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部分(2/2)
“没听说过。”
“据说这家饭庄在福原娼妓区里。……那里的四喜饭据说特别可口,打算去尝试一下。所以他们在新市场看完电影回来就去那里了。”
“启少爷一点也没事吗?”
“是的。听说少爷不爱吃青花鱼,所以他没有吃。只细姑娘一人吃了,所以她说—定是吃了青花鱼的缘故。……不过据说吃得并不多……并且鱼也没有腐败,的确是新鲜的活鱼。”
“青花鱼真可怕,新鲜鱼吃了也会中毒。”
“据说背脊上发黑的那部分最危险,细姑娘吃了两三片。”
“我和雪子妹妹从来不吃青花鱼,只有细姑娘吃。”
“总的来说,细姑娘太爱在外面乱吃东西了。”
“你这话一点都不错。老早以前她就很少在家里吃晚饭,总是到东到西乱吃馆子,所以才闹出这个病来的。”
妙子生病以后启哥儿的态度又怎么样呢?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里会不会觉得收留这样—个传染病人而为难呢?最初还以为是轻微的肠炎,一旦发觉不是这种病时,就会觉得无法对付而希望尽快让芦屋接回去吧。幸子姐妹想到前年闹水灾时他的行为,就担心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据阿春的观察,还没有那种迹象。上次闹洪水时,由于他平时爱漂亮,所以不愿弄湿他的裤子。对于传染病他似乎并不那么害怕。也许是因为上次闹洪水时自己的所作所为成了妙子厌弃他的根源之一,今番才竭力表示他的忠诚的吧。“留在我这里治疗吧”这句话似乎不光是口惠。他很仔细周到,往往提醒阿春和护士该做点什么,有时还亲自帮助换冰袋、消毒便盆。
“我这就跟春倌—起去看看,我是不怕传染的。”雪子说。“得了赤痢也不见得会死,启哥儿既然那样说,又没有其他适当地方可以安置病人,就让细姑娘住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护理工作我们不能撒手不管,完全推给人家。长房和贞之助姐夫可能有意见,咱们却不能做这种事。反正我自作主张去看护细姑娘,不会有什么问题。栉田医师要是能去,自然比较放心,原先那位医生和护士就靠不住了。今天起我就住到那里去,换回春倌让她负责联系吧。靠打电话说不清楚问题,反倒增加忧虑。启哥儿又是单身汉,免不了缺这缺那的,往往需要春倌一天跑几个来回。”雪子说完就换好衣服,简单地扒了几口茶泡饭,为了不让她姐姐为难,没有征求幸子的同意就走了。其实幸子的心情完全和雪子一样,所以根本不想阻止她。
从学校里回家的悦子问起阿姨在哪里时,幸子还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说,阿姨打完针顺便去神户买东西了。可是傍晚丈夫回家时,不说实话无论怎样不行了,于是幸子就把两二天来发生的事情以及雪子擅自离家的经过毫不隐瞒地全都说了出来。丈夫一脸不高兴地默默听着,到最后也不说是好是坏,大概除了默认而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吃晚饭时,悦子又问阿姨在哪里,幸子稍稍给她泄露点儿事实说阿姨去照料生病的细姨了。悦子就接二连三寻根究底地追问:“细姨躺在哪里?”“生的是什么病?”幸子斥责她说:“细姨躺在公寓里,因为单身一人不方便,所以你阿姨才去陪伴她的。细姨并没有生什么大病,用不着小孩子担什么心。”她这才不吭声了。但是她是不是真的相信母亲讲的话呢?贞之助和幸子故意和她说些别的事情来蒙混,她无精打采地含糊答应几声,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地翻眼察看父母的脸色。这孩子自从去年年底以来没见过妙子,幸子虽然告诉她细姨很忙,可是她却从阿春那里打听到了大概情况;而且让她多少知道点实情,做母亲的也方便。以后的两三天里,悦子只见阿春出出进进的,一次也没看到雪子回家,她就越来越不放心,追紧阿春打听妙子的病隋,最后揪住她母亲说:“为什么不把细姨接回家呢?快去接回来吧!”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简直把幸子吓呆了。
“小悦,细姨有妈和你阿姨照看,你只管放心好了。小孩子不用多管这种闲事。”幸子安抚她说。
“让细姨睡在那种地方,不是太可怜了吗!细姨会病死的。”悦子异常激动地叫喊。
事实上妙子的病情经过很不顺利,而且越来越糟。雪子寸步不离地侍候在她身边,护理方面自然不会出差错。可是据阿春带回来的消息看,病人的体气一天比一天衰弱。一星期后,化验的结果出来了,大便里不仅有赤痢菌,而且还是赤痢菌中最为恶性的志贺菌1。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患者的体温一天之内反复升降好几次。体温高的时候达三十九点六度至四十度,伴有严重怕冷和发抖。拉痢时下腹疼痛难忍,所以得给她吃止泻药。吃药后肚子不泻了,可是浑身发抖,热度上升。反过来让患者吃泻药时,热度就下降,可是腹痛得厉害。拉出来的东西全像水那样。这两天病人一点儿精神也没有,医生也说心脏一点点变得衰弱了。所以雪子焦急得坐立不安,她问医生:“这样下去能治好吗?看样子似乎不像单纯的赤痢,会不会夹着别的病呢?该不该注射林格氏针剂或者维他康复呢?”医生说,“还用不着打。”不给妙子打。雪子却认为要是栉田大夫的话,这种时候肯定会大打特打那些针药的。一问护士,才知道斋藤老先生最讨厌打针,儿子受了他的影响,除非万不得已时,不给患者打针。据阿春说:“雪子姑娘认为事情闹成这样,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索性请栉田医生去诊治得啦,不过她还希望太太亲自去看一下情况。”阿春还加上一句:“这五六天工夫,细姑娘瘦得不成样子了。太太如果看见她,真的会吓一跳的。”
幸子一则因为怕传染病,再则对丈夫有所顾虑,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现在听了阿春的报告,便再也安不下心来了,决定瞒着她丈夫,趁上午由阿春作伴去看一次妙子。临出门时想到给栉田大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妙子在西宫一位熟人家里病倒了,由于某种原因,只能让她暂时住在那里。请的是附近一位斋藤医生,病状的经过情况大致是如此这般,扼要地介绍后征求他的意见。栉田医师说这种时候必须大量注射林格氏针剂和维他康复,如果放任不管,患者只会更加衰弱,必须对医生说千万不可再耽误下去,必须马上动手。幸子就说看情况还得请先生去会诊一下。栉田回答说斋藤医生是熟人,只要事先获得他的谅解,我随时可以出诊。栉田说起话来还像平常那样爽利。幸子挂断了电话,坐上等候在门口的汽车,沿国道向东驶去。车子开过业平桥几百米,只见山下一家大邸宅的院墙里的樱花树已经开出了鲜艳的花。
11893年志贺洁发现的痢疾杆菌。
“哎呀!多好看呀……”阿春脱口而出。
“是啊,这家人家的樱花每年都是开得最早的。”幸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观望着在阳光照射下升腾起一片游丝的水泥路面。这一阵子由于妙子生病,弄得幸子心绪不宁,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经进入四月,再过十天就是赏樱花的时令了。可是今年还能像往常那样姐妹三个一起去京都赏花吗?要是去得成的话,不知该多高兴呢!妙子即使痊愈了,又怎么能马上出门呢?嵯峨、岚山和平安神宫的樱花是看不上了,御室的晚樱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说起来,悦子犯猩红热也是去年四月,那是在赏樱花后从京都回到家里才发病的。京都是去了,可是由于悦子一生病,菊五郎的“道成寺”就没有看成。今年四月菊五郎也来大阪了,演出的节目是《藤娘》,本来是非去看不可的,会不会又要错过机会呢?
幸子心里思忖着这类事情,车子在夙川大堤上奔驰,六甲山隐隐约约地浮现在天际。
第二十章
病房据说在楼上,幸子一走进门口的洋灰地,奥畑和雪子听到汽车停止的声音,早就到楼下来迎了。
奥畑和幸子一见面,就使了个眼色说:“客套话免了吧,有紧要事情得先商量哩……”把幸子请进楼下里间那个屋子。
其实斋藤医生来出诊后刚走,奥畑送他出门时,他微微歪着头说:“病情确实不大妙,患者心力很衰弱。目前虽说还没有明确的征兆,可能是我过虑,不过从触诊觉察出患者的肝脏似乎有些肿大,说不定犯了肝脓肿。”问他到底是什么病,他说:“就是肝脏化脓病。热度升降得那么厉害,怕冷怕得发抖,看来不仅是赤痢,准是并发肝脓肿了。不过凭我一己之见,还难于作出结论,最好能请大阪大学的专家来会诊一次,才能放心,不知意下如何?”再追问下去,他说:“这种病是肝脏感染了其他脓肿的细菌,大抵都是由于赤痢细菌的侵入。化脓的肿块如果只有一处还好治,要是多发性的,也就是肝脏内到处都是脓头子的话,那就相当麻烦了。脓和肠子粘连的地方如果破裂,那倒好办,如果是肋膜、气管和腹膜破裂,多半就没救了。”斋藤医生虽则没有明说,可是听他的口气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了。
“还是让我先看看病人再说。”
幸子听完奥畑和雪子的轮流汇报,急急忙忙来到楼上。病室是一间六铺席的朝南屋子,屋外还有个小小的阳台,房间是西式的。房子里虽说铺了地席,可是没有壁龛,连天花板也一律是白垩,除了一边有壁橱外,基本上像西式屋子。至于屋子里的陈设,屋角有个三角橱,上面摆着类似西洋古董的烛台。烛台上粘满斑斓的蜡泪。还有两三件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破烂货以及妙子好久以前做的法国洋娃娃,洋娃娃身上的衣服颜色都褪了。墙上只挂着小出楢重1一帧小小的玻璃画。屋子本来就很俗气,病人盖的那条厚实的羽绒被又特别漂亮——胭脂色底子上带有白格子大花纹,从阳台那边的双层玻璃拉门射进来的太阳光恰好照在整条被子上,光彩夺目,给人一种鲜花怒放的感觉。病人这时据说热度稍退,向右侧身躺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房门,似乎在盼望幸子的到来。幸子先前听了阿春的报告,早已有了先人之见,深恐两人的眼光相接触时,最初那个冲击自己经受不了。可是毕竟预先有了思想准备,尽管病人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不过瘦得还不像私下想象的那样厉害。只是本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浅黑的皮肤变得更黑,只有那双眼睛变得格外大了。
除了上面的情况而外,还有更引起幸子注意的事。那就是病人长期不洗澡,全身腌躜固然不用说,身上似乎另有一种不洁的气味。说起来这是一向品行不端的结果,往常可以靠巧妙的化妆掩饰过去,可是在这种身体病弱的时候,她的脸上、脖子上以及手腕上处处都勾画出一种阴暗的甚至可说是淫猥的阴影来。幸子的感受虽则并不那么明确,不过她觉得病人的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瘫放在床上的样子,不只是疾病折磨得她那样憔悴,而是几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使得她精疲力竭,躺在那里活像一个倒毙在旅途中的患者。像妙子这个年龄的女子要是长期卧病,本来会像十三四岁的少女那样动人怜悯地缩成一团,有时甚至显示出纯净圣洁的风貌。妙子却恰恰相反,完全失去了她平时那种青春焕发的神态,暴露出她的实际年龄来了,不,莫如说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老得多。最奇怪的是她那种现代姑娘的风姿全然不见了,却表现出一种在娼楼饭馆当女招待的体态;而且那娼楼也不是什么高级娼楼,是私窝子之类的。姐妹中这个妹妹的气质本来就最糟,可是她身上毕竟还保留着一些大家闺秀的气派,尽管这样说,她那张松弛的脸上阴沉暗淡的肤色有点像感染上花柳病毒的人的肤色,使人联想到那些下流女人的皮肤。另一方面,对比她身上盖的那条华丽的羽绒被,病人的复杂的不健康就更加显眼了。提起这事来,似乎只有雪子平常早已觉察出妙子身上的那种“不健康”,而且暗暗地加以提防。比如妙子洗过澡以后,雪子决不在那个澡盆入浴。幸子穿过的衣服,即使是衬衫短裤,雪子都毫不在乎地借着穿,妙子的那类东西雪子绝对不借。妙子是否觉察到这些,不得而知,幸子不仅已经看出了一些苗头,而且还记得雪子那样做,是在她风闻奥畑患有慢性淋病以后才开始的。说实话,幸子从来没有相信妙子当口头禅那样说的她和板仓、奥畑只是“清清白白的交际”,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幸子也竭力避免深入追究其中的问题。雪子虽则一声不响,可是她老早就对妙子表示无言的谴责和蔑视了。
1小出楢重(1885-1931),西洋画家,能写随笔。
“细姑娘,怎么样?听说你瘦得不成样子,我看没那么严重。”幸子尽量用往常那种口气说话。“今天拉了几次啦?”
