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秋的姐妹(1/2)
在节日甚多的京都,千重子喜欢鞍马的火节胜过“大字”。由于地点不太远,苗子也去看过。但是,以往在火节的活动场地上即使擦肩而过,她们俩彼此都不会留意的。
从鞍马道通往神社,一路上家家户户扎上松枝,屋顶洒上水。人们从半夜里就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火把,嘴里喊着“嗨哟嗨哟哟”的呼号,登上神社。火焰熊熊燃烧。两座轿子出现时,村里(现在是镇)的妇女们全体出动去拉轿上的绳子。最后才献上大火把。节日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快亮的时分。
不过,这种有名的火节,今年停止举行了。据说是为了什么节约。伐竹节虽照旧进行,可是火节则不举行了。
北野天神的“芋茎节”1今年也取消了。据说是由于芋头欠收,无法装饰芋茎轿的缘故。
在京都,经常举行诸如鹿谷安乐养寺的“供奉南瓜”,或莲华寺的“祭祀河童”9等仪式。这些仪式显示了古都的风貌,也反映了京都人生活的一个方面。
近年来又恢复了在岚山河流上泛龙舟的迦陵频伽3,和在上贺茂神社院内小河上举行的曲水宴等仪式。这些都是当年王朝贵族的高雅游乐。
曲水宴,就是身穿古装的人坐在河岸边上,让酒杯从小河上漂过来,在这工夫,或写诗作画,或写别的什么,待漂到自己跟前时,拿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让酒杯漂到下一个地方去。这种事都是由书童侍候的。
这是从去年开始举办的盛事,千重子去观看了。本来在王朝公卿的前头是歌人吉并勇4(这位吉井勇已与世长辞,现在不在人世了)。
千重子今年没去参观岚山的迦陵频伽。她总觉得这些活动缺乏古雅的风趣。因为京都古色古香的盛会很多,她几乎都看不过来呢。
1芋茎节,是京都北野神社每年十月四日举行的神事,用芋茎铺葺神轿轿顶,抬着去游街。
2河童,是佛教中的一种想象的神乌。这种鸟人面鸟身,生活在雪山上或极乐世界里,能发出美妙的声音.令人百听不厌。
3迦陵频伽,是日本传说中的想象动物,水陆两栖,形似四五岁的儿童,面似虎,嘴尖,身上有鳞,发如刘海,顶上有坑,坑里有水。
4吉井勇〔1886—1960),当代诗人、剧作家。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爱劳动,千重子也许是从小就受到她的熏陶,或许是天生的秉性,她早早起床就细心地揩拭格子门等。
“千重子,时代节你们两个人过得真快活啊。”
刚收拾好早餐的餐桌,真一就挂来电话了。看来真一又把千重子和苗子弄错了。
“你也去了吗?要是喊我一声就好了……”千重子耸耸肩膀说。
“我本来是想喊你来着,可是我哥哥不让。”真一毫不拘束地说。
千重子有点犹疑,没有告诉真一他弄错人了。但是真一来电话,她可以想象到苗子可能已经穿上了她送的和服,并系上秀男织的腰带,去参观时代节了。
苗子的伴儿肯定是秀男。这件事,千重子一时虽然觉得很意外,但心头很快地隐隐涌上一股暖流,她脸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笑容。
“千重子小姐,千重子小姐!”真一在电话里喊,“你干吗不说话呀?”
“你不是真一先生吗?”
“是啊,是啊。”真一笑了起来,“现在掌柜在吗?”
“不,还没……”
“千重子小姐,你是不是有点感冒?”
“你觉得我有点感冒?我在门口擦格子门哪。”
“是吗。”真一好像在晃着电话筒。
这回是千重子朗朗地笑了。
真一压低声音说:“这个电话是我替哥哥挂的,现在就换哥哥来讲吧……”
千重子对真一的哥哥龙助就不能像对真一说话那样随便。
“千重子小姐,你给掌柜厉害的脸色看了吗?”龙助突然这么问道。
“给了。”
“那真了不起啊!”龙助又高声重复说一遍,“真了不起啊!”
“家母在我背后,偶尔也听得见,好像边听边替我捏把汗呢。”
“那也可能。”
“我说了,我也想在店里学学做生意,请把所有的帐簿都让我看看。”
“嗯。那就行了。尽管只是说说而已,但说与不说可就大不一样啊。”
“然后,还让他把铁柜里的存款帐簿、股票、债券之类东西都统统拿出来了。”
“这,真行。千重子小姐真了不起。”龙助忍不住地说,“千重子小姐,没想到你这样一个温顺的姑娘竞……”
“是龙助先生你出的主意嘛……”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因为附近的批发商有些奇怪的传闻,我才下的决心,如果千重子小姐不便说,由家父或我去说好了。不过,小姐说是最上策。掌柜的态度有变化了吧?”
“有,多少有点儿。”
“这也是可能的。”龙助在电话里沉默片刻,又说,“太好啦!”
