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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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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多钟,周聪将两份年货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奉命出发。

春节一过,转眼四月,天气逐日暖和了。

晓光一直没再筹拍新的电视剧。

他曾对秉昆说:“等我又搭戏班子了,你跟着我当个剧务什么的吧,怎么也能干上两三个月。”

省里财政吃紧,文艺基金大幅缩减,也不能总向他倾斜,尽管他是“绝导”。主旋律这杯羹,文艺圈不少人想分。只要贴牢了主旋律的标签,就有理由申请文艺基金的补助。肉少狼多,竞争颇为激烈。蔡晓光识相,自忖沾主旋律的光已不少,不愿引起别人的不满。他退避三舍,偃旗息鼓,终日闭门谢客,在家读书、健身。

一天,省文化厅派一位处长找上门来,鼓动他导演一部话剧——改编什么领导的自传,说钱不是问题。

他就留下原著看了。

周蓉也看了。

二人还进行了一番讨论。

周蓉问:“为什么非是话剧?”

晓光说:“花钱少呗。”

她又问:“少是多少?”

他说:“四五十万吧,拉点儿赞助,估计能凑个六七十万。别往高了要求,马马虎虎也够。”

她说:“人们的欣赏水平已经提高了,马马虎虎导出的话剧谁看呢?”

他说:“靠卖票肯定是不行啦,靠红头文件往下派票呗。”

她说:“那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他说:“是啊。以前我搞的主旋律,每次都尽量往里加入观众爱看的元素。这是领导的原著,我也不好擅自往里加呀。如果处处与领导的改编意见发生矛盾,岂不是骑虎难下呢?”

她说:“人家写的是一部严肃的书,那不是轻易被你糟蹋了?”

他说:“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几天后,他借口老家有事必须亲自回去处理,婉言谢绝了厚爱,还客客气气推荐了别人。为了打消猜疑,他竟真的回老家去了。

周秉昆便不指望给姐夫当剧务了,开始四处找工作。

天一暖和,劳动力介绍点又在原地挂牌,秉昆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经过一场大洪水威胁后,江北的江堤塌陷严重,必须修筑。那是重体力活,有的待业者体力弱,想干也干不了,有的则不愿干。

周秉昆毫不犹豫地填了表。那是长活,少说能干两年多,很适合他。累是肯定的,但挣的会多点儿。

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认真修了一番,每天早出晚归地上下班。终于又能往家挣钱了,他很高兴。郑娟说等着看他买大彩电回家,他要兑现诺言。

七月,骄阳似火,秉昆和工友们个个被晒成了黑人。

一天,快中午时,赶超出现在秉昆面前,尚未开口说话先哭了起来。

秉昆把他拉到树荫下,惊问又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他说,国庆出事了。

秉昆想不出国庆会出什么太不好的事,一再追问,赶超却只是一味地哭。

“孙赶超,你急死我了!你是大老爷们儿啊,不是小孩子,再不说我可干活去啦!”

秉昆被他哭得不耐烦了。

“国庆,他没了……”

“没了?那么大个人,没了什么意思?!”

“他……死了……”

春节后,秉昆再没见过国庆,孙赶超的话使他变成了一根石柱定在那里。

“卧轨……”

秉昆摇晃一下,靠在了树干上。

孙赶超蹲下了,接着哭。

秉昆没哭,也没流泪,全身发软,也贴着树干蹲下了。

赶超说:“春节后他检查出了尿毒症,他哪有钱透析?一个星期得三次,咱俩每月挣的钱都帮了他也不够,更休想换肾了……他是走投无路了,绝对走投无路了……”

周秉昆看着赶超,听着他的话,自己眼中并无泪水淌下来。他心里甚至也没有难受的感觉,如同被坏人从背后用麻醉枪击中,意识模糊了。

朋友走了,自己得尽一些朋友的义务——还清醒着的一部分意识告诉他。

“周秉昆,喊你那么多声没听到啊?聋啦?别人都在顶着毒太阳干活,你好意思在这阴凉地偷懒吗?”

