有几个?”

“你给我住口!”父亲也光火了,拍一下桌子严厉地说,“你小子还以为不是命里注定吗?当然是命里注定!但人的命是可以改变的!一代改不了,那就只能靠下一代!下一代还不行,靠下下一代!以前是机会有限,轮来轮去,轮到普通老百姓人家可不就少了。如今不同了,考大学就是比较公平的机会!你告诉你那些朋友,只要有几分希望的都要争取考上……”

“爸,你这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们都当了爸爸妈妈,有家不像个家,工作累,工资低,现在要他们考大学那是成心给他们出难题!比如我,有那么高的心气考吗?考上了能一路顺利地读完吗?”

父亲打断道:“那就认了你们这一代的命!咬紧牙关,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学里去!这比把希望依赖在什么吕川叔叔身上靠谱多了!”

由无话可说到有些话非说不可的周秉昆,此刻又无话可说了。他越听越明白,父亲内心里显然对他颇为失望,却又不便直言,于是才抓住朋友们的一些话旁敲侧击地表示对他的不满。如果不是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北京大学,嫂子也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父亲也许对他不会有什么失望。如果吕川这个晚上没出现在自己家里,父亲也许还会对他这个小儿子的转正多少感到点儿欣慰,可哥哥姐姐同时考上了北大,同样是酱油厂工人的吕川即将从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而且一下子成了朋友们的指望,便让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内心生出欲说还休的失望了。

秉昆觉得,父亲口口声声所说的“你们”其实是“你”。秉昆头脑里并没有朋友们那些想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不是太多。谁不希望自己的一个好朋友将来成为有权力的人物呢?谁不希望好朋友的权力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起到比个人努力强大许多倍的作用呢?史彦中稍微动用一下自己的权力,不就轻而易举地为他周秉昆的学历打包票吗?学历问题如果水到渠成地解决了,有邵敬文与师父白笑川的举荐,他当上编辑部主任就不见得是件难事,他岂不就是科级干部了吗?他认识的有权力的人越多,有权力的人对他的人生帮助越大,他越是对权力心生一种自相矛盾的看法——好比一个单身汉对一脸麻子的仙女的看法——想膜拜吧,他实在不喜欢麻子,想说根本不爱吧,“她”那几乎助人事事顺遂的广大神通却又不能不令他五体投地。

他替朋友们所做的辩护,其实也是为自己如上的心理进行辩护。

正如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既觉得有些话非说不可,不说如鲠在喉,他也是那样的。

既然有话都不能直说,他懒得继续与父亲理论下去了。

秉昆一转身往外便走。

“你给我站住!”

父亲的高声大喝让他住立在门口。

“你给我转过身来!”

“我不转身也听得到!”

秉昆又犯了倔劲儿。

父亲大步走到他背后,他听到父亲因恼怒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父亲说:“周秉昆,你和那个郑娟的事,我不怪你,事情变成了那样,也是天意。我们周家的人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何况郑娟她是孤儿寡母!你和她的关系那样了,证明你不愧是我儿子。但是,我们周家不能绝了后!玥玥她是个女孩儿,并且不姓周,她只不过是我的外孙女。你哥曾在信中跟我说,你嫂子有病,生孩子对她有生命危险,何况也未必就能给我生出个孙子来。所以,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了。你应该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是我一个有志气的儿子,就要对你自己的儿子和人家郑娟的儿子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让他们将来都成为大学生。对于咱们老百姓人家,什么叫脱胎换骨?这才叫脱胎换骨!总之,你和郑娟再生个男孩还是女孩那也是天意,但是你们必须为我们周家再生一个孩子!不生不行,万万不行!生了没让孩子上大学也不行,同样万万不行!只让一个上了大学还不行,是哪一个都不行!还是那句话……”

秉昆听着,觉得浑身血液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流得慢,一会儿流得快。冷和慢是压力造成的,热和快是由于愤怒。

他猛转身冲父亲嚷起来:“哪句话?!”

这时,父子俩差不多是面对面了,父亲瞪着他也大声嚷起来:“我们周家,不能打我这一辈起儿女一代有出息了,孙儿女一代又崴泥了,我不许那样!就这话!”

秉昆强压火气,几乎以一种针锋相对的口吻说:“爸,你也给我听明白了,打小我在各方面就不如我哥我姐,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我认命,你也得认,不认也没法子!但我认命不等于我在混日子。我没混过!我为了活出个人样来努力过了,我能熬到今天这份儿上不容易。你要求我和郑娟为我们周家再生一个孩子,对不起,在我这儿就没那么想过。如果我每月有五十几元工资,可以考虑,但我直到今天还是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再多一个孩子我养不起了。就算我们又为周家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孩子将来能不能都考上大学,那也得看他们的造化。如果他们根本不是那块料,我整天逼着他们头悬梁锥刺股有屁用!如果你对我失望到了极点,那么咱俩干脆脱离父子关系,往后我不回这个家就是了!”

