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01(2/2)
“这么说倒也……”
这么说倒也没错啦……
“……好吧,就算让个一百步,我亲身体验过大太法师好了。相信我会囫囵吞枣地完全接受其存在。但在客观而言,这仍是虚妄的吧?别人不会相信啊。”
“没错……”
京极堂奸笑了起来。
“……只有你看过的话,确实如此。可是一旦体验化作言语,情况便又有所不同。言语,不,就算是图画也无妨。不管是哪一种,体验一旦经过抽象化、符号化之后,变得任谁也能理解了。”
“原来如此。可是就算他人理解了,也只会认为那是妄想吧?”
我尽可能装出顽固表情,尽可能装态度高傲地还击。
“没错,如你所言,这些神怪是只属于个人的事物,只要他人一直无法理解,那便只是妄想。但,这时如果出现了能理解这些妄想的人呢?假想现实便能共有,形成所谓的共同幻想。以大太法师为例,既然现存这么多记录传承,就表示绝非仅有一人两人拥有这个共同幻想而已。就算是……这些异形也一样。”
京极堂啪啦啪啦地翻动《百鬼夜行》。
“这些妖怪背后,都存在着某些理由才会以这种形式流传下来。若是如你所言,人们都喜欢采用脍炙人口的说法的话,我看在人类的口语传承中,没有比妖怪盘踞得更久的事物了吧。但包括你,现代人的常识与这些异形无法切合。阅读这些记录时即使能了解字面意思,也无法读出个中真意。而德川家康比较合乎常识,因此才能在某种程度上作出比较正确的理解,所以才会相信。我们在决定是否值得信任时,依据的其实只是这么一点理由罢了。”
“那……不就意味着……记录的客观性或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的了?”
……这家伙。
究竟要夺走多少我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没错。对江户时代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山村村民而言,山姥 [17] 还比家康更具现实感。就算你对他说家康的故事,多半也只会回答你‘谁管这老头那么多’吧。”
结果我只能接受他的说法,并保持沉默。与其说是被驳倒,更像是佩服,真糟糕。
“话说回来,言语实在很奇妙。假设产生了刚说的共同幻想好了,这个共同幻想严格说来虽是共同,却非同一之物,这点很有趣。假想现实彻底是个人所有,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下与他人共有。”
“那不就奇怪了?你刚刚不是说无法共有共同幻想,假想现实就只是妄想而已?”
“所以才说这点有趣,这跟宗教之间也有相通之处。你知道没有半个信徒的宗教家会被叫做什么?很可惜的,在今天这种人会被叫做狂人。有信徒才有宗教,只有当妄想化作体系,产生共同幻想时,才得以形成宗教。就算是同一宗派的人之间,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只不过宗教在此处设计得很巧妙,其机制能让信徒们以为个别体验到的事情其实是相同的。因此才能以相同道理,让多数人的脑与心不再冲突,进而获得救赎。而言语便是在这层机制里起了重要的作用。”
“太初有道,先有言语……是吧?”
“说得妙。”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正是如此。实际存在的家康,并不等同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存在。链接这两者的,是家康的记录……亦即,语言。”
此时,京极堂咳了一下。
“脑顶多只是个体的一个器官。自己的脑只要能说服自己的心便成了,但是记忆却会借着语言的力量跨越出个人的掌控范围。语言不只能让意识觉醒,还能向外发展,创造出名为共通认识的怪物。记忆一旦变换成语言,便再也不是个人所属之物。当开始受到众人讨论时,已成为所谓的共同幻想。如同刚刚你所体验到的,当事者自己无法判断个人的认识……即所谓的假想现实是否为事实。那么当其离开意识化作语言时又如何呢?表面上看来,语言受到多数人的检阅,似乎比较能放心,但其实这是错误的。纵使记忆暂时变化成语言这种共通的抽象物,当回到个人内部时又会再次置换成具体事物。而在这阶段中受到正确的转换与否,已是个人无法判断的事了。”
“我懂了。”
很难得地,我在京极堂话说到一半时便了解他想说的意思。
“例如说,只言词组里仍包含着大量的讯息。当我要向别人提及你的事情,若没有‘京极堂主人’此一词语的话,那就得花费一番唇舌才能传达。但只要是略微听说过你的事迹的人,用短短的‘京极堂’三个字便足以说明。听到‘京极堂’三字的人自然会在其心中描绘起你的形象来。但我所描绘的‘京极堂’与对方所描绘的‘京极堂’之间恐怕会有微妙的不同,不,随着情况搞不好还会全然不同。但两人之间还是可以透过‘京极堂’这个共通认识来沟通,虽不知彼此脑中在想什么,但透过这个共通认识自然会认为是相同的而感到安心。”
“看来刚刚的治疗很有效果嘛。正是如此。言语这种东西其实是咒术的基本。你受到‘关口巽’这个咒语,我则是受到‘京极堂’这个咒语的影响。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使用着咒术。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但我们所知道的是‘过去曾有个德川家康’的这个记录,绝非真正认识德川家康本人。这正是禅宗所言之‘不立文字’的真谛。纵使家康的存在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却不是现实。但我们有时却会误以为自己认识家康,这是由于收纳‘家康’这个词的记忆仓库与收纳我们实际体验的记忆仓库是相同的,从而引起错误。当凭借语言传递的讯息与实际体验都成了记忆之后,两者之间便失去差异了。也就是说,就算是看都没看过家康的我们,也可能见到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 [18] 显灵。”