直至工长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缓缓站了起来。

“偷懒”两个字激怒了他,他突然像狂怒的大猩猩似的扑向对方。那时他的样子很可怕,仿佛要将对方撕碎了。

孙赶超及时把他挡住,工长吓傻了,不再管他,匆匆离开了。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与赶超怎么分手,更不记得他们分手前还说了些什么。

赶超也没借辆自行车,是从江桥上走过来找他的。

望着赶超的背影,他突然喊了一句:“我也有事告诉你!”

孙赶超站住,转过了身。

他却又喊:“走吧,以后再说。”

他的理智终于恢复,孙赶超走远了。

工长是邻省来的打工者,和他年龄不相上下,却已是老资格的水泥工了,与他父亲周志刚同一工种,秉昆对他一向特别尊重。工长讲,在邻省某段大江的下游,开江不久后,有一具几乎没了头颅、身体支离破碎的女尸冲到了岸边,冰排将其撞击得可怜又可怕。报上登了三次认尸通告,无人问津,最后有关方面作为无主尸体火化了。

他当时问:“会保留一个时期骨灰吧?”

工长说大概会,估计衣服和鞋也会保留一个时期,保留多久就难说了。

工长讲的事,让他想到了赶超妹妹。

他几次想告诉赶超,却几次念头一起,又立刻打消了。

刚才,他想告诉赶超,理性又一次阻止了他。他决定永远不告诉赶超了。

他向工长认错,工长气咻咻地不愿理他。

他只得说:“我一个朋友,也是下岗的,两天前卧轨……死了……”

所有工友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每一双眼睛都直直地盯着他。

工长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你哪天去送他都行,不必请假,我也不给你记旷工。”

秉昆和所有朋友都去了火葬场。

民间不说那是告别仪式,习惯的说法是“送送”或“见最后一面”。吴倩和女儿也没能见上国庆“最后一面”。火葬场的人劝她们不要见了,朋友们都明白人家是善意,也劝吴倩听人家的。

吴倩答应了。

除了吴倩和国庆的女儿,谁家也没带自己的儿女,尽管德宝和春燕、赶超和于虹、唐向阳和常进步的儿女,都对国庆叔叔或国庆伯伯很有感情。家长们互相提醒,如果孩子们问起来,都要口径一致地说国庆是病故的。

周聪与父母一道去了火葬场,在第二代中,他和国庆叔叔感情更深。而且,他已参加工作,是大人了。

周秉昆他们,凡有家的,每家每月出一百元,作为国庆女儿的助学金,直至她从那所民办高等技校毕业。周聪单独一份,他自愿。龚宾坚持出二百,没人反对,他挣钱太容易了。蔡晓光与国庆也很熟,他有事没到,由秉昆带去了五百元钱。赶超把装在信封里的钱交给吴倩,她接时又哭了。秉昆起先还能忍住,国庆的女儿扑在他怀里哭时,他终于唰唰地落泪了。

回家的路上,于虹对赶超说:“你可别给我们母子来国庆那一手啊,如果你敢,那我也敢,看谁心疼儿子!”

赶超说:“国庆他是走投无路了,我还没活够呢,不过上几年好日子,你整天挤对我,我也要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他说得异常坚定。

周聪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写了篇报道,题目是《我的两位叔叔》,主要写国庆和赶超之间的友谊,父亲反而只是个一笔带过的人物。报社领导认为写得不错,下岗工人之间互相关心、共渡难关的人间真情值得颂扬,但发稿前要求务必将“卧轨”二字删除干净,暗示文字也不允许存在,怕引起争议。

文章见报后,业内人士都说写得有感情,却并没在社会上引起什么反响。报社甚至收到一封要求“来函照登”的讽刺信件,标题是《难道只有下岗工人心疼下岗工人吗》。这样的群众来信自然不会登,它让周聪很受伤。

周秉昆没有订报,不知道那事。

十几名新工友背后议论起了周秉昆。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中有人知道他哥是当官的,姐夫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于是恍然大悟——原来他和他们根本不一样啊!

