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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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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告诉了她。克丽丝“嗯”了一声。昨天晚上,妈妈没让塔德走开,她还在生妈妈的气。可今天早上,她又觉得妈妈太不近人情:“你不觉得那样说太无情了吗?”

“没错,是很无情!”瓦尔愤怒地吼道,“你觉得我什么事都能处理得好,是吗?”

“好像是的。”克丽丝说。瓦尔真想扇她一耳光。

她做好早餐,让克丽丝回客厅去叫塔德。他不吃。于是,她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安静地看《时代》。这时,两人都已清醒,偶尔也会交谈几句。瓦尔还在生克丽丝的气,所以有点儿爱搭不理。

“对不起,”克丽丝说,“只是,他看起来很可怜。我从客厅路过的时候,还以为他在哭呢。我一直觉得你应该能治愈每一道伤口,让一切好起来,但如果你没那么做,就是你的不对。”

“是啊,”瓦尔苦涩地说,“我当然能。我就必须否定自己的感受。因为人们就希望母亲那样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了我很抱歉。”

“孩子啊。”瓦尔喃喃着,“作为母亲,就不应该有自己的情感,以便成为别人永远的慰藉吗?”

克丽丝看着她:“要不是我很了解你,我会觉得你在内疚呢。”

瓦尔把脸埋进掌心。“我确实很内疚,我伤害了他,心里也不好过。”她抬起头,“更糟的是,我想伤害他。我一直感觉被限制着。我想伤害他已经很久了。”

傍晚时分,瓦尔平静了一些,不再对塔德那么生气。她闻到客厅里有大麻的味道,知道他抽大麻是为了麻痹自己的感觉。她心中对他充满歉意,他看上去非常无助。伤害一个无助的人,是不可原谅的。她走进客厅,坐在塔德旁边的椅子上。

“塔德,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么残忍的话,”她说,“我很生气,而且觉得自己已经生气很长时间了,却不自知,所以,才以那样的方式发泄出来。我真觉得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现在还在意这个的话。”

他猛然抬起头:“你和别人上过床吗?”

“什么?”

“你听见了,瓦尔!你到处和人上床吗?”

“你浑蛋!”她火冒三丈,“关你他妈什么事?”

“是你自己说的!你说要是我以为你不会,那就太自以为是了。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我必须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她觉得火气下去了一些。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你觉得我会跟一个婊子在一起吗?”

她冷冷地看着他:“如果那就是你看待事情的方式,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你以为我过去二十年都在干什么?”

“这个我不在乎,那是在遇到我之前。”

“我明白了。你可以接受某个人并不一直都是你的,但不能接受她和你在一起时不是你独有的财产。”

他似乎没听明白:“你到底有没有?”

“有。”她回答。

“谁?”他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很沮丧,很绝望。

“那不是你该问的。我想告诉你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的脸突然绷紧了。“谁?是谁?我必须要知道,瓦尔,我必须得知道!”

“老天!”她一脸反感地说,“蒂姆·瑞安。”

蒂姆·瑞安是和平小组的一员,是塔夫茨大学的本科生。

“瓦尔,他才十八岁!十八岁啊!比克丽丝还小!”

“那又怎样?你也没比克丽丝大多少啊。什么时候年龄变得那么重要了?”

“我要杀了他。”塔德咬牙切齿地说。

“老天哪,”瓦尔站起来,“去吧,把书里那些愚蠢的游戏都玩个够。我可不会浪费时间陪你玩。”她说着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坐下来开始写报告。几个小时过去了。她听见塔德去厨房倒了杯酒,又回到客厅,但他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大约晚上九点时,克丽丝饿了,开始准备晚餐。克丽丝问塔德要不要,他拒绝了。可是,她和瓦尔吃东西的时候,他又去厨房倒了两次酒。他走路东倒西歪,还差点儿滑倒了。每次返回客厅,他都一言不发。

克丽丝皱着眉头说:“妈,我今晚要出去,和几个朋友聚一聚。他们说巴特也要去,我已经几个月没和他联系了,很想见一见他。”

“亲爱的,别担心,我应付得了塔德。能出什么事呢?他喝醉了,可能会断片。如果出点儿什么事,我能跑,他可跑不动。”瓦尔笑着说。

她们快吃完的时候,塔德又跌跌撞撞地跑去厨房,可这一次,他倒完酒后,摇摇晃晃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进了瓦尔的房间,倒在床上。他开口了。他开始滔滔不绝、源源不断地大声咒骂:“淫妇、贱人、婊子、母狗、荡妇、妓女,我信任你,我以为我爱你,可我告诉你,瓦尔,我没那么爱你,没那么爱。我决不会原谅你,你个肮脏的荡妇,你个妓女,你个婊子……”

他没完没了地骂着。瓦尔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说:“带上你那肮脏的价值观,给我滚出去。”可他却喊得更大声了。她砰的一声摔上卧室的门。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差点儿摔倒了,把门狠狠地拉开,又躺回床上,继续骂。

瓦尔摇了摇头:“真逗,他最在意的居然是那个。我说他不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的时候,他很受伤,这我理解,假如他那么对我说,我也会伤心的。可他却这副德行!”

她们一边喝咖啡,一边面面相觑。他还没有停下来。“咱们可以把他扔出去,他这个样子,咱俩就可以办到。”瓦尔说。

她们相对无言。听起来真是荒唐。他醉得一塌糊涂,连路都走不稳,还那么伤心,要把他扔到大街上不管吗?不行。必须忍耐。她们没再说什么,直接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可以叫警察。”瓦尔盯着她的咖啡说。克丽丝没有作声。

她们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塔德还是没有停下来。“婊子、臭婊子、妓女、贱人。”他越骂越来劲,好像语言就能打垮她似的。

突然,他哭了起来。他抽泣了一会儿,微弱地叫着:“克丽丝!克丽丝!”

克丽丝抬头瞟了一眼母亲。

“克丽丝!克丽丝,过来和我说说话,求你了,过来,好吗?”

瓦尔皱了皱眉头,大惑不解。但克丽丝站了起来。

“克丽丝,过来,过来好吗?”

克丽丝过去了,对母亲的使劲摇头示意视而不见。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瓦尔坐在那里,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形。

“坐下,克丽丝,”他拍拍床,她坐了下来,“上床来,好吗?你和我,克丽丝,别管那个贱人,关上门,过来和我干吧。克丽丝,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一直想干你。我们不用管她,她可以去找十个人来,过来,克丽丝,躺下,亲亲我。”

瓦尔一动不动。她可以看见克丽丝坐在那儿。克丽丝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害怕。她正用手抚摩他的额头。他似乎没注意到,他的那番话并没产生影响。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几度抓住她的手腕。她平静地坐在那儿,同情地看着他。许久后,克丽丝站起来,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得出去了。”她轻声说。

她来到厨房。“车钥匙呢?”她面无表情地问母亲。

瓦尔冲自己的手提包努努嘴。塔德挣扎着站起来。

“好啊,贱人,你要我走,我这就走。我走,我要和克丽丝一起走,我们要出去喝一杯。”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走到门口。瓦尔站起来跟着他。她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去开车载克丽丝。她对克丽丝也不放心,不知道她有多同情他,不知道她把界线画在何处。她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他们看不见她。克丽丝已经发动了车子,她见塔德走近,便摇下了车窗。他想开车。他坚持要开,正在和她争,叫她坐到副驾驶座去。瓦尔不想干涉,这是克丽丝自己要面对的问题。可她的身体随时准备着,就像蹲在线前的赛跑运动员一样。如果克丽丝准备打开车门,她就会立刻冲上去阻止。当时那种情况下,多犹豫一秒都显得如此漫长。可她听不见克丽丝说话,只有塔德在大声嚷嚷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克丽丝好像移开了。瓦尔把手搭在门把上,准备开门。但克丽丝摇上了车窗,塔德抓着车门不放。突然,他放手了。可还没等瓦尔松口气,他又摇摇晃晃地转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克丽丝把发动机关了,他们坐在一片黑暗中。瓦尔猜,他们在说话。他们在里面坐了很久,但瓦尔看不太清楚。路灯照亮了车身,克丽丝的脸半明半暗。瓦尔想上厕所,可她还是站在那儿看着。好像没完没了了。瓦尔小声地抱怨着:“臭丫头,何必这么心软呢?”

然后,车门打开了,克丽丝下了车,走上台阶,进屋来。瓦尔退回屋里,她不想让克丽丝知道她很担心。克丽丝把车钥匙扔在桌上。

“我从后门出去,走路去。”她冷冷地说。

瓦尔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走了。她担心克丽丝独自在剑桥走夜路,但克丽丝从不理解有什么好怕的。她说,她的朋友经常独自走夜路。瓦尔跟她讲了夜里独行的危险性,她只是耸耸肩。她觉得,只要你不想着会出事,就不会出事。她觉得很安全。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走了。瓦尔拿起车钥匙,藏了起来,她希望自己明天还记得把它藏在哪里了。然后,她收拾了桌子,开始洗碗。过了一会儿,塔德也踉踉跄跄地进来了,他直冲向橱柜去倒酒,把苏格兰威士忌洒在了橱柜和地板上。

“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塔德,会生病的。”瓦尔硬生生地说。

“给我闭嘴,你个臭婊子。”塔德想继续骂,可他已经没力气了。他想朝客厅走,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转不过来,于是,他顺道走进了卧室。他一头栽倒在瓦尔的床上,灯还亮着。她把厨房打扫干净,锁了门,为克丽丝留了灯,就走进了客厅。她打算坐在这里等克丽丝回来。突然,她听见砰的一声,赶忙起身跑到走廊。塔德正在卫生间里吐,走廊的地板上满是呕吐物。她回到客厅,点燃一支烟。塔德从卫生间出来,踩到自己的呕吐物滑倒了,他骂骂咧咧地回到卧室。她想,他就这样满身秽物地睡在我床上吗?她在心里咒骂了他,咒骂了自己,也咒骂了全天下的男人。凌晨五点,克丽丝悄悄地回来了。克丽丝经过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时,瓦尔睁开了眼睛,但克丽丝看都没看她一眼。

“当然,第二天,他感到十分狼狈。一开始,他只为弄脏了家里而道歉,好像他就只做错了这一件事似的。我告诉了他他的所作所为,他难过地哭了。可说实话,米拉,我没什么感觉。或者说,我觉得在赶他走之前,应该让他调整好状态。那天是复活节,克丽丝几乎睡了一整天。我们三个人本应该去布拉德餐厅吃晚餐的。他说他还约了一群人要去庆祝天使报喜节,因为和复活节没差几天。但我必须得和塔德做个了结。他痛哭流涕,伤心不已,一个劲儿地道歉。他还给克丽丝写了张字条,又撕掉了。

“他就是不肯听我说话。他为引诱克丽丝一事而不停地道歉。我怎么说他也不明白,我不是因为那个而生气。他根本不可能引诱得了克丽丝的。”

“可他这样对克丽丝也太不应该了,太不像话了!”

“是啊,是不应该,”她闷闷地说,脸上满是同情和悲伤,看上去难过极了,“但不是出于他想象中的原因。他觉得他不应该破坏规则,他的错误在于损害了克丽丝的名誉、尊严或是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他完全搞砸了。”

米拉很费解的样子。

“你看,他生我的气,是吧?他有权生气,我伤害了他,这点我不怪他。我不是希望他像个他妈的圣人一样坐在那儿,打了他左脸,他又伸过右脸来。我希望他生气,但重要的是他生气的方式——他最后选择了最能伤害我的方式。‘我可以上她的女儿。’或许,他觉得最能伤害我的方式就是伤害我女儿的感情。不管是哪一种,他都觉得他能通过克丽丝带给我最大的痛苦。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可耻,很浑蛋。可考虑到塔德和克丽丝关系还不错,他们爱对方,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们真的很爱对方。克丽丝对他的感情和对我的不一样,要多一点儿异性相吸,少一些个人感情。她并不想老跟他聊天,她在和我交谈的时候,并不希望他一直在身边。但他们在乎对方。他从来没有好好琢磨过这一点。他在忙着报复我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是在牺牲他和克丽丝之间的关系,他把她对他的感情当成了可以牺牲的东西。

“但她什么都明白。我那样对他,她很同情他。她觉得——我想她一直是那么觉得的,和我在一起的人总是吃亏的。我知道她这么想是不公平的,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去改变她的想法。她同情每一个和我在一起过的年轻男人,至少是那些长相不错的男人。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自己也很残忍,就像她觉得我对塔德很残忍一样。可是,当她拿着车钥匙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表情。她感到厌烦和愤怒,但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我觉得,她对塔德和我都很厌烦,所以想走开吧。这是可以理解的。”

“瓦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怎么能让他对她说那样的话呢?我要是在那儿……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会揍他!”

瓦尔摇了摇头。“是啊。”她说。米拉手扶着酒瓶,一脸质疑地看着她。“米拉,克丽丝十八岁了。他在和她说话。我如果干涉,就会显得我不相信她自己能应付。结果表明,她应对得很好。如果她要我帮忙,我会去帮她,可是她没有。”

米拉缓缓地摇着头,她不理解,却也没有争论。

瓦尔疲倦地说:“很久以前,我就放弃遵守规则了。既然我不按规则生活,那么,在我需要它们的时候,也就没办法拿来用。‘先生,你太放肆了!把手从我女儿身上拿开!’说这个没意义。克丽丝和我经历过很多困难,甚至更糟糕的事。这时候讲法律没用。”

“之后克丽丝是怎么想的?”

“厌恶吧。塔德清醒了,我叫他走。他想留下。他想和克丽丝谈谈,可她还在睡觉。我坚持让他走,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已经没事了,他不会在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到。他走后,克丽丝才起来。我猜她就是在等着他走。我俩面面相觑。她喝了点儿咖啡,我们开始交谈。她仍然很同情他,可她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和他说话。我没有对她说刚才和你说的那番话。我告诉她,他试图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害我,那就是利用她。她抬头看着我说:‘但是,他真的想和我上床——在昨天晚上以前就是。我也想,但我没那么做。塔德也没那么做,但我本可以的。我本想……’我问她:‘那你为什么没做?’

“她耸了耸肩。‘我不想和你比较。不管结果怎么样,和你比较,我都会觉得不舒服。可他确实想过。’我同意她说的。话就说到这里。她待到假期结束才走。塔德打过几次电话,想和她通话,但被她拒绝了。她走的时候状态还不错。

“可是,米拉,每当我坐下来想起这件事时,我就浑身发抖。各种负疚感向我袭来。我想,如果我没有这样做,没有那样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觉得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我坏了规矩。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坏规矩呢?我难免会想,就因为我坏了规矩,我的孩子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没有破坏规矩,我的孩子也付出了代价。诺姆和我离婚对孩子们的打击比这件事对克丽丝的打击还要严重。可我丝毫没有破坏规矩。”

“可你的孩子没有被拖进如此丑陋的一幕。”

“没有。可要不是玛莎阻止了我,他们会被拖进更丑陋的一幕——发现他们的妈妈在浴室里割腕自杀了。或许是我割得不够深。”

“我不知道你还自杀过。”瓦尔瞪大眼睛,仿佛才认识米拉似的。

“这有改变你对我的看法吗?”

瓦尔把手搭在米拉肩上:“有一点儿。第一次见你时,我觉得你有一点儿——可以说是肤浅吧。但我现在不这么认为,很久之前就不这么认为了。你向我坦露了内心,你一直都有丰富的情感。”

“你说得对。我有丰富的情感,可它们被埋葬了。是我自己埋葬了它们,还在坟墓上种了花。是离婚破坏了葬礼。”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天知道,那会给孩子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缺席的爸爸和情感压抑的妈妈。克丽丝比我的孩子们要聪明许多,也坚强许多。”

“也许吧。当然,你说得对,那种影响是无法计算的。可你不觉得情感丰富也有一点点好处吗?”

“嗯,有一点儿吧。比如昨晚在派对上对某个人不礼貌,今早就会觉得愧疚。它能让你保留人性吧。”

瓦尔摇了摇头:“希望如此。太他妈痛苦了,我真希望它们多少有点儿用处。”

这时,门铃响了,伊索走进来。“天哪,这世界真是一团糟!”她一脸担忧地说,“我刚在哈佛广场遇到塔德了,他说你们吵架了。”

“不是吵架,是分手了。”瓦尔简短地跟伊索讲了事情的经过。

“哇,果然很严重。”

“还出了什么事儿?”

“凯拉!她和我待了一周,这期间哈利到处去跟别人说我勾引别人的妻子,叫他们当心我之类的话。结果她竟然回到他身边去了!

我简直想不通。我们在一起时那么幸福,她和我在一起很开心。我这不是狂妄吧?你们看出不同了吧?”

“你们的关系光华四射——”

“如晃动的银箔 [11] 。”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哦,全都是废话,至少我听着像废话。她说她是一气之下才来找我的,就因为她口试过后,哈利没有出现。他可真是够了——他本应该明白她有多么害怕。如果不明白,就说明他不在乎她。她还说没办法做决定,要好好想一想,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过,凯拉就是那样的人。她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我知道,”伊索抚摩着前额,好像在拂去汗水似的,她一直做着那个动作,“他说是想让她学会独立,所以他才没来,之后他也不会来,因为我在那儿,而现在,她没有考试的压力了,他们应该重新开始。此外,夏天她要把公寓租出去,因为他们要去阿斯彭参加物理学会议。她竟然去了!”

“去阿斯彭了?”

“没有。回去转租房子了。重新开始。呸!”她摇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她似的,“我知道她不相信自己的感受,但我希望她稍微多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断了又好,好了又断。你们知道吗,我爱她!”伊索出人意料地加了这句话,“我要告诉她。我必须告诉她,我觉得她很残忍。她搂着我、哄我,把我当成个擦破了膝盖的两岁孩子似的。她让我坐下来,冷静一下,非常理性地解释说,她的第一责任是哈利,因为她认识他在先,以身相许在先,除此之外,他还是她的丈夫,而那是一种契约!你们能想象吗?”

“她那么做我倒是能想象得出来。她脑子里装着一本道德账,罗列了各种优先事项:最重要的、相对重要的……”

“他们长久不了的,”瓦尔说,“和哈利待两三周,她的理性就又会消失了。和他在一起,她非常情绪化。”

“不管是谁和哈利在一起都会变得情绪化!”

“你们觉得她还会回来吗?”伊索满怀期待地问。

“嗯,我打赌,她和哈利在一起待不过这个夏天。除非她比我所想的更有决心、更憎恨自己。”

伊索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这个夏天我们会过得很愉快……”

瓦尔拍了拍她的手背:“伊索,我们可以去海边散步……”

伊索笑了:“我知道你所谓的‘散步’是什么,姐们儿!要进军华盛顿吗?不了,谢谢!”

提到政治,瓦尔皱起了眉头:“老天,我居然忘了!我还得准备今晚的报告呢……我不能陪你们了,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她开始收拾文件,“抱歉,你们得走了。”她们于是笑嘻嘻地起身告辞了。

来到门外,她们面面相觑。这样被打发走,她们有一点儿受伤,但她们更担心瓦尔。“你觉得像她这样担心那么遥远的东西,好吗?你不觉得这有点儿不切实际吗?”

