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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柏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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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过后,柏木卫门督病缠卧榻,竟不见一丝好转。见父母日日为他悲伤愁叹,觉得就此离去,甚不甘心。且弃亲先去,罪不容恕。转而想随:“莫非我对此生此世尚存留恋?幼时恃才傲物,素怀远志,亦欲建功立业,位于人上。岂知天不助我,难遂我志。稍一遇事,便觉朽木可用。如此留于世间,尚有何益!只欲出家修行。但念及双亲,出家大碍。思前虑后,竟招致更多苦痛,亦无颜苟活于世。乃反思自己作茧自缚,怨别人不得。亦不可诉之于神佛,真乃命该如此!青松千岁寿,然人却不能永存此世,我不如就此而去,尚可得世人些许怜悯。且原谅于我,若那人对我暂寄同情,我便‘殉情不怜身’了。但苟且偷生,又不免恶誉流传,于我于她,均不利。如此种种,不如一死了之。但我别无过失,源氏大臣宽厚仁德,多年来每逢盛会,必招我为待,关怀备至。他必能原谅于我。”闲极孤独之时,他常反复思量,却愈觉无以聊赖,心绪怅然缭乱。痛惜此生荒谬之极,放教于此,眼泪便如泉涌,枕褥也润湿了。

一日父母等见棺木病势略为轻松,便退出病室。棺木遂趁此写信与三公主。信中道:“我病入膏肓,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料你亦早有所闻。我实在苦不堪言,但偷连我生病之因亦不知晓,原本情有可原。”那手颤抖得厉害,欲作之言不能尽抒。惟赠诗道:

“身焚青烟却长在,情迷痴心挚爱存。你总得与我说一句慰情之话呀!让我安静下来,于迷津处见得一线希望吧!”他又毫无忌惮地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信与小侍从,请求她再撮合一次,柏木的乳母为小侍从之姨母,小诗从因此自幼常进出于他家,与柏木向来熟识。虽也为这孽事怨恨于他,但闻知他余生不长,也悲恸难禁,啼哭着对三公主道:“这最后一信,公主须得答复才是。”三公主道:“我命亦甚危!人之将死,不胜悲怜,然我心中畏惧,怎敢再作此等事情。”她执意不肯回复,却并非主意坚定,惟恐他脸色难看,令其羞怕而已。无奈小侍从已将笔砚备妥,定要她写,便勉强写了。小侍从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将信送至柏木邸。

柏木病势愈发危重。前太政大臣便召请葛城山得道高僧,为柏木诵经念咒。此刻正在等候。近来哪内,举办法事,念经祈祷,甚为喧嚣。如今又听从劝告,吩咐柏木诸弟四处寻觅遁迹深山之诸种圣僧。院中便来了许多奇形怪状,面容凶煞的山人。其实柏木病状,并无明显疾痛,惟忧愁苦闷,悲喜无常而已。但阴阳师占卜后,皆称为女魂作祟。大臣亦深信不疑。诸多法事后,病痛丝毫未减。大臣好生优烦,便又把请了诸多怪僧。其中有一圣僧,魁伟狰狞,诵念陀罗尼之声甚是凄厉。相木听罢,叫道:“哎呀!好烦人!许是我罪孽深重,闻这高僧念咒,便极为害怕,如同将死。”遂蓦然起身,溜出室外,与小侍从叙话。大臣并未发现,听侍女言其已睡熟,便与那圣增悄悄闲聊。此大臣虽已年老,性情却爽朗,极爱言笑。不过此时亦郑重其事,向这山僧叙述柏木发病情状,以及后来无由生病而日渐危重之始末。恳求山僧使用法力,使鬼怪现身。足见他心中确实痛苦。拍木闻之,对小侍从道:“你别信以为真!他不知我这病是因罪恶而起。阴阳师道有女魂作祟。若我真被公主灵魂缠身,反觉尚荣幸了!我也曾想,古往今来,心生狂念而毁人节誉,断己前程,罪孽深重之徒屡见不鲜。但今身陷其境,方感痛苦不堪。我的罪行,源氏大人深悉,我已不敢面对他的赫赫威仪,羞于苟居人世。原本我并非罪大恶极,然自试乐之夜与源氏大人相见之后,便心烦意乱,卧病不起。仿佛魂灵也离我而去,飘游无依了。倘我的灵魂徘徊于六条院内,务请重结旧据,让它归来吧!”语声微弱,悲喜无常,真是魂灵出窍了。小侍从遂告诉拍木:三公主亦含羞蒙耻不已,忧惧攻心。柏木听得,增俄中仿佛看见面目清瘦、愁苦满面的三公主,愈发相信自己的魂灵访惶于公主身边,不由心如刀绞。他道:“我将夭亡,惟恐这怨气如缕,成为公主人道成佛之羁绊,那将甚为遗憾。今后别再谈公主之事吧!公主已有身孕,我惟愿听得她顺产之讯便安然死去。记得那夜我梦见小猫,心知为怀服之兆,却不敢说出,想想甚是伤感。”小侍从见他悲苦之状,心中可怜,泪水跟着涌了出来。