“原来如此,这算是补充说明先前那番话对吧。为了掩饰,脑这混蛋拿出来的假货中也有可能混入这类由知识而来的事物。”
没必要骂脑混蛋吧……京极堂说。
“……看来脑在你心目中的评价下降了不少。哎,总之在这层意义下大太法师也是相同的。当你有所需要时,便会仿佛真正存在似的显现。”
京极堂愉快地抚摩着膝上的罐子。
我也觉得心情愉悦。
“不不,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看见坐在富士顶峰、以琵琶湖水洗濯双手这么不得了的怪物吧。丰富的生物学知识会妨碍我,好歹我也算是个理科出身的文学家……”
说完,我觉得总算回复平日的自我,高兴地笑了起来。
可是京极堂那张刀子嘴又杀了过来。
“既然敢自称文学家,就该有这种程度的幻视吧。你身为文士,居然没半点想像力。更何况文士本来就是得靠语言来讨生活的。”
“竟敢三番两次说这些失礼的话,我可是想像力多如泉涌啊。”
“那敢问文学大师,可知佛舍利共有多少?”
这次的问题大概是开玩笑的吧。他平时除了把我当傻子耍以外,从不会称呼我为大师。
“佛舍利是指释迦遗骨的那个嘛。全国都设有佛舍利塔,不,应该不只日本有,我估算不出来。”
“听说这些遗骨集合起来,恰好有一头大象的分量,敢问大师听了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这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寺院想增添自己威光,再不然就是分骨时有人掺水而已嘛……”
京极堂摇摇头,打断我的话。
“所以说你没有想像力。怎么不想成是‘哎呀,没想到释迦是这么巨大的人啊’呢?”
京极堂觉得很可笑似的笑了,而我果不其然地被他给耍了,像个傻子一样。不过一想有如巨象的佛祖向蝼蚁般的弟子们说法的情景,不由得感到滑稽,结果我也笑了起来。
“话说,你从刚刚便一直摸来摸去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对他手上的那个罐子感到好奇。
“这是骨灰罐,里面放了佛舍利。”
“笑话,你怎么可能会有释迦骨头。你是开书店的,而且还是个神主不是?”
“还骗你不成?”
京极堂打开壶盖,从中取出一颗白色粒状物。
“你要不要也来一颗?”
说完,抛入口中吃掉。
“你疯了吗!”
我吓到了。
“为什么你这家伙总是那么容易上当?注意力太散漫了吧。瞧,这是甘月庵的点心哪。”
“你为什么老爱骗人,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了,比脑还恶劣。再说哪有人会把点心收在这种罐里。”
“老婆也嫌这很低级趣味,不过最近湿气重没办法,看来看去还是这个罐子最恰当。”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颗抛入嘴里,喀哩喀哩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我打开盖子前,这个点心也有可能是骨头喔。”
“这次又想说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我现在的心情真的是如此。
“哎,刚刚说的是脑心之类人类内在世界的事情所以难懂了点,这次要讲的是物理学。你听说过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没听说过。你是指去年还是前年……得到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 [19] 的论文吗?”
那是介子论吧……京极堂平淡地回道。
“……量子力学是近二三十年才出现的理论,原本是讨论原子中的电子如何运动的学问。”
“这跟罐里装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因为这个理论是由测不准原理这个麻烦的理论导出的。”
“测不准是指‘确定不了’的意思?”
“对。也就是‘在被观测前无法确定’的意思。量子这个小东西啊,要观测其运动量时,位置就会变得无法确定,反之亦然。”
“没办法同时都观测到吗?”
“听说就是没办法。一旦决定位置,运动量就会变得无限大而不正确。测量运动量时,这次则变成不知道在哪里。换句话说,即‘在观测并决定前不具正确的形状’之意。这就表示只有在观测者观测的瞬间,其观测对象的形状与性质才能确定。在确定之前,只能以机率方式来表现对象的存在,可说是一点也不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道理,罐内的东西直到我打开的瞬间才具有点心的性质。”
“那真的是学者得出的结论吗?如果真是如此,我们日常生活的一切不就充满不确定因素了,没看到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完全无法确定,这世界岂不是用洋菜构成的?”