米拉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不觉得瓦尔神经过敏。”她们慢慢地往家走。“我想人能有点儿事做总是好的。”

“哪怕做的事情毫无用处。”伊索悲伤地说。

15

一九七〇年二月,杜克转到了新英格兰的一个基地,从那里可以乘车往返剑桥。他很高兴。结婚以后,他和克拉丽莎就没有真正住在一起过。他们只有周末和假日才有机会相聚。有时候,他一个月都见不到她一次,尽管他工作非常忙,可一有空他就很想她。克拉丽莎是杜克热情的来源,像一团跳动的火苗,温暖着他麻木的手指。这种感觉并不只是性方面的,她精神上的热量也温暖着他。

可是,她进哈佛的这一年半以来,他感觉,好像她正在从他手中滑走,好像他再也无法完全抓住她了。他怪自己去越南待了九个月,怪她的朋友们影响她。他觉得哈佛被知识精英主义和激进主义渗透了,所以,他不仅怀着愉快的心情,而且带着一种目的感,去期待一种新的生活:他要重塑他们之间的关系。为此,他还买了一辆保时捷,停在克拉丽莎住处的门外。

克拉丽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她对别人意图的警惕性,令她流露出一种成熟老练的气场。可她柔和的脸庞,她害羞的样子以及毫无心机的举动,都令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她今年二十五岁。

克拉丽莎是她那个年代的花朵,是主流媒体、心理学家、教育者和父母都想培养的那一类女孩。她总会令女人们惊讶,因为她好像没有过任何困扰。她承认,除了肌腱撕裂,她没有遭遇过什么痛苦,且并无炫耀或羞愧之意。她出生在有教养的家庭里,她和她的姐姐从小在关爱中、在温和的训导和自由的教育中长大。她们一直受到人性化的对待,上幼儿园时可以在角落里玩洋娃娃。她们住在斯卡斯代尔一座漂亮的老房子里,但克拉丽莎身上不仅没有沾染那里的势利风气,更是居然不知道这种风气的存在。在学校里,姐妹俩学习好、体育好,而且还很受欢迎。她姐姐后来当了儿科医师,已经结婚且有了五个孩子,目前和丈夫一起住在南加州的一所大房子里。姐妹俩关系很好,近乎完美:没有竞争,也没有嫉妒,因为这些东西都没有存在的理由。

这群女人刚见到她时,会安静地听她讲述她的过去,虽然她很少提起。她们常说,她的过去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太幸福了。她们就像听神话一样听着,最后还得回到自己那不幸的生活中去。此外,克拉丽莎对她们的故事也很着迷。她经常会问:那是什么感觉?她对痛苦情感的认识来源于书籍和她的想象。迈入青春期之后,她会一坐几个小时地阅读,认真体会安娜·卡列尼娜、伊万·卡拉马佐夫或艾玛·包法利的感受。尽管她出生在一个信教的家庭,而且很多个暑假都是在北达科他州的家庭农场里度过的——他们家族大多数信教的人都住在那里,但是,她也没遇到过信仰危机。她可以完全接受天主教教条,也可以单纯地信奉上帝,而自从她学习了几何、代数、三角学和微积分后,也可以轻易地意识到宗教中一些荒谬之处。这些都是她克服困难、提高理解能力的步骤之一。

她曾就读于拉德克利夫学院。她在父母朋友举办的一场派对上认识了杜克,并以最得当的方式谈起了恋爱。杜克的家族历史悠久而有名望,他的家人有从西点军校和常春藤名校毕业的,也有从政的:他们家出过一个纽约州长和一个州政府秘书长。双方家庭都很满意他们的婚姻。他们在一起,似乎注定会幸福终老。结婚四年了,克拉丽莎额头上没有一点儿皱纹,那安定的满足感说明了一切。

但有一个秘密克拉丽莎很少说起,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大学期间,她参与了附近罗克斯伯里拉丁学校的一项计划,帮助犹太区的孩子们识字读书。这种事通常都让人束手无策,她却表现得很好,不像有些人去那儿是向“愚蠢的穷人”展现白人的优雅和文化的,而是像另外一些人一样,是去那儿学习、了解他们的。她渐渐成为邻里之间“大家庭”的一分子。人们很信任她,她还介绍其他人进来。她参与的读书计划非常成功。大学毕业后,杜克去了国外,克拉丽莎和罗克斯伯里的一些人用联邦资助扩大了该计划,有两年,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罗克斯伯里。她在那儿生活,在那儿工作。杜克很不高兴,他坚持让她在剑桥租房子。他希望舒适的房子能诱惑她,让她晚上能待在家里。但是,克拉丽莎喜欢罗克斯伯里,她在那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气。她在那里见识到了太多的痛苦,弥补了她对痛苦的无知。每当她向我们提起那些年,她的眼神就很明亮,表情也很有活力。她在那里甚至还有情人,这一点,她也是很久之后才告诉我们的。

虽然计划很成功,但尼克松上台后,资助就断了——那是他上台后的第一个举措。克拉丽莎不得不离开。她去了哈佛的研究生院就读。比起其他英语专业的学生,她更加质疑自己去那儿的目的,但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可是,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又会扪心自问。

“人们觉得培养年轻的学者和老师,就能对社会产生影响,就能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可我真的很怀疑,是不是记住英国的那些国王、明白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关键——也就是我们主要所学习的内容——就能让你在这些方面的学识有所增长。这倒更像是在比赛‘如何更好地阅读一篇文章’。”

“你希望回到罗克斯伯里吗?”瓦尔笑着问。

“不,回去也没有意义。钱没了,人也散了,白人去那边更加危险了——没什么值得回去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但或许对有些白人来说不是。再说,那就像是一种寄生,我在那里时过得很愉快,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从他们身上汲取了养料,我依附于他们生存,而忽视了我自己的生活。在哈佛就不会有那种感觉。”

她的各科成绩都很优异,而且似乎有望当上助教。哈佛的英语专业研究生有三种工作机会:当哈佛的助教、耶鲁的助教和普林斯顿的助教。自一九七〇年以来,人们很难想象哈佛会聘用女人,普林斯顿也不太可能让女人任教,所以,大家都希望克拉丽莎能被耶鲁聘用。别的都不成问题。用智慧和高尚办不到的事,她的家族关系能办到。

杜克调走后,克拉丽莎很少露面了。像我们一样,她也在准备口试。晚饭她得回家吃,因为她晚上想和杜克在一起,白天她要看书,抽不出时间。可是,四月初口试之前,某天下午她来到了伊索家。她看上去不像平常那样平静,但又说不出有什么具体的不同。米拉说她的表情有些忧郁。但克拉丽莎什么也没说。

她的口试很顺利地通过了,一群朋友出门庆祝。杜克回家后也加入了他们。他为她的成功而高兴,并且为她骄傲。不像凯拉和米拉,克拉丽莎通过考试后显得欣喜若狂。杜克有几天假,可以在家陪她,那些天,大家都没去找他们。不久之后,他们发现两个人都红光满面,尤其是克拉丽莎,她面色红润,一脸满足。伊索说,你老觉得他们才刚起床。之后杜克就回去了。克拉丽莎在图书馆里闲逛,寻找论文的选题,又和朋友们聚在了一起。不过这一次,她提到了困难。杜克遇到了难关。

“他被迫过着一种精神分裂般的生活。他回家来,脱掉制服,穿上牛仔裤和摩洛哥衬衫,还要包一条印度头巾——为了不让头发长长,他不得不那样做。我倒挺喜欢他那身打扮,但他不愿老包着头巾,宁愿把头发留长。他戴上念珠,我们去哈佛广场吃饭、看电影或者闲聊。可第二天,他又穿回他的制服了,专心地敬礼、立正,听他的同事讲印度乐队中的怪人和嬉皮士。我觉得他很讨厌这种不断的转换。”

“他表现出什么了吗?”伊索顽皮地眨着眼问,“他进门的时候叫你立正了吗?你每天要写一式三份的工作报告吗?”

大家都笑了,可克拉丽莎皱起了眉头:“差不多。是这样的,他想融入他们那群人的圈子,但又想融入我的世界。他觉得哈佛的学生太激进了。”

“那他应该听听我们常聊的那些。”凯拉干巴巴地说。

“别这么说,其实他说得对!”瓦尔抗议道。

其他人也大声嚷嚷起来。她们声称,除了瓦尔,其他人一点儿都不关心政治,她们简直政治冷漠得可耻。

“我同意,我同意,”瓦尔笑着说,“但我们还是对政治有兴趣的,只是不积极而已。我想,不积极的一个原因在于这里的政治问题太温和了,而且与我们自己的激进主义没什么现实上的联系,所以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我们?你说我们激进?”四个人朝她嚷嚷起来。

“你们真是的!”她欢快地说,“我们因为什么聚在一起?因为什么成为朋友?我们几乎没什么共同点,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我们的兴趣大相径庭,我们的年龄和背景都各不相同。我们为什么如此讨厌哈佛?为什么大多数研究生不喜欢我们?”

“我们对哈佛的体制不满,对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政策不满,就像‘新左派’一样。但我不是‘新左派’的成员,我参加了两次他们的会议就退出了。老天,那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啊!我讨厌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好战,而是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和他们反对的人的价值观是一样的!他们像天主教堂、哈佛、通用汽车公司和美国政府一样高高在上!我们反抗所有已确立的秩序,因为我们反对男性霸权。我们想要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至于如何不同,我们也说不清楚,但它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一个我可以烤面包、种花,同时还能被当成一个聪明人看待的世界。”凯拉咬着唇,小声说道。

“是的。”

“或者,在那样的世界里,杜克无权让我每晚都做饭,不能说他做的就是工作,而我做的就不是。再说,他本来就喜欢做饭,而我讨厌做饭。”克拉丽莎有些严厉地说。

女人们都转过头看着她。她之前从没提过这一点。

“是的。我们都在反抗那个属于自大而又空洞的白人男性的世界,以及他们让这样的世界合理化的意图;我们同情每一种不正统的东西,因为我们都感觉自己是不正统的;我们都反对战争,反对已经确立的东西,反对资本主义——”

“但我们不是共产主义者,”凯拉说。她转身对克拉丽莎说:“我们都是可耻的政治冷漠者。”

“我的天哪,对我们来说,共产主义有什么?从现实层面来说,它只是同一种意识形态的又一种变体而已。”

“嗯,”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说,“但我觉得,我们大多数人大体上是接受社会主义的。”

她们面面相觑,然后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这真是太神奇了!”凯拉跳起来,“我们之前从没讨论过这点,从没谈起过信仰!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信仰什么,我只知道,我们对某种深层的东西有着共同的看法……”

“但我们所信仰的也是每个人都信仰的啊。”米拉不解地说。

她们起哄道:“那你跟我们讲的去沃德家过圣诞节的情形,又怎么说?”

她笑了:“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别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杜克的信仰就和我们的不一样。我在想,男人们的信仰是否都和我们的不一样。”克拉丽莎痛苦地皱着眉头说。

瓦尔同情地看着她:“我知道,所以事情才那么困难。当然,我们的这种激进主义,是最具威胁性的。不仅因为我们有枪有钱。他们试图让我们在他们的嘲笑中灭绝,试图让我们在他们定义的形象中灭绝——就像他们对黑人所做的那样,我想,他们做得不是很成功——他们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就是他们的某种可怕手段。”

凯拉僵硬地坐着,看着瓦尔。她手拿两支烟轮流抽,自己却还没意识到。

“因为我们威胁到的是男权正统化。假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出生在wasp [12] 家庭,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都有钱——换句话说,都有能被称为‘正统’的身份标志。那个男人会被看重,女人却不会被看重,无论她有何作为。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埃莉诺·罗斯福的。男人一旦失去了正统感,就等于失去了优越感。他就得从其他人身上寻找自己生存必需的优越感。不正统的男人,比如黑人和奇卡诺人,也遵循着这样的模式,但他们只能从女人身上找优越感。男人一旦失去了优越感,就等于失去了权势。我们所谈论的‘被阉割的女性 [13] ’也就是这么来的吧。‘被阉割的女性’拒绝假装认为男人比真实的他们更优秀,比女人更优秀,于是被阉割了。这一简单的事实——人人平等,对于摧毁一种文化,比原子弹的威力还大。所谓的破坏,就是说出事实。”

女人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啊,天哪。”凯拉轻声咕哝着。

“有些男人不是那样的。”米拉坚持说。

“也许只是暂时的吧。作为个体,有的男人能独善其身。但这种社会结构把我们逼到了死角,没人能逃离。”瓦尔冷酷地说。

“我不相信!”米拉眼角湿润了。

瓦尔转身对她说:“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

米拉转过身去,不看瓦尔。

这时,克拉丽莎慢悠悠地说:“比如说,杜克在他所处的环境中感受到了敌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可他就是不承认,于是就埋怨剑桥和哈佛。他很沮丧,因为他曾经举枪杀敌,可他现在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敌人。他觉得,那种敌意就像雾霭,包围着他,他不停地移动,想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可什么也抓不住。”

“但他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

“是啊。所以,一旦报纸、杂志或电视上出了什么事,他就开始宣讲,吓唬我说草率的自由主义多么万恶。可有时候他的想法也非常草率,我不得不给他指出来,而这总会引发争吵。”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我还是得说:‘和价值观不同的人,能一起生活吗?’”伊索身体前倾,死死地盯着凯拉说。

瓦尔看了看克拉丽莎:“你觉得呢?杜克一辈子都会待在军队里。”

克拉丽莎表情一僵。她抿着嘴唇,不安地说:“我觉得爱情能让人改变。”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在转移话题。酒仍然传来传去,可除了伊索,没人再喝了。那天晚上,除了伊索,其他人都不喜欢瓦尔,奇怪的是,她们对彼此也没什么好感。她们不希望在瓦尔描述的世界里,通过别人的生活看到自己的妥协,看到自己的被同化。她们开始微妙地、几乎不露痕迹地和瓦尔、和彼此之间保持距离。但情绪的变化是可以捕捉到的,她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心中的空缺需要填补,最终她们又都和伊索这个天真的、不会伤害别人的人走得更近了。

16

春天又来到了剑桥,人们像鲜花一样在路边绽放,有人脱了外套,有人敞开外套,漂亮的衣服令人眼花缭乱——刺绣衬衫、贴花的裤子、长裙、短裙、靴子、各种便鞋;库普商场里,还能看到穿苏格兰短裙的男人;印度教克利须那派的人们又穿上了白色和橙色的衣服,冬天的大衣和夹克都已经脱去。霍尤克中心又传出了吉他声。

瓦尔一直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并且胸痛不止。她认定这只是因为单纯的操心,也可能因为更深层的焦虑。她已经放下了学校的工作,专心忙起反战委员会的事,没有人注意或者在乎她正在看的那些报道,这令她愧疚、沮丧不已,甚至感到愤怒。过去的几个月情况不怎么好。她没时间深思。她很忙,整天跟十个不同的团体混在一起,可是,情况不妙。她感觉,自己正在跟所谓的“生活”渐行渐远,但她也没办法。总得有人关心那些在东南亚被屠杀的人。

那天,天气不错,开完会后,她决定去哈佛广场走一走再回家。她什么也不需要,只需要散一散步。可能就是缺乏锻炼,烟抽多了,没什么的。散散步不错,除了散步也没什么别的能做的了。她悠闲地走着,东逛逛,西看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她逛了一家书店,买了张唱片,又去超市买了一斤意大利面。得闲出来逛一逛,这种感觉真好。她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感到自己脸上绽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往家走时,天色已晚。行人的脸朦胧而欢快,他们从她身边走过,就像一个个充满生命力的小圆点,沿着昏暗的街道跳动。他们的欢声笑语忽前忽后地飘散开去。她想,街上行人的感受有多重要呢?在华沙,人们行色匆匆;在华盛顿,人们走路时不会欢快地轻声细语。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哼歌,她打算以后要经常这样,开开心心的,多好。

是呀,她要经常这样,她每天都可以哼歌。可是今晚,她还得回家准备下午的会议报告。不过,她要先做一些意大利面酱,把胡萝卜、洋葱、大蒜和香芹切成薄片,和西红柿一起炖,加些盐、胡椒、罗勒和牛至,再加入几天前做的牛肉汁和牛肉块一起炖——想想都要流口水了。她还要听听新买的唱片,要写信给克丽丝——她已经两周没写信了,真说不过去——然后穿上温暖的睡袍,坐下来写那讨厌的报告。她写报告的时候,要尽量平静下来。她要平静地抗议美国对柬埔寨的入侵,可她脑中充斥着今天下午听说的各种故事及看到的景象。人们,世界各地的人们,只想生存。可那些发动战争的人到底想要什么?她觉得那是她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她哼着歌,炒了菜,盖上锅盖,给自己倒了杯酒,穿过厨房,打开电视看晚间新闻。时间还早,电视上放的是旧新闻。她没去管它,一边做意面酱,一边收拾桌子,不时喝两口酒。菜还在锅里炖着,闻起来很香,她揭开锅盖来闻——她总喜欢这样做。这时,她听到有人说话,她听到了,不可能有别人,可就是有人在说话。她转身看了看电视屏幕,是那里面传出的声音。她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是真的,可它就是发生了,有现场的图像,就发生在她眼前。图像定住了,有人指着一件衬衫满是血污的领子在说着什么,就好像还有什么可说的似的。她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是从她脑后传来的,她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痛苦的尖叫声。当她定睛再看时,厨房地板上全是血。

那时,我们不知道那还只是开始。那是噩梦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你能够真切地看到,能够用手触摸得到。除了杜克,许多人都能感受到当前形势的岌岌可危,但无法说清问题的症结。有时候,当我走在沙滩上时,似乎一切都很安静、很安宁,我忍不住想噩梦究竟何时会来。我觉得噩梦就像地球内部的岩浆,一直都在,只是偶尔会张开那杀人的巨口,喷发一次。

瓦尔终于回过神来。她不再尖叫,但哭泣不已。她俯下身去擦被她洒了一地的意面酱,泪流满面。她蹲下来,掩面而泣,无法相信,也无法不相信,最后,她放声恸哭:“我们正在杀害自己的孩子!我们正在杀害自己的孩子啊!”

电话不停地响。不停地开会。那些天发生的事情一片混乱,回荡在我的脑海里。突然间,镇上那些分散的和平小组成为一个大组织。突然,它们的成员就增加了,甚至翻倍了。几天后——是几天后吧?有人在杰克逊州立大学 [14] 杀害学生,凶手也说自己被逼无奈,也在抱怨,仿佛他们要是可以在不消灭黑人学生的情况下消灭白人学生就好了。

大家走路都恍恍惚惚的。有人觉得,苦难时期已经到来,比《一九八四》里还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政府官员——就像选阿道夫·希特勒那样被选举出来的政府官员,突然就变成了一群杀人犯。我们得知时,木已成舟。年轻一点儿的学生几近歇斯底里。下一个会是谁呢?他们能够杀害学生,也就能杀害我们。年纪稍大的人走路时也小心翼翼,担心下一个会轮到自己。做母亲的更是警惕,那些被杀死的也可能会是她们的孩子。他们只会来封电报,说很不幸,这是一次事故。三年的把屎把尿,十五年的辛苦培养,长到十九岁,健健康康,眉清目秀,这一切都付诸东流。有呼吸的人一下变成了没有呼吸的尸体,就这么完了。

有人写信,有人发电报。和平小组在哈佛广场中设了一张桌子,帮人发电报,每封一美元,只需要填一张表格。那些在一两年前还声称自己知道军火库,嚷嚷着要革命的人,此时也哑口无言,只是张皇四顾。有人在街上游行,我们聚集在剑桥的公地,听着喇叭里传出的演讲,却听不清楚演讲的内容。但是无所谓。年龄大一点儿的人,昂首挺胸;年轻人,畏畏缩缩,警惕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况——毕竟他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突然间,有人从暗处往人群中扔小烟盒,人们四下逃窜。有人大胆地打开其中一个用透明胶带密封好的烟盒,发现里面是三四只大麻烟卷。大家就成群聚集在一起,将烟点燃,但仍然很警惕。大麻中有可能掺了火药吗?联邦调查局有那么聪明吗?游行开始了,从芒特奥本街到马萨街,穿过桥,进入波士顿,从联邦到公地。一路上,人们驻足观望,有穿西服、拿相机的人,也有穿工装、表情沉重的人。人们感到全世界都布满了联邦调查局的线人。人们一边行进,一边说笑,可是,每当头顶有直升机掠过,年轻人都会身体一颤。我们中的一些人走到伯克利的人民公园时,有人朝人群中扔了催泪瓦斯。我们心知肚明。

我们到了公地,漫无目的地穿过去,看上去像有几百万人。我们找了一块空地坐下,在草坪上休息。阳光很温暖,空气很柔和,草木青翠。指挥台上的人在唱歌、演讲,可我们听不到。我们就坐在那儿,面面相觑。只有几种可能: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们会把我们杀死在这儿;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我们;或者,我们聚集在这儿,就能让他们住手,住手,住手!可是,我们谁也不相信最后一种可能。但我们都希望去相信。我们坐在那儿,看着刚到的人,他们有的手持越共的旗帜,有的举着毛泽东的画像,有的举着写有华盛顿、尼克松和“老魔鬼”军工复合体罪行的标牌。没错,魔鬼都有其生存之道。我们大多数人都保持沉默。奴隶之间是谈不上相互尊重的。在那一天,我们当中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就像奴隶——那些活着的和想活下去的人,他们的政府巴不得杀了他们,宁愿杀了他们也不愿听他们表达。年轻人坐在那里,无声、无力、害怕;年长的人坐在那里,忍受着关节炎、风湿痛。然后,就结束了。没有人发表演讲,我们成千上万的人就那样朝大都会运输署走去。没有人往前冲,因为没有意义。人们走着,走着,仿佛走向教堂一般,仿佛真的是朝教堂走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地铁站。我还记得当时在想,他们是怎么管理地铁系统的?站台很拥挤,但无人推搡,也无人喧哗。我们成群地走进地铁商店,买了三明治。然后,米拉、本、伊索、克拉丽莎、凯拉还有巴特一起去了瓦尔家——她们是在路上遇到巴特的。此外,格兰特和其他人也在那里。他们在瓦尔家里看电视,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看着同样的新闻。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吃三明治,间或有一个人说:“他们必须要听,我们有那么多人。”然后,就是一阵沉默。恐怕我们想得太简单了。杀害孩子的就是他们,是他们杀害了那些黄皮肤、黑皮肤、红皮肤和白皮肤的孩子。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站起来反对他们。我们证明了自己的纯洁。贫穷的我们,就算过得好,也不是因为利用了非洲或亚洲的人民;我们的友谊对美孚石油公司在安哥拉的持股,或福特公司在武器上所获的利润并没有直接影响。至少,我们希望如此。要嘲笑我们的道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都可以自嘲。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冲击五角大楼吗?你觉得那样有用吗?如果那样就能阻止杀戮,那么我们愿意变得更贫穷,如同以前那样贫穷。

这些纷乱的问题,并没有答案。至少我不知道答案。几天后,俄亥俄州的州长在候选人初选中被打败了——那天他还派出了国民警卫队。米拉转身对着本大喊:“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全国人民都和我们看法相同!”