有人认为,他居然成了他们的工友,肯定是由于他和哥哥姐姐的关系相当恶劣。

有人认为,或许正相反,说不定是“苦肉计”,哥儿俩达成了协议;弟弟暂时吃点儿苦、受点儿累,给当哥的一份清廉无私的“厚礼”,当哥的爬上更高的职位后,再重重回报弟弟。

还有人认为,周秉昆可能负有特殊使命,到他们中间来做卧底,收集工人的思想动态,为有关方面维稳提供参考。

周秉昆从工友们的怪声怪气中,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却装傻,一如既往地卖力干活。他不装傻又能如何呢?

国庆节后几天,德宝通知大家,吕川回来了,要求必须聚一下。

他们便聚一起了。一个星期日的傍晚,在“和顺楼”的包间里。国庆的姐姐已经当上“和顺楼”后勤部的经理,负责每日照单选购食材和卫生服务工作。就她一个人认识秉昆,她说曾珊来过“和顺楼”几次,对她印象颇好。曾珊有一次问她,谁介绍她来“和顺楼”的,工作多少年了。她如实回答,不久就被提拔为副经理了。

国庆的姐姐说:“肯定是曾总的指示。”

秉昆说:“我想,应该是吧。”

她说:“她问我,我如实回答对不对呢?我觉得撒谎多不好啊。”

秉昆说:“当然对,没必要撒谎。”

她说:“那,她重用我,你一点儿不生气?”

秉昆:“不,我高兴。”

她说:“你们来这儿聚,太给我面子了。”

秉昆说:“赶超主张在这儿的,为的是大家可以同时见到你。以我们与国庆的关系,你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姐啊。等大家走时,你到单间去跟大家打个招呼,否则大家会失望的。”

秉昆那么一说,她眼圈红了。

德宝坚决主张,女同胞都不参加聚会。他说没老婆管着才喝得痛快,多少年没痛快喝过一次了,喝痛快了才有利于化解各自的烦恼。

大家都很赞成。

吕川一落座,就声明由他埋单。

德宝说:“你不声明也没人和你争。吃你的喝你的,我们最心安理得了。”

吕川说:“等我当了大官吧。”

赶超问:“相当秉昆他哥那么大的官?”

吕川竟说:“也小。”

向阳问:“那你想当多大的官?”

他说:“起码是包公那么大的官。”

德宝笑道:“哇!你以为你是谁啊?就算你爬到了那么高的官位,能是包公那样铁面无私的清官吗?”

他说:“那是我的追求。即使你们仗着和我的关系,为非作歹,我也一样杀、杀、杀!”

龚宾笑道:“哎呀妈呀,你这不是杀气腾腾地来和我们聚嘛!量刑是要依法的,不够死罪你也杀头哇?那我下次不敢和你聚了!”

吕川也笑道:“看来你的病还真好了。我不是强调六亲不认嘛,包公的伟大意义是,刑及皇亲,不恕国戚,对现在的中国起镜子作用。”他饮尽一杯酒,吼唱道:“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王朝马汉听端详……”

待他唱罢,进步小声说:“包公一生办案无数,铡了贪官坏官一百几十名,其中不乏高官,但真的皇亲国戚,他一个没动过。《铡美案》是虚构的,是后人对他的美化,即使是真事,也说明不了什么。驸马不是血统上的皇亲国戚,陈世美从血统上说是草根阶级出身。铡了他,公主守一阵子寡,再招一位驸马就是了。兴许下一位驸马仍是状元,比陈世美还年轻。”

大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有点儿刮目相看。

吕川问,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说,看书。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德宝高叫,“得敬他一杯,敬他一杯!”