“早晨到现在已经拉了三次了。”妙子照例毫无表情,可是清晰地低声回答。“……不过肚子只是绞痛,什么也拉不出。”
“这个病的特征就是这样,不就是所谓的里急后重吗?”
妙子“嗯”的应了一声说:“今后再也不吃青花鱼四喜饭了。”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真的,今后再也不能吃青花鱼了。”幸子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说:“细姑娘,你不用担心。不过斋藤医生说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为了慎重起见,他希望我们再找一位医生来和他商量着办事,所以我想请栉田大夫来给你看看。”
幸子突然说出这话,是因为考虑到妙子不知道自己病重,如果三个人背着她偷偷地商量什么以致刺激病人的神经,还莫如直接痛快地对她明讲。斋藤医生虽然提议请大阪大学的高明医生出诊,可是弄得不好怕会招致病人的疑心;所以莫如先把栉田医师请来,听听他的意见,然后再作决定也不迟。幸子说话时,妙子一直把她那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投在她面前的草垫上听着。幸子于是催促说:“喂,细姑娘,这样行吗?”
“我不想让栉田大夫到这种地方来。”妙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坚决地说。她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充满了泪水。
“……要是让栉田大夫知道我在这样的地方,实在难以为情……”
护士很机灵,立起身来悄悄地出去了。幸子、雪子和奥畑三人吃惊地望着病人脸颊上簌簌地淌着的眼泪。
“这样吧,这事让我慢慢地劝说细姑娘吧……”奥畑坐在幸子姐妹俩对面,中间隔着病人,他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衣,外面裹了一件青灰色的绸寝袍,一面狼狈不堪地说,一面向幸子这边投来诉苦般的一瞥。
“行啦,细姑娘,你不愿意就不请栉田。……这种事情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幸子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让病人兴奋,所以这样安慰她。尽管如此,幸子觉得事情不好办了,为什么妙子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奥畑似乎知道其中的原委,幸子却猜不出她的用意。
幸子那天是瞒着丈夫出来的,而且又快到午饭时间了,所以她在病室里呆了个把小时,看到病人平静了下来,就决定暂时先回家。归途她打算从札场附近坐电车或者公共汽车,所以抄近路穿过那个“孟坡”步行到公路上。雪子送她到半路,叫阿春稍后一点跟随着,她和姐姐并肩走。
“其实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呢。”雪子报告她姐姐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半夜两点钟左右,我和护士两人睡在病室对面那间屋子里(夜里一般都是雪子和护士轮流在病室里守候,昨夜病人的情况似乎略有好转,十二点以后睡得和安稳,因此启哥儿说:‘今夜我来接替,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听了他的话,回到邻室睡下了。启哥儿大概和衣睡在病人身边的)。听到病室里有哼哼声,不知道是病人叫痛还是梦魇。尽管有启哥儿在陪床,我还是急忙起身去察看,当我刚把病室的门打开一半,就听到启哥儿接二连三地叫‘细姑娘、细姑娘’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细姑娘的一声‘米哥’。细姑娘只叫了一声,大概就从梦中惊醒了。不过她那一声确实是叫的‘米哥’。我估计细姑娘已经清醒,就悄悄关上房门,回到自己屋子里睡觉。病室那边后来也声息全无,当时我认为大概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一放下心,几天来的疲劳便扑上身来,随后似睡非睡地打了两三个小时的盹儿。四点钟后天刚亮,细姑娘的腹痛和拉痢又开始了,她痛苦得厉害,一个人侍候不了,启哥儿就来叫醒我。此后我一直没有睡。今天早晨我才想起,细姑娘那声‘米哥’准是叫板仓。昨天夜里她梦见了死者,才发魇叫喊了。说起来板仓正是去年五月死的,转眼快到他一周年死忌了。细姑娘因为他死得太惨,格外萦心,到现在每个月还要到冈山乡下去上坟,也就是这个缘故。恰哈就在板仓周年死忌的当口,她自己却害了重病,而且还躺倒在死者的情敌启哥儿家里,这怎么不叫她伤脑筋呢?细姑娘这个人城府很深,旁人不容易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些天来她准定没有忘掉板仓的惨死,所以才做了与此有关的梦。不过这完全是自己的猜想,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不管怎么说,细姑娘本人今天早晨肉体上痛苦得太厉害,已经顾不到精神上的苦痛了,等到肉体上的痛苦平息以后,她也颓唐困顿到了极点。至于启哥儿,比细姑娘更要面子,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不过,连我都这样想,启哥儿肯定不会淡然置之吧。”雪子又说。“刚才细姑娘突然说出那样的话,毕竟是有道理的。这当然完全是我的猜测,正由于细姑娘昨夜让板仓的亡灵魇了,她才顾虑到她是住在启哥儿家里。她大概在想只要住在启哥儿家里,自己这场病就好不了,只能一点点恶化下去,最后不免一死。所以她先前那句话并不是避忌栉田医师,而是表示她不愿住在这个地方,可能的话,她希望住到别的地方去。”
“不错,说不定她就是这个意思。”
“本来还可以再仔细问问她,可是启哥儿对她寸步不离……”
“我倒忽然想起—件事来了,……如果给细姑娘换地方的话,你看蒲原医院怎么样?……要是去那里的话,只要把情况说明一下,我想他们那里准会接受的。”
“嗯,嗯……可是蒲原大夫能治赤痢吗?”
“这样办好了,只要他那里借给病房,我们可以请栉田大夫去出诊。”
蒲原医院在阪神御影町,是一家外科医院。那里的院长蒲原博士,读大学时就是船场的店铺和上本町的常客,和莳冈家的四姐妹从小熟识。那是因为当时被誉为高材生的蒲原拿不出学费,她们已故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经人介绍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后来蒲原留学德国以及回国后开办现在这个医院,她们的父亲都资助了一部分费用。蒲原这人是带有专家风度的外科医生,他在动手术方面有高度自信,正因为这样,他办的医院一下子兴隆起来,不到几年就全部还清了莳冈家给他的助学金。以后遇到莳冈家的家属以及船场店铺里的店员们去他那里求治,收费总是特别少,说什么也不肯多收。这自然是他在报答穷学生时代所受的恩情。原来他出生于上总的木更津,是一位关东人气质的热血汉,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讲义气、重感情的性格。所以要是把情况对他讲明,托他设法用某种名义给妙子安排一个床位,照他素常的脾气看,显然不至于拒绝。不过那里是外科医院,治疗还必须麻烦栉田医师出诊。好在蒲原和栉田是同学,而且他们两个还是好朋友。
雪子送幸子到“孟坡”的南口,临分手时幸子嘱咐她这样几件事:“回家后我打算打电话给蒲原医师和栉田医师试试;病情既然那么严重,如果像斋藤医师说的那样,必须预防万一,不管病人自己愿意不愿意,再也不能让她呆在启哥儿家里了;在这段时间里不能麻痹大意,你必须马上强行说服斋藤医师赶快给病人打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如果你说服不了医生,得让启哥儿去和他交涉。”
幸子回家后,给蒲原医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对方果然马上应承了,还说:“准备了一个特别病房,请随时送来好了。”可是栉田医师的电话却不好打,因为他是大忙人,老打不通,后来挨家逐户把电话打到患者家里,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等到获得他的同意,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幸子本想把事情办得快些,可是为此必须分头洽商,再说贞之助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担心这件事,至少有必要把事情的经过对贞之助讲明,让他负担住院费用,打算明天上午把病人送进医院。所以这一决定直到七点多钟才通知西宫方面。阿春午夜十二点钟回到家里,传达了雪子的话,还谈到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关于病人的状况。幸子离开西宫不久,病人诉说怕冷,开始索索地发抖,体温一时升到四十度以上。到了晚上还有三十八度左右。至于林格氏针,奥畑出去打电话给斋藤医师,一再催促,才逼得对方同意试试。可是来到病家的不是往常那位年轻医师,而是那位老医师。他诊察过后,稍稍考虑了一下说:“还用不着打林格氏针。”吩咐护士停止打针准备,急急忙忙把注射器收进提包回去了。雪子看到这样的情况,越发觉得有换医生的必要,等到病人稍稍安静—些后,她又对妙子提出无论如何还应该请栉田医师的主张,再次征求妙子的意见。可是还像预料中的那样,妙子没有讲什么理由,只说:“不愿意老卧病在这里,医院也行,甲麓庄公寓也行,想转移个地方。换了地方以后,就请栉田大夫来治疗。只是不愿意他到这里来。”因为奥畑守在她身边屏息听着,妙子说话有顾虑,不过大致就是上面那个意思。奥畑听到病人说这些话,心里非常焦急,再三劝她改变主意,他说:“细姑娘别这样说,住在我这里好了,何必那么多心呢。”可是病人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一样,只管和雪子说话。终于急得奥畑满脸青筋,提高嗓门说:“细姑娘,你为什么讨厌我这个地方呢?”雪子面对这个情景,觉察到他们中间似乎闹了别扭,那根源很可能就是昨天夜里妙子的那句梦话。但是雪子不提那件事,她看到奥提要对病人发作,就安慰他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我们不便把一个生病的妹妹长期放在您这里,芦屋的姐姐也是这个主张。”还给他解释蒲原医院的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才勉强说服了奥畑。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妙子让八点钟开来的一辆救护车接走时,也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奥畑一再强调说:“细姑娘一直是我在照料,我有责任把她平安送进医院,所以务必让我陪同前去。”幸子和雪子轮番劝阻他说:“您讲得很有道理,不过今天的事您就交给我们好了。我们并不是从今以后不让您和细姑娘见面,可是您和细姑娘的关系还没有得到公认,病人似乎也很担心对外界的影响,所以请您暂时把细姑娘交给我们,自己先回避一下。病情如果有什么突然变化自然不用说,即使没有变化,只要您打电话来,我们会每天把病情告诉您的。”姐妹俩几乎是打躬作揖般的才把他说服。为了使他同意芦屋的电话得在上午打给幸子或阿春,不要直接打到医院里去,都累得她们满头是汗。幸子又对斋藤医师解释了情况,感谢他这一时期的劳累。斋藤医师很谅解,主动提出他自己护送病人去蒲原医院,负责把病人交给等候在那里的栉田医师。
雪子和斋藤医师陪同病人先去医院,幸子和阿春留下做善后工作。她们两人打扫了楼上那间当作病室用的六铺席的屋子,给护士和“老奶奶”每人一些小费,然后雇了一辆夙川的出租汽车,比病人的救护车迟一小时到达目的地。幸子每当亲人住院时总要产生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会不会一去不复返呢?这种不祥的预感她以前有过经验,深恐同样的心情今天又将袭来。车子开上公路时,只见沿途一片春光比昨天浓重许多,六甲的群山隐藏在深沉的云霞中,家家户户到处都开遍了白木兰和连翘花。要是在平时,这该是多么心旷神怡的景色,可是现在她却没法摆脱沉重的心情。因为她发现病人的样子昨天和今天大不一样。说实话,斋藤医师尽管说必须预防万一,可是直到昨天她还半信半疑,认为不见得会死,那不过是医生唬人罢了。可是照今天上午的样子看,说不定真有那种可能。幸子首先注意到病人今天的眼睛发直。虽说病人素常的表情也并不特别丰富,可是今天上午她面色呆滞,似乎全然失去了知觉,眼睛睁得特别大,直盯盯地凝视着空中的—个地方。那副样子,怎么说也像死期将临的人的脸相,叫人看了害怕。昨天病人还有精神流着眼泪讲话,可是今天她面对着奥畑和幸子姐妹在走廊里争执时,就像完全与己无关似的干瞪着她的两只眼睛。