父亲举起了手,然而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秉昆用后背顶开门,一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了,周志刚呆立门前,眼中淌下老泪来。

这位老父亲心里委屈到了极点!哪有当父亲的不爱老疙瘩的呢?又哪有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不重视传宗接代这等大事的呢?自己的父亲已是单传之子,自己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也并没要求小儿子非为周家生出个儿子啊!生出个女儿也行啊!难道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到头来连个是周家种的孙儿女都得不着吗?往后,这世上不就没有了他这一门人家了吗?他作为父亲的这种近忧远虑,小儿子是应该理解的啊!明摆着你秉昆已是唯一能为周家传宗接代的人了,你有这个责任啊!自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竟换来你秉昆当面顶撞呢?希望你更有志气,还不是为你好吗?光字片已经不像人生活的地方,太平胡同更不如光字片,你和郑娟四口人生活在那种地方,你父亲有多心疼你不晓得吗?你们想要跳出太平胡同,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还能有什么办法?秉昆,你对老父亲太不公平了!

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光字片最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重体力劳动榨干了身体却志气更高的老父亲周志刚,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哽咽,双手往脸上一捂,缓缓蹲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五月底,夜风已经不冷了,风中有一阵丁香的芬芳,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刮来的。

休道那关羽像前曾结义,

打今日,

各自生路各思谋,

只将江湖上交情铭记……

谁家院子里传来悲怆的京胡声和一个老者嗓音苍凉的唱词——也许是一个人自拉自唱,自娱自乐,也许是两个老友一拉一唱,同享其乐,谁知道呢。

六月一到,a市就将迎来它最好的季节了。在树绿花红、蜂悦蝶喜的日子里,连流浪的猫狗和讨饭的都会感觉好点儿,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那阵丁香的芬芳并没让秉昆呼吸舒畅,那老者的唱词却让他听得心里难受,真想蹲在路边哭一通。

他眼中也流泪不止,他心里也充满委屈。

本来是好事降临,与朋友们欢欢乐乐度过一个夜晚,温情脉脉的聚会,因为吕川的出现而以父子之间激烈的言语冲突收场。他毫无心理准备,难受得想找个地方撞墙。他一路中箭受伤般地走着,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仿佛是他自己的声音,又仿佛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男女莫辨的声音似乎流露着嘲讽和不怀好意。

耳边依稀听得到老者的唱腔,却已听不太清楚,只有“瓦岗寨”“单雄信”“本大爷”等字句断断续续忽高忽低随风而来。

秉昆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别唱啦!”

老者的吟唱戛然而止,一时间方圆几里乃至整个城市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秉昆回到家,见妻子已经搂着楠楠睡下了。

他伫立炕前俯视她,端详她的睡态,她睡得很香。自从她成了他的妻子,不再是小寡妇,他就觉得她一向睡得很安稳。当她睡熟时,白皙的脸上就会泛出微微的颊红,一种初绽桃花那样的红。她的唇却要红得多,像戏中女子的唇那么红,饱满得没有唇纹。她的腮,还会现出浅浅的梨窝来。

他喜欢端详她的睡态,每当她睡着了而他醒着的时候,端详她的睡态成为他的享受,也是他为自己开的解忧祛烦、消除疲惫的灵丹妙药。他静静地端详一会儿,总觉得世界终归是美好的,人生毕竟值得眷恋。

在这一条如同原始族群穴居遗址的胡同里,在这一间窝似的土坯屋里,在炕沿木油黑发亮的火炕上,睡着一个生命力旺盛,白是白红是红粉是粉黑是黑,仿佛刚用发面蒸出来的年轻妩媚的女人,这情形给他一种超现实的感觉。

楠楠也睡得很香。

伫立炕前的秉昆,又一次想到了“金屋藏娇”一词,不禁幸福地苦笑了。

他之所以会对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不仅因为父亲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也因为父亲破坏了他的幸福感。

他关了灯,上了炕,搂着她时,她醒了,把他的手扯到嘴边吻了一下。

他问:“怎么不插门呢?”

她说:“免得你敲门敲醒孩子呗。”

他又问:“就不怕坏男人进了屋?”

她说:“小偷都不往这条胡同来,坏男人进咱们这个小破土屋干什么呢?”

她依然单纯,无可救药的单纯。

他说:“以后我不在家,你睡觉千万要插门。”

她说:“现在我是你媳妇了,不再是小寡妇了,没人敢欺负我。”

他说:“我才没那么大威慑力,记住我的话。”

她说:“嗯。”

他说:“将来我要让楠楠上大学。”

她说:“好。”

他说:“我爸希望咱们再有个孩子。”

她说:“行。”

他说:“你真愿意啊?”

她说:“你愿意我就愿意。别说了,我正在困劲儿上呢。”

她又吻了他的手一下。

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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