本平静而又冷酷地说:“他本该输得更惨的。他的所作所为反倒提升了他的知名度。”

米拉转头看着电视,脸色苍白。

但那是之后的事了。当时,他们都坐在瓦尔家的厨房里,谈论集会人群的规模、空中拍照的场面,试图估计有多少人。他们真的都围坐在那里,消磨时间,等着看十一点的新闻。他们都希望自己有发声的权利。不是希望能感觉好一点儿,因为这不可能;也不是希望觉得自己有多强大,因为这也不可能。他们希望感到自己参与了一场意义深远的行动。他们已经献上了祭品,正等待着小小的回报。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中,电话响了,大家都愣在那里,无人说话。瓦尔穿过大家,走到墙边,默默地接起电话。我们都听到了电话中传出的声音,因为那是一个小姑娘在尖声大喊:“妈咪,妈咪!”

“怎么了,克丽丝?”瓦尔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米拉注意到,她的手指绞成一团,没了血色。但她的声音还很平静。

“妈咪!”克丽丝尖叫着,“我被强奸了!”

17

回望过去,灾祸如此接踵而至,简直不可思议。令我惊讶的是,我们竟然能够幸存下来。但我想,整个人类也曾经从更大的苦难中幸存下来过。一定是这样。问题是,代价是什么呢?因为伤口会留疤,而伤疤没有感觉,所以,当人们通过伤害的方式把儿子训练成“男子汉”时,就忘了这一点——幸存是要付出代价的。

瓦尔冷静地和克丽丝通话。她很快弄清了详情,于是叫克丽丝锁好门,挂了电话,然后再报警。瓦尔就守在电话旁边等,警察一来,克丽丝就会给她打电话,或者报完警之后,就会给她打电话。她快速而简明扼要地嘱咐着,克丽丝不停地说:“好的,知道了,妈咪,我会的。”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瓦尔挂了电话,站在墙边,转身把额头抵在墙上。她就那样定定地站着。大家都已经听到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凯拉站起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需要我们在这里陪你吗?还是希望我们离开?”

“你们不必留下来。”瓦尔说。她仍然对着墙。

于是大家悄悄站起身,迅速离开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关心。这种事情很微妙,它侵入了瓦尔生活中最隐秘的部分——甚至比她的性经历、她的月经周期更为隐秘。他们走到她身边,轻轻地碰了碰她,然后道一声晚安。

“如果需要我做点儿什么……”大家都说。

可是,当然,没什么需要他们做的。除了安慰,你还能做什么呢?只有巴特、本和米拉留了下来。瓦尔站在墙边。米拉给大家倒上饮料。瓦尔拿出烟抽。巴特给她拿了把椅子,让她坐下。当电话再次响起时,他迅速拿起了话筒,瓦尔倒抽一口凉气,以为他要接,可是,他把话筒递给了她,还给她拿来一个烟灰缸。这一次,话筒里面的声音小了不少,他们听不到了。说了几句,瓦尔就挂了电话。警察已经到了克丽丝的房间。那个强奸她的男孩跑了。他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强奸了她,她回到家,给她唯一能想到的人打了电话,而那个人,恰好与她相隔千里。警察送她去了医院。瓦尔在墙上记下了医院的名字。她给芝加哥查号台打电话,查到了医院的号码。

“太可怕了,但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她不安地抽着烟说,“虽然隔得很远,但得有人照顾她。”

他们在那里待到凌晨三点。瓦尔不停地打电话。她给医院打电话,很久都没人接,于是她挂了再打,打了又打。最后,他们告诉她,克丽丝已经不在那儿了。警察把她带到警察局去了。于是,瓦尔又给芝加哥警察局打电话。过了很久,打了很多个电话,才找到克丽丝被送去的辖区,可瓦尔终于还是找到了,并询问了她孩子的情况。他们也说不清楚。他们让她等着,可她挂了又打。克丽丝终于过来接电话了。据瓦尔后来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却还没有失控。

“先别起诉。”瓦尔说。

克丽丝不同意。警察想让她起诉。她知道那个强奸她的男孩的名字和住址。据他们说,他们对他还有别的指控,他们想逮捕他。

“别那样做,”瓦尔不停地说,“你不知道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克丽丝根本不听。“他们叫我签,我打算签了。”她说着挂了电话。

瓦尔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说。手里仍举着话筒,拨号音还在嘀嘀作响。她站起身,又拨了过去。那个接电话的男人有些生气了,瓦尔把他惹毛了。他让她别挂断,然后就一去不返。她等了十分钟,然后挂了电话又打一次。过了很久,有人接起了电话,可他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去看看,”他说,“等一下。”

她等了很久。他终于回来了。

“抱歉,女士,她走了,他们送她回去了。”

瓦尔谢了他,挂掉电话,跌坐回椅子上。然后她又站起来,从一个柜子里翻出电话簿,翻到黄页。她给航空公司打电话,预订了第二天早上的飞机。她转向米拉。

“你能开车送我去机场吗?”

当然,米拉和本都很乐意送她。

瓦尔一边抽烟,一边等着。二十分钟后,她往克丽丝的寝室打电话,可是没人接。她又等了十分钟,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一群人又陪她等了一个小时。她打了六次,可还是没人接。巴特的膝盖都有点儿发红了。

瓦尔叹着气坐下来:“她去别的地方了。还算明智。可能和她的朋友在一起。”她站起来,从架子上拿出一本小便笺本,翻了一遍,又拨了一个号码。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有人接了。瓦尔的声音压得很低,可仍然有些发颤。她在告诉对方克丽丝被强奸的事。“好的,我明早飞过去。”一阵沉默,接着她说,“是的。”又沉默了。然后她挂了电话。她转向她的朋友们。

“是克丽丝的爸爸。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以为他想知道。过去十四年,她每年假期都是和他一起过的。她可不是陌生人。”她的语气很奇怪。

“他说什么?”米拉问。

“他说有我去就好了。”

她走到橱柜前,倒了杯酒。她啜了一口,试着对他们笑一笑。那笑容仿佛是从她脸上撕裂出来般的扭曲。

“回家去睡一觉吧。谢谢你们留下来。不管我愿不愿意,你们都留下了。我不希望你们留下,但又很感激你们留下了。我发现,我希望留下来的,是那些不管我要不要他留下,他都会留下的人。”

他们笑了。如此沉重的时刻还这么啰唆!

早上九点半,她穿好衣服,装好行李,米拉和本载她去洛根国际机场。她预订的航班十一点起飞。她承认自己失眠了,可是,一夜无眠之后,瓦尔的状态并不算糟。第二天,她才显露出疲态。所以,她离开的时候仍然很有精神。

她回来后,才显得憔悴了一些。她回来那天,朋友们都没见到她。她和克丽丝从机场搭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几天后,瓦尔才给她的朋友们打了电话。她只去了四五天。大家过去看望她和克丽丝,可是,她俩都很奇怪。克丽丝沉默寡言,只是呆呆看着这些去年秋天曾和她一一道过别的人。她缩在椅子一角,情绪很消沉。瓦尔紧张而冷淡。她试着和大家聊天,但看起来很勉强。她也没留他们,大家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就离开了。他们很担心,相互之间也在商量该怎么办。最后,他们决定让她俩独处几天,再找个时间去看望她们。

那段时间里,我见过瓦尔,她的眼神令我刻骨铭心。很久以后,我又见到了那样的眼神。一个在集中营里度过了青年时代的波兰籍犹太人,就曾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造成他们那样眼神的原因或许不可相提并论,但也不能说毫不相似。因为不久之后,我听说了那件事的细节。

那天,克丽丝刚参加完一场芝加哥的和平示威游行往家走。她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正在兴头上,非常开心。游行过后,她和几个朋友还有一个老师一起出去吃了点儿比萨,喝了些啤酒。克丽丝的公寓附近很安全,所以她出了车站之后步行回家。她走得很累,鞋子也不好穿,鞋跟太高,脚踝处还有搭扣。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独自走在人行道上,突然,一个男孩从停着的两辆车中间蹿了出来——是蹿,不是走出来的,他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一刻,她很害怕,想到这破鞋子,穿着它们根本跑不快,可她又没法立刻把它们脱下来。他问她要一支烟。她给了,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可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她喊道。“火柴。”他向她晃着手里的烟说。“让开。”她说。可他不放。“你不放开,我怎么拿火柴?”他放开了她的胳膊,但挪了挪身子,又挡在她面前。她知道,自己所处位置离地铁有两个街区,而且空无一人。当时才晚上九点半,可街上已经没人了。她把火柴盒递给他,脑子转得飞快。周围的公寓黑压压的,她不想叫喊。也许,他只是想吓唬她,她的尖叫声反而会刺激他,他可能会动武。每周,芝加哥的街上都会有人被杀。她决定强装镇定。她叫他让开,想绕过他。他抓住她,把她拖下人行道,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他把她推倒在街上停放的两辆汽车之间,捂着她的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几个月前他刚在这个街区杀了三个人,还说,如果她叫出声,他就会杀了她。她没看到武器,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可她太害怕了,不敢挑战他,只好点点头。他松开了手。

他扒下她的裤子,把硬邦邦的阴茎插入她体内。他乱插一气,很快就射了。她睁大眼睛躺在那儿,感觉快要窒息了。完事后,他倒在她身上。

“我可以起来了吗?”她用颤抖的声音问。他笑了。她努力地思考着。先奸后杀的例子并不少见。他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克丽丝不停地思考着。她从没想过用身体对抗他,除了以智取胜,她想不出什么逃脱的办法。她试着想象,是什么致使一个人走上强奸之路。她试着回想自己听过的、想象过的一切犯罪理由。

“我猜,你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男孩从她身上下来,问她要了一支烟。他们坐下来抽烟。他跟她讲了一些疯狂的、乱七八糟的事,谈到了他的母亲,谈到他小时候她怎么对待他。他母亲非常粗暴。他讲了他小时候母亲对他所做的事。克丽丝小声地附和着。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那男孩又将她推倒,用手扼住她的咽喉。有几个人从一栋公寓里出来,站在路边交谈。克丽丝希望他们能看到飘起的烟雾。她不敢大声喊。她感觉,就算她喊叫,声音也会哽在喉咙里。最后,那些男人坐进不远处的一辆车里,开走了。那男孩摁住她的头,把阴茎塞进她嘴里。“给我舔。”他按着她的头命令道,同时在她身上上下挪动。她被呛住了,觉得简直要吞了自己的舌头。他直接射在了她嘴里,那又咸又让人反胃的精液令她的喉咙发热。他完事以后,她抬起头,吐出了精液。他又笑了。她试图站起来,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哪儿也不准去。”

她又坐下来,感到彻底垮了。她试着发挥聪明才智,设法让他开口说话,让他把她当成朋友。她对他表示同情,他于是又打开了话匣子。他谈到他的学校、他住的地方,还谈到了芝加哥。他夸口说自己熟悉方圆几里内的小巷子和死胡同。她专注地听着,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她觉得,在他恢复理性之前,她最好一动不动,否则就死定了。一定要找准最佳时机。她曾试图稍稍移动身体,可他立刻把她按住,又骑到她身上,把勃起的阴茎塞进她体内。她最后明白了,令他兴奋的是他自己的暴虐,抑或她的脆弱和无助。

他们又坐起来抽烟。“我太累了,我想回家。”克丽丝说。

“干吗?还早呢。这儿很不错啊。”他说。

“是的,可是我累了。你看,现在让我回家,我们另外约时间见面,好吗?”

他半信半疑地笑着看着她:“真的吗?你说话算数?”

她也回他一个微笑。嗬,多么狡猾的女人!“当然。”

他兴奋起来:“嘿,把你的姓名和住址给我,我也给你我的,我明天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啊。”克丽丝一口答应。然后,他们交换了字条。克丽丝不敢写假名,因为他可以从她的笔记本中看到她的名字。她也不敢写假地址,因为他能看见她走回去。不过,她留了一个假的电话号码,指望这能够救她。他这才让她起来。她尽量整理好衣服,与他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她想,最好不要跑。

“好了,再见。”

“再见,克丽丝。”

“好的。”她缓缓转身,走上人行道。“拜。”她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一边摆弄钥匙,一边僵硬地往家走去。她的双手在发抖,一路上,她的心怦怦直跳,支起耳朵听他是否跟在身后。但他没有跟来。她打开门,走进去,拉上门闩,便奔向里屋。她打开里屋的门,走进去,用力摔上门,插上门闩。她害怕极了,不敢开灯,也不敢往外看,仿佛他隔着街道就能伤害她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她走到电话旁边,给在波士顿的母亲打电话。可是,她一张嘴,就禁不住尖叫和哭泣起来。

和瓦尔通过话后,她小心地按照她的指示做了。可她仍在尖叫和哭泣,根本停不下来。她打电话报了警,向警察说明了情况和她的位置。他们很快就赶来了,即便没有在窗边,她也能看到警车那闪烁的灯光照进了屋里。听到敲门声,她颤抖着给他们开了门。她不住地哭,从心底发出一声声悲鸣。

他们做了笔录,还拿走了那张写着男子姓名和住址的字条。看到字条,他们皱起了眉头。他们说要带她去医院。他们对她很和蔼。她记起还要给母亲回电话。挂了电话后,她转身面对他们,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切断了绳索的小船,正漂向一片可怕的汪洋大海。他们把她带到医院,让她坐在一个带轮子的推车上,独自待在一个房间里。她还在哭,完全止不住,但她的头脑开始清醒。然后,有人进来,察看了她的身体,检查了她的阴道,她不得不把脚伸进马镫形的皮带里。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哭,她感觉自己名誉扫地,人们看着她,都只对同一个地方感兴趣,好像这地方就是她的全部,阴道,阴道,阴道,除此之外你再无其他,世界上就只有这个东西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个东西了,阴道,阴道,阴道,她活在世界上就只有这玩意儿。他们检查完后,就不再管她了,没有给她打镇静剂,也没有和她谈谈。她在心里一直说着话,可嘴里传出的却是哭声。我叫,叫,叫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是个学生,是学政治的,我叫,叫,叫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是个学生,是学政治的。念咒般地,歇斯底里地。他们扶她出去,把她送上警车,仍然不理会她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可仍然抽抽搭搭,只是不那么突然地痛苦尖叫了。她心里还在说,我叫,叫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是个学生。他们带她去了警察局,让她坐下来。她能听到他们说话,他们语调很温柔。他们说,他们想抓住这小子。他们对他还有另外三项指控,想要逮捕他。她吓了一跳,眼中充满恐惧。他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址,他看到她的笔记本上写着芝加哥大学,她逃不掉,他会找到她的……

母亲打来电话,克丽丝抽噎着,闷声说:“他们想让我签一份声明。”

“别签!不要急着起诉!克丽丝,听见我说的没有!”

他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住址,还知道我上哪所学校。

“他们叫我签,我打算签了。”她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们又开始催促,请求。她最后点头了。她签了。他们松了一口气,问她想去哪里,她呆呆地看着他们。她又开始哭了。他们开始不耐烦。她想不到能去哪里。不能回家。他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住址。

在她身后,电话响个不停,有些警察坐在桌前,还有些警察在屋里穿梭。姓名,地址。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是个学生。我和几个朋友还有我的老师伊夫琳一起去外面吃饭,大约晚上九点半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送我去伊夫琳家吧。”她说。

18

瓦尔到了芝加哥之后,从机场坐公共汽车到了地铁站,再换乘地铁到克丽丝住处附近。出了站,她往克丽丝的公寓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事发地点是在这儿?还是这儿呢?在美丽的五月的下午,那条街看上去很漂亮。街边绿树成荫,女人们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克丽丝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一个叫莉萨的朋友陪着她。一看到母亲来,她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她们就那样抱了好一会儿。

“你看起来还好。”瓦尔看着她的脸说。

“我还好,”克丽丝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去了伊夫琳家,她对我很好。她是我的老师,是英语专业研究生。她可好了,妈咪!她说,我是她知道的今年第十五个被强奸的女孩。光今年啊!她整晚都陪着我。我情绪不太好,她给了我苏格兰威士忌,”克丽丝咯咯笑着说,“我还真的喝了!”克丽丝转向莉萨,“还有莉萨,我在伊夫琳家给莉萨打电话,她马上就赶过来了。她们都对我很好。伊夫琳帮我洗了澡,还在洗澡水里放了上好的浴液,会冒泡,还有香味。之后,她让我坐下来,帮我梳头,梳了好久。她还陪我聊天。她给我做了三明治,送我上床睡觉,就像你在这儿一样。”她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嘶哑,又一把抓住母亲。

“我们过来收拾克丽丝的东西。”莉萨说。

“好的。”瓦尔坐了下来。克丽丝匆匆去了一趟厨房,给她端来一杯咖啡。

瓦尔讲到这里就停了。“对于这件事,我们要怎么做,她好像明白了。好像我们都明白了。我一直在为克丽丝做一些事,她也一直在为我做一些事,但我们所做的不同。”

瓦尔问了克丽丝事情经过,不时打断她,询问每个细节,听不清楚的地方,就会打断再问。她认真地听着。克丽丝讲了很久。莉萨走了,她还有约会。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克丽丝开始紧张地四处张望。

“好了,”瓦尔起身说,“收拾行李,亲爱的,我们去住宾馆。”

如此简单的解决办法令克丽丝很高兴。只要妈咪在这儿,就一切都好。妈咪会照顾她的。她们锁上房门,走到街上,每人拖着一个小皮箱。克丽丝挽着母亲的手臂。她们就这样沿街走着,克丽丝向母亲靠过去,紧紧地贴着她。走到十字路口,瓦尔拦下一辆出租车,去了一家专供女性的宾馆。入住后,她们换上了睡衣,瓦尔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们坐下来聊天。到她们更衣准备去吃饭时,已经理清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因为克丽丝还要上学,而且很快就要回家了,所以他们安排她早日出庭。瓦尔迅速地安排好了这一切。她们明天一大早就回克丽丝的公寓打包。她们一路上买好包装箱。打包要花上两天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就托运,瓦尔给托运公司打了电话。一切都安排好了。三天后,克丽丝就要出庭了。她们拿不准打官司要耽搁多久,所以计划完事后次日就走。瓦尔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机票。这天,克丽丝还要去银行取钱,然后请伊夫琳吃饭。克丽丝的状态还不错。她不停地拥抱母亲。一切都有序进行的感觉真的很好,知道自己在哪儿,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后天出庭,大后天回家……克丽丝开始有了安全感。

瓦尔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问克丽丝要不要,但克丽丝笑着说:“我今天可没被强奸。”

瓦尔坐在床上说:“我还有一些事要问你。医院给你注射镇静剂了吗?你情绪失控时,他们有对你采取什么措施吗?”