公主的复信,手笔柔弱,却别有风致。信中道:“闻君有疾,甚忧我心。遥共君苦,亲身不由己。君言‘爱永存’,岂知:

火焚君身我心煎。两烟并入碧云天。我之归冥,犹在君前!”语虽寥寥,棺木已甚为感激,心中传惜无限。自语道:“悲乎!我生虚度,无所念怀,惟这‘两烟’之语最可宝贵!”声泪俱下,遂躺于床回信,虚弱不堪,乃至几度搁笔。语句亦断续,措词古怪,有似涂鸦:

“身焚余灰烬,烟消化碧云。恋君心常在,尊前时探问。君欲见我,只须于夕暮时分眺望天空,眺我亡魂,别人不会怪你;虽为徒劳,推望你我情共九天!”挣扎着复了信,心中愈是感伤,便打发小侍从道:“罢了!夜色已深,你可告之我命将终,愿她保重。许是前生作孽吧,竟有今日之痛。”便哭着,膝行至病榻上。小侍从忆起从前与柏木倾心长谈,毫无顾忌的情状,亦甚觉可怜,不忍就此离去。枯水乳母向她细诉了柏木的病状,二人皆泪下不止。前太政大臣更是忧心如焚,说道:‘眼见已有好转,今日怎又忽然加剧?”柏木道:“终是没指望的,怎会好转!”

那日傍晚,三公主忽然腹痛不止。有待女提醒说要分娩了,一时众人忙乱。源氏闻报大惊,即刻前来探望,私下想道:“好生可惜!如此可庆之事却让那嫌疑毁了!”却不露声色,急急召请高僧进行安产祈祷。又于耶内做功德的法师中择了些道行高深之人参与。三公主一夜煎熬,次日拂晓产下一男婴。源氏心下忐忑:“倘是女婴,闭于深闺,还易遮掩;偏他是男婴2如因那件事,相貌酷似那人,怎生是好?”却又想:“有此嫌疑的孩子,男的倒好教养些。真是奇怪:我这一生,罪孽深重,终遭此报应。今世受这意外惩罚,来世或可稍减罪意吧?”不知情的人见源氏大人晚年得子,推量他必宠爱,固而侍候尤为殷勤。即于产室中举行盛大的仪式。六条院诸夫人也皆送来种种美味产汤,更在例行所赠的木片盒、叠层方木盘和高脚杯上挖空心思,竞争精致。

第五日,秋好皇后派人送来贺礼。有赐与产母的食物,侍女们亦按身份各有赏赐。六条院的家臣下投,上下一切人等,尽皆拜赐。按宫廷制度,一切仪式极尽体面。皇后殿前,自大夫以下的官员和冷泉院的殿上人,皆来拜贺。第七日,照例皇上的贺使莅临。前太政大臣至亲家属,本当隆礼有加,却因柏木正自病危,只送了普通资仪。前来祝贺的请亲王及公卿甚多。此次贺仪,盛况空前,但源氏心环隐痛,对此全无心思。亦不举行管弦之会。

