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获鸟之夏06(2/2)
“果然在我意料之中!说什么疏发童子会附身,根本不合理。”
“为啥?当地警察说村里的耆老是这么说的。”
“耆老也不可能活上五百年一千年,顶多知道七八十年前的事罢了。”
“话虽如此,自古流传的传说也这么说啊,跟耆老活多久没关系吧。说是久远寺家杀小孩操控婴灵。”
“这个传说本身就有问题。婴灵作祟的观念是近来进入昭和时代后才普遍化的,是一种很新的概念。江户时代七岁前死去的孩子并没被当作人类供奉,所以才会连那个以恶法闻名的生类怜悯令 [79] 里头还明文规定不可抛弃小孩。”
“生类怜悯令?保护动物的那个吗?”
“这就表示当时的小孩被视为与猫狗同类。”
“可是京极堂,你之前不是还说过《好色一代女》里婴灵作祟的故事?”
他的确说过。
“那不是婴灵而是产女。那也不是作祟,而是死于产褥的概念具体形象化。现代社会姑且不论,过去的民俗社会里并没有夭折小孩作祟的观念。疏发童子与死胎并无关联。”
“那疏发童子又是什么?”
“疏发童子是四国部分地区传说中的留着西瓜皮头的儿童型妖怪。详情我不清楚,只知与座敷童子或仓妖之类的相类似。你们听过座敷童子吧?”
青木战战兢兢地发言:
“我在东北出生,听说过座敷童子。据说外形像个红脸的小孩,他住下的家庭会变得很富有,要是他离开了,那家就会没落。”
“真是完美,你的说明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如同他所说的,座敷童子的概念也是说明家运盛衰及财富集中的机能,与附身妖怪的机能完全相同。只不过该注意的是,座敷童子的性质很特别,在家中时只会感觉到他的存在而不见其影,离开时才会被人目击到。目击者通常是家人以外的外人,当座敷童子离开家时,就是该家庭灭亡时。亦即,座敷童子本来就是用来说明繁荣的家庭——通常是外来的暴发户之所以没落的理由。同时这个理由也溯及既往成为说明该家庭繁荣的理由。也就是说,世人认为该户累积至今的财富是由座敷童子所搬来。当这种概念逐渐普及,大家开始认为富有的家庭是因为有童子在的关系——现在进行式的童子于焉诞生。由此可知座敷童子原本要借着离开才会产生与附身妖怪相同作用的民俗装置。”
因此——京极堂说了这句后,暂时停顿一下环顾在场的众人。
“因此,如果我们把疏发童子定义为具有相同机能的妖怪,说这是会附身他人的妖怪的话,实在令人难以认同,因为这样会变成把自己财富分送给人,况且使唤这种借着离开才能产生作用的妖怪去附身,根本没有意义。”
“那怎么又会有这些传闻?”
“所以说我怀疑耆老说的久远寺家传说是近期才捏造出来的故事。”
“等等,京极堂,我们从泽田富子女士那听来的久远寺家的传说中也曾提到童子神,难道你认为这也是捏造的?”
“嗯,你说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嘛。那个应该是很古老的传说。夫人,顺便问您一下,您继承的久远寺流咒法中役使的是什么?”
“有很多种。例如式王子或护法童子、不动明王眷属的童子等等。”
“我想也是。被役使的神灵多采童子的形象,据说‘童’这个字原意是指身份低下的人或小厮之类的人。后来才转变成用来指孩童。我猜在这过程之中应该产生过某种混乱。”
京极堂说座敷童子会是童子型,其远因大概来自于此。
“因此富子女士提到的童子神并非疏发童子或婴灵,而是完全如字面意义所示,是童子型的役使神。总而言之,与婴灵无关。木场刑警!”
木场冷不防被人叫到,吓得挺直了腰杆。
“什、什么?”