蒲原院长在昨天的电话里说,给病人准备了特别病房。妙子却被送进一栋高价建造的纯日本式的单幢住宅。住宅和医院中间有走廊相通,本来是作为院长住宅盖造的。去年蒲原买到了住吉村观音林某实业家的私邸,离医院只有两里多路,他迁居到那里去以后,这所住宅就充当他平时休息的地方。这次作为超级特别病房收留妙子,是因为这里符合隔离的要求。病房设在原先当作会客室带回廊的那间八铺席和四铺席半相衔接的屋子里。为了方便陪床的人,连厨房和浴室都让任意使用。幸子昨天向护士会申请派遣去年护理悦子生猩红热的那位“水户姐”,机会凑巧,护士会作出安排,“水户姐”今天上午就来了。可是那位大红人栉田医师却还是老作风,尽管幸子和他约定了时间,幸子到达医院后还不见他到来。打电话到处打听,又催促了两三次,真是费尽了周折。这中间斋藤大夫尽管不时看他的手表,可一点也没有露出厌倦的神色,老老实实地一直等到栉田医师来接手以后才回去。两位医生用德语交谈的内容,旁人没法探知其究竟。栉田诊断的结果和斋藤完全不一样,他认为肝脏并不肿大,所以决不是什么肝脓肿,至于体温的升降和怕冷发抖,那是恶性赤痢可能发生的症状,不是什么反常的现象,大体上病情还是向好的方面发展的,只是患者十分衰弱。他当场就吩咐“水户姐”注射林格氏针和维他康复,随后再注射偶氮磺胺。他临走时还若无其事地说:“明天我再来,您用不着那么担心。”可是幸子到底不放心,一直送他到门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说:“大夫,真的不妨事吗?”他很有把握地连声回答“不妨事,不妨事”。幸子再问:“不用请大阪大学的医师来会诊了吧?”“那是斋藤君提出来的,他也有些过分小心谨慎了。如果有这种必要,我会对您讲的,目前您只管交给我就行啦。”“在我们外行人看起来,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不知怎么的,今天连面相都变了……患者那副面孔不是和死期将临的人相像吗?”“这是您的过虑。一旦身体衰弱,谁都是这个样子。”栉田医师根本不理会幸子那一套。
幸子送走栉田医师后,自己也想回一次家,她先和蒲原医师打过招呼,然后回到芦屋。贞之助、悦子和阿春都不在家,她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西式会客室里出神,不由得又转念到那不祥的事情上。对幸子来说,常年给她们姐妹几个看病的栉田医师既然那样讲,而且他的诊断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照说就应该相信他的话。和斋藤医师的意见比较起来,她宁愿尊重栉田医师的意见,巴不得他的诊断是对的。可是唯独这次她看到病人今天上午的气色,似乎只有同胞骨肉才会有那样一种预感。因此她觉得现在不妨先根据她的预感把情况通知她大姐一下,正是为了写这样一封麻烦的信她才回来的。这封信得把妙子被逐离家庭,直到最近得知她生病不得不接她回来的经过都写出来,而且执笔时还得对情结多少加以润饰,这工作足足需要花费两三个小时,因此她有点儿懒于执笔。直到午饭过后,她好容易才躲上楼去关起门来写信。姐妹四个里数幸子的字写得最漂亮,她善于写“假名”,文才又好,写封信根本不算一回事,不像长房的大姐那样要打草稿。她爱用毛笔写在卷筒纸上,字迹丰腴硕大,一笔不苟。可是今天却不像往常那样一挥而就了,改动了两三遍才写出下面这样一封信。
大姐尊前:
许久没有问候,今年的好季节又到来了。六甲山每天云蒸霞蔚,大阪、神户之间现在正是最美好的时节。每年一到这时候,家里我总呆不住。好长时间没有给您写信,你们都好吗?我们这里全家粗安。
又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本来懒得动笔,可是还得告诉你。细姑娘害了恶性痢疾,目前病情非常严重。
关于细姑娘的事,以前我们曾经通过信,尽管觉得她可怜,还是让她离开我这里,从此以后不许她再来,这事上次已经报告你了。不过细姑娘并没有像我们猜想的那样和启哥儿同居,她在本山村甲麓庄公寓过着独身生活,这在当时也告诉过你了。以后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我们虽然挂念她,但也没有去过问这件事,她也没有来过信。只有阿春偷偷地去看过她几次,据说她现在还住在那个公寓里,尽管私下和启哥儿有来往,不过从来没有住到他家去过。听到这些消息后,我们也多少放心一些。不料上个月月底启哥儿突然给阿春打来电话,说细姑娘病了。真糟糕,她是在启哥儿家玩的时候发病的,不能让她走动,只能让她睡在那里。最初连什么病都不清楚,总以为没有什么了不得,因此就没有理会这件事,后来才渐渐弄清楚她害的是赤痢。不过既然已经和她断绝关系,她又病倒在启哥儿家里,究竟应该不应该接她回来,我们拿不定主意。可是阿春却很担心,她说赤痢还是恶性的,医生是附近请来的,不十分可靠,治疗很不周到。病人发高烧又拉肚子,每天痛苦得厉害,身体非常衰弱,瘦得像另外一个人了。尽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还是没有理睬。可是雪子妹妹瞒着我赶去照料她,住在她那里。这样一来,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去到那里一看,简直大吃一惊。据医生说,可能并发了肝脓肿,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没救了,他一个人没把握,要求请一位专家来会诊。细姑娘见到我,只管哭鼻子,说什么也不愿住在启家,要求另外给她换个地方,听她的口气,似乎不愿死在启哥儿家。雪子妹妹猜想细姑娘也许因为板仓摄影师的周年死忌快要到来,怕他的幽灵作祟。据说细姑娘最近曾经梦魇到板仓了。这事也许是可能的。还有细姑娘可能考虑到她如果死在启哥儿家,大姐和我们这些人都要为难。总之,一向逞强的细姑娘居然变得这样怯弱,真是不寻常的事。她的面容从昨天起呈现出一副死相,眼睛发直,脸上的肌肉绷得一动不动,看了使人毛骨悚然。因此我觉得应该体谅病人的心情,决定马上把她接出来,禁止启哥儿再和她来往,今天已经用救护车送她到蒲原医院去了。因为有隔离病房的医院都住满了人,只能和蒲原大夫说明原因,对外不公开地送她去那里住了院。现在给细姑娘治病的是栉田医生,这个人大姐也认识。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这次的处置实在是万不得已,姐夫姑且不提,我想姐姐是会谅解的。贞之助也觉得这次是事出无奈,暗地里,也在为此担心,不过到现在他自己还没有去看过病人。可是事情也许不至于发展到那个地步,万一病危的话,我再给您打电报。请您也做好思想准备,不要以为完全没有那种可能性。不过栉田大夫认为细姑娘的病不像是肝脓肿,目前的病状还不太危险,大体上是可望痊愈的。但是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唯独这次栉田大夫的诊断可能错了,无论从细姑娘的病状来看,还是从她的脸相上看,都禁不住叫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愿我的预感是错误的。
乱七八糟地写了一大堆,姑且先把至今为止的情况向您汇报。我马上还要去医院。由于出了这个乱子,别的事情都放下了。雪子妹妹更比我辛苦,为了护理病人,她这阵子几乎整夜都不睡觉,这种时候真是全靠有了她啊!
就写到这里吧,下次再给您信。
妹幸子上
四月四日
虽然她担心可能会吓坏单纯善良的姐姐,不过为了尽可能唤起姐姐对妙子的怜悯,结果还是有意对病情作了几分夸大。尽管如此,所写的基本上还是她自己的真实感受,并没弄虚作假。她写完这封信,趁悦子还没回家,马上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医院里去了。
第二十二章
病人住进医院两三天后,眼看一点点好起来了。说也奇怪,那天病人那种可怕的死相仅仅是一天的现象,人院第二天,露在病人脸上的不祥的阴影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幸子仿佛从一个离奇的恶梦中醒来似的,不由得想起了前几天栉田医师那句强有力的话:“不妨事,不妨事”,再次佩服他诊断的正确。此外她也想到东京的大姐看了她的信,不知会怎样焦虑,于是赶快再给她寄去了第二封信。姐姐看到这第二封信大概非常高兴吧,她一反向来那种慢条斯理的作风,只隔了一天就寄来下面那样一封快信。
幸子妹妹左右:
前几天拜读了你那封完全出乎意外的来信,弄得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在为这件事伤脑筋,连信都没有复。刚才接到你的第二封来信,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大的放心了。妙子本人自然高兴,对我们来说,也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
其实现在可以对你讲了,前几天看到你第一封来信时,我总以为细姑娘多半没救了。她这个人历来为所欲为,叫人为她操碎了心。这番生病不妨说是咎由自取。说来虽然可怜,可是现在她即使死了,也无可奈何。不过她如果真的死了,那么谁去收她的尸呢?又从哪儿出殡呢?你姐夫恐怕不愿干这种事。要是从你那里出殡,就更加不合情理。那么难道能从蒲原医院出殡吗?决不能这样办吧。我一想到这些就痛心。……想想细姑娘这个人不知要把我们连累到何等地步。
幸而她的病好了起来,我们总算得救了。这也是全靠幸子妹妹和雪子妹妹尽心竭力护理的结果。细姑娘本人能明白两个姐姐的苦心吗?要是她能明白的话,会不会趁此机会了结她和启哥儿的关系,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呢?能这样就好了。
我知道蒲原大夫和栉田大夫这次帮了大忙,无奈不能以我的名义向他们致谢,请你体谅你姐姐的苦衷。
鹤子
四月六日
幸子收到这封信的当天,为了让雪子看信,特地跑了一趟医院。
“我收到这样一封信,你就在这里看吧。”幸子离开医院时,趁雪子送她出病房的机会,从手提包里悄悄取出那封信,让雪子站在门口看。
雪子看完信,只漏出一句“真个是大姐”,就回病房去了。也不知道她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幸子对于那封信没有多大好感。说得直率点,大姐这封信无意之间暴露出她对妙子已经毫无手足之情,她所汲汲希求的莫如说只是如何能使她一家不遭受妙子惹起的灾祸的连累。这当然无可厚非,可是这样说来,妙子也怪可怜的。不错,这次的病固然不妨说是她“咎由自取”,只是这个妹妹从少女时代起就甘愿过那种波澜重叠的生活,一度几乎被洪水淹死,以后她不惜抛弃名誉地位而热恋的对象又害病死去,的确,只有她一人经历了她那些太平无事的姐姐们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许多灾难,也可以说她至今已经吃尽了苦头。幸子想到如果是自己或者雪子,这样的苦难无论如何也受不了,越想越觉得这个妹妹的冒险生涯值得自己佩服。可是大姐接到她第一次报告时的那副狼狈的光景,以及收到她第二次报告后一下子心安理得的样子都跃现在她眼前,不禁觉得这样一位姐姐可笑得很。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奥畑打电话到芦屋,幸子把病人从今晨起迅速好转以及栉田大夫的诊断情况详细地对他讲了,还告诉他已经看到了康复的曙光。以后的两三天里他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到了第四天的傍晚,幸子从午后守到三点钟离开医院回家了,那时雪子和“水户姐”守在病人枕边,阿春在套间里用电炉熬米汤,这栋日本式住宅的看门老头儿来通报说:“有位像是府上的人来了,他没有说姓名,可能是府上的老爷来了。”“哎呀,难道是贞之助姐夫吗?我想他不会来呀。”雪子说着看了一眼阿春。这时院子里响起了皮鞋声,从胡枝子篱笆那边突然出现一个身穿漂亮的绛紫色双排钮扣上衣,鼻子上架了一副深色金丝边眼镜(不是视力差,而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漂亮而时常戴的有色眼镜),手里拄了一根白蜡木手杖的人。这幢日本式房子和医院各自有个大门,可是这情况初来的人不知道,都得从医院大门央人带路。不知奥畑怎么会知道这里有门的。他找到这里,趁老头儿通报的当儿,未经允许就从门口来到院子里(后来才知道奥畑一见到老头儿就问:“莳冈妙子的病房是这里吗?”老头儿两次动问他的姓名,他不讲,只回答:“你说是我,对方就知道了。”最初阿春非常奇怪他怎么会发觉这栋单幢房子是妙子的病房,怎么知道从门口穿过院子到达病房的途径。他大概不是向人打听的,而是自己耐心察访的。自从出了板仓那件事情以后,他在侦察妙子的行动上抱有极大兴趣。这次妙子住院,大概他也经常在医院四周来回察看)。这个院子沿着回廊从东向南成一直角延伸,奥畑披拂着盛开的珍珠梅来到里间那个八铺席外的走廊,从那里正好看到屋子里病人的脸。奥畑的手伸进稍稍开着的玻璃拉门,把它打开,取下他那有色眼镜,笑嘻嘻地对妙子说:“正好有事来到附近。”“水户姐”看到一个不相识的男人闯了进来,吃了一惊。雪子那时正在喝红茶看报,为了安抚“水户姐”,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回廊上招呼奥畑,看到奥畑手足无措地站在踏脚石上,她连忙从屋子里取出一个坐垫放在回廊上,请他坐下,目的是不让他走进屋子。奥畑似乎想和雪子攀谈,雪子却随即避进套间,取下阿春炖在电炉上熬米汤的砂锅,换上水壶。等水开后沏上茶。她本想让阿春送茶给奥畑,又觉得善于应酬的阿春要是让奥畑抓住就很麻烦,于是她对阿春说:“春倌,你回去吧,留下的事情我来做。”说完她亲自把茶端了出去,马上又躲进了套间。
这天是个阴沉温暖的养花天,病房的拉门敞开着,病人看到奥畑出现在她眼前,并且坐在回廊上,可是依然用毫无表情的宁静的目光注视着客人。奥畑看到雪子躲避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点上。烟灰渐渐多起来,他想把烟灰扔在地上,又迟疑莫决地只管向病房中张望,漫无目的地说:“对不起,有烟灰缸吗?”“水户姐”机灵,把手边的红茶杯的托盘给他送了去。
“细姑娘,看上去你好得多了。”奥畑边说边把一条腿直挺挺地伸到门限上,脚后跟压着敞开的玻璃拉门的门框,仿佛要让妙子充分看到他那新买的皮鞋似的。“今天我才敢说,细姑娘前一阵真险呀。”
“嗯,这个我知道。”妙子回答的声音有点气力了。“差点儿就去见阎王啰。”
“什么时候能离开病床呢?今年的赏樱花大概完蛋了吧。”
“赏樱花还在其次,我倒想看看菊五郎。”
“有那份精神就没事了。”奥畑又望着“水户姐”的脸说:“怎么样,这个月里能下床走动吗?”