三公主身体纤弱,又初次临产,经验全无,怕得连汤药亦不肯吃。遭临此事,她痛感自己命苦之甚,真想趁机自行了断。源氏在人前敷衍其事,心中却甚为怨恨,毫无看望孩子之意。倒有几个年长的侍女可怜孩子,私下议道:“好冷淡啊!晚年得干,又这般周正可爱……”这话却给三公主知道了,亦暗想:“此后的日子不敢想象啊!”遂怨艾满腹,愈发伤心苦命,思谋着要献身佛罢。源氏白天匆匆来看一眼,晚上并不再来。忽一日,他对公主道:“想我已剩日无多,世事又如此无常。兼之近出心绪烦乱。此地喧杂,非修道之所,所以并不常来。但我亦甚为惦念于你,不知近况可好?心情疏朗了么?”便从帷屏边上望去。但见三公主抬头道:“像这样是活不下去。生产而死,罪及来世,倒是出家为尼好,抑或借此保全性命;便是死了,此生功罪亦可相抵。”语气大异往日,真有几分大人光景了。源氏道:“不祥之论,不可轻发!生育大事,固有风险,却决非如此绝望!”心中却自思:“她若真要坚持己见,倒也乐得成全了她。近来与她相处,总是不甚如意。我又不能回心转意。心中不快,对她自然冷漠,别人看了亦责怪于我,甚是难堪。朱雀院定然还怨我怠慢呢!莫如由她称病出家好了。”想法如此,念及她年纪轻轻就将剪下缕缕青丝,又甚为不忍。便又劝道:“你安心养身吧,别想得如此严重!人世并非那般虚幻可怕,眼看无可挽回了,突然恢复过来的,最近就有一例。”便喂她汤药。三公主身体虚弱,面色青白,奄奄待毙。但那躺着的样子却异常凄美。源氏想:“就这般模样,她即便罪大恶极,我亦不能不饶恕她了。”

在山里修道的朱雀院闻此消息,欣喜万分。因知三公主身体素来羸弱,又甚忧急惦念,坐禅便有些心不在焉了。三公主本虚弱不堪,连日又饮食不思,很快便气若游丝了。她对源氏道:“年来不见父亲,此刻愈发思念了,临死都不能再见他了么?”言毕大哭。源氏即刻差人前去。朱雀院闻报大拗,亦顾不得出家人戒律,连夜潜回。突然驾临,源氏惊恐惶惑。朱雀院对他道:“本来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我爱女心切,竟冥顽不化。闻讯之后,已不能潜心礼佛了。我深恐无常坏了生死顺序,让她先我而去,以致恨事绵绵,永扰我心。是以不顾世人讥评,连夜赶来。”为避人耳目,朱雀院只穿了黑色便服。然而神清秀朗,姿态清雅,连源氏亦艳羡不已。一见面,他照例落下泪来。对朱雀院道:“公主病状不甚危,惟因几个月来,身体衰弱,又茶饭不思,才累疾至此。”又道:“草草设席,乞恕不恭。”便引朱雀院于公主帷屏前茵褥上坐下。三公主欲下床迎接,众侍女搀扶不迭。朱雀院略掀帷屏道:“只因日夜想念,今晚特来相望。我颇像一守夜祈祷的僧人,可惜功夫不深,好生惭愧厂便轻轻拭泪。三公主已泪流满面,声若游丝道:“女儿命在顷刻。父皇既已屈驾,请就此为我剃度了吧厂朱雀院道:“你能有此宏愿,难能可贵。但重病虽苦,却不敢轻言绝望。你年纪尚轻,韶华正茂,若轻率出家,恐日后反有俗事相烦,绍世人讥笑,千万慎重!”转而对源氏道:“她此言想必发诸内心。若病势不减,我倒真想让她出家,虽一时片刻,终蒙我佛惠助。”源氏道:“近来她常出此言,我总疑心乃邪魔附体,专要诱人迷恋出家。请勿中立诡计广朱雀院道:“此事本当慎重为是。鬼怪惑人,诚然不可信,但她已濒于绝境,自知难逃此厄才萌生此愿。若竟不顾,恐遗憾终生。”他心中暗忖:“年来常闻得他对我女儿不甚爱怜,深负我望。想当初,竟怎的以为此人可靠而将女儿托付与他呢?公然明言,有伤体面,但任世人讥议,亦甚伤我心。烦恼至今,倒可趁机让她当了尼姑。如此,则世人亦不知她出家是因夫妇不和,不致遭受讥笑了。而源氏与她虽不再为夫妻,但亦会照顾她吧!如此大家皆体面。我可将桐壶父皇所赐宫舍略事修缮,供她居住。我在世时,自会多方照应于她,令她快乐。源氏与她虽少夫妇之爱,但我逝后,亦不至于不再照拂吧!”如此思量一番,便又续道:“也罢,我既来了,便将她剃度,结缘于佛吧!”源氏悲悯攻心,一时亦将怨恨之气志得一干二净,心中喃喃道:“为何到了这种地步呢?”径自走进帷屏,对三公主道:“我已是苟延残喘之人了,你怎么忍心抛下我出家呢?出家虽是荣耀之事,但以你如此衰弱的身体,怎禁得起那等苦修辛劳呢?不如暂息此念,进些汤药饮食,养好身体再说吧。”公主想他现在倒说这等乖觉话,甚是可增,便摇头不语。源氏也看出:这平素从无怨言的女子,竟一直怀坦于心。便愈加可怜她了。如此谈来谈去,不觉天已破晓。