“呵呵呵,的确反对的声浪很高,但就我所知,反对者似乎也还无法推翻这个说法。连那个有名的爱因斯坦博士也觉得无法接受,不过相信这个理论将来应该会发展成重要的领域。”
“既然连爱因斯坦都反对,肯定是错了,那我就安心了。如果不只脑子不能相信,连这个自然科学通用的世界都无法相信的话,真的没有任何能依靠的事物了呀。”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而是说无法接受。大概是因为这个理论违反了他的美学所以才觉得很困扰。总之量子力学让我们不得不怀疑起笛卡儿以来提倡的本体论(主体与客体可以完全分割),因为测不准理论告诉我们观测行为本身会带给对象影响,而且这么一思考,还觉得理所当然。也就是真正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进行观测的状态中获得。另外,量子力学也提示了我们一个极端的可能性……这个世界包含的过去,是在观测者观测的瞬间才溯及既往创造而成的……”
“喂喂,你现在讨论的真的是科学吗?”
我怎么觉得他还在延续着刚刚的讨论。
这,不是该归为知识论或宗教类的话题吗?
当然是科学……京极堂回答。
“……我们透过科学所得知的宇宙,其恰恰适合人类生存的程度实在令人赞叹。只要太阳与地球再靠近一点,我们便成了黑炭,只要月亮再靠近一点就会撞上地球,远离一点便会脱离,这未免太巧合了点。”
“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啊。”
“事实在观测之前也只是机率问题。”
“是没错。”
“至于为何能形成得这么刚好,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观测者是人类。如果这世界没有任何人类存在,那么就算永远不知道地球的寿命有多长、太阳与地球的距离有多远都无妨啊。我们内在的世界凭借言语这个咒术而觉醒,而外在的世界也因科学这个咒术觉醒了。没有人类,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观点如今也已逐渐为科学所证明。”
京极堂稍微慵懒地呼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推测出的结论在要‘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还是要‘将宇宙视为人类的一部分’上产生分歧。我想,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界线将会变得暧昧不明吧。”
京极堂说完,喀的一声盖上盖子。
我想像着在罐里点心变成白骨的情况。
“你是说,那个什么量子力学……将会跨越科学的藩篱……是吗?”
说什么傻话……朋友说。
“……跨越藩篱的话,其科学性崩毁,不就再也不是科学了?连观测者本身、观测对象两者都无法信赖的话,就再也算不上科学了……”
叮的一声,风铃又响了。
我的心境越来越复杂。
果然因果报应、佛之惩罚这类胡扯下流的主题只有在“绝对可以放心”、“肯定不是真的”之类的大前提下才能通用。我原本细心呵护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如今已像一般脆弱不堪。
撰写这类老套报道的心情,早已不知飞往何方。
但是无视于我内心的腼腆羞愧,造成这般心境的朋友其心情却是愉快至极。或许对他而言,现实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根本就觉得没什么吧。
“没想到时间这么晚了,你肚子也饿了吧?我去关上店门,顺便到隔壁叫外卖。你就吃狸猫荞麦好了,我点狐狸乌龙 [20] 。”
京极堂擅自决定后,便快步走进书店。每遇这种情形,他总是随便帮我做主。我的性格优柔寡断,他则一向很强势。
只剩我一个。
刚才全然没注意到,原来客厅里已经点上电灯。
津轻漆器的桌子上摆着丢了四五根香烟的烟灰缸,以及装了量子力学点心的白色骨灰罐。此外还随意乱放着数本我读不出真意的妖怪记录。
茶壶里的淡茶已全部喝光。
我忽然觉得莫名口渴,便起身泡茶。在刚刚京极堂坐的坐垫旁找到茶盆与茶壶,但却找不到必要的茶叶罐与热水。
就在此时。
我的视线恰巧停在桌上翻开的书上。
上头绘着一个下半身或许是因血而染红的半裸女子,怀里抱着同样染着血的婴儿。
周遭乃是荒野。
倾盆大雨下个不停。
女子一手遮着额前,另一手似乎不甚在意似的搂着婴儿。
仿佛待会儿便要将其送人。
女子的表情阴沉,但倒也不像是痛苦、悲伤或怨恨。
而像是……困惑。
如果她表情充满怨恨,或许会令人觉得相当恐怖。但她的表情却是那样地困惑,与其说恐怖,更让人觉得……
非常不祥。
图画上头写着“姑获鸟”。
不久,京极堂提着箱子回来了。
身穿简便和服、面无血色的男子提外卖箱子的样子意外地可笑。
“真讨厌,隔壁的老爷子说什么‘马上就好,看你肚子很饿的样子,稍等一下’。表面上很亲切,其实还不是嫌外送麻烦。听了虽不爽,不过还是自己提过来了。这是你的狸猫荞麦。”
什么“你的”,还不是京极堂擅自决定的。我只是随便都好,所以才没多说什么。
“虽说面店有自由贩卖权 [21] ,不过这鬼地方真的会有客人来吗?连价钱也敢一样收二十圆。”
“要说地点不好,你的书店还不是一样。记得隔壁好像从战前就开始营业了嘛?”