“怎么说呢……”“水户姐”只应了一声,没再理他。
“昨天晚上我和菊五郎在坂口楼同席了。”
“是谁请菊五郎的?”
“是柴本君请的客。”
“那个人专门捧菊五郎六世。”
“前些日子柴本就说要请菊五郎六世吃饭,让我作陪,可是菊五郎六世这家伙架子真大呀。”
奥畑这个人生性急躁,注意力不能集中,没有耐性钻研一件事。平常最多看看电影,很少看戏,因为嫌戏沉闷,可是他却爱结交演员。以前他手头宽裕时,经常请那些人去歌楼舞榭打茶围吃馆子,所以和水谷八重子、夏川静江、花柳章太郎那些人都搞得很熟。每当那些人来大阪时,他难得在台下看演出,老爱到后台去访问他们。对于菊五郎六世,他也并非爱好他的技艺,而是无缘无故地想结识名角儿,所以他总想请人家给他介绍一下。
由于妙子问长问短地问个不停,奥畑就洋洋得意地给她讲述昨晚坂口楼酒席上的许多情况,还模仿菊五郎六世说话的腔调和开玩笑的样子给她看,大概他就是为了在病人面前表白这件事而来看她的。伴同雪子守在套间里的阿春最爱听那类事情,尽管雪子一再催她快快回家,她每次口头上“是、是”地答应,暗地里还是竖起耳朵在听着。直到雪子再一次催她说:“春倌,已经五点钟了。”她才无可奈何地立起身来。她一般都是每天下午来到医院,帮忙做饭洗衣服,到吃晚饭的时候回芦屋。回家的路上阿春心里思忖着:奥畑少爷那样胡扯,要扯到什么时候为止呢。他本来不该到医院里来,要是太太知道了这事,会大吃一惊吧。如果他不适可而止地回去,雪子姑娘怎么办呢?“原来说好不能这样的,请你走吧”,这种话雪子姑娘怎么也说不出口吧。……阿春想着想着,已经走到新国道的柳川车站。她正打算像往常那样在这里乘电车,只见一辆空的出租汽车从神户那边开来,里面的司机她认识是芦屋川的。站在马路这边的阿春向他喊道:“回芦屋川吗,让我搭个车吧。”把车子叫到她身边,还让人家特地绕道把她送到家门拐角处。她喘着气走进厨房,看见阿秋在烙鸡蛋饼,开口就问:“太太在哪里?老爷还没回家吧?真糟糕,奥畑少爷到医院里去了。”她边走边煞有介事地说。从过道张望那间西式会客室,发现正好幸子一人躺在长沙发上,她走上前去轻声说:“太太,奥畑少爷刚才去医院啦。”
“什么?”幸子坐起身,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阿春小题大做的口气叫她吃了一惊。
“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先刻太太一回家,他马上就来了。”
“现在还在那里吗?”
“直到我离开医院时他还在。”
“他有什么事没有?”
“他说他在附近有点事情,顺便去探望细姑娘的。他不等传达,冷不防从院子里闯了进去。……雪子姑娘躲进套间,他在和细姑娘聊天。”
“细姑娘没发火吗?”
“没有,似乎还很高兴和他攀谈……”
幸子暂时让阿春留在会客室,她自己去丈夫书斋里给雪子打电话(雪子讨厌打电话,最初让“水户姐”代她接,幸子对“水户姐”说:“对不起,请你叫雪子妹妹来接吧。”雪子这才勉强亲自来接电话)。一问起来,才知奥畑还没有离开医院。雪子告诉她:“最初他坐在走廊上,后来天渐渐地黑下来而且又寒冷,他未经邀请擅自走进屋子里,关上玻璃拉门,坐在病人床头谈个没完没了。不知道细姑娘又是什么道理,竟然毫无倦容地和他扯着。我只得躲到套间里去,可是又不能一直这样,就走进病房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聊天。为了打发他回去,先前就给他换上一次茶,天黑也没给他打开电灯,尽管我施尽各种手段,他却视若无睹地只管闲扯下去。”幸子就说:“那个人就是有这种厚颜无耻的特点,要是你不说他,今后他说不定经常要来。如果他再赖着不走的话,让我去医院吧。”雪子说:“已经是晚饭时候了,他也知道二姐在给我打电话,大概他不久就会回去的吧,你这时也不用特地来一趟了。”幸子顾虑到丈夫快要回来,又怕悦子纠缠不休地问她这个时候出去做什么,所以就对雪子说:“好吧,那就听凭你办吧,你得婉言打发他回去呀。”电话虽然挂了,可是她知道雪子决不会对奥畑说什么的。所以她一个晚上始终惦念着后来的情况不知怎么样,直到很晚都没有机会再打电话。十一点钟左右,她正要跟随丈夫上楼就寝,阿春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凑近她耳朵说:“从那以后,听说又过了一小时才回去的。”
“你打电话问了吗?’’
“是的,刚才我去打公用电话了。”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幸子去医院里一问,才知道昨天晚上奥畑后来又在那里泡了许久而不想回去,雪子再次躲进套间,一直没有露面。可是屋子里真的渐渐地黑了下来,没办法才开了电灯。又因为病人的晚饭时间已过,就让“水户姐”把米汤送进病房。奥畑依然无动于衷地问病人有没有食欲;什么时候才能喝粥;甚至说他自己也饿了,能不能为他从外面叫点什么东西来吃吃;这一带地方哪家馆子的菜最可口。弄到后来连“水户姐”也逃进套间,病房里只留下他和病人两个人。后来他大概真的饿了,于是对着套间说:“我这就告辞,打搅了半天,很对不起。”然后又从回廊走下院子回去了。就在他向套间里的人告辞时,雪子只探头和他招呼了一下,故意没有出来送他。他在医院里大概泡了两小时——从四点到六点。不过雪子不明白细姑娘到底为什么不愿说“请你回去吧”这样一句话,要是她肯这样说,不就好了吗?那样一个人突然闯进院子,神气十足地夸夸其谈(雪子早就讲过,二姐在场不在场,奥畑的态度大不一样,昨天他尤其肆无忌惮),连“水户姐”都觉得非常奇怪,他也应该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处境有多为难。细姑娘是有资格叫他回去的,而且她不是应该催他回去吗?以上这些情况都是雪子背地里对幸子诉说的,她不敢当面埋怨妙子。
幸子想到照这个样子奥畑两三天内有可能再来,觉得有必要趁现在主动去找他,请他今后不要再到医院里来。要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应该去他家知会一下。因为上个月月底斋藤医师的出诊费大概是奥畑支付的,妙子呆在他家十天的药费以及看护人员的一切费用也给他添了许多麻烦。细算起来,接送医生的汽车费、司机的小费以及每天买冰的钱,他也垫付了不少。这些情义其实到现在都没有清偿。现在即使送钱给他,他也不见得肯收。……可是斋藤医师那笔治疗费至少得让他收下,其余部分只能送东西了。幸子估计不出到底花了人家多少钱,应该买些什么东西送给人家,于是她问妙子:“细姑娘,到底送什么东西好呢?”妙子回答说:“这类事情我会好好处理的,你别管了。这次的费用无论是奥畑垫付的那部分或者住院那部分都应该由我支付,不过因为我躺在病床上不能提取存款,暂时只能由启哥儿和二姐给垫着,等我病愈起床后,全部都要偿还,请二姐不用操那份心了。”可是当她背着妙子征求雪子的意见时,雪子说:“尽管细姑娘那样说,可是将近半年的公寓生活,她的存款多半也已经让她花光了。她嘴巴上尽管说得漂亮,钱恐怕是还不出了。无论是钱或者礼物,我看早日还清为妙。”她还附带说:“说不定二姐现在还把启哥儿当成大财主,可是前一阵我住在他家时,从各方面发现他家经济情况意外拮据。比如饭菜俭朴得叫人吃惊,晚餐桌上除了一个汤以外,就只有一盆大杂烩,不论是启哥儿、护土还是我都吃同样的东西。阿春有时看不惯,往往从西宫市场上买了些炸鱼虾、鱼糕以及红烧牛肉罐头等带回来,这种时候启哥儿也坐下一起吃。又如给斋藤医师的汽车司机的小费,一般都是我留心着给的,弄到后来,几乎总是由我付小费而启哥儿只装不知道。不过启哥儿是个男人,对于这类小事情不妨装做漫不经心,可是对于那位管家老妈妈我觉得必须提高警惕。那个人对启哥儿忠心耿耿,性格也温和,侍候细姑娘也非常亲切,可是另一方面家里的一切开支都由她一把抓,一分两分钱的东西都管得很紧,不让浪费。据我看来,那位老妈妈表面上非常和蔼可亲,内心里对我们一家、特别是对细姑娘没有什么好感。并不是她对我有什么不敬的表示,而是我有这样的直觉罢了。如果你想更详细地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可以去问阿春,因为她和那位老妈妈经常打交道,你去问她,—定会知道某些情况的。由于有那样—位老妈妈在他家里,所以就更不要欠他一个钱。”
幸子听雪子这样一讲,渐渐地不放心了。她一回家就把阿春叫了来问道:“奥畑家那个老妈妈是用什么眼光看我们的?你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没有?要是听到什么,你都说出来吧。”阿春翻着白眼,表情非常严肃地思忖着,叮问道:“讲出来不妨事吗?”然后提心吊胆地说出了下面这样的事。
“其实,这件事最初就觉得应该报告太太,”阿春先来个开场白。她上个月下旬在奥畑家出出进进的时候,已经和那个老妈妈混得很熟。不过当妙子病倒在她家时,她们两人事情都很多,没工夫好好谈话。直到妙子住院后的第二天上午,阿春去她家收拾剩下的零星东西时,奥畑正好不在,屋子里只有老妈妈一人,她劝阿春喝杯茶再走,阿春就留下和她攀谈了好一会儿。那时老妈妈一再称赞幸子和雪子说:“你家细姑娘有两个好姐姐,多福气呀。我家的小主人就相反,他本人自然也有缺点,可是老夫人去世后,他的兄弟抛弃了他。这样一来,社会上的人都不再和他来往,实在太可怜了。现在只能靠你家的细姑娘一个人了。但愿细姑娘肯做他的太太就好了。千万请你也出把力促成这桩姻缘吧。”她含着眼泪恳求阿春。接着她又像难于启齿地说:“这十年来,小主人为了细姑娘不惜牺牲一切。”后来她非常婉转地透露了奥畑被他长兄驱逐,禁止其出人家门,原因就在妙子身上。老妈妈的谈话中最使阿春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来,妙子的生活费用大部分依靠奥畑的接济,特别是去年秋天她住进甲麓庄公寓直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一清早——也就是说早餐以前——就来到奥畑家里,三顿饭都在西宫吃,直到深夜只是为了睡觉才回公寓。所以尽管说是独自开伙仓,实际无异于奥畑家的食客,甚至连她的脏衣服都拿到奥畑家让老妈妈洗,或者为她送到洗衣店去洗。他们两人在外面的各种娱乐费用,不知道究竟由谁负担,可是奥畑钱包里经常存放着的一两百块钱,只要和妙子出去一趟回家,一个晚上就变得空空的了。由此看来,游乐费大概是他请的客。至于妙子每个月从自己的存款中所用去的钱,至多不过支付甲麓庄那点儿房租罢了。尽管她这样说,阿春总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老妈妈因此从屋子里取出一年来的各种账单和收据说:“因为讲到这方面的事情,顺便让你看看。”她还根据这些单据说明妙子在她家寄食以来每月的开支和以前的开支相差多么悬殊。果然像她说的那样,煤气费、电费、汽车费以至蔬菜店、鱼店等等一应开支,从去年十一月份以后突然急剧增涨,由此可以想象妙子在她家是怎样挥霍无度的了。不仅如此,翻开百货店、化妆品店和服饰品店的账单一看,妙子买的东西占了一大半。阿春无意中发现其中有去年十二月妙子在神户东亚路的隆兴妇女西服店定制的驼绒大衣,以及今年三月份在同一商店定制的天鹅绒晚礼服的账单。驼绒料子底面织出两种颜色,面子是茶褐色,里子是非常艳丽的红颜色,那料子既轻软又厚实。当时妙子得意地在两个姐姐和阿春面前夸耀说:“这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块钱,只得变卖了两三件自己再也不能穿的花花绿绿的和服才付了那笔账。”阿春还记得那时妙子已经脱离芦屋过着独立生活,怎么可以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现在看到账单才知道实际上是奥畑为她定做的,那就想得通了。