恐天明上路给人撞见,有失体统,朱雀院叫三公主赶紧收拾受戒。将道行高深的祈祷增召人产室,为三公主落发。源氏眼见这美丽女子的秀发缕缕剪落,痛惜不已,忍不住大哭起来。朱雀院素来对这女儿特别疼爱,寄以厚望,今见其就此绝弃尘线,远离人世欢乐,亦不免心痛落泪。他嘱道:“自此时起,佛已依你康健如初了。诵经礼佛,休避劳苦!”其时天色末明,他就准备回山了。三公主因身体之故无法起身送别,言语亦甚艰难。源氏对朱雀院道:“兄长屈驾惠临,小弟感激不尽。然今日之事如梦,乱我心绪,怠慢之罪只得改日再谢了。”遂派诸多心腹送他回山。临别时朱雀院对他道:“昔年我命危时,念及此女孤苦无依,未敢撒手而去。幸你勉为其难,接纳了她,多年来照顾周全,甚慰我心。如今她身人空门,倘幸而度过此厄,则居所望你善为考虑。这喧嚣之所,固然不宜,然过于偏僻之深山又未免清寂。务请从长计划,勿弃置不理!”源氏已是苦不堪言,道:‘况长欲使小弟无地自容也!今日不胜其悲,意乱神迷,万念俱灰。”

次夜,正做法事。三公主被鬼魂附体,口里叫道:“‘你们见识我的厉害了吧!前些时我迷了那人,竟给你们设法救走,我好恨呀!所以潜行至此,又祟了这人许久,现在我得走啦!”言毕大笑。源氏惊恐不已,又替三公主可怜,心道:“原来二条院那恶鬼又附她身上了!”三公主病势略转,但尚未脱离危险。众侍女自三公主削发后,甚感失意,惟愿公主真能就此恢复健康。源氏无微不至地照料,又延长了做法事的日子,众法师更是郑重。

却说相木卫门督得到公主产后出家之事,病势愈沉,眼看无可救治了。他为妻子落叶公主感到可怜,想:“也许不该让她来此吧。身为公主,御容若被父母看到,岂不尴尬。”便向父母请求道:“我想见公主一面,有事相商。”但他们执意不允。柏木遂见人便说想见落叶公主。当初,落叶公主的母亲不愿将女儿嫁与棺木。柏水之父亲自恳求,朱雀院见其言辞恳切,情不能却,方才应允。朱雀院见三公主与源氏婚姻濒于危机,曾道:“反倒是二公主的丈夫可靠呢!”柏木闻知,感恩不已。此刻他对母亲道:“可怜我与她姻缘不长。我今死去,她孤苦无依,每念及此,恨意难平。万望你们多多安慰,照顾她!”母亲哭道:“为何胡言乱语?你若先走了,我们还能苟延几日?更别说照顾她了。”柏木便找来弟弟左大养等,嘱托一应后事。柏木对诸弟一向温厚可亲,所以他们,尤其年幼诸弟,都敬他如父母。如今听他竟言及后事,莫不垂泪。众人亦皆不住叹息。皇上闻知,甚为惋惜,然念其病危,已无生望,便下诏封他为权大纳言。又对左右道:“或许他得此喜讯,竟会好转呢!”然而柏木衰危如故,惟伏枕谢恩而已。父大臣深感皇恩浩荡,悲痛尤甚,却终是一筹莫展。