我想起学生时代,来这里玩要回去时曾到隔壁面店吃过竹篓凉面。记得那时一份是十五圆。
“隔壁是家在大地震 [22] 时烧掉了才搬过来的。这一带没受到什么震灾,很多灾户搬来这里。”
京极堂吃着炸豆腐皮,看了桌上的书一眼。
“对了,我回来时,瞧你盯着这本书看,怎么回事?”
“其实没什么。这个念作‘kokakuchou’吗?没听过这种妖怪。”
“不,那念作‘ubu’。”
京极堂边吃乌龙面边回答。
“喔,原来是‘ubu’,那我听说过,抱孩子送人的妖怪对吧。原来‘姑获鸟’要念作‘ubu’啊。”
“当然不这么念。所谓的姑获鸟原本是中国的恶鬼,别名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披上羽毛便化作鸟,脱下羽毛就成女妖,典出于《本草纲目》等书。没记错的话,《和汉三才图会》中的记载也把她与产女混同了,石燕想必是根据这个而画的吧。但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在中国,原本的姑获鸟具有抓走他人女儿当养女之特性,但这与产女的特性相差甚远,应不至于混淆才是。而且‘ubu’通常会写作‘产女’。”
京极堂娴熟地边吃着乌龙面边侃侃而谈,而我只要一开口便会停下筷子,害得荞麦面都泡软了。
“我记得产女是难产而死的女人化成的幽灵嘛。”
“错了,不是幽灵。这其实是难产而死的女性,其遗憾具体化而成的形象。不管是乡下地方山田先生家的女儿,还是贵族家的大小姐,只要因难产而死便会以这种形式出现来表现遗憾。反过来说即表示只要产女出现,就是有孕妇因难产而死。说她不是幽灵的证据就是她不会对人作怪,且你看她的表情,一点也不怨恨,对吧?”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
“现在的我们已经失去正确理解这形象的能力了。例如说,嘴上说这是难产而死女人的遗憾,但若问及其具体形象为何,恐怕答不出来吧?”
“因为那本来就没具体形象,当然没办法回答啊。”
“但我们却能用心形记号来表达‘心’。不管其起源是心脏还是杯子,总之我们一看便知道那代表心的概念。心不也没有具体形象吗?”
“这么讲是没错啦……”
“产女也是相同道理,只不过在现代无法通用罢了。除了生产时的风险已经降低,现代人对妖怪的感觉也消失了。神怪不断被剔除出社会的共通认识项目,转而成为单属个人的事物。不管是幽灵还是怨灵,原本还不都是人类,其怨恨的对象也是限于个人。现代人的产女已经转变为因医疗过失而死的山田花子,每天半夜站在主治医师什么野某某兵卫的枕边哭泣这种程度的无聊东西了。”
“说得倒是,古代人生产像是在拼命一样,难产死了谁也不能怪谁吧。就算会觉得遗憾,确实也与怨恨痛苦不同。”
现在的我,聊起这类话题已经变得自然而然能接受了。
京极堂喝完面汤后,随口回应着我的话,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冰凉麦茶回来请我喝。
接着喃喃自语道:
“但是,为什么会把姑获鸟跟产女混在一起,抓走小孩跟送人小孩不是完全相反吗?”
我总算吃完荞麦面,为了抚慰从刚才一直口渴到现在的喉咙,一口气喝光麦茶。真甘润。
“产女把小孩送人之后会怎样?”
“不怎样。有人说送来的孩子会变重,也有人说会害人生病,但这些都是为了加强怪奇性,后来穿凿附会的说法。也有人说产女会授予人怪力,这大概是与豪杰谭结合,变成恐怖故事类的结构了。所以产女对今日的我们而言一点也不可怕。”
“只是啊……”
京极堂侧着头,看他身后的书架一眼。
但似乎没有他要的书,于是又立刻转回面对我。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间(公元一七七二~一七八〇),在其百年前的时代,产女还能带给世人恐怖。记得是贞享三年(公元一六八六年),几乎恰是石燕卒年的一百年前,这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里有段记载很有意思。”
说着,他盯着眼前三寸高的虚空,开始念起不存在于那里的《百物语评判》内容:
“……其原形乃怀胎有子而身殒之女,以其执念变成。其形,腰下染血。其声,似‘恶巴流、恶巴流’……如何?比直接看图还可怕吧?虽说《百物语评判》这本书采取的是反对怪力乱神的立场就是了。”
“你居然还一一背诵这种记载,真受不了你啊。”
京极堂从桌上拿起书晃了几下。
“况且在民间传说里,某些地方则是把产女念作‘ugu’,而其造型有些像刚刚念的一样,下半身染血,有些则说已经腐烂,总之比这个还要更恐怖一点。这张图看起来,简直就像去玩水的途中碰上下雨而已,不知石燕是否故意这么画的。”
“咦?”