老妈妈说:“讲这些给你听,决不是想说细姑娘的坏话,只是想告诉你我家小主人为了讨好细姑娘,是怎样尽心竭力罢了。说来惭愧,小主人虽则是奥畑家的少爷,可是他排行第三,没有资格随随便便花钱。家老夫人在世的时候,还有点办法,可是现在来路完全断绝,去年他被驱逐时,从长房老爷(长兄)手里拿到的那点儿赡养费就是他唯一的财源,那笔老本坐吃山空,勉强维持到今天。为了讨好细姑娘,小主人有了今天不顾明天那样的乱花钱,那点儿赡养费也花不多久了。小主人也许还以为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自有办法,既然这样就该回心转意重新做人,不这样做,就不能获得亲戚们的同情。我也为这事担心,劝他不肯像现在这样天天闲荡,得赶快去找工作做,即使一月百把块钱的工资也不妨。可是他一心扑在细姑娘身上,别的事情一概不管。我这才想到除非细姑娘能做他的太太,否则就没法使他走上正路。这件事本来是十年前的悬案,当时家老夫人不同意,我也不赞成,可是现在想起来,这桩亲事毕竟还是应承了好,如果那时应承下来,小主人也不致走错路,这时就会有个幸福的家庭,认认真真地工作了。”她又说:“还有老家的老爷不知为什么对细姑娘那么看不入眼,到现在还不愿小主人和细姑娘结婚。不过现在反正已经断绝了兄弟关系,用不着再有什么顾虑,干脆结婚算了,不见得老家的老爷会永远反对到底,说不定反倒能开辟出一条新路。实际上现在的难关不在于老家的反对,毋宁说是在细姑娘这方面。为什么呢?因为据我看来,细姑娘现在完全变了心,她似乎再也不打算和小主人结婚了。”
“我这样说,仿佛又在责备细姑娘似的,其实决不是这个意思。”老妈妈三番四次辩白着说下去。“莳冈先生府上是怎样看待我们小主人的呢?他是个不谙世情的公子哥儿,论缺点可以抓—大把。可是他对细姑娘的纯真感情到今天始终没有改变,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他十七八岁时就在妓院厮混,品行不端,和细姑娘分隔的那段时间里他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这是由于心爱的人不能厮守在一起,因而自暴自弃的。他那种心情照说应该获得体谅。可是比起我家的小主人来,细姑娘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姐,主意打得也坚定,还有一手别的女子模仿不了的绝技,对于我家小主人那种没志气的人也许已经失望,这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想到他们十年来非同一般的交情,总希望细姑娘能稍稍可怜一下我家小主人对她的死心眼儿,不要轻易地把他抛掉。再说细姑娘如果怎么样也不愿嫁小主人的话,米吉事件的当时就该干脆拒绝,小主人也许就死了他那条心。可是那时细姑娘态度暧昧,和米吉像要结婚又不结婚,对小主人像有爱情又没有爱情,因此我家小主人就被拖累了。米吉死后直到今天,细姑娘还是同样的态度,既不拒绝,又不公然同居,原因究竟在哪里呢?那样的话,不是没法叫人不说细姑娘只想在经济上利用小主人吗?”
老妈妈这些话阿春有点儿理解不了,她就说:“您是这么说,可是关于板仓老板那件事我们听到的是细姑娘本想和他结婚,由于你家小主人从中作梗,所以未能如愿以偿。还有一层,就是她要等待雪子姑娘的亲事定下来之后再结婚。”老妈妈马上就说:“雪子姑娘的亲事不用说,自然该等待,可是要说我家小主人从中作梗,那是可笑的。即使在那个时候,细姑娘还瞒着我家小主人和米吉约会,另一面又瞒着米吉和我家小主人约会,而且始终是细姑娘打电话给小主人,这个我是知道的。总之,细姑娘巧妙地操纵着他们两个人。她本心也许喜欢米吉,可是由于某种需要却尽可能长期和小主人保持着关系,我是这样想的。”她只是没有说妙子那时已经出于贪财的目的在勾引奥畑而已。阿春就说:“不过,老妈妈你也知道细姑娘那时还在做布娃娃,那方面的收入完全可以维持生活,而且还有存款,没有‘必要’仰赖你们小主人。”老妈妈说:“细姑娘自然那样讲,你和你家太太以及雪子姑娘大概都信以为真了。可是只要思索一下就会明白,尽管细姑娘在做布娃娃,仅凭她一双手而且还是小姐们半供娱乐的业余工作挣来的那点儿收入,在衣食住各方面那样穷奢极侈并且还有储蓄,这样的事情真能做到吗?听说细姑娘有一个漂亮的工作室,甚至还有西洋人的徒弟,还让米吉把她的作品拍成照片,宣传得有声有色,所以府上各位都偏袒着细姑娘,过高估计了她的实力,这也是很自然的。可是我估计她挣不到那么多的钱,至于她的储蓄,因为没有见到她的存折,所以不好说什么。不过即使有存款,大概也很有限吧。假如不是这样,存款很多,那么说不定她是为了积攒钱财从我家小主人那里勒索去的。”老妈妈甚至说:“依我看,指使细姑娘干出这一手的,说不定就是米吉捣的鬼。米吉只巴望细姑娘尽量获得我家小主人的资助,越是那样他的负担越轻,所以他尽管知道细姑娘暗地里在和小主人约会,却开一眼闭一眼只装做没看见。”
阿春听到的件件都是意料之外的事,她不由得多少给妙子辩护几句。可是老妈妈掌握着真凭实据,只要阿春一开口,她就举出许多具体例子驳倒阿春。有些例子由于情节过于严重,阿春实在没有勇气如实对幸子汇报,只说:“全是些太不成体统的事情,没法讲出来。”这里只把她泄露的一两桩事情记述一下。妙子手里有几颗宝石,那几颗宝石是什么样的宝石,老妈妈知道得一清二楚(自从中日战争开始以后,人们都回避戴戒指,妙子就把那些宝石藏在宝石匣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她不带到公寓去,托幸子为她保管着)。那是因为那些宝石都是奥畑商店里的商品,奥畑偷偷拿出来给妙子的。每次事情被发觉,总是家老夫人出面给儿子擦屁股,这样的事老妈妈亲眼看到多次。据她说,奥畑有时直接把宝石给细姑娘,有时换成钱给她。有时妙子私下拿到别处去变卖的宝石,又辗转回到奥畑商店。不过,奥畑从他哥哥店里偷出来的商品并没有全部给妙子,他自己也变卖了一部分零花了。但是老妈妈认为其中大部分确实交给了妙子。妙子不仅知情而收下,有时还死乞白赖地指定要某个戒指(戒指以外当然还有手表、别针以及项链那些东西)。总之,老妈妈在他家做了几十年奶妈,把奥畑从婴儿奶到大,他们家里的事情连细节她都很清楚,要像这样一一举例说明的话,那就没个完了。可是正如老妈妈自己说的那样,她不是憎恨妙子,只是为了证明奥畑是怎样为细姑娘献身而已。“府上各位不明白真实情况,把我家小主人看得很坏,反对他和细姑娘结婚,所以我才把这些情况讲给你听的。如果诸位能考虑一下我家小主人被家庭驱逐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想府上的人该不至于再说不许他们结婚了吧。”她还说:“对细姑娘我不能说长道短,既然我家小主人对她那样倾心,那么对我来说也是一位该尊重的人。因此我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劝细姑娘回心转意,和我家小主人结合。听说细姑娘近来又有了相好的,因此她似乎更加想甩掉我家小主人,要是果真有这事,说不定她是看到我家小主人钱快花光了,才准备抛弃他的吧。”
老妈妈的话越来越出乎意外,阿春吃了一惊,说:“我今天第一次听到细姑娘‘又有了相好’,这句话是谁告诉你的?”老妈妈说:“我也拿不出真凭实据,可是最近我家小主人和细姑娘争风吃醋时,我经常听到小主人嘴里漏出‘三好’这个名字,而且对他很不满。那个人似乎是神户人,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干的是什么工作。只是老听到小主人说什么‘酒吧领班’啦,‘那个酒吧领班’这类话,‘酒吧领班’究竟是什么呀?”阿春说她估计那个三好大概在神户一家酒店当酒吧领班,除此以外老妈妈什么也不知道了,所以阿春也没有寻根究底。不过谈到这件事情以后,阿春又从老妈妈那里得知妙子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平常妙子在幸子等人面前至多只喝一两合,可是据老妈妈说她在西宫奥畑家喝酒时,日本酒能喝七八合,三角瓶的威士忌她可以满不在乎地喝掉三分之一瓶,酒量洪大,很少出乖露丑。可是有时不知在哪里喝得烂醉如泥,由奥畑搀扶着回来,不过最近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第二十四章
阿春的话,不用说,幸子是费了极大的耐性才听到这个地方的。在阿春说话时,幸子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许多次,有时一下子想掩住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想举手制止她:“春倌,别讲啦!”而且如果再问下去,这种叫人脸红的事还会有很多。
“行啦,你去那边吧。”谈话好容易告一段落时,她把阿春撵出屋子,趁势伏在桌子上等候受冲击的心情平静下来。
……果真是这样吗!……平常所担心的毕竟是真的吗!……谁都是袒护自己人的,在老妈妈眼睛里,启哥儿自然是个纯洁的青年,可是实际上他对细姑娘决不是那么真心爱护的。自己的丈夫和细姑娘对他的观察大致是对的,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轻薄儿。但是不能因此就推翻老妈妈说细姑娘是吸血鬼的指责。正如老妈妈过高评价启哥儿那样,我们对细姑娘在许多方面也评价过高了。……幸子每常看到妙子手上戴了光耀炫目的宝石戒指时,不禁会产生一种令人不快的疑念。……可是妙子总夸称俨然是凭自己的劳动买来的,看到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怀疑她的念头顿时消失了。再说妙子当时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室,正在做着布娃娃。她那些标价很高的作品还很畅销,这是幸子亲眼看到的。举办个人展览会的时候,幸子还去帮着核对账目和计算,所以势必相信她说的话。以后妙子渐渐的不搞布娃娃转而做西服,做布娃娃的收入自然没有了。可是她还为准备出国以及开办西服店储蓄了一笔钱,据她说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不过幸子看出她坐吃山空,担心她把那点儿存款花光,因此为了让她挣几个零用钱而叫她给悦子缝衣服,还给她介绍邻居熟人家里的西服订货,有了这方面的收入,生活问题总算解决了。所以尽管幸子有时怀疑妙子的生活内情,但总是由于想到这些理由而否定了自己心里的那些疑念。……同胞姐妹的力量都不借助,别人的支援就更不愿依靠,妙子说要凭自己的本领赤手空拳打天下,幸子完全听信了她的话。……这难道不是偏听偏信吗?……而且妙子始终在指责批评奥畑,把他说成经济上一点能力也没有的人。不仅他不能照料自己,将来还要自己供养他。启哥儿的钱一分一厘她都不想要,自己的钱也尽量不让启哥儿沾边,她以前不就说过这种话吗?那种漂亮话难道都是为了欺骗社会和几个姐姐而施展的花招吗?……