“基于上述理由,已可判断‘久远寺家为疏发童子的附身家系,代代杀婴’之传闻乃是流言蜚语。今后舍弃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吧。”
原来如此,京极堂说了这么多听似无关的民俗学考察原来是想说这个,这名男子总是如此。
的确,那时泽田富子只说是童子神,一句疏发童子也没提到。由于青蛙与堕胎之类的可怕要素与之太相符,我们,不,我才会擅自联想在一起。这正是京极堂所说应舍弃的先入为主观念。因为……这与歧视意识是同源的。
“接着,我们来思考一下久远寺家为何会被当成是附身家系吧。当然,原本身为阴阳道的大夫这点是有影响。不过据我推测,聚集大量财富应是更重要的原因。这点由富子女士所说的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亦可窥知一二。”
京极堂再次正对着事务长。
“杀害游方和尚可说是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典型。通常具有以下形式:某户人家借由杀害并夺取外来者的财产而获得财富,但是也因此代代受到诅咒。正好与富子女士所说的传说完全相同。但这并非是单纯的诽谤中伤,无凭无据的传闻无法流传下来变成民间传说。要长期流传下来,需要符合共同体内部的逻辑才具备说服力。民俗社会中杀害游方和尚——外来者的典型故事与附身妖怪或座敷童子相同,具有说明财富集中的机能。因此,我们便可推论富子女士所说的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乃是发生于久远寺家发迹时期的古老过去。亦即,这个传说发生的时期,必定曾发生过什么相对应的事件。”
“相对应的事件是?”
“我想应该就是久远寺家变成御殿医而获得权力与财富的事件吧。亦即,共同体中产生了财富集中现象。我想,富子女士所说的古老传说反映的即是此一事实,且故事中也提到密传卷轴作为解释。后来这个杀害外来者的传说经长期流传后变质成附身家系的传闻。四国除了阴阳道以外也很盛行附身妖怪信仰,有许多例如犬神或土瓶蛇等等的附身妖怪。另一方面久远寺家代代都是阴阳道的大夫,照理说与其说是附身家系更接近与之敌对的驱魔师,其扮演的角色却在不知不觉间逆转了,这就是久远寺家悲惨历史的开端。但如果我的推论没错,这些应该是相当久远以前的故事了,我不认为当时就流传着久远寺家为疏发童子的附身家系——役使婴灵的家系之说法。”
“我从母亲那里并没有很具体地听说过我们家是什么妖怪的附身家系。只知道我们家被人说是黑的……”
“黑是用来表示附身家系的黑话。一般人是白,而与附身家系结婚生下的孩子是灰。由夫人刚刚所言也可知道,很有可能关于久远寺家役使什么妖怪的说法还没被确定。不过现在故乡耆老将之确定为疏发童子,而另一方面久远寺家的人却不知此事。我们可以由此推理,在杀害游方和尚的古传说之后,第二个传说——疏发童子家系的说法是在久远寺家离开赞岐当时或其后被捏造出来的,是非常新的传说。”
“传说里出现婴灵的设定也验证了这点,对吧。”
中禅寺敦子说。
“没错。不过新归新,第二传说在作为对象的久远寺家离开后也流传了好几十年。由第一个传说的例子也可知,我们可推测第二个传说形成之际肯定也发生过什么事件。”
“发生过什么?”
“久远寺家迁进帝都的事件或可作为提示。这个时期大概是仅次于古老过去久远寺家成为大名御用医师时期的繁荣时期,亦即,一样产生了财富集中现象。”
“我们上东京来……听说是明治三年。”
“原来如此,那么这个传说果然形成于明治维新前后。我联想到某个事件,起因果然还是……杀害外来者。”
京极堂凝视着事务长说。
“当然,相信您或许没有直接得知此事。据说时藏先生的祖母是个行脚人,半途倒下时受到久远寺家祖先——也就是您的祖父母所救。”
老妇脸上浮出幽幽一笑,一副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没想到这件事也给你打听到了。底下我将说出口的事如今只剩我一人知道。时藏的祖母叫做露子,我母亲曾告诉过我,她身上带的钱拯救了久远寺家。”
“果然如此。附身妖怪的家系、外来者的杀害、疏发童子,这些传说错综复杂,被人刻意组合起来,才会产生久远寺家是疏发童子家系这种着实怪异的第二传说。但我认为这绝非是只基于村民对舍弃村落迁进中央的久远寺家的嫉妒而来的传说,而是反映了某个不能公之于世的事件。”
“事件……你是指?”