我觉得很奇妙。
“这张图不也是下半身被血染红吗?”
记得刚刚……
记得刚刚看的时候确实如此。
“你还没睡醒吗?这是单色印刷的书哪。”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递过来的图画确实与刚刚所见的相同,但女子腰上缠着布。
婴儿仔细看也颇肥胖,似乎很健康。
到处都没有染血。
只是……女子困扰的表情,仍然令我觉得很不祥。
京极堂眯起眼睛。
“关口,或许你还拥有如今已经失去的、用来解读产女的逻辑吧。”
风铃又响了。
京极堂收拾完大碗,打开盖子请我吃点心。
“来颗佛舍利怎样?”
“净说些遭天谴的话,你肯定会受到佛祖惩罚下地狱。”
说完,我也抓了一颗点心。
那股奇妙感已经淡化,刚刚大概是因为光线的问题才会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了颗点心送进嘴里,说:
“呵呵呵,岂会遭谴,吃这个还能积功德呢。”
他接着说:
“听说这个点心生前,也就是悉达多太子是在异常的生产下诞生的。”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拿释迦佛祖来做例子似乎不太好……那个情况有点不同。对了,就先从平将门 [23] 说起好了?根据《法华经直谈钞》的记载,他在母亲体内的时间长达三十又三个月。”
仿佛奇迹一般,话题居然又绕回来了。
京极堂总算开始谈起我原本的来访原因——过久的怀孕。
“还有其他著名例子。《义经记》里说武藏坊弁庆 [24] 是十八个月,《弁庆物语》则惊人地记载说是三年三个月,换算起来便是怀胎三十九个月才生下。据说生下的是长齐头发牙齿的鬼子 [25] 。而《庆长见闻录》里也提到一个名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汉子被关入狱时,曾大喊自己是怀胎十八个月才出生的。只不过这是自己讲的,比较可疑。”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全是坏人啊?”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不过是喜欢大闹一番罢了。不过你提到坏人,观察力倒是不错。将门新皇在不久前还被当作天下第一大恶人 [26] 呢。”
当然是坏人吧……我不甚了了地应和。
“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的酒吞童子 [27] 也很不得了。”
“酒吞童子是大江山的吧?”
“那只是那边比较有名罢了。算了,哪边都一样,总之是个鬼将军。御伽草子中的《伊吹童子》说他三十三个月才出生,而《前太平记》则说他十六个月才出生。”
“喂,京极堂,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这么一排起来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嘛。怎么看都像后人加上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的。在他们成为暴虐无道的鬼、成为大恶人或大豪杰的时候,才溯及既往形成过去的。”
“这不就跟量子力学一样了?”
“没错。因为过去人具有‘鬼是在异常的出生下诞生的’这种民俗社会里的强烈共通认识,这个共通认识在我们这个日本国里渗透得非常彻底。反过来讲,这个共通认识也就等于‘在异常的情况下诞生者会成为鬼’。因此实际上的鬼或大恶人必须是在异常出生下诞生,才会具有说服力。这算是因果关系的颠倒,当观测到他是鬼的瞬间,便形成了异常出生的过去。但是真正异常出生的小孩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他们一定会成为鬼或恶人。”
“难道没有异常出生,却能过着普通人生的例子吗?”
“没有。因为异常出生的鬼子,其将来已经被决定了。他们的下场肯定会被杀死。”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如果确实会被杀死,这世上不就没有鬼跟恶人了?”
“我不是说了,酒吞童子的出生是在被烙印上鬼之印记后才溯及既往决定过去的。那时自然会补充为何当初只被抛弃没被杀死的理由。就算真的鬼子有能存活下来并过着普通人生好了,这时就会溯及既往抹消掉异常的诞生记录。”
我总算理解到为何京极堂要发表那么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现在的我已经能清楚理解这个异常生产的特殊结构。如果是刚来此的我听到这番话会如何?恐怕不只不能理解,还会妄加解释……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与恶人,接着加以平庸的科学知识与可笑至极的鄙俗揣测作装饰,写成一篇煞有其事的报道吧。而且想都没想过这种报道,甚至可能会破坏异常出生,原本能过着平凡生活的小孩之一生。
“看来大师已经能认同我的观点了。今日的我们无法理解民俗社会里的共同幻想。但就算无法理解,也不该随意曲解,装出一副已经完全了解的样子。现在的社会并不理解鬼子的概念,单不能理解也就罢了,鬼子在现代却被误解成别种意义。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种情况。要写报道是你的自由,但写成报道后这些妄语便会脱离你的控制,开始在别处作怪起来了。希望你能有点责任感,尽量别害那些毫无罪过的婴儿在将来被人当作鬼怪。”
京极堂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般地说完这些话后,喝了一口麦茶。
“唉,我早就失去写这篇报道的兴趣了。诚如你所言,这比这个点心罐还低级。”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见到我羞愧的模样,朋友或许是觉得下药太重了,也搔着下巴,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了。接着他问我:
“这件事,你是从哪听来的?”