没有。

“他们给你做梅毒和淋病检查了吗?”

没有。

“警察有说过,如果他们没有抓住那个人,会对你提供什么保护吗?”

没有。

瓦尔往后靠了靠。克丽丝有点儿紧张,往母亲身边靠过去。她们一起躺在床上,克丽丝蜷缩在母亲怀里。

“会出什么事吗,妈咪?”

“没事,”瓦尔说,可她的声音很生硬,“我们回剑桥再去检查。会没事的。”她轻拍着她的孩子。然后,她又换了一种语气:“克丽丝,你试着反抗过吗?”

克丽丝猛一抬头,睁大了眼睛:“没有!你觉得我应该反抗吗?”

“我不知道。你想想,假如你推开他,从他身边绕过去,或者大喊,会如何呢?”

克丽丝默然:“不知道。”她又想了很久,最后说:“当时我太害怕了。”瓦尔说:“当然。”然后抱了抱她。可是,过了一会儿,克丽丝若有所思地说:“妈咪,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种感觉。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走在马萨街上,那个中年男人停下车叫住我的事吗?当时,我直接走下人行道朝他走了过去。他问我想不想当模特儿,我说不想,但我受宠若惊。他说他开了一家模特儿公司,如果我上车去,他就给我他的名片,我可以去他办公室找他。虽然小时候你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车,可我还是上去了,我鬼使神差地就上去了,好像他说了我就得照做一样,好像在他和我说话的那一分钟,我丧失了自己的意志似的。还记得吗,我和你讲过的?当时倒没出什么事,因为还没等他开远,我就下车了——你还说幸亏马萨街总是堵车,记得吗?”

瓦尔点点头:“那时你大概十四岁。”

“没错。这回也有相似的感觉。就像我们坐在家里,看着塔德那副吓人的样子时一样。感觉好像我们如果做些什么,比如把他扔出去或者报警,就是犯罪似的。别人不会说那是犯罪,但我们却会那么觉得。我们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自己没去做本来应该做的事似的。”

“在那件事上,我觉得我们的做法是对的。”

“是啊。你觉得你不得不忍受这些。可为什么我也觉得不得不忍呢?你知道吗?”

“说说看。”

“这回也有那样的感觉。好像他有权利那么做似的。好像,只要他袭击了我,我就无可奈何似的。你知道吗,就像电视或电影里那样。女人从不反抗,从来不。她们哭泣、尖叫,等着某个男人来救她们。或者,就算她们做了些什么,也没有用,那个男的会抓住她们,情况会变得更糟。但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些。只是我有这么一种感觉而已。好像我真的无可奈何。我很无助。我被彻底打垮了。好像他有将我打垮的力量。哦,还不只是这样。他说他有刀,我害怕极了,只能相信他。我失去了勇气,妈咪。”她说到这儿站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我一直都很有勇气,你知道的,我经常和老师争论。可是,那天晚上,我一点儿勇气都没有了。”

瓦尔用手揽着她,俩人聊了很久。克丽丝在母亲的爱里平静下来。母亲谈到调节、勇气和常识。她告诉克丽丝,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已经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我一直在想,他会不会划伤我的脸,”克丽丝说,“其他的我倒不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都忙着收拾克丽丝的行李、打扫公寓。走在街上时,克丽丝仍然挽着瓦尔的手臂;尽管屋里有两张床,克丽丝还是每晚都和母亲一起睡。瓦尔接过了收拾和打扫的活儿,同时也监督克丽丝整理东西——其实大多是瓦尔一个人做的。可是,克丽丝觉得瓦尔有点儿不对劲。她觉得瓦尔很紧张,好像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瓦尔表现得过于镇定了。克丽丝跑进跑出,给她端茶、倒咖啡,端奶酪或饼干。她对母亲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很警觉,时不时跑过去抱着母亲。“好像是她在保护我似的,”瓦尔对我说,“好像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似的。”

她们走在街上时,瓦尔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候,有车停在街中央,车里的男人会冲着克丽丝喊:“嘿,小妞!”克丽丝的确很漂亮。她贴着母亲,几乎是躲在她身后,希望他们赶快走开。当然,她已经习惯了,因为从十三岁开始她就常常碰到这种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会径直走过去,不理睬他们。当她问母亲该怎么办时,瓦尔说:“让他们肏自己去。”克丽丝很吃惊。“想玩玩吗,宝贝儿?”有些男人从她身边经过时,会这么对她说,她就扭头不看他们。此刻,贴着母亲,她明白了。那是强奸,强奸,强奸,她知道瓦尔也心知肚明。她试着反抗,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肏你自己去吧!”一天晚上,她们去餐馆吃完饭回家时,瓦尔大声说出了那句话。当时,她们手挽手从两个年轻男人身边经过。

“嘿,姑娘们。”其中一个说。

“要逍遥一把吗?我们带你们去快活快活。”

“肏你们自己去吧!”瓦尔说,拉着克丽丝匆匆走过去。

回宾馆的路上,克丽丝笑了一路,但她笑得有点儿歇斯底里。

出庭的日子到了。她们只得乘公共汽车去。她们经过了一些克丽丝没去过的地方。克丽丝一边眺望窗外,一边瞄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神色令她有些担心。车窗外有许多黄色的建筑。每栋建筑都带一个混凝土庭院,庭院周围是高高的防风栅栏。这些一定是为黑人建的,因为院子里面全是黑人,有几十个,他们就站在那里往外看着。克丽丝看了看瓦尔,又看向车外。她也感觉到了。一股仇恨的浪潮从那些面孔中涌出来,淹没了公共汽车,那是一束恨意的激光,凡是被它照到的东西,都会被摧毁,公共汽车、街道、小轿车——所有的一切。

“戴利知道怎么制伏这些黑人,”瓦尔愤愤地说,“他真的很擅长。给他们修一堆监狱,让他们住进去,假装他们是自由的,把他们困在那里,给他们发救济金。但凡看过神话故事的人都知道,如果你有一条龙,你就算把它锁在地牢里它都会跑出来,摧毁整个国家。我估计戴利从没看过神话吧。”

克丽丝感到一阵战栗:“妈咪,你觉得他们恨我们吗?”

“为什么不恨?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恨。你会吗?”

克丽丝又是一阵战栗,沉默不语。

“怎么了?”

“那个男孩……强奸我的那个……米克……也是黑人。”

“是吗?巴特也是。”

克丽丝放松下来:“那倒是的。”

瓦尔和克丽丝走进警察局时,大家都转过头。男人们上下打量着瓦尔,但他们的目光在克丽丝身上停留得更久。瓦尔身体紧绷,克丽丝把母亲抓得更紧了。瓦尔在看着什么,克丽丝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她在看男人们的臀部。穿着不合身的警服,他们的臀部都显得又宽又难看,每个人腰部都别着一个枪套,里面插着一把枪。他们走路一摇一摆的,裤子因为武器的重量而下坠。就像两个睾丸和一根阴茎。只要别人看得见他们武器的分量和尺寸,他们就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多么丑陋。瓦尔的嘴巴扭曲着。

她们终于找到了审判室。可刚一进去,克丽丝就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他在那儿,”她倒抽一口凉气,盯着一个后脑勺看,四下环顾,“不,他在那儿!”她不住地念叨着。于是瓦尔说:“我得走开一会儿,到前面去去就来。”她说着站起来,和站在屋子前面的那个男人说了几句,然后叫上克丽丝,带她去了另一间屋子。那是一间休息室,又长又窄,两边靠墙摆放着几个存衣柜,中间是几张长椅。屋里还有几扇大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街道上繁茂的枝叶。她们还听到狗吠,附近有很多狗在叫。她们坐在那儿抽烟。半个小时后,克丽丝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偶尔会有警察经过,怀疑地瞥她们一眼。瓦尔猜,男厕所或许就在休息室的某一端。

三个小时后,两个穿便衣的男人匆匆进来,向她们走来。他们扫了她们一眼,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克丽丝问瓦尔:“她就是那个吗?”

“那个什么?”瓦尔火了。但他们没有理会她。克丽丝站了起来。她看上去很年轻,不像十八岁,倒更像十五岁,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她睁大双眼。两个男人坐了下来,手里都拿着文件夹,上面夹着纸和笔。他们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却几乎不等她回答。瓦尔面色很难看。克丽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温驯地小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他们与她争辩时,她也不坚持。他们不停地刺探、盘问,想让她更改陈述。她好像没有察觉到他们真正的用意,眼睛眨巴着,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她不改口,但也不生气,也不回击。于是他们开始威吓她:“你别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说的,你可和他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啊!”“他说你是她的朋友。他还知道你的名字,来吧,姑娘,说实话吧!”

瓦尔明白,他们是在试探克丽丝是否可以胜任证人,可她也明白,遇到像这样的案子,他们必须这样做。那个男孩只是一个孩子,不是“富二代”,没有好的律师,也没有人花高价钱赎他出去。他们问了克丽丝一个问题,可她刚回答到一半,他们就打断她,然后又问下一个,她还来不及回答,他们又问了第三个问题。克丽丝很冷静,非常冷静。尽管她看着他们,可又好像完全无视他们。她开口回答问题,当他们打断她时,她就礼貌地停下来,听着,思考一会儿,接着回答下一个问题。当他们又打断她时,她就停下来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一副恭顺的样子。自始至终,他们一次都没叫过她的名字,就好像她没有名字似的。她沉默时,他们就又开始问她一些之前问过的问题。她看着他们,就像一个乖巧的机器娃娃。然后,她开始回答,声音很平静,很冷漠,她的回答还是和之前一样,眼睛一眨不眨。

就这样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其中一个人忽然转向瓦尔:“你是她母亲?”

她怒视着他们:“那你们是谁?”

他停顿片刻,看着她,好像她疯了似的。他愤愤地冲她说了些什么,就转向克丽丝。

“等一下,”瓦尔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再说一下你的名字和职位。”

那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菲特,他的职位——助理律师。

“还是个欺负人的律师,我把这点也记下来了。”瓦尔说。

那两个男人盯着她。他们相互说了几句悄悄话,就起身离开了。克丽丝坐回椅子上,又睡着了。瓦尔看着那两个男人。那个律师很年轻,她猜,也就三十出头吧,如果他的行为不那么丑陋的话,也算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们走到门边,停下来又商量了一番。那个律师朝瓦尔走过来,一脸憎恶地看着她。

“女士,你知道那小子说什么吗?他说她是他的朋友,懂吗?他说她是自愿的。你也许觉得很震惊,”他嘲笑道,“不过,很多漂亮的白人小公主就想尝尝小黑肉的滋味。”他说完,合上文件夹出去了,另一个男的也跟着出去了。

瓦尔走到窗边。狗一直在叫,叫个不停。这叫声好像是从她们所在的这栋建筑里传出来的,这里一定有个野狗窝。她站在窗边,抽着烟。她想到那个律师,不知道他在家是否也是这副嘴脸。他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像看犯人一样吗?面对奶油炖鸡,他也会询问一番吗?瓦尔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已经失控了,已经无法回头。她也不想回头,因为回头就意味着欺骗自己,意味着否认她看到的事实,这些事实围绕着她,无处不在。

又过去几个小时,瓦尔和克丽丝都饿了,却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先找地方吃饭。烟抽多了,有点儿反胃。终于又进来一个男人,也是着便服。他走路的姿势大义凛然,好像觉得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很有威严似的。瓦尔还站在窗边,他朝瓦尔走过来。他皮肤黝黑,身材颀长,比之前那两个人斯文得多。

“你是被强奸人的母亲吗?”

“如你所说,那个被强奸的,就是我女儿——克丽丝蒂娜·特鲁瓦克斯。你是谁?”她又拿出了小本子。

他说了名字,她记了下来:助理律师卡曼。

他开始问她问题,和之前那个人问的一样,但更有礼貌一些。她说:“另一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畜生不如的人,已经问过了。”

律师解释说,他还得再问一遍。

“那干吗问我?问克丽丝啊。她才是当事人。”

他朝她走过去。克丽丝独自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娇小又脆弱,她那单薄的身体蜷缩着,长发披在肩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律师又开始盘问了,不过他比之前那两个人温和多了。他也没有叫克丽丝的名字,但他显得很同情她。

过了一会儿,瓦尔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惹毛了菲特,所以他拒绝接手这个案子。卡曼来之前,也有人警告过他要当心她。她失声大笑,卡曼不安地看了看她——她可是惹毛过菲特的!

问完问题后,卡曼就离开了,走时说他还会回来。这时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进来。是警察。原来是漏了一道程序,克丽丝尚未指认那个男孩。那男孩不在那里,她得从一群人中把他指认出来。人们就这么进进出出的,但更多时候她们只是干等着。已经是下午,太阳西斜。狗还在不停地吠。有几个警察进来,粗鲁地叫克丽丝下楼,瓦尔跟了出去。

“在那儿。”一个警察指着某个房间说。

“不会吧,你们不能这样!”瓦尔大叫。他们都看着她,她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听说过她了。

“房间里没有隔板,你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直接见面,”她说,“你们得照章办事。”

他们转过身去,推了推克丽丝。

“克丽丝!”瓦尔大叫一声,但克丽丝转过身,茫然而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进去。瓦尔站在她身后,警察堵在了门口,好像防着她跟进去似的。瓦尔往里看了看。克丽丝背对着她站着。六个黑人男孩站成一排。一个警察厉声对他们发出口令。

“向右转!向前看!向左转!”

那些男孩转过身,看起来没精打采的,他们的手臂肌肉发达,其中几个背上还有伤疤。她想,他们心里也明白。要是警察用那种口气和她说话,她肯定会冲过去给他们一下。可作为白人女性,她还有点儿特权,所以,他们只会把她打晕,或者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扭送到精神病院。对这些黑人,他们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那些男孩转过身,他们眼神麻木,甚至都不敢流露出怨恨。那天她见到的所有警察,都是白人。

克丽丝对其中一名警察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出来,挽起母亲的胳膊。瓦尔明白了,克丽丝也知道她明白。克丽丝是在告诉她,你千万别拦着我。我一定要了结这件事,否则我以后走在街上都会害怕。你就让我做该做的事吧,我不在乎流程是否合法。

她们又回到了休息室。

过了一会儿,卡曼进来了,他建议她们撤诉。克丽丝震惊不已,他们为此争执了一个多小时。那个男孩好像坚称她是自愿的。卡曼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这已经是最后的结果,已经是最高法庭的判决似的。他解释说,克丽丝并未受伤,这一点很不妙。他认为(他翻了翻笔录),她身上只是有些瘀青——至少笔录时她是这么说的。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她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告他殴打,而殴打罪只能判六个月。可那个男孩一口咬定她是他的朋友,所以卡曼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他一直劝瓦尔让她撤诉,看都不看克丽丝一眼。克丽丝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个男孩还另外被控两宗殴打罪和一宗强奸罪——那件案子里,真的有刀伤。因此,无论如何他肯定会入狱。

克丽丝看着他说:“不。”

他劝了又劝。克丽丝就是不答应。于是,律师说他不想受理这个案子了。

瓦尔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不受理,我会请民事律师起诉政府。也许最好是买一支枪,打死那小子,我女儿走在街上才会觉得安全。”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肯定,非常肯定,她绝不会杀人。他表现得很得体,始终用劝解的口吻,但一直在同她们争论。克丽丝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一直看着瓦尔,但瓦尔也不会改变态度。她不会说一句影响克丽丝的话。克丽丝始终拒绝。

“好吧。”他叹了口气。瓦尔想,还真是讽刺。他不愿意为了克丽丝接下这个案子,是因为他不想看着克丽丝在法庭上被羞辱。他竟然毫无保留地相信那个男孩。那男孩没有对任何细节提出异议。他并未否认他从两辆车中间跳出来,把她摁倒。没有人提出看克丽丝身上的瘀伤,可她身上确实有,肩膀上有一道又深又大的伤痕,擦破了好几层皮;脊椎边还有一道伤口,不大但是很深,都流血了。没有人询问这些。瓦尔想,只有男人才会相信,一个女人被那样对待了还能乐在其中,从强奸者身上获得满足。她在男作家写的小说里也读到过类似的描述。服从,是的,他们就是被服从的对象。国王、皇帝和奴隶主也是被服从的对象。常见的描述还有诡计多端,女人和奴隶不就是以此著称的吗?

她心中暗潮汹涌。克丽丝领她去了审判室,让她坐下,腾出一只手揽着她。瓦尔在咕哝着什么。审判室里不允许抽烟,可只有抽着烟,她的精神才不至于崩溃。她仍在不停地咕哝着。她们周围全是男人:警察、律师、罪犯、受害者。他们在一旁看着诉讼过程。瓦尔咕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回过头看她。法官和律师对待黑人和白人的方式有很大的差异,太明显了。瓦尔不由得想,这并非凭空出现,压制住他们所有人的。这是有原因的。

“愚蠢的性别歧视,”她说,“还有种族歧视!”克丽丝揽着她的肩,轻轻拍拍她。

“没事的,妈咪。”她在瓦尔的耳边轻声说。

“杀,杀,杀!你只能这么干!他们人太多了,”她对克丽丝说,“你赤手空拳是打不倒他们的。你需要武器。杀!”

克丽丝亲了亲她,把脸颊贴在她的脸上。

“我们得炸死他们。没别的办法了,”瓦尔说,“我们得把他们捆在一起,一次干掉。”

轮到审理她们的案子了。有人传那个男孩进来。卡曼朝她们走过来。他表情和善,一副关切的样子。但他仍然是一头性别歧视的蠢猪。他说话的时候,瓦尔一直用手捂住嘴,以免冲他吼出声来。克丽丝紧紧拽住瓦尔的胳膊肘。她在央求母亲别吼。这时瓦尔听到了卡曼在说什么。他在提醒她们,克丽丝将会遭受羞辱。他在试着缓和这件事,可同时,他又暗示,这是她们自找的。“你确定要这么做?”他问瓦尔,“我们还有机会撤回。”

瓦尔把手从嘴上拿开。她厌恶得嘴巴都扭曲了:“小黑肉,你在休息室里是这么说的,对吧?”

卡曼吃了一惊。他一脸嫌恶地看着她。

“她要是想和那个小黑肉上床,大可以在自己舒服的床上,没必要在街上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如果你觉得我们担心的是她的清白或贞洁,那你就错了。我们是在捍卫她的安全,是在争取她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一个充斥着‘你们’——满是男人的世界!”她说完了。他一脸困惑和惊恐,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她可能是疯了,她很可怕,很可憎。可他是一个专业人员,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于是,他走回律师席,继续翻他的文件。公设辩护人,一个身材高大、脸膛发红的爱尔兰人问道:“下一个是谁?”卡曼小声地应了几句。

“哦,米克啊!”辩护人笑着说。他的笑容说明了一切,眼中闪过的那一抹邪恶,那种心领神会,那种乐在其中表露无遗。那些乖乖女就爱偶尔扮演一把小荡妇。“别逗了,你不会是要接这一个吧?”他笑着问卡曼,“你开玩笑吧,这小妞的裤子那么性感。”

那男孩被带进来了。他很年轻,看上去不到十九岁,但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他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他的体格比克丽丝高大,看上去比她健壮,但还远远算不上魁梧。他扫了克丽丝一眼,可她并没有看他。她站在那儿,缩成一团,看上去那么弱小,长长的头发散落在瘦削的脸庞边,眼窝深陷。

法官问克丽丝事情经过,她简短地讲述了一遍。审判室里,那个爱尔兰律师站在他的当事人身后,隐约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正灿烂地笑着。

法官转身面向那个男孩。公设辩护人手持文件夹,正准备打开,以反驳控告。他准备得可真够充分的。

“你认罪吗?”法官问那男孩。

“认罪。”那男孩说。

就这样审理完了。双方律师都很惊讶,但都平静地合上了文件夹。只有克丽丝一动不动,直到法官宣布那男孩因殴打罪被判六个月监禁,她才用一种微弱而颤抖的声音说,她对美国的公正期望过高了,她学了多年的法律,本想将它作为终生的事业,可今天的遭遇,粉碎了之前的一切向往。她身材瘦小,看上去很年轻,声音尖细而飘忽不定。他们让她说完了。法官敲响小木槌,宣布审理下一个案子。然后他们便对她置之不理了。毕竟,她算什么呢?