于是纷纷和进步干了一杯。

别人一杯刚下肚,吕川己独饮了三杯。他说这次回来,是为了调研各地省委党校对干部进行反腐倡廉教育的情况。

秉昆问:“我哥的工作怎么样?”

吕川说:“实话告诉你,不是太安心。”

秉昆好生奇怪,追问为什么。大家也关心起来,一时都安静了。

吕川说,上上下下,从领导到同事,对周秉义还是友好欢迎,他正负责一项重要工作,编一部大部头的《中国历朝历代反腐大事件》,供各级纪委干部学习。但周秉义显然更属于那类迫切想要做实事的干部,领导很理解,甚至也可以说愿意支持。

“我来之前,听说有位大领导已经与你哥谈了一次话,答应你哥,编完了《中国历朝历代反腐大事件》,可以考虑他的去留。你放心吧,你哥是免疫力极强的干部,凡事又有独立见解,不会犯任何错误的。”

听吕川这么一说,秉昆才释然,大家也跟着松了口气。

赶超说:“秉昆,你写信告诉咱哥,哪儿也别去,就在中纪委干下去得了。如果他能为国家铲除一些贪官污吏,那也是实事嘛!”

秉昆说:“我哥我了解,有明哲保身的一面,心也软。为人民服务的实事他肯定做得来,也喜欢做,反腐性质的实事他有可能顾虑重重。”

大家正这么聊时,菜一道道上来了。

于是,大家又都干了一杯。

吕川红着脸问:“刚才谁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了?”

赶超说:“我呗,怎么,要问罪啊?想当年咱们的老爸老妈都一样,过的都是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日子。如今,我们过的是一元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日子。‘文革’结束快三十年了,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社会进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可物价也涨了十几倍了!你当然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过日子的难劲儿,你现在的吕川哪里体会得到!”

“你以为我当了处长,就变成聋子和瞎子啦?我虽然缺乏切身体会,但见到的比你们多,听到的比你们多,知道的比你们多!”吕川用筷子逐个点着大家说,“我见到听到知道的,你们哪里会见到听到知道?你们以为见到听到知道了那些,会使人得意会使人高兴吗?才不会!对我和秉昆他哥这样的人,是痛苦!我们有我们的痛苦!”

德宝说:“讲讲,讲讲,震撼震撼我们。不来点儿震撼,我们都快麻木了。”

吕川说:“不能跟你们讲,只能在内部的工作报告会上讲。在别处乱讲,违反纪律,犯错误。”

向阳就说:“那就聊点儿别的吧。”

进步说:“同意。”

“吕川,你到我们貂场去参观指导一下呗,让我们老板亲自向你介绍。”

这是龚宾病好后第一次参加的朋友聚会,他有些亢奋,特别是见到已经与大家不一样的吕川后,很激动。向阳要聊点儿别的正中他下怀,否则朋友们聊的话题他永远插不上话。

“如果大家不反对,我想讲讲貂这种东西。貂吧,它是一种怎么养也养不熟的东西。有时候人认为把小貂养熟了,可它一长大……”他想做一会儿聚会的主角,心里一直憋着想把话题引向养貂。

“好龚宾,别闹了,聊点儿别的也不一定非得聊养貂。你先沉默一会儿,先听他们几个聊什么嘛,实在聊得没意思了咱再聊养貂,咱把养貂作为保留节目。”

吕川抚弄了一下龚宾的头,像哄小孩似的哄他。

当年东北三省城市底层平民们的聚餐,无论亲戚朋友还是临时凑一起干活的散工,若都是老爷们儿,所说的话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或骂娘宣泄对现实的不满。

为了给吕川省钱,赶超没点什么昂贵的菜,家常菜摆满了一桌子,然而大家似乎都没有胃口,举杯喝的时候多,拿起筷子吃的时候少。都是朋友,谁也不当谁是外人,劝酒劝菜自然就多余。吕川身份特殊,唐向阳是路路通公司的副总,都是社会变革的受益者,甚至连龚宾也是既得利益者,而秉昆和进步则是那种有想法也尽量闷在心里不怎么流露的人,这就让赶超和德宝两个对现实不满的人反而成了少数,不好意思发泄了。

劝吃劝喝多余,想放下筷子就骂娘的又不好意思,屋里的气氛一时就冷了。

然而,吕川的脸已醉红了。他说:“怎么,都跟我生分了呀?谁聊点儿什么啊!”