“不是别人,就是你妹啊。”
我没作多想便随口回答,没想到京极堂闻言,立即露出仿佛吃了苦瓜似的苦闷表情,骂说——这个疯婆子,真拿她没辙。想到妹妹也同样是说他疯子,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啊……”
说完,京极堂显得更失意。这令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担心……他嘴里嘟囔着,而表情也变得更复杂了。我这位凡事说理的朋友,一提到妹妹总是欠缺冷静。
京极堂的妹妹名叫敦子。与不健康的哥哥大不相同,是位健康好动的女孩。相貌也与貌似死神的哥哥毫不相像,英气焕发,十分美丽。不知内情的人十之八九会以为她是京极堂夫人的妹妹。她与京极堂的年纪差了有十岁之多,所以今年约是二十出头吧。女子高中毕业后便宣布要离家靠自己过活,靠着自己赚取学费,无师自通地考上大学,后来又说无趣立刻主动退学。由这个部分看来,她确实继承了老哥的血统。如今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记者。事实上,我现在的工作也是请她帮我介绍得来的。当然我绝非因受过她照顾才帮忙说好话,敦子实在是个近来少见的能干女孩。
“为了敦子的名誉我必须澄清一下,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而是她的丈夫。你妹妹不会写这种怪奇又低级趣味的报道。”
我连忙辩解。
相信这个怪脾气的哥哥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关心妹妹,到时候肯定会对妹妹说些什么,要是害他们兄妹吵架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她丈夫怎么了?”
京极堂讶异地问。
“听说他在一年半前消失了。”
“这种事在今天一点也不稀奇吧?为什么她会特别想去采访?”
“别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故作神秘地回答。
“听说她丈夫啊,居然从密室里如烟一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简直是推理小说的剧情,很值得采访吧?”
“哼!”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做出完全瞧不起人的表情看着我。
接着骂了句……愚蠢至极。
“……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三流侦探小说的剧情。又是些说什么有密道,或说用细绳作机关溜出去的故事吧。”
“不不,纵使这些事小说里常有,现实中却从未听说呀。所以不管是多么无聊的诡计,只要现实中真的有人用了,照样能当作报道的好题材。总之大概因为我曾写过类似侦探小说的报道,所以令妹才会来征询我的意见吧。但等听完详情,我反而觉得妻子更奇怪,所以我才好奇地拿这件事去问两三个朋友,没想到早就广为流传……”
“因为这种低级趣味触动了你的心弦吧,不必辩解。只是敦子居然会向你征询意见,肯定是狗急跳墙了,我看去问浅草 [28] 变戏法的意见还比较有用哪。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懂了,丈夫失踪一年半以上的话,没怀孕二十个月也说不通。”
京极堂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麦茶,摆出很难喝的表情,接着说:
“只是关口啊,假设这个老婆在丈夫失踪后偷汉子,不小心怀孕了才扯谎来隐瞒的话,岂不更合理?”
“不,是在丈夫……他是入赘的,在他失踪后不久立刻发现怀孕,那时已经有三个月了。”
“原来如此,难怪是二十个月。不过怎么听怎么奇怪啊。”
京极堂暂不答腔,看着檐廊。
我略感困惑,不过还是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全部说给他听。
“确实如你所想像,传闻全是些很扯的故事,但传闻真的流传很广。”
“越扯的故事大众越喜欢。算了,也算是增长点知识,就请大师为我开示大众的想像力到什么地步吧。”
没想到京极堂也会有兴趣,或许是提到妹妹产生效果了。
“大部分都是你讨厌的因果报应故事。说什么好几代前的祖先杀婴榨油,现在得到报应了。不然就说是几代前的媳妇因不能生育惨遭虐待而死,鬼魂出来作祟。另外实际上也有你刚刚提到的老婆偷汉子的说法,说丈夫失踪的原因正是在此。说什么丈夫其实不是失踪,而是被奸夫杀死,其怨念作祟而使得孩子迟迟生不下来,此说法下的孩子父亲则不是丈夫而是奸夫。另外也有人说不对,丈夫其实还活着,只是因某些理由而不得不躲起来。此说法下孩子是妻子被人强奸而怀下的,妻子希望不知情的丈夫早日归来,但又害怕孩子生下的话,父亲的身份会公之于世,所以才……”
“忍着不生下来?分娩还能忍啊?又不是在放屁!”