克丽丝颤抖着回到母亲身边。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判决了。一个黑人男孩,完全信奉他的文化并按照这种文化行事,被判了六个月的监禁。当然,他身上还背着其他的罪名。他的余生也许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他会带着痛苦和仇恨进去。她说要和他做朋友,他相信了她。就像其他男人一样,他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背叛了。他只记得这一点,剩下的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他跳出来,不记得他掐着她的咽喉。他只会记得,她捉弄了他,他却相信了她。经过克丽丝这件事,总有一天,他会杀了另一个女孩。

瓦尔坐在那儿,想起在楼下的时候,她还同情那群接受指认的黑人男孩,此刻,那种同情已经消失了,永远不再有了。他们的肤色是黑、是白,还是黄,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对抗,至死方休。那些站在那里的白人男性,宁愿让克丽丝成为牺牲品,却不去质疑一个他们由衷蔑视的人种的男性。那么,他们是怎么看待女性的呢?怎么看待他们自己种族的女人?又是怎么看待他们自己的妻女?

她僵硬地站起身,仿佛骨髓已经被抽干了。克丽丝搀着她走出房间,好像她是个残疾人似的。她们回到了宾馆。克丽丝付了房费,叫了一辆出租车。可是,好像诸事不顺。前台那个男的为了一些事和她们争论不休,出租车司机嫌她们行李太多,乘务员朝瓦尔吼道,如果她女儿不穿上鞋,他就要把她们丢下飞机。无论看向何方,她们都能看到那些肥大的蓝裤子、枪套和手枪,以及像那些律师一样,西装革履、穿戴整齐的男人,他们看起来文质彬彬,从不当着女性的面说脏话,去餐厅吃饭的时候还会为她们拉开椅子。瓦尔一直在想,他们也有自己的女儿,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陪她们玩耍。他们也有儿子,但又会如何教育他们呢?她如此想着,微微战栗。

回去的路上,克丽丝一直在照顾瓦尔。一回到家,克丽丝就崩溃了。她蜷缩在沙发一角,一声不吭。除了母亲,她不能忍受任何人待在她身边。她躺在母亲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不断被惊醒。她试着看书,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她每天坐在镜子前,用指甲剪剪分叉的头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就算有人来,还是她喜欢的人,比如伊索、凯拉、克拉丽莎、米拉,她也心不在焉地坐着,很少和她们说话;对母亲说话的语气也很冲,要么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瓦尔叫她帮忙做饭或打扫,克丽丝有时会听话,可经常是一转头人就不见了,最后发现她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

瓦尔带她去体检,也做了性病筛查。克丽丝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瓦尔无论去哪儿,克丽丝都跟着,因为她不愿一个人出门,也不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可是,瓦尔也不怎么出门,通常也就去超市和洗衣房。她退出了所有的组织,没有做任何解释。人们不时上门来取各种印刷的小册子和笔记,她一脸厌弃地把这些东西塞给他们,好像它们全都是废物一样。晚上,她们偶尔会打开电视,可过不了一两分钟,上面就会出现一些令她们难以忍受的广告、场景和对话,于是,她们都不用看对方一眼,就直接起身把电视关了。瓦尔试着看书,可没看几页,就会忍不住把书冲墙上扔去。她们甚至连音乐都不能放,克丽丝一听到摇滚乐歌词就会发火,而瓦尔一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就会暴躁。她不停地说,那是“老男人的音乐”。对她们来说,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污染了。有一天,塔德顺路过来坐坐,她们却谁也不理他。

克丽丝唯一想见的只有巴特。他过来之后,她和瓦尔坐下来陪他一起喝茶,克丽丝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倾听着,眼中充满了泪水,沮丧地盯着桌子。克丽丝讲完后,他抬起头,语气急促地告诉她们,黑人男性是如何看待白人女性的——他们只是把白人女性当成报复白人男性的工具。

克丽丝和瓦尔看着他。不一会儿,他就走了。

瓦尔意识到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可她根本没心思。她感觉自己已经没几个朋友了,她们似乎都不太明白克丽丝的遭遇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们尽可能装作很开心,尽量谈论其他事情,好像强奸算不了什么,就跟有人破门而入偷走你家的音响没什么两样。她并不生他们的气,只是不想见他们而已。她突然想起住在萨默维尔公社的一群人,他们于一年半前,在伯克希尔办了一家公共农场。他们在那里种植蔬菜和牧草,养鸡养羊,还搭了葡萄架,养了蜜蜂。他们吃自己做的奶酪、酸奶、葡萄酒和蜂蜜。他们沿着几条主干道兜售自制的面包、陶艺品和针织品。他们努力生活。

她写信给他们,提到了克丽丝的事,他们的回信很热情,还邀请克丽丝过去,说那是个平静、亲近自然的地方,一定能帮到她。而且,那里也有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她能够理解克丽丝。

瓦尔把信藏了起来。那天,瓦尔趁克丽丝小睡的时候出去散步,回到家时,只见克丽丝面色苍白、神情恐慌。

“你去哪儿了?”

“克丽丝,有时我也需要独处。”她只回了这一句。那晚,她坚持让克丽丝回她自己的房间睡觉。她听到克丽丝整晚都在走来走去,但她并没有迁就,接下来的几晚继续如此。克丽丝终于不再走来走去了,可是,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她显然一宿没睡。一周后的一个晚上,瓦尔要出门,不让克丽丝跟着。她去看了一场电影,虽然什么也没看进去。她夜里十二点后才回家。回家后,就看到克丽丝一脸惊恐,呼吸急促,一言不发,只是用麻木而怨恨的眼神瞪着她。

最后瓦尔建议克丽丝外出一段时间,去那个叫伯克希尔的地方。克丽丝紧咬嘴唇,黑眼圈深重,眼神分明在说——她再也不信任瓦尔了。

“我看是你想让我去吧。”

“是的,你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啊。”

“一定是我妨碍到你了吧。你是想和谁同居,嫌我碍着你的事儿了吧。”

“不是。”瓦尔垂下眼帘,平静地说。克丽丝的怨恨是最令她痛苦的。

“你要是想摆脱我,我就去和巴特一起住。”

“巴特要工作啊,你总不能每天和他一起去工作吧。你得一个人待着,他家附近不安全。”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克丽丝跳起来,尖叫道,“你非得这样对我吗?别说了,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着跑进房间,摔上门。瓦尔喝完闷酒,摇摇晃晃倒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克丽丝一边喝咖啡,一边冷冷地看着瓦尔,说:“好吧,我去。”

瓦尔松了口气,激动地笑了。她伸手去拉克丽丝的手,但克丽丝躲开了,冷冷地看着她的母亲。

“我说了我会去。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想摆脱我。我去就是了。但你别指望再见到我,别指望再和我联系——永远别想。”

几天后,瓦尔开车把克丽丝送到伯克希尔农场。克丽丝走进农舍,像是被押送到监狱的囚犯似的。瓦尔离开时,克丽丝没有亲吻母亲,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说。

19

瓦尔曾说过,她有点儿像斯特拉·达拉斯。是的,但也不完全像。她的女儿并没有嫁给某个“富二代”,没有住在歌舞升平的豪宅里。瓦尔一直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但她没有哭泣。

如果她是斯特拉·达拉斯就好了。如果她可以哭泣就好了。我想,如果有那一天,事情就可以缓和,一切就能够被软化,恢复如初。我是这么想的,但这也是事后的想法。

事实是,她失去克丽丝了。面对痛苦,她让自己变得更加冷酷,她知道,这种痛苦不会很快过去,而且,数年之内还会煎熬着她。她觉得,在她和克丽丝这样的亲密关系中,背叛是不可避免的。克丽丝太过依赖她了。父母的某些错误,是有助于孩子成长的,不管他们是有意为之,还是本来就不称职。瓦尔这么坚强,又这么聪明,所以,她似乎是故意的。当然,她可以让克丽丝回到她的怀抱,但她没有那么做。剩下的事,就顺其自然吧。她告诉米拉:“我没什么能为克丽丝做的,除了去死,但我不想那么做。”

她偶尔给克丽丝写信,但没有回音。瓦尔写的不是真正的信,因为她已经越界了。这一点,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道德虽好,却也是有界限的。人们要一起生活,道德就是约束他们的一套准则,它使人们形成集体,并使得集体利益最大化。但对那些已经越界的人没用,他们也不会在乎。比如,几年前,一架飞机在安第斯山脉坠毁,幸存者们最后沦落到食人肉维生。这引发了所谓的道德问题。或许这也谈不上真正的问题,因为这样的问题谁能有答案?你可以宣扬教条,可以引经据典,也可以搬出权威;你可以辩论到死,但依然无法分辨谁对谁错。假如你是一个犹太人,你的丈夫和孩子被纳粹分子杀死了,而你因为还能出卖肉体而活了下来,你走在阿根廷的街道上,看到那个曾经关押过你的集中营的长官,你口袋里有一支枪——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你的手指正在扳机旁,而你看见了这个男人……你会怎么做?有些事,你无法将它分类,无法判断,只能由那些想实践或被迫要实践的人去亲身实践。这些人从不在乎后果。

我想知道,他们是否真的不在乎。坐在这里,看阳光透过窗户倾泻进来,桌上放着一杯冰茶,望着远处的海面,在沙滩上散步,写那些不会在乎后果的人的故事,多么惬意。不过,真有这样的人吗?是否就连最好战的人也在乎后果——哪怕他的灵魂已经伤痕累累,哪怕他的希望已被摧毁,甚至在他开着坦克去撞墙,开着飞机去撞航空母舰的时候,也曾有片刻想过,这也许是一场终会结束的噩梦,或许他能被拯救,能回到家,坐在炉火旁,端起那盏茶,拍拍坐垫,笑谈那些陈年旧事,一边笑着,一边抹去眼角的泪水……

哦,天哪。有什么用?我写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尝试说出真相,可真相究竟是什么呢?我思索许久,想象那种极端情境,在人类的一般认知之外,那种和普通人没有关联的情境,其他人就无权评判深陷那种情境中的人了。可就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一只冰凉而令人战栗的生物刺了一下我的脊椎,往上爬到我的大脑里,告诉我,所有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情境,所有人都是。

可是,如果是那样,人们岂不是就连最简单的故事也讲不出来了?我放弃。我再也不能往下想了。我所能做的,就是讲述,讲述,讲述。当然,我要尽我所能,去讲述,讲述,讲述。我要告诉你接下来的故事,把它讲完为止。它还没有完,永远不会完。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这也是这个故事结束的唯一原因。

从芝加哥回来后,瓦尔变得很古怪,变得陌生、疏离而冷漠。女人们有各自的生活要忙,也就不经常来找她了。克丽丝很消沉,变得很难相处,伤害了她们的感情。她们不清楚事件的整个经过,但因为在瓦尔家里,性并不是禁忌的话题,她们以为克丽丝不过是受惊了,很快就会好的。瓦尔没给她们中任何一个人打过电话,她们觉得和她日渐疏远。

米拉可能是和她最亲近的一个,她觉得很愧疚,一直想去看望她们。可她又怕见瓦尔。她刚认识瓦尔时,瓦尔就告诉她一些她没想过的事情,也不管她想听不想听,她预感到这次也会一样。而且这次的预感更加强烈了。她怕见瓦尔,仿佛瓦尔得了某种致命的传染病似的。可终于有一天,她还是逼自己给瓦尔打了电话。瓦尔心不在焉地说,她在家。

瓦尔穿着牛仔裤和衬衫。她瘦了,脸庞不再丰满,而是变得坚硬、棱角分明,看上去老了许多。她的头发灰白。这些改变并不明显,可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会儿。凯拉和哈利去了阿斯彭;克拉丽莎和杜克出了问题;伊索在埋头写论文;孩子们现在和诺姆在一起,八月份会同米拉和本一起去缅因州。

“克丽丝怎么样了?”

瓦尔的声音空洞,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在伯克希尔的一个农场。他们觉得她似乎好点儿了。”

“她真的很消沉。”米拉半是询问,半是陈述地说。她听出自己的声音里有评判的意味。她其实是想说克丽丝过于消沉了。

瓦尔也听出来了。她只是点点头。

“对不起,瓦尔,是我不理解。我从来没有被强奸过。”

“是没有。我记得,也差点儿了吧。”

米拉眉头一皱。“在‘凯利之家’的那个晚上?天哪!”她颤抖着说,“我都忘了,我想忘了它。这是为什么?”

“我想,这就是理智吧。大多数女人不想过多了解关于强奸的事。只有男人才感兴趣。女人总试图忽略它,假装是受害者自找的。她们不想面对事实。”

米拉觉得她的身体开始哆嗦,好像她血液里的每个细胞都变得警觉起来。“事实?”她声音颤抖地问。

瓦尔坐回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她的姿势和动作里还有着往日的气场,最近人一消瘦,这种气场就更强了,只不过动作不再那么自在、流畅、豪爽了。她更加敏感、更加专注、更加狭隘了,就像一道光束,发现了目标便全力照射上去。于是,她把克丽丝的遭遇跟米拉和盘托出,从头到尾讲给她听。瓦尔说完时,米拉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瓦尔往后一靠,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些。

“去年秋天,在康科德还是列克星敦的一次会议上,我记不清楚了,有个人邀我一起自驾回剑桥。那是个年轻男人,有些呆板,又有些自大,是个新教牧师。他想跟我搭话,一路上说个没完,因为路上堵车,所以,他有大把的时间絮叨。他是一个很温和的年轻人,懂得关心别人的感受,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不会脱口而出‘妈的’或‘肏’这样的脏话。不必说,我的言辞吓到他了。”

米拉笑了笑。可瓦尔并没有笑。

“他跟我说起他几个月来一直在做的梦。他说,他婚姻美满,家庭幸福,还有一个小儿子。我估计他才二十五六岁。最近,他和他儿子之间出了点儿问题,还和他老婆为此吵过几次。她觉得他对儿子太专横、太苛刻。但他的梦与此无关。他梦到的是多年前在大学认识的一个女孩。他一直梦到她,却又记不起梦的具体内容。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问他,以前对那个女孩是什么感觉。他喜欢过她,爱慕过她,但她有些轻佻,和一个又一个男人调情,需要他的时候又来找他。而他却总是向她敞开怀抱。我问他有没有和她上过床,他说没有,从来没有‘和她有过性方面的接触’。”说到这里,瓦尔忍俊不禁,“他觉得她和其他人也没有过。他觉得其他人那样做也会有负罪感,因为他们在一所教会学校。”

“我问他现在对她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她很有魅力,可一想到她就生气。他曾经很爱她,想得到她,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生她的气,但更生自己的气。‘那你本可以干什么呢?’‘我可以强奸她。’”

“我丝毫不觉得惊讶,这个男人很呆板、很无趣,是个温和而懦弱的基督徒。可本性上,他却是一个强奸犯。”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这点。”米拉有气无力地说。

“天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又该有多少。我和克丽丝一起走在芝加哥的街道上,看见男人们盯着她看,对我来说,什么法律、什么传统、什么风俗都在那一刻冻结了。无论他们在公共场合是什么样子,无论他们和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如何,所有的男人都是强奸犯,这就是他们的本质。他们用他们的眼睛、他们的法律和规则强奸我们。”

米拉两手捧住头。“我还有两个儿子。”她轻声说。

“是啊,那就是他们维持权力的方法之一。我们爱我们的儿子。谢天谢地我没有儿子,不然那真会阻碍我的。”她满面怒容。

米拉直起身:“阻碍你?”

“祸不单行。那个牧师、那样对待克丽丝的塔德、那个强奸她肉体的家伙、那个强奸她灵魂的律师、那般对待她的法庭、挂着枪的警察看她的眼神,还有街上那些男人对她的品头论足。我没办法保护她,没办法让她摆脱现在的感受,也没办法替她承受这一切。

“我冥思苦想,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想到了婚姻及其规则,想到了夜里出门的恐惧、旅行的恐惧,想到男人沆瀣一气、不把女人当回事,想到强奸的方式不止一种。女人无足轻重,是魔鬼,是祸水,她们既是奴仆又是发泄工具。男同并没有比直男好到哪里去——有的男同比直男更讨厌女人。看看那些书就知道了,几年来,几百年来,几千年来,都写满了对女人的仇恨,而在仇恨背后,隐藏着的威胁方式和行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强奸。

“我还想到,天哪!这些年来,我一直从事民权运动、和平运动,要求释放政治犯。在萨默维尔和剑桥,我和学校委员会一起工作。在此期间,我一直在考虑大人和儿童的利益。可是,我试着帮助的,有一半是男性,而且是看见我和我的女儿就会强奸我们的男性。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占有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会控制你、虐待你,或者抛弃你。我居然浪费我宝贵的生命去帮助他们!帮助那群强奸犯!一旦你意识到这点,就再没有回头路。所有男人都是敌人!”

她两眼冒火,声音激昂,但努力克制住了。

米拉感到窒息。不,不,别这样好吗?她心中不断地说。

“他们还希望你享受自己的毁灭!一个女孩被强奸了,她应该怎么做呢?‘躺回去,好好享受。’‘如果一个和平主义者的妻子被强奸了,他会怎么做?’‘疏远他们。’丈夫不可能强奸他的妻子——根本没有相关的法律,因为强奸就是他的权利。”

“我告诉你,”瓦尔的声音变得低沉,怒火中烧,“我受够了。妈的,以前我还让男人搭便车!再也不会了。让他们自己用腿走吧,让他们打他们的烂仗去吧。任何一个男人都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儿帮助,一点儿都别想。我永远会把男人当成敌人。我还想,假如那个吓唬克丽丝的律师菲特有一个女儿,如果她被强奸了,他十有八九会像对待克丽丝一样对待她。”瓦尔看了米拉一眼,“很抱歉。我知道你有儿子。这很好,这能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让你,”她讽刺地说出了那个词,“保持理智。”

米拉的表情痛苦而纠结。瓦尔很镇定,很坚定,就像一名高举旗帜的士兵:“至于我,幸亏我没有儿子,因为他会挡住我的视野,我得为他着想,这会让我偏离真理。如果我有儿子,我就不会认识到这些,不会感受到这些,我会把这些深深埋藏在心底,任它们慢慢地荼毒我。”

“可是,没有男人,你又怎么生活呢?你看,如果你想找一份工作,老板是男的;如果你要申请经费,控制资金的是男人;如果你想申请学位,你的导师也是男的……”

“我已经退出了那个世界。现在,我属于一个全是女性的世界。我在女性商场里买东西,在妇女银行存钱。我还加入了一个激进的女权组织,将来也只为它工作。去他的论文,去他的学位,去他的哈佛。它们全都是男性世界的一部分。你不能向它妥协。它会将你生吞活剥,会强奸你的身体和灵魂……”

“可是瓦尔,你怎么生活呢?”

她耸了耸肩:“怎样都可以活下来的。有一群女人住在北剑桥的一座老房子里。她们活得很好。我很快会加入她们。我这一生已不企盼什么快乐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奢侈。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助纣为虐,与敌人为伴,推动他们的发展。在有些地方,那叫作奴役。我要结束这种生活。我想和那些女人一起工作,她们都献身于我们的事业。”

“代价是放弃她们的生活!”

