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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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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有死透透。”老人在上头讪笑。

“我……”她正想响应,意识到亡者应该缄默。

“还能说话呢!没有死透。”老人把火推熄,撒了尿浇熄,说,“孙子,走吧!我们回家去。”

世界更安静了,完全黑暗与寂冷。渐渐地,文老师听到自己心跳声,她讶异心搏竟然如此清晰,扑通、扑通、扑通,恍惚是自己内心不断在呼喊救命。她有些紧张,但随即平抚下来,并且越来越定静,她听到银杏吸收了各种声音,从树根到地底。她听到──幻想也好──一座山的水流声,树木摆动。她忘了自己在练习死亡,反而接近大自然,让白梅花蛇在身上游移,她脑袋澄空,成了一棵树、一颗石头或一朵云之类,也许是一摊水,非常满的湖水,因为她感到脸颊滑过泪水。然后,她听到巨大声响,睁开眼睛时,看见小帕吉鲁打开木箱门,主动地伸手要拉她起来。这是因为文老师在地底练习太久失去动静了。她发现自己蜷缩着,怀抱了蛇,姿势像是小男孩在讲桌下抵抗世界的方式。

经过了死亡体验,拉近了小帕吉鲁与文老师的距离。他让文老师走进银杏树教室。然而,她还仍不懂小帕吉鲁为什么蹲在树下凝视地上,即使是冬雨,他穿上雨衣,躲在桌下避雨。文老师撑伞靠近树下。银杏叶凋零,地上落了一圈清水灿烂的树叶,小男孩愿意抬头看她了。

“他在想什么?”文老师这样想,但是更多时候她也蹲在地上,想,“我在想什么?”

帕吉鲁迷恋落叶,把一季的银杏叶黏在十八本课本,主动以“这是作业”交给文老师。文老师发现落叶是照某种秩序分类。它们挂在树梢时的大小、纹路不尽相同,被鸟啄虫啃后更没有重复。每种落叶的死法不一样,每种落叶的尸体不一样。树叶归类的行为深烙在文老师脑海,到了三月,在孵豆苗观察植物生长的生物课,她把绿豆袋撒了,满地豆响。她愣了。她想,小帕吉鲁用落叶计算一株树的叶片量,一棵银杏有四千三百八十二片叶子,那么这地上有多少绿豆?

他给了她灵感,不顾仍在上课,兴奋地冲到树下,问:“你在算这个树下有多少种子吧?”

小帕吉鲁抬头,用小脸看她,眼角闪过光似。

“我们一起来算吧!可是得找范围。”不出几秒,文老师拿起一根树枝,朝地上画了圈。圈蛮大的,把树教室囊括了。然后,她说应该够了,我们看看这圈子里有多少种子。

小帕吉鲁站了起来,点头。

文老师拿来铲子,往圈子内挖,用奇特的譬喻说:“把地皮铲起来,像地毯洗一洗,种子自己会掉下来。”

这种洗地毯以筛选种子是很科学的。文老师教小帕吉鲁,把铲起来的泥土剔除大石块,倒入他们制作好的几个木箱清洗,去除大量的黏土与腐殖土,剩余的有机物质内有各种奇特的种子,共四千多颗种子。两人相信,种子离开母树的旅程是伟大冒险,有翅膀的枫树种子飞离了100公尺不足为奇,猿尾藤、虎杖、光蜡树、泡桐与榔榆的孩子飞了500公尺,台湾榉奇特的演化让种子随着黏附的末梢枝叶飞了800公尺,来到银杏教室。不过,有种的种子高达一百多颗,薄薄的、扁扁的,像小耳朵。文老师说:“要找树妈妈最好的方式是等小宝宝发芽长大,去附近比对。”

过了一个月,小帕吉鲁拿着小树苗比对到1公里外的崖边,强烈山风吹得四棵木荷摇晃,这解释种子为何能有高超的抛掷技术射向远方。小帕吉鲁兴奋地折下树枝跑回来,跌跌撞撞,冲进教室,大喊:“我……找到‘小耳朵树’了。”

你终于说话了,文老师心想,心中有股悸动。

黄狗蹲在帕吉鲁身边,舔着他的脸。

帕吉鲁醒了,一道刺骨的疼痛从右手传来。他无法翻身,受伤了,转头看见骇人画面,他的右臂消失在倒木与地面接触的间隙。正如同面对危难的瞬间保护反应,他用力抽手,只有疼痛传回来。他喘口气,以更大劲道拉手,传来一种撕裂肉体的炽痛。他的手卡在树木底下,动不了。在隔着倒木而看不到的远处,那台有着长锯齿的电锯待转中,“突突突”发出嘲笑似的。