“您的祖母,应该做过您和您女儿都曾做过的事吧?”
事务长睁大了双眼,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喂,京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于这点已没有证据所以无法证明,这只是我的推测。我猜时藏先生的祖母露子女士并非半途倒下后生下孩子,而是追着被抱走的孩子追到久远寺家,在那里筋疲力尽而亡的。”
“呜呜——”
事务长发出呻吟。
“我想您的祖母应该与你们同样失去了孩子,在此打击下才会抱走露子女士的孩子吧。因为很难相信有已经即将临盆还在行脚的人,如果是正在授乳的行脚人还比较可信。我想露子女士应该是追着孩子追到久远寺,在那里死去。只留下了孩子与她身上带的大笔金钱;虽说金钱只是出自我的想像。这笔钱后来成为久远寺家迁进东京资金的一部分。那么这不正可说是所谓的杀害外来者吗?而且这笔钱也可说是由婴儿来的财富。这就是第二传说的真实面貌。我相信您的祖母和你们都不是出自于恶意,所以才会忍受不了诽谤中伤而离开乡里的吧?为了斩断这段恶因缘。”
“但因缘却未能斩断……”
“不,是不去斩断。”
“喂!我又混乱起来了,讲得更明白点。”
京极堂带着困惑的表情瞥了木场一眼。
“历史会重演。真是讨厌的一句话。”
他说。
“您的祖母怀着赎罪与感谢的心情,虽说是当成用人,也还是将时藏父亲养育成人了。但您却连这点也做不到。”
“喂,京极,刚刚就在问了,你到底在指什么?”
“我在说内藤的事哪。”
“你说什么!”
“夫人,内藤的母亲会去世,原因乃是您抱走刚出生的内藤对吧?”
“啊啊!那位女士……的心脏不好,我不知道这点。不,那时我根本连意识也不清楚……”
“喂,原来你真的抱走了人家小孩!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帮内藤出养育费跟学费。原来是想赎罪啊。”
事务长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其实,我原本想亲手养大他,因为他的双亲是我害死的。可是我做不到,毕竟有失体面,母亲……不,这个久远寺家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才想,至少让他入赘当女婿,为此不能没有学问,所以才会想让他上学……我是这么想的。”
“院长,你知道这件事?”
“要问我是不是知道,其实我知道,但她并没告诉我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当她带内藤来时,我大致上就猜到了。只是看她似乎想隐瞒一切,所以我装不知道。反正就算我大闹一场也没用。只是,如果内藤是个多少能信任的男人,就算他当不了医生我也会让他跟女儿结婚。就算不继承这家医院也成;即使医院在我这一代倒了,我也觉得无关紧要。”
院长的脸部表情因悔恨的心情而变得扭曲。
木场接着问:
“这部分我懂了,可是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京极,你刚刚好像说到她失去过孩子还是别的什么的?”
京极堂静静地望着老夫妇俩,静静地说:
“夫人,您生下的那个孩子绝非带着诅咒或作祟出生。紧闭不语、将之隐身于黑暗的彼岸之中,这才是真正的诅咒。因此,夫人,能请您说说这件事吗?”
“你……连那孩子的事也知道了吗?”
京极堂缓缓点头,接着将视线移到院长身上。
“院长先生,很可惜我对医学并不熟悉,因此想向您请教。与您最初的孩子相同的案例,被生下的机率是多少?而这种在同一家族中反复出现的现象,在遗传学上是否有可能发生?”
院长深深皱起眉头,用指头抓着眉间的皱纹。沉思了一会儿后,断断续续地回答京极堂的问题:
“站在宏观的角度来观察,这并不算是很稀有的病例,但换算成机率却是低得可怕。可是在我短短的一生中,却碰上过两次这种病例,整整两次。所以我只能说,你想说的事情大体上正确。”
京极堂听完回答后,再度转头面对事务长。
原本威风堂堂的武人之妻,如今看起来是如此渺小。她在京极堂的注目下,轻轻地点了头。
“夫人最初的……于三十年前生下的孩子,是无头儿吧?”