龚宾按捺不住,又说:“貂那种东西……”

“吕川已经说了,咱把养貂作为保留节目。”德宝干脆用碗扣住了他的嘴。

大家都笑了。

秉昆说:“我来几段绕口令吧。十几年没练了,不知还来得了来不了。”

为了趁机活跃气氛,他说了几段绕口令,嘴皮子功夫居然还行。大家便都凑趣学,竟没一个能说好的。

正在这时,国庆姐姐进入了房间,手拿一只酒杯。除了吕川,别人都认识她,便都站起来亲近地叫姐。

秉昆为吕川和国庆姐姐做了介绍,他两人就握了握手。

国庆姐姐自己斟满一杯啤酒,举着对大家说:“国庆出事后,让大家操了不少心,作为他姐,我借这个机会代表吴倩和女儿,也代表国庆——如果他地下有知的话……我敬大家一杯!”说罢,她一饮而尽。

“我有工作在身,不能多陪你们。我多次听国庆提到吕川,今天终于见到了。吕川你可是他们的骄傲,你不常回来,聚在一起了,要和大家多聊聊啊。我已吩咐过了,你们这个包间没时间限制。”她说完深鞠一躬,噙泪笑笑,一转身离开了。

大家纷纷落座,气氛就与刚才不同,凝重得如同时间定格了。

沉默良久,吕川哑着嗓子开口道:“国庆他姐说了些什么,我可听明白了。”他扭头直视着秉昆说,“你骗我了。”

秉昆拿起酒杯,也一饮而尽,之后仰脸看着屋顶,不吭气儿。

“都他妈说话呀!”吕川拍了一下桌子。

“说就说。”赶超也拍了下桌子,就将国庆的死因照实说了。

“为什么……为……为什么非选择那么惨的一种死法?……”吕川流泪了,嗓子更哑了。

德宝说:“铁路系统是大户,那么一种死法,他们会出于人道,承担丧葬费……国庆他考虑问题很全面。”

吕川双手捂脸,低下头去。

众人都陷于沉默。

吕川突然抬起头,泪如洗面,他瞪着赶超说:“为什么不是你?那是你才容易干得出来的事!……”

“国庆走投无路了,我又没有走投无路!如果我走投无路了那也……”赶超有些发火。

秉昆厉声制止:“你装会儿哑巴不行吗?”

向阳小声说:“还是聊点儿别的吧。”

进步也附和:“同意,聊点儿别的。”

吕川则将目光转向了龚宾,“为什么也不是你?就你,怎么反而比国庆的日子还好过了?国庆他是多么好的人!他是一辈子都想当好工人的人!”

秉昆起身,将包间的门关上了。

“我恨!我恨贪官污吏!我恨权钱交易!我恨腐败!我恨那些让国有资产流失的人!我操他们八辈祖宗!我,吕川,操……”他情绪失控了。

周秉昆也拿起一只碗,严严实实地扣住了吕川的嘴。

吕川竭力反抗,碗掉在地上,碎了。

吕川喊:“给我尚方宝剑!谁给我尚方宝剑!谁,给我啊!……”他失声痛哭。

秉昆将吕川的头紧紧搂入怀中,让他不能再喊出声,哭出声……

那顿饭大家肯定吃不成了。

德宝和赶超负责送吕川回住地。

唐向阳主动陪秉昆走,他说:“秉昆,对不起了啊。”

秉昆站住,木呆呆地问:“什么事?”一次次情感刺激,让他应付乏术,如同屡屡丢分的棒球手,沮丧至极。

向阳说:“我成了路路通副总的事,本来今天我想亲自告诉你的,却被德宝先说了。”

秉昆又问:“那又怎么了呢?”

