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假期(2/2)
在宽敞的厨房里,他们坐在大理石的操作台旁。女佣范妮端来黑面包和一大块奶酪,她一边微笑地看着弗雷德里克,一边把东西放下。他们聊圣诞节,她诉说对弗雷德里克的思念。过了一会儿,女佣站起来,从一个转门走出去,取来两个白色的盘子,它们是如此的精致,落在桌子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的铃音。
维尔纳觉得有点儿天旋地转:电梯!犹太女人!女佣!柏林!吃完东西,他们回到弗雷德里克的卧室,里面摆满了锡制玩具兵、飞机模型和装满连环画的木箱子。两个人趴在那里翻阅连环画,享受着幸福的校外时光,他们时不时地互望一眼,仿佛在判断友谊是否可以在另一个空间延续。
范妮退进转门内。门刚一关上,弗雷德里克就拉起维尔纳直奔客厅,爬上硬木书架前的高梯,推开一个大柳条筐,从后面掏出一本大书:金色的封套里有两册,每一册都有婴儿床垫那么大。“给。”他声音跳跃、眼睛发光,“这才是我想让你看的。”
里面全是彩色的鸟类绘画。两只张着嘴、扑棱着翅膀搏斗的白色猎鹰。一只黑色的嘴尖落在水面的血红色火烈鸟。站在畦头,高傲地注视着阴沉的天空的鹅群。弗雷德里克两手并用一页一页地翻。吹笛鹟,浅棕色肚皮的秋沙鸭,红色顶冠的啄木鸟。图片上的鸟多数都比现实中的大。
弗雷德里克说:“奥杜邦是一个美国人,在湿地和丛林中徜徉多年。那时到处是森林和沼泽。他乐此不疲地花一整天的时间观察一只鸟,然后把它打下来,用电线和木棍架好,为它画像。他比任何捕鸟人都博学。最后,一大半的鸟又变成了他的盘中餐。你能想象吗?”弗雷德里克的声音兴奋得有些颤抖。他盯着一处,无限遐想地说:“那些明亮的雾气,你肩扛猎枪去寻找扎根在你心里的东西。”
维尔纳努力想象弗雷德里克描述的情景:在有摄影之前,在有望远镜之前,有人甘之如饴地在未知的荒野里闯荡,带回绘画作品。与其说这本书满载着鸟类,不如说它充盈着惊鸿一瞥的幻灭,和蓝翅的、鼓吹出来的未解之谜。
他想起了法国人的广播,想起了海因里希·赫兹的《力学原理》——他难道没有听出弗雷德里克声音里的激动吗?他说:“我妹妹一定喜欢。”
“父亲说我们不应该看它。说我们必须把它藏在篮子后面,因为它是美国人在苏格兰出版的书。可是这不过就是一些鸟!”
前门开了,脚步声穿过门厅。弗雷德里克匆忙把书塞进套盒,他叫道:“母亲?”一个穿绿色滑雪服,裤腿上带白色条纹的妇女进来呼喊着:“弗雷德!弗雷德!”她拥抱自己的儿子,然后伸直了胳膊把他推开,用一根指尖划过他额头上几近愈合的伤口。弗雷德里克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他是担心被发现看禁书吗?还是怕她为自己的伤势大发雷霆?她一声不响地端详自己的儿子,维尔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她回过神来。
“哦,你一定是维尔纳!”她的脸上荡漾着笑容,“弗雷德里克的信上总是提到你!瞧那头发!哦,我亲爱的客人。”她爬上梯子,把奥杜邦的厚书重新塞回到架子里,好像在收拾什么招人嫌弃的东西。他们三个人坐在巨大的橡木桌子旁,她看起来像一名出色的网球运动员,维尔纳感谢她买的火车票,而她则讲了一个男人的故事。“刚才的偶遇真让人难以置信,”她说,不时地伸手抚摸弗雷德里克的额头,“你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她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每次维尔纳都会转头端详他朋友的脸,看他是不是真的大吃一惊。范妮回来了,开始摆酒、添烟熏奶酪,有一个小时,维尔纳忘掉了舒尔普福塔,忘掉了巴斯蒂安和他黑色的橡胶管,也忘掉了楼上的犹太人——看看这些人拥有的东西!墙角摆着一把小提琴,时髦的不锈钢家具、铜管望远镜、玻璃柜里纯银的象棋,还有这美味的奶酪,像一团裹着黄油的烟雾,在嘴里融化、徘徊。