“奉献她们的生命——不管你们英国人怎么说。”

“牺牲。”

“那不是牺牲,是一种认同。牺牲是放弃一种有价值的东西,换取另一种更有价值的东西。我的情况不是那种。无论怎样,我曾经认为很有价值的东西——娱乐、享受、快乐,已经离我而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她严肃地看着米拉:“你看上去很痛苦。”

米拉痛心地说:“可你以前是那么了不起。”

“一个了不起的妥协者。在你看来,我变得残缺了,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净化。仇恨,能够使你分清界限。你失去了某些东西,却使得另一些东西日臻完满。就像盲人的听觉特别灵敏,聋子对嘴型和表情特别敏感一样。仇恨让我能够做一直以来该做的事。我对人类的博爱阻碍了我对女性同胞的爱。”

米拉叹了口气。她想哭,想把瓦尔变回从前的样子,就像一盒胶卷,你可以选择让时间凝固在哪一刻。她无法忍受她所看到、听到的一切,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向瓦尔靠过去:“我们喝一杯吧。为了过去,喝一杯。”她的声音嘶哑。

瓦尔第一次真正地笑了。她拿出酒瓶,倒了两杯酒。

“我觉得,你的这种新生活,会让你彻底远离我们,远离我。”米拉难过地说。

瓦尔叹息一声,说:“是啊,不是因为我不在乎你们了,那也很难,而是你们不想听我说这么多了吧。而且,我们对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样了。你有两个儿子,还有本,所以你不得不妥协。我是认真的,并没有自视甚高的意思。你觉得我很狂热,我觉得你很懦弱。我如今已是一名狂热分子了,”她笑着说,“我这种狂热分子,让中间那条线稍微挪了一点点。我觉得这样很好。”

米拉想,她这是在说再见了吧。她一路走回家,泪流满面。

20

对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那个夏天,似乎都意味着与过去告别。难道每个人都在扮演斯特拉·达拉斯?

凯拉被哈利说动,决定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她回到了他的身边,并答应他再也不见伊索了。这一次,他非常生伊索的气。她很不解:“你以前多么通情达理啊。”

“以前我没有当真。”

“为什么?我告诉过你我爱她。”

“老天,凯拉,她是个女的。”

“那又怎样?”

“好吧,我不介意多一个人补充,但我不想被取代。”他的生气听起来就像是嫉妒,她反而感到欣慰。如果他不爱她,就不会嫉妒,对吧?她把房子转租出去,开始打包行李。哈利帮她做家务的时间比以前多了,可她还是觉得生活很空虚。有几个下午她又去找伊索,虽然心怀愧疚,却情不自禁。她没有告诉哈利她去找过伊索。她对自己说,到了阿斯彭,她就再也见不到伊索了。她为自己的欺瞒寻找借口。

那段时间,她正在寻找论文选题,可也三心二意的。她坐在图书馆里漫不经心地翻书。她在家重读浪漫主义诗歌。突然间,她觉得浪漫主义诗歌正如哈利所概括的:自我陶醉于对现实的粉饰。对于华兹华斯独特的音律结构和济慈的语言,过去她击节赞叹,现在却毫无感觉。柯勒律治变得令人反感,拜伦就像个被宠坏了的、爱发脾气的孩子,雪莱则像个时常梦遗的青少年。她读书的时间越来越久,可她读得越多,就越发觉得他们是一群炫耀自己声色犬马的生活、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她纳闷自己之前怎么就那么喜欢他们呢。每天,她都会一脸厌恶地合上书本。要打包行李准备前往阿斯彭的时候,她只往哈利的书堆上多加了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她决定,整个夏天就用来烤面包、种花,也许还可以备孕。她认为这不是自我放弃,而是一种休息,一种调整。然而,当他们坐上车,驶向第一站——俄亥俄州她父母亲的家时,她并不觉得像是度假一般轻松自在。她凝视着哈利的侧影,依然能感觉到往日偷偷望着他时那种爱意。她仍对他的卓尔不群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钦慕。可她也感到一种弱势,甚至低人一等。她隐约觉得,自己正在驶向一座监狱。可当哈利需要她指路时,她立马把这种想法抛到了脑后,心情明朗起来。凯拉喜欢看地图。

凯拉走后,伊索萎靡了几周。可是,适应力极强的她,短短一周之后就交了新朋友,又开始像以前那样忙碌起来。以前是凯拉每天都来,如今换作了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和杜克还在吵个没完。她不想提这些烦心事:“还不是该谁洗碗之类的鸡毛蒜皮。问题是,我真的再也不想洗碗了。我讨厌做饭扫地,我再也受不了了。杜克不在的时候,我就热点儿盒饭凑合凑合,吃完把餐盒丢进垃圾桶,餐具就先堆在一边。直到餐具堆积如山,我实在没的用了才去洗。或者他快回家了,我才去洗。我吃什么都无所谓。那我为什么要做饭?”

“是啊,怎么不请个保姆呢?我倒是不在乎打扫,”伊索咧嘴笑道,“而且我正需要钱,我帮你做,我收你——一小时三块钱怎么样?”

克拉丽莎却不笑:“那样只会掩盖问题。”

“听起来挺严重啊。”米拉说。

“不过还是可以解决的。”然后她就转而谈论别的话题了。可是下回这些女人聚在一起时,她又会提到这件事,然后又岔开话题。

那些天,格蕾特常跟她们一起去伊索家。她总在下午四点左右出现在那里,穿一身奇装异服,手拿一瓶葡萄酒,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她总穿着款式奇怪的绣花衬衣,披一块纱丽做出飘逸的样子,找一些夸张的珠子和饰品镶在上面,像民族服装似的。她用方巾挽起深色的头发,戴上沉甸甸的耳环。伊索说,格蕾特把衣服穿出了艺术。格蕾特对艺术很感兴趣,她正计划写一篇论文,主题为十八世纪晚期的素描和诗歌意象之间的关系。她使这个小集体有了新的活力。整个夏天,大家的谈话都精彩纷呈。

克拉丽莎的问题还在继续。一天,她们正在谈论政治中的互惠问题,她突然插一句:“杜克现在就是这样!我才意识到。”

“从通用汽车跳到杜克,跨度也够大的。”格蕾特说。格蕾特出身贫寒,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对一切有钱人都抱有成见。

“好了,我现在明白了。每当杜克参加完哈佛的派对,陪我听完一张新唱片,承认我喜欢的摇滚乐团确实不错,或者给我买了一件特别高档的衬衫,他就会表现得好像有权得到什么回报似的,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我独自洗碗时,他就在沙发上坐着,我一抱怨,他就生气,还说他都没时间看报纸了。对此,我一直很生气,可你也知道,我不想变成一个没完没了唠唠叨叨的人。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就是他所理解的折中。”米拉笑着说。

“是啊。等值交换。其中的逻辑似乎有问题,但我又指不出是什么问题。”

“他希望你扮演女人传统的角色,”格蕾特说,“而他……”

“是的,而他怎么样?”

“给你洗脑?”

克拉丽莎扬起下巴,长出一口气说:“所以,合理的交换条件就是我也给他洗脑。可我去参加他同事办的派对,也从来没批评过尼克松。我去他家走亲戚时,也和其他女人一起在客厅里喝咖啡,而男人们则在厨房里喝白兰地,聊政治。”

“现在的人怎么还这样!”格蕾特气呼呼地说。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反正他们还是。我在找一个进攻的角度,现在找到了。谢谢。”

那天,对杜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

还有一次,克拉丽莎谈起了她的论文主题《社会结构对十九世纪英国小说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早在十八世纪就已经有了——比如,在笛福的小说里,可是,到了克雷布 [15] 和奥斯汀的时代,它已经成为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金钱,金钱,金钱。那是其他一切事物的根源。就像那时的杜克一样。”她补充道,然后突然停住了。她低下头,头发散落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可米拉还是能看到她眉头微蹙,差不多能读懂她的心思——她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时是绝不会认识到这些的,只有在和这些女人谈论别的事情时,她才能想到,好像它们是自动进入她脑海似的。她有些困惑。然而,米拉什么也没说。

“钱!我喜欢钱!”格蕾特大叫道,戴着镯子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但也不要太多。”

克拉丽莎抬起头,严肃地说:“是啊,我也喜欢。但不像杜克那样。他无时无刻不在谈钱,简直钻到钱眼里去了。他一直就那德行。每次我们出门逛街,他就挨个商店逛,什么都想要。他想买大卫的画,但并不是因为多喜欢那些画,而是因为他认为大卫总有一天会成名,值得投资。他老说要退役——但其实他很喜欢军队——去和麻省理工的几个人合伙做生意。他是通过哈利认识他们的。他们总在谈论用电脑搞城市规划。显然这行眼下很赚钱。虽然他们还上着学,可已经想着开一家咨询公司了。”

“什么样的咨询公司?”伊索坐在窗下,阳光照在她头发上,修长的腿搭在椅子扶手上,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支小雪茄。

“你看着就像凯瑟琳·罗斯 [16] 。”

“才不像呢!”

“你像。”

“你喜欢凯瑟琳·罗斯吗?”

“嗯。”克拉丽莎咧嘴一笑,舔了舔嘴唇。

“那好吧,我像她。”伊索笑着说。

“他们想解决问题。他们认为城市规划机构会来找他们,他们要收集相关数据,输入电脑,电脑就能告诉他们该如何治理污染、如何管理学校、如何解决国内的移民问题、如何提高出生率。他们觉得自己能规划我们的未来。他们坚信,这一切之所以如此混乱,是因为没有人去规划。”

格蕾特“哼”了一下,米拉“呸”了一声。伊索嘿嘿笑着说:“谢天谢地,幸亏他们的人类规划计划失败了。”

“杜克觉得他会发财。我才不在乎他会不会发财——那是他的事。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就把钱看得那么重,他以前可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

“没错,”伊索深思一番说,“就像昨晚上吃饭的时候,一说起这个话题,他就慌了。好像他感觉自己处境艰难,只有钱才能让那些士兵不朝他开枪似的。他心里有一种极度的渴望,但不能称之为贪婪,尽管听起来像。我一直以为,贪婪是一种你想要占有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的欲望。杜克却好像急需要钱,好像在被债主追债似的。”她转身对克拉丽莎说,“也许他暗地里在赌博。”

“有可能,”米拉想到了诺姆,“男人是会有这种感觉。”

“我发现可怕的是,”格蕾特挥舞着胳膊,“那些自以为能规划我们生活的人,却正是那些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

米拉飞快地瞥了一眼克拉丽莎。她知道,一提到杜克,克拉丽莎就会感到不安,说多了会惹怒她。然而,克拉丽莎却对格蕾特笑了笑:“是啊,我跟他们说要是他们真打算这么干,最好找几个诗人——最好是女诗人,来和他们一起干。”

米拉发现,杜克和克拉丽莎之间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尽管从那以后,克拉丽莎便不再谈论杜克了。也是通过伊索,米拉和格蕾特才知道情况确实糟糕。伊索并没有细说,但有好几个晚上,克拉丽莎来伊索家时,都像是哭过的样子。女人们聚在一起时,克拉丽莎并没有提这些事。米拉有些受伤,她觉得,这个小团体的主要意义,就是为彼此提供支持。她隐隐预感,瓦尔和凯拉走后,克拉丽莎如果也退出,这个团体就会彻底瓦解。

克拉丽莎最终的退出,倒不是因为不愿和大家分享她的经历,而是因为她对伊索的感情越来越深。她觉得和她在一起很和谐、很舒服,她全身心信任她。和伊索在一起时,她感觉更轻松,甚至更快乐。很多个晚上,在和杜克吵完架后,她会穿过五个街区,来到伊索家。有时她会在伊索的沙发上过夜。杜克很困惑,他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了。他一次又一次把克拉丽莎抓回去。他渐渐认为,是那些女人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他千方百计诋毁她们,诽谤她们。他对她们的憎恨与恐惧,发展到了憎恨和恐惧他所谓的“妇女解放”。后来,他开始针对女性这个群体大放厥词。这时,克拉丽莎就会愤怒地说:“我也是女人。”而他大怒:“你不一样!”克拉丽莎就又摔门而出。他越是拉她,她挣扎得越厉害。杜克都快疯了,却无人可以倾诉。有两个晚上,他独自出去嫖妓,还去了她们的住处。可那两次他都不行。他只想聊天。他感到自己的性能力正在减退。一天晚上,他试图强迫克拉丽莎,遭到抗拒,于是他打了她。结果她还手,一拳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坐在那儿,不知所措,不明白曾经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出去了。她轻轻地关上门,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次吵完架就摔门而去。杜克坐在那儿,揉着下巴,呆呆地看着门,他感到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克拉丽莎和伊索变得越来越亲密。她们见面会亲吻,经常互相挽着手。克拉丽莎特别紧张时,伊索会给她揉揉背。克拉丽莎和伊索在一起时无拘无束,畅所欲言,无须再像之前那样,说话字斟句酌,总要理智地看待每一件事情。她觉得不必担心自己打扰伊索,不停絮叨着那些可能导致婚姻解体的鸡毛蒜皮。她难过的时候,伊索会给她倒杯酒;她说话的时候,伊索会摸摸她的头;她躺在沙发上,伊索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听她倾诉。

克拉丽莎不知道她和杜克之间怎么了,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试图抛开表面的愤怒,找出真正的问题所在,可每当她觉得快要找到了,却又惊恐地退回来,不敢深想,否定自己的想法。杜克和她之间,不是大家常常谈起的那些老套的问题。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之间的问题更大、更非同寻常一些。但总是因为洗碗和做饭吵个不停,说明还是那些老一套。“他说整天看书不算是工作。当然,他的最终目的是把我培养成一个家庭妇女!”她气呼呼地对伊索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他爱的是我的思想,我的独立和个性。为什么他总想把我变成他口口声声厌烦的那种人?为什么?”

问这些毫无意义。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克拉丽莎坐起来。她冷静地啜了一口酒:“无论怎么挣扎,我脑中总是不断想起一些事。记得那天晚上,瓦尔说社会规则会如何一步步毁掉你,不管你怎么抗争,我还因此对她很不满。”

伊索点了点头,说:“我那天也生她的气,倒不是因为她说的不是实话,而是因为她太不考虑你、凯拉和米拉的感受了。人也有不应该说实话的时候嘛。”

克拉丽莎看着她,两人都笑了:“就连对最好的朋友也不说实话吗?”克拉丽莎目光闪烁。

“你要是一直都说实话,就不会有最好的朋友了。”

一阵沉默。“你对我说实话了吗?”

伊索顿了顿:“是的。据我所知,没什么瞒着你的。”

克拉丽莎认真地看着伊索的脸:“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我知道。”伊索轻抚着她的脸,对她温柔一笑。

“昨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太可怕了。”

“说说看。”

“杜克和我坐在客厅里,凯文·卡拉汉突然敲门进来。凯文确有其人。在梦里,他是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年轻人,可在真实生活中,从大概八九岁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上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妈告诉我,他们夫妇收养了一个孩子。我没问她原因,但那时我觉得,他们之所以会收养孩子是因为他阳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想。可能因为凯文小时候就很阴柔吧。总之,凯文发现屋里很乱,然后对杜克说,他应该命令我这个家庭主妇干好自己的活儿。我很气愤,说让他见鬼去吧,然后冲进卧室,心想,只有阳痿的男人才会故作男子汉。

“可我一进到卧室,又后悔不该冲他发脾气。我让杜克向凯文解释,说我吃了一种药,所以才举止怪异。我之所以吃这种药,是因为在四十八小时内我和杜克就要结婚了,这种药会让我进入一种近乎死亡的昏迷状态。药效发作时,我将被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举行婚礼。

“送走我的时间到了。服了药的我被放进一节火车车厢里,我躺在一束激光上,昏死过去。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我们到达了举行婚礼的地方。仪式由我父母的一个朋友主持,在现实生活中,他碰巧是个殡葬业人士。他做了一个我的人体/尸体模型,他很注重细节——比如皮肤的纹理和头发的不同颜色。他做的那个人偶可以走路,可以眨眼睛,可以做一切新郎在婚礼上要求它做的事。最终,那个新娘/尸体/模特会代替我参加仪式。观众们会认为那是我,我就可以逃避这个仪式了。那个殡葬业人士还雕了一张工艺复杂的床/棺材,放在圣坛上。仪式结束时,那对新人在观众的注目下躺进了这张床/棺材。

“一切就那样发生了——婚礼,新郎新娘躺进床/棺材。可与此同时,杜克和我一起逃到了纽约。甚至没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

“人偶可以缝补,可以做饭,可以说话,说话,说话,”伊索说,“但你确实逃掉了,你和杜克一起逃掉了。”

“我感觉好像这一生都在梦游。就像睡美人一样,至今还没有醒来过。”

伊索看着克拉丽莎那孩子气的圆脸,尽管有几分惆怅,长了几丝皱纹,却还是甜美动人。“噢,那可真是个美梦啊,躺在玫瑰藤下面,爸爸妈妈都爱他们的小公主,她从来不缺什么东西,因为她还没开口要之前,美丽的仙女就用魔法棒给她变出来了。在学校也是一样。你还有杜克。看看你们,年轻,漂亮,出身又好,一定能生出漂亮的孩子,一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房间里满是从越南黑市上淘来的版画、地毯和花瓶——”

“伊索!”

“还跟各种达官贵人有交情,在莱茵贝克镇、纽波特市都家大业大,在北达科他州也有房子——”

“伊索!”

“是你让我说实话的。你以为你跑到罗克斯伯里就能摆脱过去,但你其实一直都知道过去还会回来,它随时可以回来。”

克拉丽莎一跃而起,冲出伊索家。她甚至连门都没关,一路跑下楼梯去了。

伊索坐在那儿,直到克拉丽莎的脚步声消失。她甚至没有起身关门。她感觉像受到重击,感觉自己被伤害,被利用了。她抽完一支烟,然后像老人一样,迟缓地走到门口,关上门,把三个门闩都插上。一年多来,她一直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一切正常。她就像一双永远敞开的手臂,他们把她家当成餐馆,喝她的酒,吃她的东西,在她的仁慈和关爱中取暖。然后,当她们痊愈、恢复了自尊,就离她而去。当然,有人走也有人来。只要她敞开心扉,打开门,把冰箱塞满,就还会有人来。

她想起和凯拉在一起时的某一天。她们开车去康科德,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散步。她们走到人少的地方,闯进装有栅栏的草坪。凯拉很紧张,又开始咬嘴唇,还被树枝绊了几跤。她弯腰低头穿过一道铁丝篱时,头发被钩住了。伊索跑过去,想帮她解开,凯拉却开始大喊大叫,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走开!走开!我自己能行!”

于是伊索放开她的头发,后退了几步,背对凯拉坐在草坪上。泪水涌上了眼眶。凯拉终于解开了头发,她走到伊索身边,面向她扑通坐下来,开始抽泣。她脸涨得通红,叫道:“我不需要你!我不想需要你!”

伊索的眼泪干了。她悲伤地看着凯拉。她知道凯拉在哭什么,因为她也不想对伊索残忍,可就是控制不住。那是凯拉一个人的圆桌会议,桌边坐满了一圈与伊索有关的情感。那是凯拉自己的问题。

“那我呢?”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问,“我就是一个没有要求的人吗?我真就那么不重要吗?”

“你!你!你什么!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纯粹的开心,那是爱,我不欠你什么!”