向阳说:“怕你有想法。”

秉昆说:“想法其实是有的,饭桌上没说,是怕你当大家面为难起来,面子上都不好看。”

向阳说:“现在就咱俩了,你说吧。”

秉昆说:“你既然都当上了副总,也是个有权的人了,安排一两个朋友的工作,对你有那么难吗?你为什么没帮帮国庆?你要是主动伸把手帮帮他,他会走上绝路吗?吕川那样,我觉得像在骂我。我是没能力帮别人的人,可你已经有能力帮朋友一把了,你却没帮。你忘了你也曾是‘六小君子’了吗?你就不觉得吕川也是在骂你吗?”

向阳说:“我帮过国庆,没帮成。公司有负责招人的部门,要填表。国庆太诚实,在健康情况那一栏写上了‘肾病’两个字。也怪我,事先没提醒他。结果当然没下文了,我也没法再出面替他疏通了。”

秉昆说:“反正是怪你。”

向阳说:“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帮他骗,我倒是成了什么人?公司上上下下又会怎么看我?何况公司也不是医院,能为他治好尿毒症?公司更不是慈善堂,肯把他养起来。往最人道了说,无非看我分儿上给他点儿钱,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了,他不还是个走投无路?”

秉昆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你到我们公司来,我肯定会帮成你的忙。”向阳说。屁股决定脑袋,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他说“我们公司”四个字时,就像是在说“咱家的公司”那么仗义。

秉昆没挑他理,或者他已丧失了对别人的话语的敏感。他将一只手搭在向阳肩上,用力按了一下,苦笑道:“你应该明白,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去你们公司的。既然话说到这儿了,你帮赶超到你们那儿去吧。他独行单干的,今天有活明天没活,我总是替他担忧。咱们已经失去国庆,别哪天又失去赶超。”他的话说得很慷慨,就像从前出生入死的革命者。

向阳说:“我主动跟他谈过,他不领我的情啊,说至今白住着你的房子,不能在立场上背叛你。国庆起初的态度也和他一样,是我做了思想工作才转变的。你埋怨我,我委屈。”

秉昆说:“说开了,那就别委屈了。你再去跟赶超谈,也代表我的意思。什么立场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啊,扯哪儿去了呀!糊涂到家了!”

他将搭在向阳肩上那只手放下,手指接连截了向阳的心窝几下。

向阳说:“照办。再多聊几句,我对吕川有意见,也可以说是不满。来无影去无踪的,一见面就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他对赶超和龚宾说的那叫什么话?有那么说话的吗?他在岸上,别人在水里,我也是侥幸从水里爬到了岸上。在岸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对在水里的人指手画脚?”

秉昆说:“他是醉了,原谅他。”

向阳说:“以后他再回来,别通知我,我不想和他聚了。干喊恨啊恨啊,光恨有什么用?抓呀,判呀!包公也不是喊口号才成为包公的!不说了,说多了没劲,走了!”他骑上自行车,转眼远去了。

秉昆呆呆站在原地,头脑中像被塞满了青草和干草,软的硬的,乱糟糟的,没一点儿缝隙。

几天后,赶超出现在秉昆家,让秉昆别再操心他的事,他说自己喜欢单干,那辆三轮车还有国庆的“股份”呢,不用它产生经济效益那也对不起国庆。

秉昆提醒他,还有社保和医保,不能不当回事,否则六十岁以后成了“双无”百姓,怎么办呢?

赶超说:“所以得拼着干,咬紧牙关往前活呀。现而今,填饱肚子已不成问题了。挨饿的年代都挺过来了,能吃饱饭的年代就更得活出点儿志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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