红酒滋润着维尔纳的胃。尽管屋外冰碴儿滴答滴答地从菩提树上落下来,弗雷德里克的妈妈还是要带他们出去。“系紧你的鞋带了吗?”她在弗雷德里克的眼睛下面扑了一些粉,然后他们走着去了一个小酒馆,那种维尔纳做梦都没想过能进去吃饭的地方,一个身穿白色夹克,和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孩送来很多酒。
食客们接连不断地走过来和他们握手,并且用谦卑的语调对着弗雷德里克的母亲恭维她丈夫最近的提升。维尔纳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独舞的女孩,她的脸朝上对着天花板、闭着眼睛,光芒四射。丰盛的饭菜夹带着弗雷德里克的母亲接二连三的笑声。当她说“噢,弗雷德在学校表现优秀,科科优秀”的时候,弗雷德里克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化过妆的脸。几乎每分钟都有新面孔过来亲吻弗雷德里克母亲的双颊,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维尔纳听到他母亲对一个女人说:“施瓦岑贝格那个干瘪的老婆子年底前就会消失,到时候顶层就是我们的了,等着瞧吧。”他偷偷看弗雷德里克,后者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脏镜片在烛光下一片混沌,眼下的妆看起来怪怪的,甚至有些恶心,不但没有掩饰住瘀青,反而有点儿欲盖弥彰。他听见勒德尔挥舞着管子狠狠地抽在弗雷德里克手掌上的声音。他听见青年团在矿区唱歌的声音:生则忠诚,战则勇猛,死而无畏。餐馆里高朋满座;所有人的嘴都忙碌着;一个和弗雷德里克母亲说话的女人喷了令人反胃的香水;氤氲的光线下,跳舞女孩脖子上低垂的围巾突然变成一条绞索。
弗雷德里克问:“你还好吗?”
“好,很好吃。”但是维尔纳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在抽搐、在拧紧。
回去的时候,弗雷德里克母子走在前面。她挎着他细长的胳膊,柔声细语地和他聊天。弗雷德这,弗雷德那的。街道空空如也,窗户漆黑一片,广告灯也都灭了。周围有数不清的店铺和数百万睡在床上的人,但是,他身在何方?他们走到弗雷德里克家的小区,看见一个靠在墙上、穿连衣裙的女人弯腰呕吐,遍地污秽。
别墅里,弗雷德里克换上绿色的真丝睡衣,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光脚爬上他童年时的黄铜床。维尔纳睡在一张带脚轮的矮床上,床垫是他有生以来躺过最舒服的一个,但弗雷德里克的母亲还是三次表达了歉意。
整栋房子安静下来。弗雷德里克的模型在架子上银光闪闪。
维尔纳小声说:“你有没有盼着自己可以不回去?”
“父亲需要我留在舒尔普福塔。母亲也是。我想什么不重要。”
“这当然重要。我想成为工程师。你想研究鸟,就像沼泽地里的美国画家一样。如果不能成为我们想要的样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房间里静若止水。窗外,树枝上挂着一盏诡异的灯。
弗雷德里克说:“维尔纳,你的问题就是你总相信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
维尔纳醒来的时候刚好天亮。他头胀疼,眼发沉。弗雷德里克已经穿戴整齐:长裤,笔挺的衬衫,打着领结。他跪在窗边,鼻子贴在玻璃上。“灰鹡鸰。”他指着外面说。维尔纳从他的头顶看到的是光秃秃的菩提树。
“不太像,是不是?”弗雷德里克嘟囔着,“羽毛和骨头加起来都不足二三两。但是它可以飞到非洲,然后再飞回来。它的动力来自臭虫和蠕虫,还有信念。”
鹡鸰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维尔纳揉着酸痛的眼睛。不过就是一只鸟。
“一万年前,”弗雷德里克轻声说,“它们成群结队数以万计地飞来这里,那时这里是花园,一望无际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