她往后一躺,又点燃一支烟,望着盘旋消散的烟圈。她感到无比空虚。她把自己倾注出来,她们啜饮她。而且,只要她持续地倾注,她们就会持续地索求,直到把她喝干。可如果她停下来,谁还会来到她身边呢?她这么奇怪,她们凭什么要来?男人们来,是因为想和她上床;女人们来,是因为她给予她们爱。可谁也不曾想到,她也是有需要的。于是她表现得好像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似的。

她站起来,开始踱步,绕着这间见证了诸多戏剧性的生活瞬间的破旧屋子走来走去,把画扶正,把书摆放整齐,把放了一周的烟灰缸倒空。

她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她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孩子们已经健康长大,远走高飞。她想,我始终孑然一身,仿佛她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我从不曾把爱和同情倾注给她们。她又坐了下来,挺直了背,目光凝滞。这就是生活的本质啊。她是那个大家的女人,她扮演女人,也扮演男人,遭受了女人从男人那里遭受过的痛苦。没名没分中的没名没分,奴仆中的奴仆。还好,比以前好多了,但还不够好。她得从自己身上发掘一点儿男性气概,不是说要当什么帆船冠军,不是说要在激流中划独木舟,也不是说要会剑术——虽然这些她都很擅长——而是说要坚持自我。不然,你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垫脚石。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

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许久才站起来。她想跟瓦尔聊聊,可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瓦尔有秘方,她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明天再说吧。

她紧闭着嘴,上床睡觉了。但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唯一能决定的就是关上心门。从现在起,她要花更多时间在工作上。她热爱她的工作,对她来说,停止工作是痛苦的,可是,为了她们,为了她的朋友们,她之前愿意承受这种痛苦。再也不会开门了,就让她们敲吧。

可就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克拉丽莎来敲门了,当时已经很晚了,已是十点左右。伊索不假思索地起身去开门,还回头看了一眼她刚写的最后一句话。

伊索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的朋友。克拉丽莎站在那儿,恳切地说:“我是来道歉的。”伊索打开门,冷淡地说:“我在工作。”克拉丽莎停住脚步,又热诚地说:“伊索,对不起,你对我很真诚,是我的好朋友,可我——那天我只是受不了,太痛苦了,但我却怪在你身上,我知道这很可笑……”

伊索尽量不笑出来,可她心里很高兴,还是回应了克拉丽莎的拥抱。

“哦,好吧,我也累了。该休息一下了。喝一杯怎么样?”

克拉丽莎递给她一个纸袋:“我顺道买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她们来到客厅里,坐下喝酒。俩人之间的亲密感和原有的舒适感还在,可有些微妙的东西已经改变了。伊索不那么热情了,也不那么容易动感情了。她似乎克制了一部分自我。

“我来是想问你,我能住在你这儿吗,我不会回到杜克身边去了。我愿意付给你房钱,等我找到住的地方就搬出去。”

“当然,”她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而且你不用付给我钱。”可她忍住了。

“我竟然盲目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更无法原谅自己。”

伊索笑着说:“要我打电话给米拉吗?她可是盲目了十多年。你们可以一起抱头恸哭。”

“那会破坏你的自信心和洞察力。”

“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克拉丽莎笑着往前一倾:“狗屁!”她说着伸手去拉伊索,“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克拉丽莎和伊索住在一起,心满意足。杜克彻底无牵无挂了。他每晚、每周都和麻省理工的那帮人一起工作。他没有怀疑克拉丽莎和伊索是情人,可他觉得“那帮女人”赢了。他无法忍受,感到自己像是被阉割了似的,逢人就说。他从未深究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去深究“阉割”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用来博取同情的词,而他的男性朋友以及那些妓女,确实因此而同情他。其实,他还是阳痿,可他从不觉得这是他自己的原因。全都因为克拉丽莎那个贱人。他的男性朋友们同情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回家告诉自己的妻子,这个可怜的人被那个从不洗碗的贱人给毁了。但他们也在背后讥笑他。

米拉和本的关系依然很好。对他们来说,那个夏天就像是一首美妙的田园诗,只是被朋友们发生的不幸稍稍打断了一下,再就是米拉从瓦尔那里回来后心绪不宁了几天。口试完后,她开始准备写论文,她发现自己很享受这个过程。她属于那一类怪人,喜欢汇编文献目录,喜欢阅读学术书籍和文章。她写论文时,就像以前持家时一样,很勤奋。她买了特殊的摘录卡,可以通过卡上的小孔对照上下文。她每天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三点半,晚上到家继续干。可她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自由。她生平第一次明白了读研究生的意义,所有的课程设置都是为了解放她。她不必担心任何小事,她有足够的学识去表述某个观点,有足够的信心去不断获取新的知识。这就是解放。她在做一份有意义的工作,可以随心所欲、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写论文的料。她带着探险家般的狂喜冲进那堆书籍和文章里。天不亮她就起床开始工作,她呼吸着清晨那寒冷而清冽的空气,听着窗外的鸟语虫鸣,聆听着自己踩在干枯灌木上的脚步声。每天,她都满怀期待地翻开书本。在这些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前人著作中,她能从容顺畅地钻研,创造出自己的观点吗?或者,某个犀利的词句会突然闯入她脑中,开花结果吗?她能到达那个集文学、逻辑和生活于一体的,如握在掌心的水晶般迷人的理想国吗?或者,她会发现某种犀利的、颇具争议的解释,令她收集的那些资料还没整合起来就被推翻了?

她强烈感觉到,自己目前所做的事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她只对本吐露过这点。这好像很荒唐——天天坐在图书馆里看看书、写写字,也需要勇气?要说需要把图书馆坐穿的勇气,倒是可能。可她就是这么觉得的。在本面前,她时而欢呼雀跃,热情洋溢,因为发现了新事物而欣喜若狂;时而因为某人的放肆言论而火冒三丈;时而对逝去多年,名声赫赫的可怜的某人心生怜爱;时而又会对才华横溢而又怀有偏见的某人密切关注。本也会热情地回应她,认真地倾听,偶尔插一两句话,并且总是恰到好处地打断她,亲吻她。她觉得,这是爱情最严峻的考验,而本的得分远远超过满分。

本终于把纸箱全部打开了,里面的笔记被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堆在卧室和走廊的地板上。他开始动笔,但困难重重,他不让米拉看他写的东西。他告诉米拉,他总担心铅笔是否好用,每天要削好几次:“一支铅笔能用五天。我总觉得,如果铅笔是削尖的,我的感觉也会很敏锐。”

他们偶尔会休息一天。有时候,他们和伊索、克拉丽莎、格蕾特,或者本的朋友大卫和阿曼德夫妇一起开车去海边。但因为他俩平时独处时间不多,所以常常还是他俩单独出行。他们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那些没有车、正在剑桥忍受酷暑的朋友,可同时又有种小孩子逃学般的兴奋。八月,米拉和本带孩子们去了缅因。他们在湖边租了一座小木屋,还有一艘小船、一条独木舟和一个烧烤架。他们把工作抛到脑后,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两周。本像个野人似的在沙滩上狂奔,和孩子们打垒球、玩飞盘、游泳、骑车,还带他们去划船,仿佛刚从笼子里放出来似的。有时候,米拉也和他们一起玩,有时则戴一副大太阳镜,手拿一本书,坐看他们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们还一起做饭,一起洗碗。诺米做了辣椒酱(按米拉的秘方做的),克拉克做了意面酱(按本的秘方做的),都大获好评。本尝试做核桃派,米拉试着把活龙虾放进锅里煮,他俩都没成功。到了晚上,他们坐在一起聊天、打扑克,教孩子们打桥牌。湖边的电视信号不好,但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夜深了,大家困了,米拉和本便相拥上床,不多会儿便翻个身,沉沉睡去。他们做爱的时候也轻手轻脚,因为孩子们的房间就在旁边。就算没什么激情,他们也会感到温暖、安全,对打嗝和放屁也都习以为常。米拉想,他们如果结婚了,该有多好。

21

凯拉和哈利计划八月中旬从阿斯彭去威斯康星州看望哈利的父母,九月初回到波士顿。可是,八月的一天半夜,伊索家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一个神经质的声音说道:“伊索,我离开哈利了,永远离开了。”凯拉当时在ta车站,她的公寓转租出去了,她没有地方可去。

在这样的时刻,人的一辈子就这么定型了。在剧本或小说中,人们总是将抉择过程描写得分外纠结,可我觉得,我们最重要的决定往往是在一瞬间做出的。伊索的人生一直都很隐忍,那是她第一次冲动。

“坐出租车去米拉家,在那儿等我。她不在家,我有她家的钥匙。我们半小时后在那里见面。”

克拉丽莎正在客厅里看棒球赛重播。伊索站在卧室里,喃喃自语,心怦怦直跳,脸颊发烫。后来,当米拉问她为什么不邀请凯拉去她家和克拉丽莎一起住,她答不出来。她只知道当时必须要撒谎。她和克拉丽莎有个共同的朋友叫佩姬,是个大嘴巴,又很假正经,而且克拉丽莎不想这么快让大家知道她们的关系——这些事一下子涌上伊索心头。

“是佩姬打来的。”她皱着眉头对克拉丽莎说。

“佩姬?”

“她好像很难过。我不能叫她到这儿——”她故意话说一半。

“可她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你又不是她的朋友。”

“我猜她可能没什么朋友吧。我那天跟她在雷曼餐厅聊过几句。可能她就觉得我是她的朋友。她的情绪不太好,我答应过去找她。”

伊索知道克拉丽莎不会反对,不会问她为什么要去,也不会给佩姬打电话。

伊索急匆匆赶到米拉家,凯拉已经在那儿了,她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米拉家门前的人行道上,旁边放着一只行李箱,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伊索见她站在路灯下,就像一个疲惫的妓女在等生意,又像一个工作了十小时的女店员,正等着坐车回到冰冷的家,啃一口面包和奶酪。伊索感到心酸,她为什么这副样子?凯拉一看见她就朝她飞奔过来,她们拥抱了一下,笑了笑,差点儿哭出来。凯拉不住地絮叨着飞机、公共汽车、威斯康星、俄亥俄,伊索拉着她的手进屋,让她坐下,然后去米拉家的橱柜里给她找喝的,但只找到了白兰地。

阿斯彭死气沉沉的。他们住在公寓里,不能养花,也没有烤面包的设备;除了莎士比亚的书,她又没带其他书,而且那里的图书馆也很烂。哈利一点儿都不同情她,说她没有先见之明,不知道多带点儿书。他白天开会,晚上还得和一群名人、物理学家一起用餐,无聊透顶。“他们讲话客套,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凯拉干巴巴地说。两周后,她决定离开,开车去新墨西哥或者亚利桑那,总之哪里都好。哈利不介意她走,可得把车留下。哈利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如鱼得水。下午,她就去酒吧和咖啡馆枯坐,她能在那里喝一下午啤酒。她遇到一些来阿斯彭旅行的人,决定和他们一起上路。他们要去圣达菲。哈利大发雷霆,但她还是带上几件衣服和一本书,背上一个帆布包就走了。他们一路上徒步旅行、露营、搭便车、乘公共汽车,一直到了亚利桑那。她和其中两个小伙子睡过觉。她想要一种“真实”的体验,可是,她笑着说:“别看他们一副穷酸相,其中一个还是伯克利的博士呢,另一个也有科罗拉多大学的学位,还有一个地质学家。那几个女人都是学生,都很年轻,在科罗拉多和犹他州读研究生。那次‘冒险’其实再安全不过了。”

上周,她回到了阿斯彭,哈利不理她。“我突然就明白了。是你让我懂得了爱情。”她轻轻触碰伊索的手,“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很充实。我对自己、对生活都感到满足。可我一直在想,也许因为你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去爱。可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如何——对不起,伊索。”伊索定定地看着她,看上去不像受伤的样子。“我的想法还是很传统——结婚、生子、过日子,特别是在探望过我的家人之后,这种想法更加强烈了。”她咬着唇,伊索注意到她嘴唇上的伤痕差不多快愈合了。她轻轻拍了拍凯拉的脸颊。

“别咬了,都快好了。”

凯拉不咬了。“是啊!我的手也是!”她说着举起手,“是在路上的时候弄的。你看,在路上也不是什么都好。不过,那样旅行真好,我喜欢到处看看。可是,和我一起旅行的那些人虽然都还不错,却和我不是太合得来,也比较无趣,你明白的。对我来说,那些女人太年轻了。不过,我对哈利倒是有了全新的感觉。性爱不算好,也不算坏。它让我明白,不是我和哈利不同,而是哈利和大多数人不同。我就是爱他的那种不同,爱他的优越感,爱他的优秀、智慧和冷静。正是那种冷静使他不至于因为一些小事——比如感情和冲动——而影响形象。”她笑着说,“和那些人一起,我觉得很舒服,我不得不承认,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超级聪明!我并没有在哈利身边那种被压制的感觉。我也不再觉得,我的人生就只能种种花,烤烤面包。我感觉自己很聪明,充满了能量。我想要做点儿什么。于是我回到阿斯彭,想把这些告诉哈利。可是他不理我。我回去的那一晚,他对我很冷淡,而且,我就那么和一帮流浪汉跑了,在他同事面前把他的脸丢尽了。我又让他丢脸了,又在康塔尔斯基面前。但这一次我不觉得愧疚,这一次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在哪里。因为我爱哈利,我真的爱他,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可是他压制着我。他对自己好,可对我不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他不是故意的。”

“凯拉,他自私、冷漠、不懂爱。”伊索脱口而出。她之前从没说过哈利一句坏话。

“不,他只是全身心投入工作了而已。这也是应该的。”

伊索耸了耸肩。

“管他的。”凯拉说着,撩开额前的头发。最近两年,她留了刘海,刘海垂在额前,看上去又脏又乱。她看起来好像一个月没换衣服了似的。她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指甲被啃得很短,几乎陷入皮肤。“我对哈利说,我要离开他,以后再告诉他为什么,他脸都白了。很搞笑,他像发了疯一样,似乎恨我入骨。有时候,他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我,我都以为他想杀了我。可是他不想让我走。他想让我留在他身边,好让他继续恨我,”她咯咯笑着说,“好让他多挑挑刺,说我有多烂。很奇怪对吧?”可她这么说时却在笑,这才让伊索更觉奇怪,“他马上就认定我要回来找你了,于是开始说你的坏话。真是莫名其妙。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他有意——他曾想和你搞婚外情!他觉得你喜欢他——”

“我是喜欢。”

“他觉得是那种两性间的吸引。”

“有的人就是不辨是非。”

“他不是没经历过感情,只是不懂感情而已。”凯拉越说越气,“他说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她到我家来,对我很友好,她吃我的东西,喝我的酒,结果都是为了勾引我老婆!’我说那也是我的家,我的东西,我的酒。我挣的和他一样多。我不只是他的妻子,我也有我的选择权。他说:‘我不想和你说这个。我可不想蹚剑桥的浑水。太恶心了。别跟我说你要去她身边。你只是想惩罚我,想证明什么。去吧,去找你那个同性恋朋友吧!但你要是想要真正的性爱了,可别来敲我的门!’”

凯拉冷笑了一声:“我非常平静地坐在那儿听他说完,尽量不去想自己有多爱他。他说完,我很冷静地说:‘你不必操心这个,哈利,我要是真想做爱,就会去找伊索。’”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你看得出他虽然表面上没什么,但心里很震惊,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坐了几分钟就起身离开了。我打电话订了最早的航班。没等他回来我就走了,所以,我们还没有正式告别。伤害了他,我于心不忍。可他表现得太不堪了,自信得有些愚蠢。我受不了哈利愚蠢的样子。”

“我们都受不了偶像愚蠢的样子。”

凯拉玩弄着伊索的手指:“你觉得我残忍吗?”

“嗯,但我也觉得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凯拉把头靠在伊索的肩上。伊索伸手揽住凯拉:“之后你去了哪儿?”

“去我兄弟家了。我在那儿住了几天。那里挺不错。你知道吗,他们拥有了一切——大房子,成功的丈夫,聪明漂亮、从不犯错的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天哪,真让人受不了。他们谈论的都是些什么,他们关心的都是些什么啊!呸!我再也受不了了。还不如烤面包呢。不说这些了。不过,孩子们倒是很乖。”她有些惆怅地说,仿佛已经把这些事置之脑后。她突然站起来说:“我为什么不能去你那儿?”

伊索把克拉丽莎和杜克之间的事告诉了她:“她最近和我住在一起,直到找到地方搬出去。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但又不好让她走。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你知道的,克拉丽莎太文静了,没什么朋友。”

“嗯,伊索,你真好。”凯拉躺在伊索的臂弯里。伊索陪她在米拉家度过了一夜。凯拉睡着了,她却睡不着,凯拉把她弄得筋疲力尽,而她还在想着明天要怎么圆谎。

既然开了头,就只能继续了,别无选择。她得让凯拉回到剑桥,她得编故事解释为什么克拉丽莎一直在那儿不走,为什么凯拉不能在克拉丽莎面前表露她对伊索的感情,还要向克拉丽莎解释她去了哪里。幸好克拉丽莎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的关系,幸好有杜克的怀疑,幸好米拉的房间空着。接下来的两周,她要么和凯拉在一起,要么和克拉丽莎在一起。她的工作被丢到了一边。她感到厌倦,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可还是得继续。

米拉回到了剑桥。凯拉的公寓虽然空着,可有哈利在,凯拉不想回去住,于是催促伊索,让克拉丽莎早点儿搬出去。伊索的谎话已经可以信手拈来了,她解释道,克拉丽莎爱上了她,自己并没有回应这种感情,可她不想伤害克拉丽莎,因为她刚和杜克分手,状态不好。可是在凯拉看来,克拉丽莎的状态反而比以前更好了,只是老了一些。克拉丽莎不明白伊索为什么老是不在家,而且图书馆里也找不到人。伊索越来越惊慌失措。她已经被搞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考虑一旦谎言败露,她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她感到压力很大,快要抓狂了,于是告诉了米拉。

“法国人都可以把这事编成滑稽剧了。”米拉笑她。“我知道,我知道。”伊索绞着双手。

“为什么不和她们说实话呢?”

“我不能,那样会伤害她们。”

米拉盯着她:“伤害她们?”

“没错,”伊索垂头丧气,“我没法选择。”

最终,事态失控了。凯拉开始和哈利争房子,尽管他们谁也无法独立支付房租。她厌倦了伊索对克拉丽莎的同情,于是亲自去找克拉丽莎。她知道克拉丽莎和杜克分手后,还没有稳定下来,可是,又有什么事是稳定的呢?所以,伊索是时候搬去和她一起住了,克拉丽莎要么住伊索的公寓,要么重新找住处。克拉丽莎茫然地瞪着眼说:“什么?不是你婚姻破裂了心情不好吗?所以伊索才花那么多时间陪你,听你诉苦。”这下轮到凯拉目瞪口呆了。于是两人转向了伊索。

这是伊索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了。她坐在椅子上,面对她们的质问和指责,承认了一切。她没有辩解。她绞着手指,噘着嘴,眼泪汪汪,可她并没有哭,只说了一句:“你俩我都爱,我没法选择。”

“我已经放弃了过正常生活的想法,”凯拉勃然大怒,“我愿意公开和你在一起,放弃婚姻,放弃生孩子!”