前来祝贺柏木晋升的人中,夕雾是第一个。他一向关切柏木的病情。新年以来,柏水即卧床不起。他本想出去会见夕雾,无奈身体虚弱不堪,力不从心。只得叫人请夕雾进卧室,道:“室中零乱,衣冠不整,伏望见谅!”祈祷僧回避了,夕雾便进来,于枕畔的茵港上坐下。柏水与夕雾自幼知交,彼此十分友善。今临死别,不胜其悲,虽嫡亲手足亦不过如此。夕雾本想晋升之日,他必心请愉快,但见其容惨戚,毫无生望,心情也就黯淡下来。他道:“为何忽然如此沉重了?我还以为这大喜之日,你有所好转了呢!”柏水道:“真不幸啊!较之以前,我判若两人了。”他戴着乌帽,略抬上身,样子。分痛苦。穿着好几层绸料白衣,盖着被装。室内陈设整洁而雅致,氯氟着浓浓的熏香。这卧室布置随意而富有情趣,真难以想象住着重病之人。柏水清瘦而苍白,神情却更使朗。他靠在枕上说话,气若游丝,衰颓不堪。夕雾赞叹他的俊美,心中不胜惋惜,对他道:“你生病许久,身体倒不见得怎么瘦呢,反而比往日更为秀美了。”却忍不住偷偷拭泪。又说道:“我们不是曾发誓‘但愿同日死’么?委实叫人伤心!你因何患病的呢?我一点也不知道,真是惭愧啊/棺木答道:“这病痛在何处,我亦说不出来。它是因何沉重起来的,好像亦无知觉。我未曾料到会积累至此程度,元气丧失殆尽。全赖祈祷和普愿的法力,才得以延命至今。依我之愿,迟死不若早死,以稍减苦痛。然而我所牵念实在太多。事亲不能尽其天年,事君半途而阻,皆罪极苦痛之事。反观自身,一无建树,碌碌而死,抱恨终生。此皆人情常理,倒也罢了。但我内心另有隐痛,不敢转泄与人。虽大限将临,却连众兄弟都不敢稍有提及,如今推与你诉说:我曾得罪了六条院大人,数月来,一直惶恐忧闷。但此事原出意外,正自担心忧闷成疾,忽蒙大人宣召,赴六条院观赏朱雀院庆寿音乐预演。其时从大人眼中我已知未能见恕。自此愈感不堪人世之忧患,遂失生死之意,以致今日狼狈若此。想我对大人自幼忠诚,此番恐为小人作祟。我今死去,遗恨小世,却又使我后世不得安生。惟愿我死之后,大人终能恕罪。此事便要请你善为辩解了。”他愈发痛苦。夕雾十分难受。他早已猜知那事,但不知其详。便道:“家父并未怨怪于你,你又何必疑神疑鬼呢?他知你病重,正替你惋惜呢!既有这些烦心之事,为何一直闷着不告诉我呢?那么,我亦可奔走斡旋,消除误会了!延至今日,追悔莫及!”他恨木得时光倒流。柏水道:“我欲待病有起色时,再告诉你的。万料不到竞急转直下,直至今日。想想真是糊涂啊!若机会便当,务请向六条院大人善为辩解,但切不可言于外人!请多关照一条院公主。我死后,朱雀院必为公主伤心,亦得劳你前往劝慰了。”柏木本有千言万语要嘱托于他,怎奈心力交瘁,支持不住,只得向夕雾晃晃手道:“你请回吧!”夕雾便掩泪而去。祈祷僧又送来作法。母夫人和众大臣亦进来了,众侍女又是一片忙乱。

柏木病重,不仅妹妹弘徽殿女御焦虑不已,夕雾夫人云居雁亦极为悲伤。柏木一向忠厚诚挚,颇具长者风度,所以鬃黑右大臣的夫人玉囊与这异母长兄亦甚为亲睦,也请得僧众为他祈祷。然而祈祷终究不是“愈病药”,未见奇效。相木本及见落叶公主一面,便水泡般永逝了。