与其责备妙子,倒不如说该责备的是她的姐姐们——被她随心所欲地捉弄的、不谙世情的、老实得傻头傻脑的姐姐们。现在幸子不得不承认老妈妈的那句话——一个小姐干业余工作那点儿收入不可能那样穷奢极侈,是完全正确的。在幸子来说,当初她也曾一再思考过同样的问题,可是始终回避深入研究它。在这一点上如果被人指责说不是老实而是耍滑头,那也没办法。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把自己的同胞妹妹当作是那样一个坏女人——这正是犯错误的根源。不过社会上的人、特别是奥畑老家那些人以及老妈妈他们恐怕不会那样体谅幸子们的这种心情,一想到这里,幸子的脸不禁又红了。本来在她听到奥畑的母亲和长兄坚决反对奥畑和妙子结婚时,她私下还觉得很不愉快。可是到了今天,就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反对是有理由的了。在他们眼睛里,不仅妙子是个吸血鬼,连妙子的家庭也是不健全的。他们不理解妙子的姐夫、姐姐们是何居心,竟放任妙子干出那样的事情来。他们一定是那样想的。幸子想到这里,只能承认辰雄宣布和妙子断绝关系的处置毕竟是正确的。她又想起贞之助怎么都不愿干预妙子的问题,当她追问丈夫是什么理由时,他说细姑娘性格复杂,猜不透她的心思。大概他早已看到妙子那不可告人的阴暗面了。而且他毕竟有所顾虑,用婉转口气晓谕这桩事情的。既然这样的话,更具体地提醒幸子得防一手就好了。
幸子那天终于没有去西宫,推说头有点儿昏沉,服下一些匹拉米董镇静剂,闷在二楼的屋子里,就像挫败的公鸡一样,连丈夫和悦子都不愿见,挨过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送走丈夫后,她又到楼上寝室里躺下了。自从妙子住院以来,她几乎每天去医院看一次,那天下午她想去看看妙子,可是不知怎的妙子这个人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自己离得远远的、叫人望而生畏的一种存在,连见面都有点可怕了。到了下午两点钟,阿春上楼来说:“太太今天去医院吗?刚才雪子姑娘打电话来了,问有没有《吕贝卡》这部小说,有的话叫我给她带去。”“今天我不去了,《吕贝卡》在六铺席那间屋子的书架上,你给她送去吧。”幸子依旧躺在床上。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阿春,说:“细姑娘已经不用照料了,你让雪子姑娘回来休息一下吧。”吩咐完毕才打发她走。
雪子从上个月月底赶到奥畑家,后来又陪同妙子到医院里,到今天已经十多天了,一直没有回家。阿春给她传达幸子的话,当晚她就回到家里,全家在一起进的餐。幸子傍晚时也起身了,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餐室。贞之助为了慰劳雪子,特地从他日渐匮乏的贮藏中拿出一瓶法国勃艮第白葡萄酒,亲自拭去瓶上的尘灰,嘣的一下拔开瓶塞,开口就问:“雪子妹妹,细姑娘已经好了吧?”
“是的,已经没事了。不过身体很衰弱,要想复元大概很不容易……”
“瘦得那么厉害吗?”
“是呀。原来的圆脸变成了长脸,两个颧骨都凸出来了。”
“我想去看看细姨……”悦子说,“不能去吗?爸爸。”
“嗯……”贞之助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马上又满面春风地说:“去也可以,只是你细姨生的是传染病……没有医生的许可是去不了的。”
像今天这样贞之助在悦子面前提起妙子,而且他的口气也不是绝对禁止悦子去看她,大概他今天情绪特别好。他这种态度完全出乎意外,在幸子她们看来,他似乎有点想改变对待妙子的态度。
“医生是请的栉田大夫吧。”贞之助又问雪子说。
“是的。……不过最近他说不妨事了,干脆就不来了。反正他是个红医生,只要他认为病人稍稍好一些,总是那样的态度。”
“雪于妹妹以后可以不去了吧?”
“就是,可以不用去了。”幸子说。“因为有‘水户姐’在护理,阿春每天还去帮忙。”
“爸爸,哪天去看菊五郎?”悦子问。
“哪天都行,不就是为了等你阿姨回来吗?”
“那么,这个星期六怎么样?”
“不过,得先去看樱花吧。因为菊五郎要在这里上演一个月哩。”
“那么—定去看樱花吧,爸爸。”
“嗯,嗯,错过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樱花就看不上了。”
“妈妈和阿姨也一定去吧。”
“嗯……”幸子觉得唯独今年看花缺少了妙子,显得冷清清的,如果贞之助同意的话,她想索性等到月底病人痊愈后,大家一起去御室看晚樱。可是她毕竟没有这样讲出来。
“喂,妈妈,你在想什么?……难道你不愿意去赏樱花吗?”
“即使再等待下去,细姑娘恐怕怎么样也去不成了吧。”贞之助看出妻的心情。“到那时如果赶得上看复瓣樱,大家再去看一次好了。”
“细姑娘要到这个月月底才能勉勉强强在屋子里走动走动。”雪子说。
和兴致勃勃的贞之助、悦子一对比,雪子很快就觉察出幸子始终提不起劲儿来。第二天早晨他们父女两个一出门,雪子就问她姐姐说:“你难道去了启哥儿家吗?”
“没有去。”幸子说。“关于这事我有话和你讲。”她一把拉着雪子走上楼,关紧八铺席的屋子的纸门,把昨夜听阿春讲的话全部告诉了雪子。
“喂,雪子妹妹,你认为怎样,老妈妈讲的那些事情是真的吗?”
“二姐是怎样想的呢?”
“我想大概是真的了。”
“我也这样想。”
“都是我不好,……我太相信细姑娘了……”
“不过,相信她不是应该的吗?”雪于看到幸子哭了,她自己也含了一泡眼泪说:“……二姐有什么错呢……”
“我对长房的姐夫、姐姐还有什么话好分辩呢……”
“你对贞之助姐夫讲了吗?”
“什么都没有讲。……那么丢脸的事能对他讲吗?”
“贞之助姐夫也许在考虑宽大对待细姑娘吧?”
“昨晚的情形似乎是这样的。”
“即使谁都不告诉他,贞之助姐夫大概也已经觉察出细姑娘在外面干的是啥名堂了。他注意到那样—个人要是撵在外面放任不管,必定更加丢尽我们的脸面。”
“难得贞之助姐夫回心转意,细姑娘能改过就好了。”
“她从小就是那样一个人。”
“给她提提意见不成吗?”
“细姑娘这人怕不成。……到现在为止,不是已经给她提过许多次意见了吗?”
“到底还是像老妈妈讲的那样,为了双方的利益,还是让细姑娘和启哥儿结婚为妙。”
“除此而外,我想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挽救他们了……”
“细姑娘难道那么厌恶启哥儿吗?”
幸子和雪子都对三好这个酒吧领班放心不下,甚至提到这个名字就不愉快,所以姐妹两个谈话时对于这样一个人格外视若无睹。
“我也弄不明白细姑娘究竟讨厌不讨厌启哥儿。上次她那么不愿住在他家里,可是前天却不肯催他回家,和他没完没了地闲扯着……”
“在我们面前故意装做讨厌他,她的本心也许未必是那样。”
“要是那样就好了。……会不会是心里尽管希望他回去,可是在情义上却说不出口呢?”
雪子那天又到医院去了一次,拿了《吕贝卡》立即回家了。以后的两三天内有时读读这部小说,有时去神户看看电影,专心休息。到了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听从了贞之助的建议,悦子、雪子和他们夫妇俩一行四人去京都住了一夜,好歹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赏樱花的例行公事。今年由于时局关系,赏花酗酒的人少了,反而有利于看花。平安神宫垂枝红樱花的艳丽,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细细欣赏过。游人一个个都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在服饰上争奇斗艳,而且连脚步声都故意放轻了,只管在樱花树下徘徊不去,那情景的确酿出一种风雅的赏花气氛。
赏花后又过了两三天,幸子派阿春代表她去西宫奥畑家,先把妙子生病以来他垫付的钱还清。
第二十五章
过了几天,奥畑果然又到医院里来了。那天除了“水户姐”而外,阿春也在场。“怎么办呢?”阿春打电话来问幸子。“不要像上次那样怠慢他,请他进来,心情舒畅地款待他。”幸子吩咐说。到了傍晚,阿春又来电话报告:“刚才回去了,今天聊了三个小时。”隔了两天,奥畑又在同一时间到来了,那天过了六点钟他还不回去,阿春自作主张到国道上的菱富饭店叫了菜,还要了一小壶酒招待客人。他吃得高兴非凡,到九点钟还在闲聊。好容易等到他走后,妙子很不高兴地说:“春倌,何必那样又是菜又是酒地招待他呢。他那种人只要对他稍稍和颜悦色一点,他就得意忘形了。”可是阿舂心里想:刚才你自己不是满面春风地接待他的吗,为什么反倒批评我呢?真叫人弄不懂了。
正如妙子所预料的那样,奥畑尝到了意外的甜头后,过了两三天又来了,晚饭又是吃的菱富的菜肴,到了十点钟还不回去,最后提出要在医院里过夜。阿春打电话征得幸子的同意,就让他挤在八铺席的病房里,把原先雪子用的被褥铺在“水户姐”的被褥旁边。那一夜阿春也特地住在那个套间里,用上了现成的坐垫和毛毯。第二天早晨阿春因为隔夜挨了妙子的斥责,便推说:“要是有面包就好了,偏巧都吃光了。”故意只端出一杯红茶和一些水果,奥畑悠然自得地吃完走了。几天之后,妙子出院回到甲麓庄公寓。可是暂时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所以当时阿春每天得从芦屋去她那里忙着给她做饭、干杂活,早出晚归,得照料她—整天。这样那样忙着的时候,所有的樱花不论单瓣还是复瓣都衰谢了。菊五郎演完戏也离开了大阪。到了五月下旬,妙子才正式可以外出走动。幸好那时贞之助的态度软了,尽管没有公然说出“可以”,但是他的意向很明显,不再反对妙子出出进进了。所以整个六月份妙子几乎每天要来芦屋吃饭,充分摄取营养,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在这一段时间里,欧洲战争有了惊天动地的发展。五月份德军进攻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发生了敦刻尔克悲剧1。六月份法国投降,在孔比涅森林签订了停战协定。那样一来,舒尔茨全家不知怎么样了。舒尔茨夫人原说希特勒办事圆滑,战争多半打不起来,可是她这个预言全部落空了。面对这样一个世界大动乱的局面,舒尔茨夫人现在又作何感想呢?她的大儿子彼得,也已经到了参加希特勒青少年队的年龄了吧。说不定连他的父亲舒尔茨都应征入伍了。不过他们那些人,包括舒尔茨夫人和罗茜玛丽,都在为祖国的辉煌战果而陶醉,大概不会计较家庭的一时寂寞吧。幸子她们经常在说起这些事。至于和欧洲大陆隔绝的英国,说不定迟早将成为德军空袭的对象,话题因此又扯到住在伦敦郊外的卡德丽娜身上。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逆料,不久以前还住在玩具般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白俄姑娘,突然间跑到英国变成一位大公司经理的夫人,住在宫殿般的大邸宅里,过着令人艳羡的荣华生活。可是转眼之间,一场百年难遇的灾难就要降临在全体英国人民的头上。德军对英国的空袭特别是对伦敦郊区的空袭猛烈已极,卡德丽娜住的那所豪华的邸宅很可能一旦化为灰烬。住宅遭殃倒也罢了,弄得不好,饭都可能吃不上,衣服都没有穿。猜想起来,说不定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敌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空袭吧。现在看来,卡德丽娜说不定在向往着遥远的日本的天空吧。她思念住在夙川那个小屋子里的母亲和哥哥,会不会在后悔自己不该离开那个家呢?……
1指1940年5月27日至6月4日,英法联军三十万被希特勒党卫军击败,英远征军抛弃大量军需物资从法国的敦刻尔克横渡英吉利海峡撤退,大小舰艇被击沉数百艘。
“细姑娘,给卡德丽娜写封信去试试怎么样?”