千重子在电话里仿佛感到龙助又在犹豫什么。
“千重子小姐,今天中午我想上贵店去看看,不碍事吧。”龙助说,“真一也一道去……”
“会碍什么事呢。在我这里,不会有你想象那种大不了的事。”千重子回答说。
“因为你是年轻的小姐呀。”
“瞧你说的。”
“怎么样?”龙助笑着说,“我想在掌柜还没下班之前去。我也要仔细观察观察。千重子小姐不必担心,我看掌柜的神色行事。”
“啊?”千重子后头的话说不出来了。
龙助家是室盯一带的大批发商,伙伴中也有各种各样财雄势大的人。龙助虽是正在大学研究院念书,但是店铺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要落在他肩上。
“该是吃甲鱼的季节啦。我在北野大市已经订好座席,请你光临。以我的身份去请令尊令堂,未免太冒失了,所以请你……我还带上我家的‘童男’去。”
千重子倒抽了一口气,只“噢”地应了一声。
真一扮童男乘坐祇园节的彩车,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然而龙助如今还时不时椰揄真一,管他叫“童男”。或许是在真一身上至今还保留着当年那股子“童男”般可爱而温存的性格吧……千重子对母亲说:“方才龙助来电话,说他中午要和真一上咱家来。”
“哦?”母亲阿繁显出意外的神色。
下午,千重子上后面楼上化妆,虽不是浓妆艳抹,但也费了一番功夫。她细心地梳理着长发,但总也梳不成称心的发型。要穿的衣裳也不知挑哪件好,挑来挑去,反倒决定不下来。
千重子好容易才下楼来,父亲已经出门,不在家了。她在内客厅里把炭火拨弄好,看了看周围,又望了望窄小的庭院。那棵老枫树上长着的藓苔,依然是绿油油的,而寄生在树干上的那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却已经开始枯黄了。
在那座雕着基督像的灯笼脚下,一棵小小的山茶花开着红花,红得那样娇艳,甚至比红玫瑰还吸引千重子。
龙助和真一来了。他们同千重子的母亲郑重地寒喧一番之后,龙助独自一个人走到帐房掌柜面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植村掌柜慌忙走出帐房,一本正经地酬酢了一番。他讲了很长时间,龙助也应答了,却一直板着面孔。这种冷漠劲,植村当然看在眼里。
植村寻思:这学生哥想干什么呢?然而他被龙助镇住,又不知如何是好。
龙助等植村把话头一顿下来,就平静地说:
“贵店生意兴隆,太好了。”
“哦,谢谢,托福了。”
“家父常说,佐田先生幸亏有你,你有多年经验,真了不起啊……”
“哪里的话。小店不同于水木先生那样的大字号,是不值得挂齿的啊。”
“不,不,像我们字号,到处伸手,又是和服料子批发商,又是什么……简直是杂货铺!我并不太感兴趣。
要是少了像植村先生这样殷实可靠的人,店铺可就……”
植村正要回话,龙助就站了起来。他哭丧着脸,望着朝千重子和真一所在的内客厅走去的龙助的背影。掌柜明白:说要看帐簿的千重子和眼前的龙助之间,暗地里定有某种联系。
龙助来到内客厅,千重子抬头望着他的脸,仿佛要问什么似的。
“千重子小姐,我替你跟掌柜说妥了。因为我劝告过你,我有责任。”
千重子低下头来替龙助泡沫茶。
“哥哥,你瞧瞧那枫树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真一用手指着说,“有两株吧。千重子小姐在几年前早就把那两株紫花地丁看作是一对可爱的恋人……但它俩却是咫尺天涯啊……”
“唔。”
“姑娘嘛,总是想入非非。”
“瞧你说的,叫人多难为情呀,真一先生。”千重子把泡好的沫茶端到龙助跟前,手微微颤抖着。
他们三人乘上龙助店里的车子,向北野六番町的甲鱼铺所在地大市奔去。大市是一家格局古雅的老铺子,旅游者尽人皆知。房子破旧,天花板也很低矮。这里主要是卖炖甲鱼,即所谓甲鱼火锅;其次是杂烩粥。
千重子感到浑身暖融融的,似是带有几分醉意。
千重子连颈脖都搽上了一层淡红粉。这脖子又白又嫩,光滑润泽,富有青春的魅力,特别是上了淡红粉,实在美极了。她不时抚摩着脸颊,眼睛里闪露出娇媚的神态。
千重子不曾喝过一滴酒。然而,甲鱼火锅的汤几乎有一半是酒。
有车子在门口等候,千重子还是担心自己的脚步打颤。然而,她喜不自禁,话也多起来了。
“真一先生,”千重子对喜欢侃侃而谈的真一说,“时代节那天你看到在御所庭园里的那一对,不是我,你看错人啦。你是在远处看见的吧。”
“不要隐瞒嘛。”真一笑了。
“我什么都没隐瞒呀。”千重子不知该讲什么好,只是说了声:“其实,那姑娘是我的姐妹。”
“什么?”真一摸不着头脑。
千重子在花季的清水寺曾跟真一谈过自己是个弃儿。这事,真一的哥哥龙助恐怕也有所闻。即使真一没有告诉他哥哥,但两家铺子很近,消息会自然而然传过去。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吧。
“真一先生,你在御所庭园里看到的是……”千重子犹豫了片刻,又说,“是我的孪生姐妹,我们是双胞胎呀!”
真一这是第一次听说。
三人沉默良久。
“我是被遗弃的啊。”
“若是真的,那扔在我们店门前就好了……真的,扔在我们店门前就好了。”龙助满怀深情地反复说了两遍。
“哥哥,”真一笑了,“那时千重子小姐是刚出生的婴儿,同现在的千重子小姐可不一样呀。”
“就算是婴儿,不也很好吗。”龙助说。
“那是你见了现在的千重子小姐才这么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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