一年来,柏木并不挚爱落叶公主,但表面上却甚为谦恭爱怜,关怀备至。因此落叶公主对他并不怨恨。柏木就此夭亡,她推觉世事如梦,浮生虚渺,悲悯涌上心头。那神思恍惚的样子,惹人生怜。母夫人见女儿青春守寡,遭人讥笑;又见她那般愁闷,心中无限悲痛。相木的父母哭喊道:“该让我们先去呀!老天怎这般糊涂!”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三公主如今做了尼姑,得知棺木死讯,倒忘了素日对他的痛恨诅咒,亦怜惜他来。她想:“棺木知道孩子是他的。想必孽线宿定,才有那等祸事吧!”也感伤落泪。

不觉已是阳春三月,要为小公子董君诞生五十日举行庆典了。这小公子面如敷粉,娇美肥硕,竞似不止五十日。那小嘴努动,似要说话。源氏近来每日来探望一次,对三公主的关心尤股从前。他常流着泪向她诉衷情:“你心里愉悦些了么?唉!这样子,好叫我心痛啊!你舍我而出家,已大伤我心了。倘你的打扮一如从前,已恢复健康,我会欣喜不已呢!”

庆典之日,例行献饼仪式。然母夫人已改着尼装,众侍女不知是否有碍仪式,举棋不定。其时源氏赶到,说道:“无妨!又不是女孩,当尼姑的母亲参加庆典,无有所禁!”遂让小公子坐在南面的小座位上,向他献饼。乳母浑身鲜丽。奉献的礼品花样百出,帝内帘外摆满了盛饵饼的笼子和盛仪器的盒子,装饰皆极精美。众人兴高采烈地忙碌着,不知内情。惟源氏一面伤心,一面羞耻。三公主亦起床了,头发末梢密密地垂在额边,便用手掠开。恰逢源氏掀帘进来。为避尴尬,三公主将头撇向一旁。产后,她的身子现见瘦小了。那日受戒时,因心有难舍,前面的头发留得甚长,所以看不清后面是否剪了。她身着衬衣,袖口和裙袂上均有重重叠叠的淡墨色,外罩带黄的淡红色衫子。她还很少穿这尼装,侧面看去,颇像个孩子,玲现可爱,倒也美观。源氏道:“唉,真让人受不了!这淡墨色叫人觉前途黯淡,太不吉利。我虽勉力自慰:你虽出家,终会容我常常见你。然眼泪却止不住,甚是烦恼。本是你抛弃了我,外人却责怪我,这亦令我终生不安。若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叹息一声,又道:“倘你因出家之故,欲离我独居,这便是真心嫌弃我,令我耻辱伤心了。你就一点不怜爱我吗?”三公主道:“素闻出家之人,心若止水,况这怜爱二字,我本就不懂,又如何敬复呢?”源氏恨恨道:“那我亦不知如何了!但愿你从来就不懂得!。”便去看小公子。

照看小公子的,有好几位乳母,皆美貌而出身高贵。源氏召唤她们上前,嘱咐具体事宜。他抱了小公子,叹道:“唉!我已剩日不多,惟愿这晚生之子顺利长大成人啊/小公子白白胖胖,长相俊美,兀自无忧无虑地笑着。源氏觉得他与夕雾当年极不相肖。明石女御所生皇子,自有皇室血统的高贵气质,却并不十分清秀。看这冀君,却是面带微笑,高贵而俊秀,目光清澄有神。源氏非常喜爱,但总觉酷似柏木,自己亦心中有数。这孩子虽只初生,然目光已坦然,神色与众不同,相貌无怨。三公主未明显看出他像相木,外人更没留意。惟源氏暗自悲叹:“唉,棺木之命,何其凄苦啊厂遂觉世事无常,难以预料,禁不住流下泪来。想到大庆之日,此举不祥,便拭去泪痕,吟诵白居易诗句“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堆嗟。”源氏四十八岁,便已有迟暮之感,不由伤怀。甚想教导小公子‘勿步已后尘,却又想道:“此事待女中定有知情之人,恐在笑我不知真相呢!”心中不悦,转而自慰道:“我之如此,天命罚我;公主干白遭人讥议,才若不堪言呢!”却不露声色。小公子牙牙学语,笑得甚是烂漫无邪,那眼梢口角乖巧无比。旁人不会在意,推源氏觉得这一点亦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双亲,不知道他们有这孽种孙子,恐正在悲叹柏木绝后了呢。唉,这人一向高傲而沉稳,却因一念之差自绝了生望!”此刻源氏甚为怜惜,对柏木的怨恨亦消除了,竟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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