“嗯,下次碰见了基利连珂,要打听一下他妹妹的地址。”
“舒尔茨太大那里也想写封信,可不知有没有人给译成德文。”
“再去请海宁格太太翻译不成吗?”
姐妹两个有了这样一番谈话之后不久,幸子打算再去请求以前曾经帮过一次忙的海宁格夫人给翻译,于是就给一年半不通音讯的舒尔茨夫人写了一封长信。信的内容大致如下:我们作为友好国的国民、对于德国的辉煌战绩不胜庆贺;每次读到报纸上有关欧战的消息,就想起你们全家的安危,作了许多猜测;我们这里都很好,只是日本和中国的纷争始终没有解决,担心它有可能逐渐导致一场正规的战争;回想起当初我们朝夕过从的睦邻时代,转瞬之间世上就发生了惊人的巨变,不由得叫人生出一种怀旧的心情,盼望着和平共处的睦邻时代哪天重复到来。你们因为曾经遭受到那次可怕的洪水之灾,说不定对日本抱有不好的印象,可是那种灾难在任何国家都极少发生,希望你们不要因为吃了那次亏而存有戒心,和平恢复后请再来日本。我们也非常希望今生能去一次欧洲,说不定哪天能到汉堡去访问你们。特别是想把小女培养成钢琴人材,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将来想送她去德国进修音乐。又附笔说明另外寄出一个邮包,里面是送给罗茜玛丽的绸子衣料和扇子。
幸子第二天拿了信稿去拜访海宁格夫人,托她译成德文。又过了几天,她有事去大阪,顺便到心斋桥那边的“美浓屋”买了舞扇和绸料子。
六月上旬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贞之助请雪子看家,还把悦子也交给了她,自己和幸子去奈良观赏新绿。这是因为从去年到今年的一年里,两个妹妹身上的事情此起彼伏,幸子的脑神经应接不暇。他一则是为了慰劳一下妻子,再则是因为他们长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这次他想尝尝真正不受外界干扰的夫妇生活。因此,星期六晚上住在奈良旅馆,第二天从春日神社游了三月堂、大佛殿等故都的西部。中午时分,幸子的耳根内侧红肿起来,觉得有些痒,鬓发一碰到那里,格外忍受不了那种类似于荨麻疹的痒。今天上午他们穿行在春日山长满新叶的树丛中的时候,贞之助用莱卡照相机给她拍了五六张在树下取景的照片,说不定是在那时让蚊子什么的咬了。幸子觉得在初夏季节爬山,头上应该罩些什么以防虫子,后悔没有带条头巾来。晚上回旅馆时,去药房买“卡鲁普利尼门特”,药房里的人说没有这种药,只得买了止痒水,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到了夜里,痒得更厉害,一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上午离开旅馆之前,派人去药房买了氧化锌橄榄油涂在患处才出门。夫妇俩在上本町分手,贞之助直接去大阪事务所,幸子独自回芦屋。直到那天傍晚,她才觉得耳根不再痒了。贞之助向例在下班时刻回到家里,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要求幸子让他看看耳朵,他把幸子拉到露台上明亮的地方,仔细观察她的患部,然后说:“嗯,你那个不是蚊子咬的,是臭虫咬的。”幸子就问:“怎么?在哪里让臭虫咬的呢?”“奈良旅馆的床上咬的,今天早晨我这里也痒,你瞧!”他边说边卷起袖子让幸子看他的两只手臂,“这的确是臭虫咬过的痕迹,你耳朵上也有这样两个痕迹哩。”幸子拿起双重镜子一照,果真有两处疤痕。
“真的是臭虫咬的。那个旅馆对旅客一点儿都不亲切,服务态度也糟得很,再加上臭虫,还成个什么旅馆呀!”幸子想到难得有这样两天的行乐,却让臭虫闹得意兴索然,她恨奈良旅馆恨得没个完,生气也没有用处。
贞之助就说:“那么我们再旅行一次补补数吧。”可是六七两个月没有机会,直到八月下旬他因公去东京,就建议在东海道沿线找个适当的地方玩一下。正好幸子早就盼望游富士的五湖了,于是就决定了下来。贞之助先去东京,幸子晚两天动身,约定在“滨屋”会合,从新宿出发去目的地,归途绕道御殿场。幸子离开大阪的时候,听从丈夫的意见坐了三等车的下铺。因为丈夫对她说:“夏天最好坐三等卧铺,车厢里没有密不通风的窗帘,风飕飕地吹进来,比二等车凉快得多。”那天白天有防空演习,幸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撵下车传递消防水桶,因为劳累过度,坐在车上只管打瞌睡,还做着防空演习的梦。梦见的仿佛是芦屋家里的厨房,又像是特别时髦的美国式厨房,里面铺了瓷砖,喷了白漆,到处雪白锃亮,还摆满了洁净的瓷器和玻璃器皿。空袭警报一声响,那些东西突然自发地乒乒乓乓破裂了,闪闪发光的碎片散满了一屋子。因此她对雪子、悦子和阿春说那里危险,叫她们跟随自己逃到餐室。可是餐具架上那些咖啡杯、啤酒杯、玻璃酒杯、葡萄酒和威士忌的酒瓶又都乒乒乓乓破裂了,她说这里也危险,于是逃上二楼。可是二楼屋子里所有的电灯泡也乒乒乓乓破裂了。最后她领着全家人逃进只有木器家具的屋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的时候,梦就醒了。……这样的梦做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天亮了。不知是谁凌晨开了一下窗子,一粒煤灰掉进幸子的右眼,怎么样也取不出,只管流眼泪。九点钟到了滨屋旅馆,可是贞之助一清早就出去办事了。为了弥补昨夜的睡眠不足,幸子让侍役摊开铺盖躺了—会儿。可是由于眼眶里有煤灰,眨巴眼睛时就疼痛,每次总要流泪,洗眼或点眼药水都没有效果,只得请掌柜的带她去找附近的眼科医生,把眼睛里的煤灰去掉,在右眼扎上一个眼罩。医生对她说,“今天一天不要取下眼罩,明天再来一次。”贞之助中午回来,看到妻的右眼扎了眼罩,就问是怎么回事。幸子说:“叨您的光,碰了个大钉子,今后永远不再乘三等卧车了。”
“从奈良那次起,咱们的旧婚旅行老不顺利。”贞之助笑着说。“我还得出去有点事,今天把事情办完,打算明天一清早就出发。你那个眼罩要戴多久呀?”
“眼罩只戴今天一天,可是医生说要是不保重,怕损坏眼珠子,所以让我明天再去一次。如果清晨出发的话,医生那里怎么办呢?”
“眼睛里进点灰尘没什么大不了。医生为了赚钱,总有点夸大其词。这点儿小毛病马上就会好的。”贞之助说完又出去了。
幸子想到趁丈夫不在可以给涩谷的大姐打个电话,她告诉大姐,她随同贞之助出差来到东京,打算在这里停留一天,因为眼睛出了点小毛病,戴了眼罩呆在旅馆里很气闷,放肆请姐姐来旅馆谈谈。大姐回说她很想见面谈谈,可是有事分身不开,问起妙子后来的情况。幸子告诉她,妙子现在的身体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严格把她驱逐在外,似乎不妥,虽然没有公开认可,目下已允许她来家了;详情电话里不便讲,不久还会来东京看大姐;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幸子觉得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实在太无聊,等到太阳偏西,街上有了阴凉地方,就去银座那边散步。看到街头悬着《历史是晚上制造的》那张已经看过一遍的旧电影的广告牌,她—时心血来潮,走进电影院又看了一遍。也许是由于只用一只眼睛看吧,查理·鲍威的脸不清楚,他那双带有魅力的眼睛不像平素那样美了,幸子看到半中间就摘下了眼罩。她的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全好了,眼泪也不淌了。晚上她对丈夫说:“真像你说的那样,眼睛已经全好了。做医生的总是那样夸大其词,多拖一天好一天。”
以后的两天中间,他们夫妇俩住在河口湖畔的富士观光旅馆,充分补偿了那次奈良旧婚旅行的失败。两人逃出暑热的东京,深深地呼吸着富士山麓秋天的凉爽空气,时时在湖畔马路上逍遥徜徉,或者躺在二楼床上欣赏窗外的山容,单单这样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像幸子这种生长在京阪地区难得来关东的人,对于富士山的好奇心类似于外国人对富士山的憧憬。那种心情不是东京人所能想象的。她特地挑上这个旅馆,当然是因为被“富士观光”这个名称所吸引,来到这里一看,富士山正好对着旅馆的大门,近在咫尺,几乎压到眉头上了。像这样来到富士山近旁,和它朝夕相亲,尽情地欣赏它那时刻变化的容貌,幸子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这家旅馆是用白木盖造的宫殿式建筑,在这一点上它和奈良旅馆无异,只是其他方面就完全不一样了。奈良旅馆用的建筑材料虽然也是白木,可是年代久远,脏里脏气的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观光旅馆就完全不一样了,墙壁和柱子到处都是崭新的,看了叫人心旷神怡。这是由于旅馆新盖不久,另外也由于山上空气无比澄鲜。他们到来以后的第二天下午,幸子吃完午饭仰卧在床上,直盯盯地凝视着天花板。就在那样躺着的时候,从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的山顶,另一边的窗口可以看到环抱湖水的起伏的岗峦。她不禁凭空想起自己从未到过的日内瓦湖畔的景色,脑子里跃现出拜伦的诗篇《锡雍的囚徒》。自己仿佛来到了遥远的异国,不是因为眼前的山光水色异样,而是由于空气触及肌肤时的感觉不一样。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澄清的湖底,呼吸着周围的大气,仿佛喝了汽水那样的一种心情。天空中飘过一片片的浮云,被遮蔽了的太阳时而露出脸来,那时屋子里的粉墙亮得耀眼,似乎连脑袋都晶莹透澈了。这家旅馆直到最近还住满了避暑的游客,八月二十日以后才一下子变得稀少了。目前旅客不多,宽敞的旅馆空荡荡的,寂静得杳无声息。置身在这种宁静的环境中,对着室内时明时暗的光线,幸子甚至忘掉了“时间”的存在。
“悦子他爹!……”
丈夫大概也沉浸在和她同样的意境里,他横躺在旁边那张床上,体味着四周的寂静,默默地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这时才起身走到面对富士山的窗前。
“悦子他爹,……有趣得很哩……你来看这个……”
贞之助回头看时,幸子探起半个身子坐在床上,正在看枕边桌子上那个暖瓶的镀镍外壳。
“喂,你到这里来看呀。……反映在暖瓶外壳上的这个屋子,简直像广大的宫殿。”
“噢……怎么啦,怎么啦?”