“我也是!”克拉丽莎也说。

“你不是!你想要保密。”

“是的,”克拉丽莎伤心地说,“可我想了很多。几周之前我就决定了,离婚手续办完后,我就会公开,就会彻底放弃那种生活。”

那天下午,米拉无意间撞见了那个场面。她觉得,直到那一刻,事情都还是可以解决的。如果伊索可以跟任何一个说:“我不能没有你!”那么另一个可能会伤心欲绝,甚至大打出手,但最终也会罢休。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抬头看着她们,眼睛忽闪忽闪,露出顽皮的笑容,说:

“好了!我们三个人公开在一起生活,怎么样?”她嘿嘿笑着。她们都爱她,她感到很开心。

克拉丽莎一跃而起,抓起伊索之前坐的木椅子,狠狠砸在地上,一头冲进了洗手间。凯拉也从房间那头冲过来,捶打伊索的背。伊索用手护着头,大叫着:“嘿,别打了!别打了,别闹了!”可她同时还在嘿嘿地笑。

米拉想把事态平息下来,可那简直就是在伦敦闪击战 [17] 间隙开茶话会——根本不可能。哭泣、眼泪、指责、跑进跑出,闹腾了一个多小时。米拉靠在扶手椅上,端着一杯波旁酒。伊索耐心地坐在中间,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罗马人折磨的殉道者。

最后,凯拉筋疲力尽地跌坐在椅子上。克拉丽莎对眼前的沉默有点儿不安,便也走过来坐了下来。伊索站起来,去厨房倒了四杯杜松子酒。她们拿了酒,谁也没看谁一眼。克拉丽莎终于开口:“你没有认真对待我们,这才是你最大的错误。”她说话时眼睛盯着墙。

克拉丽莎扭过头,看到伊索正怜爱地看着她,便赶紧移开了目光。“你说得对。”伊索平静地说。于是大家都转过头来看她。她依然坐在屋子中央那把木椅子上,旁边的地板上是那张被砸坏了的椅子、从屋子另一头丢过来的烟灰缸、打翻了的咖啡。她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一脸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她正探入自己的心灵深处,从冰封的泥土里拔出破旧的靴子、生锈的罐子和缺了口的斧子。

“我不奢求你们原谅我,我也不觉得我需要原谅。对不起,我伤害了你们。可是,这阵子,能爱你们两个人,也能得到你们的爱,我并不后悔。如果你们因此而受到伤害,那我也认了,你们要知道,我现在也不好受。”

“你明知故犯,”克拉丽莎说,“我们却被蒙在鼓里,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伊索点点头说:“的确,的确。我不是说我的做法是对的,也不是说你们不该恨我,也不是要否定你们的感受。我只想告诉你们我的感受。我没有认真对待你们,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们,也不是因为我不尊重你们。很难说清楚。我不把任何事当真,你们明白吗?不是你们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我曾经对艾娃比对任何人都认真,可就连那时……我也没有完全当真。你们想想,什么时候我们会对一样东西认真?不是因为喜欢、爱慕或者友谊——而是因为我们拥有它,而且它对我们有益,但这些不是你们现在对我生气的原因。使你们对一件事认真的是持久的信念。你们都在计划未来,而我也附和了,这点我无法否认。可我忘了一点,我回避了某个事实——别人跟我不一样。你们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牺牲——放弃了体面的生活、丈夫、孩子、事业、房子,牺牲了你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你们有自己特定的身份,你们不用付出太多努力,因为只要守规矩,一切就唾手可得。”

“可那些对我来说,是从来都不存在的。我曾经努力过,和一个男人订了婚,可并没有持续多久,令人很绝望。我就这么蹉跎了岁月,像个乞丐,站在餐馆外面,等待着残羹冷炙……”

“噢——”凯拉叫道。

“别,让我说完。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来这儿顾影自怜的。再说,我也没那么可怜。”她自嘲地笑笑。她们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我本觉得自己能适应主流的生活,能像大家一样被别人接受,能在做礼拜时和牧师聊上几句,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尝尝自己做的烤青豆、土豆沙拉和香蕉奶油派。你们知道吗?”

“你想那样吗?”

“问题不在于我想不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那样,只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那些。我无法忍受和男人一起睡觉,正常的生活、丈夫、孩子、房子,所有那些被视为美好的生活、正常的生活、满足的生活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你们明白吗?这才是问题所在,它会改变你看待事物的方式。”

女人们一言不发,可屋里的气氛变了。她们开始放松下来,有的盘起了腿,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烟。她们小声咕哝着,表示赞同。

“所以,我学会去获取自己可以得到的东西——比如,转瞬即逝的快乐。在我的字典里没有永远,因为永远不是我能奢望的。还有就是,我爱你们——你们无须怀疑,会怀疑吗?不会吧?”她近乎绝望地转过头看着她们。

“不会。”凯拉往前一倾,热切而温柔地说。

“不会。”克拉丽莎往后一靠,双手交叉着,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副希腊悲剧中的面具。

“哦,”她叹了口气,“那就好。”她又叹了口气,“你们知道吗,我还有点儿庆幸这一切都结束了。我真的很累,很不安,欺骗游戏并不好玩。”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仿佛真觉得事情就这么结束了。然后,她环顾四周,对着大家爽朗一笑,好像一个孩子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似的。

“可事情还没完呢。”克拉丽莎说。

伊索瞥了她一眼。

“我们无法原谅你的是,你没有认真对待我们。我们能理解你的苦衷。可我们最不能原谅你的,是在我们当中你居然没有一个更爱的人。”

伊索又坐回椅子上,用手捶着额头。“我没办法!我没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比较?”她问米拉。

于是大家都转身看向米拉,好像她知道答案似的,可她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她得说点儿什么,她多希望有瓦尔在场,瓦尔一定知道。可她又怎么知道呢。“在我看来,”她字斟句酌地说,“伊索的意思是,她早就放弃了对永恒之爱的追寻了。就像你必须爱上帝,因为它是你可以永远爱下去的人。那是一种可以填补需要,抚平一切伤痛,在厌倦来临时重新振奋人心的爱,它是绝对的,我说的绝对是指无论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你能成为什么人或是不能成为什么人,它都永远不会消退。我觉得我们穷尽一生都在寻找它,可显然一直没找到。就算找到了——类似于母爱——也还是不够的,无法满足我们的。因为接受这样的爱令人压抑,令人顺从,却不够令人兴奋。于是我们继续追寻,继续感觉不满足,感觉世界失信于我们,”她瞥了凯拉一眼,“甚至更糟,感觉是我们辜负了这个世界。后来,我们中有些人意识到这种爱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们放弃了希望。一旦放弃了希望,我们就和别人不同了。我们无法轻易去交流它,但我们有了不同的标准。我们变得更容易满足,更容易被取悦。爱情这种罕见的东西,一旦发生了,就是一份美好的礼物,一个漂亮的玩具,或是一个奇迹,但我们不指望它将来能够保护我们逃脱未来的风险。下雨了,打字机坏了打不出字来,而这篇文章又必须在周一之前写完并寄出去,或是明天没有足够的钱付房租——诸如此类的风险。爱情就像一场金色的及时雨,滴落在你的掌心,你惊叹它的璀璨,它滋润你干枯的生活,散发出温暖和光辉。但也仅此而已。你无法抓住它不放。它无法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如果剑桥有五个本,我会像爱他一样爱他们五个人。可是,世上没有那么多本。但是有你们两个,还有格蕾特、瓦尔、我的老朋友玛莎——老天,你们都是天赐的珍宝。伊索无法在你们之间选择,是因为她不需要你们,因为你们谁也无法让她完全满足,但你们无疑都滋养了她。她不能自欺欺人,说你们谁也没有如母亲的子宫般温暖过她。”

她们都转身看向伊索。伊索热泪盈眶,满怀爱意地望着米拉:“你还漏掉了一个人——你自己。”

那晚的分别,像芭蕾一样优雅又正式。那种正式不是出于尴尬或愤怒,而是因为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事,或者说某种互相间的理解,已经结束了,但还没有什么新东西来代替它。所以在有之前,只有适度的端庄举止、彬彬有礼,才能表达他们到底有多亲密,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么不可逾越。人可以一次次表示理解,但仍会坚持己见。她们还是朋友,但从前每天下午在伊索家的固定聚会,逐渐改为周五或周六晚上的偶尔小聚。克拉丽莎找到了新住处。凯拉找了个人与她合租。伊索家每天下午仍然宾朋满座,但已不像往日那么频繁,而且已经换了一拨新面孔。

不管论文进展是否顺利,凯拉还是每天看书,却找不到能触动她心灵的东西。她后悔自己没有研究过文艺复兴,不了解其道德体系和行为准则。克拉丽莎读书很刻苦,可越读越偏题。社会结构和小说形式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令她着迷。伊索全身心投入到论文的准备工作中。她还在申请一笔助学金,准备去英国和法国研究古代手抄本。格蕾特很认真,但进展缓慢,因为她正和艾弗里谈恋爱,他们没完没了地腻在一起,即使不在一起,她也总想着他。格蕾特是个天才,而且还很年轻,刚满二十四岁。“我觉得,”她对朋友们说,“一个人的感情生活得先稳定下来,得有一些保障,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

“那就要一个孩子。”米拉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瓦尔。

米拉的论文一如既往地顺利。本已经写了五十页了。他们计划在一年之内完成各自的工作。十一月,本收到了一份来自利阿努的工作邀请,是那个国家的总统发来的,请他去当顾问。非洲人在理解美国人奇特的思维方式上遇到了困难。本要远走高飞了。那份工作不是长久之计,迟早,利阿努人会把白人赶出来。可是,那里真的很美,火山、森林、沙漠,还有他的朋友们,那里的人也很有趣……

米拉也承认那里很好,她还说,你可以待到他们把你赶回来为止,但那时你就事业有成了,你就是非洲专家了,白人国家就需要你这种了解非洲的白人男性。她的语调中带着难以察觉的讥讽,可是本感觉到了。于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可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兴奋和期待,两周以来不断和别人谈到这件事,这令米拉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恼怒了。

本从没问过她是否愿意去非洲,他想当然地以为她一定会去,这就足以让米拉对去非洲一事心怀成见了。她还记得,诺米说他不知道自己不想当医生,是因为父亲想让他当医生,还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不想当,她当时跟他说,等他找到答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诺米后来去了阿默斯特学院,他说那里“满是像我一样假装自己不是富家子弟的富家子弟”。

她得趁着酒劲儿,不那么清醒时和本谈谈这事。一个周五的晚上,她真的这么做了。事后看来,那像是步了凯拉的后尘,当时她是故意让自己喝醉的。她喝醉了,一路责备本,直到回到她家。本冲她大吼大叫,她也自我辩白,朝他吼回去,骂他傲慢、自私,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他一开始还为自己辩解,甚至说了谎。他坚称曾问过她要不要去非洲,而且她同意了。他坚持了两个小时,她说,如果真有这回事,她不会不知道。可他还是不松口。他渐渐不再指望她顺从,转而开始软磨。没有她在身边太痛苦了,他想都不能想,于是他想象了他们之间的那次谈话——尽管他真记得很清楚他们有过这次谈话——因而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和他一起去。

她尖叫道:“滚你妈的,本!”

从不说脏话的一个好处就是,一旦你骂了脏话,就会产生很惊人的震慑力。最近一年,米拉只在和她的女性朋友在一起时偶尔说说脏话,几乎从不在本面前说,以至于说起来有点儿生硬。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不说脏话的。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下子愣住了。他看着她,垂下眼帘,说:“你是对的,我确实没问过你。对不起,米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可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的。我是认真的,我不能没有你。那太痛苦了,我受不了。”

他抬头看了看米拉。米拉的嘴唇扭曲着,泪水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相信你说的,本,”她急切地说,“你想去,如果我不去的话,你会伤心,于是你就只是草率地假定我会去,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你从来,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我的需要、我的生活和我的意愿!你像诺姆一样,完全不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

她跑进洗手间,锁上门,站在里面哭泣着。本在外面坐了很久,抽着烟,直到燃到烟蒂。洗手间的门开了,米拉从里面出来,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酒。本坐在那儿,又点燃一支烟。米拉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她盘着腿,眼睛红肿,但她神情严肃,背挺得笔直。

“好吧,”他说,“你的需要、你的生活、你的意愿,究竟都是什么?”

米拉有些不安地说:“具体我也不知道……”

他身体前倾,伸出一个手指:“啊哈!”

“本,闭嘴,”她冷冷地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以前的生活不允许我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可我知道我喜欢现在所做的事,而且我还要继续做下去。我想写完我的论文,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二十岁之前,我就已经学会不要去奢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因为会很受伤。我喜欢教书,我对文学批评很感兴趣,我要写完论文。还有,”她把脸转向一边,哽咽着说,“我也爱你,不想和你分开,我也想要你。”

他跪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搂住她的腿,头伏在她的膝盖上。

“我也爱你,你看不出来吗?米拉,你看不出来吗?一想到要和你分开我就受不了!”

“是啊,”她冷冷地说,“我看出来了。我还看到你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就不顾我的感受。真是讽刺。瓦尔说,爱情是矛盾的。”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喝了一口她的酒:“好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米拉,你能和我一起去利阿努吗?”

“我去利阿努能做什么呢?”她带点儿调皮地说。但他没注意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会尽力而为……我不知道能有什么样的条件。但我们可以把你需要的书买好,把你需要的文章都复印下来,每一篇——我会帮你的。我们可以把这些资料都带过去,订阅所有你认为重要的期刊。你可以在那里写论文。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你可以把你的稿子邮寄回国,之后……”

“之后怎么样?”她的声音如此沉静,如此冷漠,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仿佛那是来自她另一个自我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说:“亲爱的,我虽然没法保证你在那边能有很多事做,但我肯定能帮你在政府部门找份秘书的工作,或者是翻译——对了,你不会说利阿努语。但一定能找到事做的。”

“我想教书。”

他叹口气说:“十年前,那还有可能。可现在,我看不行了。那里还有几名白人老师,可他们如今正在驱逐白人教员,而且那些老师大多是秘书学校毕业的。”他看着她,“我估计不可能了。”

“但是,”她噘着嘴,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你明知道我五年来一直在为教书做准备,你还是想当然觉得我会去。”

他耷拉下头。“对不起。”他痛苦地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说:“我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的,白人在非洲待不长了。我们会回来的。”说着,他又抬头看着她。

她思索了一阵,说:“那倒是没错。”她忽然觉得心中又充满了希望,事情还是有转机的。她的声调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如果几年之内你没被赶回来,我没事干了,可以自己先回国。我还是得写完论文。当然,没有图书馆会很不方便,会花更久的时间。可是我可以一边等书寄来……一边打理花园。”她终于笑了。

可他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但是,米拉,你不能丢下孩子自己回去。”

“我的孩子?”

“不是吗?我们的孩子,我们即将有的孩子。”

她僵在那里,全身冰凉。她感觉自己好像嗑了药,或是要死了,或被按在一面可怕的墙上,只能说实话,而她的实话的开头是:我是,我是,我是。第二句实话紧随其后,仿佛层层的海浪:我要,我要,我要。突然间,她意识到,原来,她一直不被允许说这两句话。她感到自己蜷缩在一个天寒地冻的角落,终于张开冻得发紫的嘴唇,说:

“我不想要孩子,本。”

然后,一切都破碎了。本很受伤,很震惊。他可以理解她不想再和诺姆生孩子,可以理解她不想和别人生孩子,但绝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和他生孩子。他们开始争吵,他很激动,而她很绝望,因为她自己的内心也是天人交战。她爱本,如果是很久以前,她应该很乐意和他生个孩子,很乐意和他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一边种花、烤面包,一边对在一旁玩耍的孩子说:“烫!小心烫!”可是如今,她四十岁了,她想做自己的工作。去非洲需要做出牺牲,那会阻碍她的事业。可是她愿意,她会带书去,她可以带着所有行李过去。但她不能再要孩子了。她说,够了,已经够了。

本说,去非洲有很多好处。米拉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需要拿东西的时候可以回来几个月吗?他勉强地说,可以安排。她的阅历和经验告诉她,现在的勉强,就是将来的严厉拒绝。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虽然是他想要孩子,可孩子还是她的,她要对他负责。他帮不了她太多。他说,他会尽力而为。他真是太诚实了,不会轻易做出太多承诺。

她拿着白兰地,独自坐着,直到夜幕降临。

她和本没有分手,只是不再经常见面了。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冲动了,因为一见面就会吵架。她感觉本以前高看她了,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他爱了两年的女人,竟然才发现,原来她这么自私、这么自我。他们睡在一起时,性生活也不再和谐。他很机械,而她已经没有了兴致。她想要强烈地抗议,想要针对他这无声的指控为自己辩解。可是她太骄傲了,不会这么做。她明白,他的优越感以及她的谦卑,都并非他们本人的性格,而是植根于他们的文化当中。单从个人身份来说,他算不上顶层,她也算不上底层,可是仍然……

她非常孤独。瓦尔没有接电话。伊索、凯拉和克拉丽莎都帮不上忙,她们可以倾听,但她们不知道四十岁的孤独是什么滋味,她们对孤独又了解多少呢?她试着整理思绪:第一,这是拥有美好爱情的最后一次机会;第二,是什么呢?我自己,我自己。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独自坐在母亲家的玄关里坚持自我的样子。自私得多么可怕!也许她就是本现在所以为的样子。

她想不通。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皮都扯痛了。她只需要拿起电话,说,本,我要去,本,我爱你。他不一会儿就会出现,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她。可她的手悬在了半空。像以前那样爱她,那么,他已经不爱她了吗?不,在她坚持自己愿望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爱她了。但如果她坚持自己的愿望他就不爱他,那他爱她什么呢?当她的愿望和他一致的时候,他就爱她。她又倒了杯白兰地。她觉得自己开始醉了,但她不在乎。有时候,醉了才能看清事实。如果他只有在她的愿望和他一致的时候才爱她,那就意味着,他并不爱她,而是把她当成他自己的一种投射,一种能够理解他、欣赏他的补充物。

但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她觉得自己比他渺小,因为她觉得他比自己更重要、更伟大、更优秀。

那就是他所希望的。

她放下了酒杯。

是她让他这么觉得的。可现在她又出尔反尔了。

因为她现在不一样了。

她的不一样,有一部分是因为他。

那不算数。他也因为她而变得有点儿不一样了。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假如她高兴地跑去找她,像他来找她时一样,然后抓着他,像他以前抓着她时一样,恳求他,坚持说:“我爱你!我想要你!为了我留在剑桥吧。我们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你也可以在这里开创事业啊!”那会怎样?

她凄凉地笑了笑,拿起白兰地。“我说什么来着!”她仿佛听到瓦尔的声音。

她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她喝着白兰地,轻轻摇晃着。这一切终会结束的——她这么说过吧?米拉在笑,但那是一种凄凉而苦涩的笑。电话响了。她一跃而起,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可能是哪个男孩打来的吧。结果是伊索。

“米拉,我刚听说瓦尔死了。”

注释

[1] 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arce,1898—1979),是法兰克福学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激进的代表人物,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性普遍受到压抑,所以现代的革命根本目的是实现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不是之前那样只为改变贫困的状态。

[2]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流行的一种黑人舞蹈。

[3] 法语,意为“独身者”。

[4] 瓦尔哈拉(valhal),北欧神话中的至高神奥丁接待英灵的圣殿。

[5] 弗吉尼亚·伍尔夫发表于1925年的长篇意识流小说中的主人公。

[6] 格洛丽亚·斯旺森(gloria swann,1899—1983),美国女演员,以其在无声电影中的生动的表演技巧和个人魅力著称。代表作有《日落大道》《航空港七五》。

[7] 原文dashiki,是一种色彩鲜艳、宽松的男式套头衫,流行于欧美等国的黑人群体。

[8] 《桃源二村》(walden o ),又译作《瓦尔登湖第二》,作者是美国心理学家伯勒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burrh frederic skner,1904—1990),书中描绘了一个有一千户人家的理想公社。

[9] 莫蒂默·j 阿德勒(ortir j adler,1902—2001),美国哲学家、教育家、编辑,是西方世界经典名著项目的发起人。

[10] 冈瑟·亚历山大·舒勒(gunther alexander schuller,1925—2015),美国指挥家、作曲家、小号演奏家和爵士乐家。

[11] 晃动的银箔(shook foil),出自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rard randeur )一诗,原诗句为“it will f fro shook foil”(它将燃烧,如晃动的银箔,光华四射)。

[12] 盎格鲁-撒克逊裔白人新教徒,是在美国社会中居中上层地位的人群。

[13] “被阉割的女性”是著名女性主义作家、思想家杰梅茵·格里尔(rreer)在其重要著作《被阉割的女性》中提出的概念。她披露了女性是如何被时刻囚禁于传统思想的“牢笼”之中,被按照固定的模式培养,并在消费市场和浪漫爱情的双重推力之下成为一个“被阉割的人”。

[14] 杰克逊州立大学成立于1877年10月23日,位于美国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在历史上曾是一所黑人大学。

[15] 乔治·克雷布(e crabbe,1754—1832),英国诗人、韵文故事作家、博物学家。

[16] 凯瑟琳·罗斯(kathare ross,1940—),美国电影演员,代表作《烽火田园》《毕业生》。

[17] 伦敦闪击战(london blitz),是指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德国对英国首都伦敦实施的战略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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