他额头冒汗,知道自己狼狈的由来,他拿电锯砍树之际,地震来了。如果他使用传统锯一定能感受到地震来临,早做防备,但是操作电锯会产生振动,使他忽略了危险──主震骤然到来,砍伐中的大树很不稳,在地震的激烈摇晃中失去支撑力,朝他轰然倒下。他机灵闪躲,避免了树干直接压身,但树干太大,手臂还是难逃一劫。

帕吉鲁观察自己的困境。压他的树有二十几吨,他的手好死不死被压在岩盘上,他用左手挖开,希望是风化岩或岩石下是松软的土。他挖了十几分钟,指甲塞满黑土屑,毫无作用,他捡起身旁10余公分的树枝继续干活,直到断裂几次的树枝只剩掌心那截。干,他怒骂。这一带全是岩盘,千年扁柏伸出趾根牢牢盘踞,它们靠这样抵抗过数百个的强台与强震。

“我要逃,不能死在这。”他告诉自己。

太阳慢慢西斜,从树梢投下无数的光斑,黄狗在身边走着。帕吉鲁在右手肘关节下约5公分处被大树压住,他往右翻,身体贴在树干,用两膝盖当支点移动原木。他试了十几分钟,把自己当作是鹤嘴撬或转材钩,试着把树翻动,二十几吨的树就是文风不动。最后,他把今天仅剩的几缕气力,对树木又踹又顶,发泄情绪。而那台电锯在“突突突”待转两小时后熄火了,四周安静。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四十几公尺高的树冠,森林潮湿,帕吉鲁今晚要在这度过。他用两脚勾来落叶,左手摘光附近的箭竹与昆兰树叶,勉强可当床垫,还有黄狗也是取暖的家伙。他们偎抱,寒夜来袭,刺鼠爬过,两只灰林鸮在相隔百公尺的附近“呼呼”叫得紧,一只白面鼯鼠从树干飞过,另一只随后追去,发出乌兹声响。帕吉鲁觉得这些背景声音非常感伤,令人难眠,并担心自己一睡不醒了。

他断续有些梦,跟痛苦与挣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凌晨四点,他惊醒时天未亮,混合落叶与蕨草的床铺湿濡不堪。他仍抽不回右臂,痛处完全消失。这不是好现象,这意味着他的右手肘已坏死。他把黄狗推开,期待蓄积了一晚的体力能扳开倒木,直到曙光把树冠打亮,叶片的露水流荡着繁缛的光芒,他的体力耗尽了。这是一日之始,他极度饥渴,做了一件令他自小想尝试的事──他脱下裤子,把尿撒在钵状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去找人来。”帕吉鲁把黄狗捉来,摸摸它的颈子。

找人救他,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他被压在咒谶森林的北方边缘,这里绝少有人来。帕吉鲁恳求黄狗跑到森林南方的伐木区,或回到村庄搬救兵。黄狗哪懂帕吉鲁所言,轻摇尾巴,愣着看,眼睛黑黝黝,眉毛皱了一下,浮现古怪表情。帕吉鲁搡了一下狗屁股。黄狗走了几步。

“回来。”帕吉鲁喊,黄狗看着。

狗要带走些什么,给路上遇到的人说明他需要帮忙,比如求援信。他身上除了脏衣物,口袋空空,胸口挂着“彩虹碎片”项链,这些用不上。他想剥下一块扁柏树皮写字。

扁柏的树皮较厚,俗称厚壳仔,这意味帕吉鲁要徒手剥树皮很难。他需要东西挖树皮,身体下躺的大岩盘是好工具。他挖掉一寸多的腐殖土,寻找石盘的缝隙下手。世界对他开了极其无奈的玩笑,岩盘太大,找不到地方使力。在左臂奋力延伸之处,他以折断两根树枝与指甲断裂的代价,两小时后,凿下一片半公分厚的石片。尽管时局艰困,他也要喝下第二泡自己的尿庆祝这好的开始。