暖瓶晶光锃亮的外壳起着哈哈镜的作用,室内明亮的一切、甚至极小的东西都玲珑地反映在上面。那些东西一个个呈现着异常屈曲的姿态。寝室显得无比高大,坐在床上的幸子变得无比渺小,看去像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似的。
“你来看看暖瓶上我的模样呀……”幸子—面说一面摇摇头举举手,哈哈镜里的幸子也摇摇头举举手。她在暖瓶上的人影犹如栖身在水晶球里的妖精、龙宫里的神女或者王宫里的妃子。
贞之助觉得多年没有看到妻子这种天真烂漫的举动了。夫妇俩在无言中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新婚旅行时的那种气氛。那时住的是宫下的富士屋旅馆,第二天驱车游了芦湖,说不定由于环境的类似才使他们又回到了过去那个世界中去的。
那天晚上幸子在丈夫耳边悄悄地说:“今后我们经常这样旅行吧。”贞之助对此毫无异议。夫妇俩絮絮谈了些体己话,未了也讲到女儿和妹妹们的现实问题。幸子不想错过丈夫心情舒畅的好机会,希望他能和妙子见上一面。贞之助马上应承说:“这个我也明白,过去我对细姑娘太苛刻了,对她那样的人如果严过了头,反而使她变得更坏,结果使我们更加为难。今后还是和雪子妹妹同样对待为妙。”
第二十六章
旧婚旅行那个晚上的谈话实现了,一进入九月,贞之助和妙子就见了面——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了。前一阵子妙子虽然已被允许来芦屋,可是总回避着贞之助。这天晚上才正式让她同席,贞之助夫妇、悦子、雪子和妙子五人融融洽洽地坐在同一桌上进餐。幸子和雪子因为不久以前阿春告诉了她们从奥畑的奶妈那里听来的话,所以,她们心里对于妙子还有些疙瘩,不能释然于怀,可是她们决定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那类事情既没有告诉贞之助,也不准备提出来质问妙子,毋宁说是她们觉得自己也该负一半责任,今后应该尽量用手足之情来感化这个变种的妹妹。姐妹两个并没有预先商量过,可是她们自然而然地抱着同样的心情,所以餐室里的空气十分融洽,许久以来家里那种消沉的气氛竟有一阳来复的感觉,大人们喝酒都比平常喝得多了些。
“细姨今晚住在这里吧。”悦子说。接着贞之助他们也劝妙子不要回公寓,所以妙子终于留了下来。悦子兴高采烈地说:“细姨今晚睡在我屋子里,同阿姨和我三人一起睡。”这种时候悦子一兴奋,便忘乎所以地喧嚣起来。
妙子那时也完全恢复了她以前那种女性的魅力。当她生病时,幸子见到她极度疲惫不堪——面目黧黑,仿佛染上了花柳病那样的血色,皮肤一下子都松弛了,觉得她短时期内再也不能恢复到原先那个精神充沛的样子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又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双颊丰润的现代姑娘。不过贞之助考虑到长房的体面,认为暂时还是不住在一块儿的好,所以妙子依旧住在甲麓庄,每天大概总有半天呆在芦屋。她以前住的楼上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仍然留给她使用,所以她近来经常守在那间屋子里,在光照好的窗子下埋头踩缝纫机。那些活儿都是幸子从外面给她拉来的订货。她本来爱好做西服,一干起来就非常热心地干下去,连晚饭都匆匆忙忙扒了几口又上楼去了。幸子的本意是力争不让妙子在金钱上再去麻烦奥畑,尽管不明说,她还是经常给妙子拉些订货让她干。可是看到妙子那样拚命地干活,又有些可怜她了。她想这个妹妹的性格的确有热爱工作的一面,她生性活泼,不愿坐着不动,她要是误人歧途,那就会越走越深;可是如果教导得法,她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她有才能,两只手长得灵巧,什么事情她都能在短时期内掌握。让她学舞蹈,她舞得很好;让她做布娃娃,她做得很出色;让她缝西服,她又那样拚命地干。……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一个女子,居然具备那么多的技能!
“细姑娘,精力真充沛呀!”夜里八九点钟幸子听到楼上的缝纫机还在响,就上楼来说:“悦子会睡不着的,早点歇手吧。劲儿使过了头,肩膀会痛的。”
“嗯……不过我想在今天把它赶出来,”
“明天再干吧。不用这样拚命干呀。”
“呵呵呵。”妙子笑着说:“我想挣几个钱用。”
“细姑娘,你要钱花就跟我讲吧。……那几个零用钱我总拿得出的呀。”
自从她丈夫最近和某军需公司搞上关系后,幸子手头也充裕了,家庭开支比以前更加宽裕。雪子的生活费用几乎完全不需要长房补贴,都由二房负担了。而且丈夫还说,既然雪子的生活由二房支付,妙子也该给她生活费。所以幸子碰上机会就这样说的。可是总觉得妙子是随便听听罢了,决不想依赖幸子的好意,看去似乎有一种讨厌求人资助的骄矜神气。
至于她和奥畑后来的交往,幸子和雪子都不清楚。尽管她每天总要来芦屋,不过有时傍晚来了,夜里回去,有时上午来了,下午突然又走了,哪天都是这样,还有半天的时间她大概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消磨的。在那个时间里,她是不是和启哥儿约会呢?或许又和别的什么人约会呢?两个姐姐暗暗担心着,但又不便直接问她。两个姐姐的本意和奥畑的奶妈一样,事到如今,只希望她和启哥儿结成夫妇。但是她们都知道开门见山地催逼不是上策,只巴望不久的将来妙子的心境能改变过来。正在这个时候,十月初的某一天,妙子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奥畑也许要到满洲去。
“嗨!到满洲去?”幸子和雪子齐声问道。
“确实有些滑稽。”
妙子笑着说。她自己也不大清楚这件事,实际上这次满洲国的官吏来日本招募二三十名满洲国皇帝的随从人员。说是随从人员,并非礼宾、侍从那类高级官吏,只不过是皇帝身边随从侍候的类似听差那样的人,不计较他们的才能和学问。只要身世清白的资产阶级子弟、容貌端正、懂得礼貌规矩、注意修边幅的人就合格了。一句话,只要是文雅的公子哥儿,即使是低能儿也无妨。对于启哥儿来说,简直是一份正合适的差事。因此启哥儿的兄长们都说,既然有这样的工作,无论怎样也该应募去满洲,在皇帝身边做随员,名声响亮,工作又不难,对启三郎最合适也没有了。如果启三郎愿意去的话,在送别会上就收回逐出家门的成命。
“这倒真是一桩好差事。……不过启哥儿下了决心没有呢?”
“大概还没有下那个决心。周围的人都在劝他,可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说要去。”
“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让人家看起来,一个船场出身的少爷,竟然流落到满洲去了……”
“可是启哥儿现在非常穷困,穷得连西宫那个家都住不成了。尽管如此,大阪方面又没有人雇用他,太失身分的事情他又不愿干,像满洲那样好的差事哪里去找第二个呢。”
“你的话没错儿。那种差事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只有启哥儿才能胜任。”
“就是嘛。薪水听说相当高,所以我也极力劝他去。不长期干也行,只要干上一两年,兄长也高兴了,社会信誉也有了,无论如何也该努力一把。”
“一个人去有点寂寞吧,老妈妈能不能跟他去呢?”
“她说想跟他一道去,可是她有儿子和孙子,似乎去不了遥远的满洲。”
“细姑娘跟他一块儿去嘛。”雪子说。“为了让启哥儿重新做人,这点儿牺牲不是也应该的吗?”
“嗯……”妙子一下子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即使半年也好,暂时跟他去那里安个家,只要细姑娘开个口,说不定他就想去了。因为是帮助一个人嘛,我想细姑娘也不至于不愿意吧。”
“真的,细姑娘就帮助他一下怎么样?”幸子也说。
“这样的话,启哥儿的长兄也会感谢你的。”
“我认为现在是和启哥儿分手的好机会。”妙子压低了嗓音,可是说得很坚决。“如果跟着他去满洲的话,那就永远了结不清和他的关系了。让他一个人去满洲最好。因此我才竭力劝他去,可是启哥儿就因为这个关系,无论怎样也不肯去。”
“喂,细姑娘,”幸子说,“我们并不是在情分上一定要逼着你和启哥儿结婚。刚才你雪姐不是也讲了吗,目前你暂且陪同他一块儿去生活一年半载,看到他认认真真地干活以后,你如果不愿再跟他在一起,独自回来不就成了吗?”
“连满洲那么远的地方都跟着去了,不是更加分不了手了吗?”
“不过你可以和他好好讲明道理,如果他还是不能谅解的话,那时你就一走了之算了。”
“我要是那样做的话,他肯定会丢掉差事,抛弃一切来追踪我的。”
“那也有可能。不过考虑到你们过去的情分,我觉得即使分手,你也应该为他效劳一番,不这样就说不过去。”
“我没有必要为启哥儿跑一趟满洲,我不欠他什么情。”
幸子觉得再说下去,双方就要争吵起来,所以她没有再往下说。
“你能说不欠人家的情分吗?”雪子开口了。“细姑娘和启哥儿多年来的关系,不是尽人皆知的吗?”
“我早就想断绝这种关系了。可是对方却死乞白赖地和我纠缠,哪里有什么情分,有的只是麻烦。”
“细姑娘,你在经济上不是给启哥儿添了许多麻烦吗?我这样说也许不中听,在金钱方面你不是也有求于他吗?”
“笑话!绝对没有这样的事。”
“是真的吗?”
“我要他的钱做什么,我能挣钱养活自己,还在邮局里存着钱,雪姐不是知道吗?”
“尽管细姑娘这样说,社会上的人却不是这样看。就是我也一次都没见到过细姑娘的存折或零用账。究竟你有多少收入,实际情况一点都不知道……”
“首先把启哥儿看得有那么大的能耐就是错误。相反,我还觉得他将来不得不靠我供养哩。”
“既然这样,我来问你……”雪子尽量不朝妙子那边看,两手玩弄着桌子上的一只插了菊花的小花瓶,继续说她的话,可是态度却很镇静,丝毫也不兴奋,声音也一如往常,拿着小花瓶的纤细的手指一点儿也不颤抖。“去年冬天细姑娘在‘隆兴’定做的那件驼绒大衣,不是启哥儿给你定做的吗?”
“那时我不是已经说过吗?那件大衣花了三百五十块钱,我变卖了一件蔷薇色的外褂和另外两件织锦花和服才买下来的。”
“可是启哥儿的奶妈说那件大衣是启哥儿给你付的账,连‘隆兴’的收据都拿出来给我们看了。”
“……”
“还有那件天鹅绒晚礼服据说也是他给你买的。”
“那种人的话希望你不要相信。”
“我也不愿相信她的话,可是老妈妈是根据她手里那些账单说出来的呀。细姑娘如果说她是撒谎,你能拿出什么驳斥她的账目给我们看看吗?”
妙子还像平时那样泰然自若,脸色一点都不变,可是让雪子那样一讲,她不声不响地只管瞅着雪子的脸。
“据老妈妈说这种情形不是现在开始,多年以前就是这样了。不光是西服,那时细姑娘手上的戒指、化妆包以及别针那类东西全都是启哥儿给的,她一件件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说启哥儿被逐出家门,原因就是他为细姑娘偷了店里的宝石。”
“……”
“细姑娘既然这样想和启哥儿断绝关系,不是早就可以和他一刀两断吗?就说板仓那个时候吧,不是个好机会吗?”
“那个时候你们不是不赞成我和启哥儿断绝关系吗?”
“因为那时我们希望你和启哥儿结婚,所以不赞成你和他断绝关系。要是我们早知道你一面和板仓私订终身,一面又在经济上利用启哥儿,我们也会改变主意的。”
幸子对于雪子的话深表赞同,觉得有必要把这样几句话讲给妙子听听。不过她自己毕竟没有胆量揭穿那些事情,她一面默默地听着,一面佩服雪子居然能给妙子指出这些事情来。幸子又想起五六年前,她亲眼看到雪子有一次也像今天这样揪住辰雄姐夫猛攻,一个沉默腼腆的人不知怎样居然会出奇地厉害,雪子那次完全不像平素那个唯唯诺诺的人,她理路整然地质问辰雄,问得他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诚然,启哥儿也许没有什么本领,可是叫他那样一个没有本领的人去偷店里的东西,现在还能说没有情义这种话吗?……不过,有件事情必须交待清楚,细姑娘不要误会。老妈妈并不恨细姑娘。由于启哥儿为了细姑娘干出了那样的事情,所以她说无论如何希望细姑娘能成为她家小主人的太太。……我们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以后,当然也希望你和启哥儿结合。”
“……”
“能利用时就利用人家一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时,就说人家是低能的公子哥儿,有了好差事就叫他独自一人去满洲,细姑娘亏你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不知道妙子是无可答辩呢,还是认为即使辩解也无用,任凭雪子怎样讲,妙子一句话也不回答。雪子却絮絮叨叨地讲个没完。雪子的口气始终平静如常,可是妙子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暗暗地在淌眼泪了。尽管这样,她还照样毫无表情,仿佛并没有觉得自己脸上在淌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来冲出屋子,砰的一声粗暴地关上房门,把整个屋子都震动了。随后又听到外面的大门砰然发出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