“传闻啊,道听途说而已嘛,本来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了。还有更可笑的呢,说什么孩子的父亲是猴子,万一生出毛茸茸的孩子来可不得了,所以……”
“才会忍着不生下来?到这种地步,已经超过常识范围了,完全是个狗屁流言。原以为没那么糟,没想到低级到这个地步。这连拿去当喜剧电影的题材也没人想看。没品没格,一点教养也没有。”
“不过当中也有个传闻还挺有意思的。失踪的丈夫战时曾于德国纳粹的研究所开发秘密药品,战后带回国内,拿自己妻子的身体来做人体实验……”
“做什么鬼实验?延后生产能有什么好处?一点也不有趣嘛。”
“你对我生气也没用吧,听说不是让生产延缓的实验,而是培养人的细胞创造复制人的实验。这个就有可能了吧。”
“理论上是有可能,但现在的技术做不到吧,我看得等个百年才能达成。”
“先说,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玩笑话。玩笑话曰:在妻子胎中日渐茁壮的……就是那位阿道夫·希特勒总统阁下。”
京极堂翻起白眼,抬头仰望天花板后,大大叹了一口气,接着以觉得非常可耻的表情无力地笑了。
“若是我打一开始就听你说这些话,我现在早就关起店门蒙头大睡了吧。一想到街上往来的民众原来心里都想着这些无聊事,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这些由自己口中转述出来的流言蜚语,现在听来确实无可救药的鄙俗下流,完全是毫无根据的传闻,不,说是中伤亦无妨。但自己一开始听到这些传闻时,甚至还觉得很有趣。突然觉得有这种感受的自己有点可耻。
“对了,那个被人中伤的可怜妇人究竟是谁啊?”
这位朋友似乎也忍不住好奇。
“如你一开始推理的,是个想看名医也办不到的可怜妇人,因为她自己家就是开妇产科医院的,而且还是江户时代以来的老字号。”
“喂,江户时代可没妇产科吧?况且说医院是老字号也很奇怪。”
“不,据说该家族在江户时代是四国诸侯的专任医师,也就是所谓的御殿医。明治维新时跟着诸侯上东京来,趁着世局混乱开起大医院,所以才说是老字号。昭和初期以前好像是以内科和外科闻名,求诊病人络绎不绝。但到了中日战争时不知为何变得不景气,如今只剩妇产科还在开业。看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大概只会过去那套把脉或什么半符咒式的诊疗方式,才会跟不上时代进步吧,这些技术今日已经行不通了。如你所言,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聘请有才能的新医师即可,但这点似乎也有困难。同时为了不能让御殿医的家系断绝,于是便找来一个大学出身的精英作为女婿入赘。”
“然后他失踪了?”
“没错。而且女儿也患了原因不明的怪病生不出孩子。何况流言四起,有权威的老字号也不可能带女儿去别的医院看病,这毕竟关系到信誉问题。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山有狼后山有虎,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没有回应。
京极堂噤口不语。
看来我太多话了点。
喉咙也干渴得难受。但麦茶已经一饮而尽,眼前的杯子早就空了。一番思索,决定恳请再赐一杯的时候——
京极堂开口了。
“关口,这家医院,该不会是……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而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正是如此。
“什么,原来你早就知道啦?性格真恶劣,亏我还讲得那么起劲呢,这下我不就像个傻瓜一样了……”
此时,我感觉到一道讨厌的视线。
京极堂又以他经常瞧不起人的目光看着我。
朋友瞪着我。
“你……真的什么也没感觉地说这些事、听这些话吗?如果真是如此,你还是别相信你脑袋所说的一切比较好,你的大脑似乎完全记不得一切事情……”
我完全不懂他为何如此说。
“怎么了?什么意思?你生什么气啊?”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绰号藤牧。你不记得了?”
“啊……”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地映出一个模糊形象,转眼间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同时性格又非常优柔寡断,总是令旁人着急的人。是我那个矢志从医的学长。
“……原来是那个藤牧学长啊。不对,不是听说他后来去德国了?记得他……”
“你以为他战时战后都一直安居在德国吗?你想想我们的世代里,有人没从过军的吗?连你这个理科的,原本能凭‘在学征召延期临时特例办理’缓征,却因程序出问题结果还不是上战场去了?”
“话虽如此,京极堂,你不是就没去吗?”
“现在不是在讨论我吧?”