割树皮不会难,只要小心地横向切断,灰红色的扁柏树皮便能顺着树干撕下一整片。对帕吉鲁而言,写字最难。他用尖锐的石头刻写,涂上黑腐泥,字迹浮现。他花了半个小时,在平滑的树皮内侧写下错别字连串的残体字“拜托,跟狗来救我”。希望收到的人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帕吉鲁这样想。这花了他这辈子最大努力了,值得用门牙刮下树皮内侧的嫩膜果腹,味道稍有辛辣。

他把狗链松开两格,塞下树皮信。树皮很大,看似黄狗戴上了特殊帽子,必能引起人注意。帕吉鲁推着黄狗,要它找救兵。黄狗不愿意离开,帕吉鲁狠踹了它屁股。它到不远处徘徊,躲在一株扁柏森林常见的6公尺高的乔木杜鹃下。花期刚尽,树下堆积的白色落花像是擦过泪的卫生纸,这是黄狗的心情写照,它步伐被什么牵绊,直到帕吉鲁怒斥,才悄然离开。

十点钟的阳光从桧木梢筛下,一路被好几层不同树冠的植物叶群抢夺,最后以碎花图案的光斑敷在地面,作为地层植物的能源。在帕吉鲁的3公尺外,有一片毛毡苔,竖起的孢子荚粘附了昨夜的雾珠,看起来就是可口的沙拉。帕吉鲁脱掉鞋子,奋力伸长脚趾,夹回了一根树枝,用它当筷子挖回沙拉吃。他没用过这么长的筷子,把铲起来的毛毡苔摆在树枝尖递回来,要是有点闪失,沙拉酱──露水便没了。

“太好吃了。”他吃下第一口,叹了气,躺在地上看着天,心想着古阿霞现在在干吗,然后再度叹息。

他花了两个小时吃早餐,除了第一口鲜甜,其余不过是为了果腹的苦涩与满嘴疙瘩。接近中午时刻,他撒了尿,这泡尿他撒了15 便强迫中断,尿道括约肌传来疼痛。他得这样做,没有瓶罐贮存尿,只好自练水龙头的开关功能。他把尿液,混合脚边的腐泥,制成约1公分的泥丸,重量刚好,击中金属或塑胶会有最佳回音。他要靠这找到在倒木后头的电锯,如果拿回电锯,汽油仅剩不多仍可以锯开这棵20余吨的原木。

他拿起土丸子,托在五指的指尖,脑袋盘算当时地震来时他把手中电锯抛到哪个方位,应该在木墩的右方。然后,他隔着倒木,把土丸抛到预测位置,声音又多又杂,他只要击中链锯铁片或塑胶油箱的回音。他是花莲冰淇淋的飞镖转盘高手,不是靠运气射中,诀窍是眼睛能盯着转盘上每秒转八圈的“天霸王”小区块,再靠着更厉害的手劲,让飞镖万无一失地射中。

他的手劲好,眼睛看不到的,让手去奋斗吧!他花了半小时靠投出的三十颗尿丸子回音,约略摸透那头的环境。那头有棵风倒木扁柏,上头敷满了苔与桧木幼苗。应该有两株左右的杜鹃。杜鹃附近有紫花凤仙花,它们靠果实裂开的力道射出种子,泥丸击中果实,瞬间发出了种子落地声。还有森氏栎一株,它刚过了开满黄花如云的春季,新橡果在膨胀。帕吉鲁身边散落的果壳是去年的杰作。橡果是条纹松鼠的美食,但真正的大胃王是黑熊,它从北面爬上树摘,并朝那方向丢垃圾,这解释了阳光较少与坡度较高的北面为何会有较多的果壳。

电锯呢?这不属于大自然的家伙,好像被植物们藏起来,刻意不让帕吉鲁找到,怕找到了会对他们不利。帕吉鲁猜测,应该在紫花凤仙花附近,他听到弹开的种子击中了某种坚硬金属,非常小声。

忽然间,他听到步履靠近的声音。有人踏过腐叶,穿过泛着绿波的瘤足蕨与复叶耳蕨,裤管摩挲叶缘的声响如此动人,一步步走来,知道他在受苦。帕吉鲁立即出声,喔喔啊啊啊,不成句子,只想努力叫人过来。他大喊,啊啊啊,他知道有人正朝他的方向坚定走来。他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阿,阿……霞……救我。”他大吼。

1 饿的意思,客语。

2 优待、折扣、服务的意思,源自日语,受英文 service 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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