京极堂嘴型抿成“ㄟ”字,喝干杯子里仅存的麦茶。
“藤牧去德国是事实,他怎么去的,又为什么选德国我不知道。但根据我的记忆,他在开战的来年便已回国……开战是年末的事,所以该说开战不久才对。之后进入原本该进的帝大医学部就读。只是随着战局的恶化,三年后还是被征召了。只不过幸运的是,在被送往西伯利亚战线的前夕,战争接近尾声,奇迹似的得以复员,并且复学顺利修得原本搁置的学位,取得医师执照……”
“之后入赘到久远寺家……吗?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纳粹的那个传闻大概是基于他的经历而来的吧。才想说这阵子怎么没听到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失踪了……”
京极堂说完这句便又噤口不语。
藤野牧朗是旧制高中时代比我们大一年级的学长。记得他是个以医学为志、有点胆小、总是很安静的人。我一直到刚刚全然没注意到传闻中心人物原来是朋友。虽说这是因为我在战后已经没听过他的消息,但叫惯了的藤牧这个绰号与久远寺牧朗结合不起来也是原因。
我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关于他的记忆。
“不是记得很清楚,藤牧在学生时代好像有个倾慕的对象,是吗?记得她也是医院的……呃,想不太起来……好像也是医生的女儿……”
“没错。昭和十四年的夏天,鬼子母神节庆那天大家相邀出外的时候,他对久远寺家的女儿一见钟情。大家不是一起取笑纯情的他吗?但他一点也不死心,看来他复员之后学位与恋爱都双双入手了。”
由先前他背诵古书也看得出来,京极堂拥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我因事情意想不到的发展而变得哑口无言。京极堂一开始是搔着下巴,后来逐渐手往上摸,最后开始搔起那头长发来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我就是讨厌这类事情才隐居起来的。”
说完,他又再次以手托着下巴,俯视下方,看起来就跟照片里的芥川龙之介没两样。他暂时保持这个姿势,突然——
“要是知道熟人……”
小声说了这句,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样看起来就更像芥川了。
“……要是知道熟人卷入事件中心的话,不就没办法装作毫不知情地不管了……”
说完,京极堂又再次低头。
“但,这件事……轮不到我出马。”
接着以芥川的模样思索了一番后,说:
“关口,反正你明天闲着也是闲着,去跑一趟神保町找侦探商量商量吧。他比我们大一岁,跟藤牧同一年级,与藤牧的交情也应该比我们深,或许会知道一些内情。既然得知这件事了,不能放着不管。”
然后,以令人难以理解的表情,如此作结:
“你要负起责任。”
结果我离开京极堂时已是晚上十点左右。外头一片漆黑,气温倒是没怎么变。京极堂看时候晚了,说我肯定会在坡上跌倒,执意要我提灯笼回去。我说都什么时代了,要我拿手电筒还可以,提灯笼已经落伍了,而且月光明亮,不劳费心……回绝了他的好意。于是他说:
“那么尽量看着脚边,小心走。”
这条不太陡的无穷尽漫长坡道一到晚上真的什么也没有,连路灯也无。
只见连绵不绝的油土墙白晃晃地反射着月光。
前方……什么也看不清。
感觉变得很奇妙。
我回想今日的对话内容。想依序回想出来,却觉模糊不明。最早聊的是我们无法判别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还是假想现实的话题?还是先讲保存在记录中的过去只是相对性的存在?
不对,那是结论吧?
似乎提到量子力学这个学问。
似乎是说在看不到的地方,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无法判别。
那么,这道墙壁背后又如何?或许什么也没有吧?不,道路前方又如何呢?
我忽然产生错觉,脚踩的地面似乎变得柔软。
脚步踉跄,脚边的空气似乎带着黏性,与地面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
没错,太黑暗了,脚边一带模糊难辨。
……看不到,所以也无法知道实际情形如何。
……不管变得怎样都不奇怪。
我背后的那片黑暗里,就算站了个下半身染血的产女……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该不会真的有吧?
瞬间,全身鸡皮疙瘩不断冒出来。
只要回头看就没事了。只要确认什么都没有,没半个人就没事了。但——
……观测的当下便会决定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地苏醒过来。
那么现在的情况如何?没进行观测所以也有存在的可能性吗?
……观测前只能以机率方式来表现世界。
这么说来产女存在的机率也不是零。
我加快脚步。
越急脚步越踉跄。
……围绕在你身旁的一切世界,有如幽灵一般虚妄的可能性与非可能性的机率其实是完全相等的。
刚才以来不知赶了多少路,风景却一点也改变。这道墙究竟会延伸到哪里,墙里究竟又有什么,我现在所见的世界是否真是虚妄的?
汗如雨下,喉头干渴。
这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哪,关口。
是吗,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背后大概真的站了个表情困惑的产女吧。
而她手上抱着的婴儿的脸是——
藤牧学长……
我在坡道约十分之七处,感到强烈的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