无头儿!
原来如此,蛙脸、榎木津幻视到的婴儿、传说中受到青蛙诅咒的婴儿、三十年前泽田富子见到的……孩子,原来就是无头儿——先天性欠缺脑部与头盖骨的婴儿啊!
我曾在大学研究室里见过这种悲惨婴儿的照片,完全缺少头部的上半身,两颗眼珠子恰似……青蛙一样。
我猛然觉得想吐,连忙捂住嘴。
“久远寺家……是生出无头儿的机率很高的家系。虽说我不知这里用家系来形容不知是否正确。原因我不清楚,但这肯定不是作祟或诅咒而来的现象,这是医学上的问题,是与生病、受伤同等层次的问题。原本既不需感到羞耻,也不需隐瞒。但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却不允许如此,不只无头儿,只要是先天异常的孩子,通通都没受过正常的对待。这是很令人悲伤的事实,而且就算到了今日,这种情况也没什么改变。”
京极堂稍作停顿,观察老妇人的神色。
可怜的母亲,仍靠着仅存的坚毅性格忍耐着。
“民俗社会中的畸形儿或障碍儿有时会被当作招福之子受到欢迎,有时则是被当作鬼子惨遭杀害。久远寺家的情形是后者。久远寺家每当生下无头儿便将之埋葬于黑暗之中,这种习惯代代相传至今未变,连绵而久远。但我们却不该指责他们,因为这在民俗社会中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今日并不同,至少您的母亲有权选择不接受规矩,而您,也一样。”
久远寺菊乃的忍耐达到极限,嚎啕大哭起来。坐在旁边的丈夫以怜悯的眼神望着妻子,慢慢地开口:
“我生来最讨厌这种迷信了。入赘这里前的确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不好的传闻,那时我是半带着挑战这种陋习的心情过来的。我心里想,这种可笑至极的陈腐陋习,就由我来打破吧。可是阻碍的墙壁太厚了,一开始我还充满干劲地与之相抗……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时,岳母把我叫过去,对我说要是男孩子就把他杀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听她这么说,我大大激愤。可是,生下的是无头儿,是我亲手接生的,我真的受到很大的打击。岳母一见到那个孩子,便突然……”
“别再说了!”
哭泣的老母亲发出小姑娘般的惨叫声。
“杀掉了?”
木场问。
“如果杀掉了,那就是杀人,是犯罪。就算那是你岳母的孙子,就算那是一出生就带有残障的孩子,杀了就算杀人!你居然乖乖旁观!”
“刑警先生!虽然你这么说,可是无头儿活着生下的机率非常低啊。就算生下了,也活不了几分钟,因为无头儿天生没有脑,那时……有可能是死胎啊,只不过没时间确认而已!”
“可是……”
京极堂劝谏激动的木场。
“木场刑警,不管结果如何,这对夫妇都必须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眼前死去,他们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别再斥责他们了。至少目前的医学水平在孩子生下前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判别,更何况是否具有先天性障碍了。况且,如果一个生下障碍儿的机率很高的家系因此而不再生子,家系本身就会断绝了。久远寺家所能采取的方式就只是依循民俗社会的通例,如果是残障儿就杀死;反正不杀也是死。此外别无他法。”
菊乃掩面哭泣。
京极堂望着老妇人一段时间,又开口问:
“此外,我还想知道那个孩子的祖母——也就是您的母亲是怎么处理的。对您而言,要回答这个问题势必很难受,我原本也不忍心问,但一想到或许会有重要的关键隐藏在这里,情非得已……”
院长代替掩面哭泣的妻子回答:
“岳母她……拿了石、石头过来。婴儿没哭,岳母从我手中把脐带还连着的婴儿抢过去放在地上,边念着咒语边用石头敲打,那孩子原本就不见得活着,所以很快就……”
“听说用石头敲打……是代代相传的规矩。”
事务长含着泪说:
“母亲是个很严厉的人,我不敢违逆母亲。可是女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可思议,小孩明明死了,一听到婴儿的哭声乳房又肿胀起来。我那两三天一直茫茫然的,第三天时意识已变得模模糊糊的,等到恢复意识,才发现我正抱着婴儿喂乳。如果这里不是妇产科医院,如果附近刚好没婴儿,我或许就不会做出那种事来吧。母亲立刻从我手中抢走婴儿——内藤,但为时已晚,小孩的母亲死了。考虑到面子问题,母亲暂时把婴儿藏了起来,悲伤的父亲却因此……”
“久远寺家上东京时应该已舍弃过去的一切。但名誉、家系、家风这些东西与诅咒、因缘是表里一体的,无法只将其中一方切分出来。”
京极堂教诲般地说:
“地方的民俗社会中有其规则,诅咒要成立也有一定法则,无意义的毁谤中伤是无法成立的。民俗社会中诅咒者与被诅咒者之间缔结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咒术便是在其契约上成立的沟通手段,但是现在社会中已经失去了该契约的条款。同时,共同体内部也安排好诅咒的救济措施,努力的成果虽然会被当作是附身妖怪所为,但自己的失败也能推托于座敷童子。都市中并没有这种救济措施,所具有的就只是披着自由、平等、民主主义面具的阴险的歧视主义罢了。被带进现代都市中的诅咒与恶口杂言骂詈谗谤、毁谤中伤之类毫无差别,不具更多的机能。因此……无法斩断因袭的你们,终于创造出第三个传说。”
“就是这次的事件。”
中禅寺敦子代替低头聆听、仔细咀嚼语意的妇人确认。
“没错。口耳相传的故事虽限定于某地区但却能长期传诵,但都市传说则不同。都市传说的寿命虽短,却能瞬间传播至极广的范围。除了文化的同一化,报章杂志等信息传达媒体也助长了这种趋势。”
“糟粕杂志吗……”
“没错。消失于密室中的入赘女婿、久孕不生的孕妇、一个接一个消失的新生儿,不好的传言正是都市传说,而第三传说的主角就是……凉子女士。”
是……凉子女士?
“咦?不是梗子吗?”
木场替我发问。
“梗子女士只不过是可怜的配角,这个故事的真正主角是凉子女士。我说的没错吧?夫人,院长先生。”
没有回应。
“怎么一回事?快给我说明清楚。”
“一切都是从情书开始的。”
京极堂以极为悲伤的眼神看着我,连木场也,不,房间中的所有人也一起……
看着我。
“十二年前,藤野牧朗这位非常认真的学生沉浸在有生以来最激烈的恋爱里,对象是当时十五岁的久远寺梗子。他将满腔热情表达在情书里,托付给那位关口先生递送。”
“喂,可是梗子说她不知道有这回事,这次的悲剧就是因此发端的吧!”
“没错,情书的确没送到梗子手里。”
“等等,京极堂,我、我的确送到她手里了,还为此留下痛苦的回忆……”
“关口,我当然知道,可是你送达的对象其实是凉子女士。”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么一来、那么一来我、我那时……
那、那个少女……
“骗、骗人!我给她看了信封,也说过只交给本人。难道凉子小姐谎报身份收下妹妹的情书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起初她应该没有谎报的意思。关口,那封信的信封上,我想毫无疑问地是写作如此吧……”
京极堂从文具袋中拿出笔,在怀纸上迅速写下几个字让我看。
——久远寺京子 [80] 小姐
“你还记得藤牧日记的内容?这就是他上面所说的‘虽为小事,长期不知己之谬误’的真相。桔梗的梗很少用在名字上,且听到‘kyouko’自然会想到京都的京。此外不只读音,京子与凉子在字形上也极为近似。”
“就算你又想玩弄那些诡辩来诳骗我也没用的。就算字写错了,同发音的字也多如繁星啊!我才不信你的说法!”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早就调查过了。院长,听说您一家人最后出门旅行是在中日战争时。”
“确实没错。”
“关口,你拜访这里的那一天,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也就是你忧郁症发作的那天,正好是久远寺家最后的家族旅行的日子。我向箱根仙石楼询问的结果,住宿登记簿上也确实登记着久远寺嘉亲、菊乃、梗子三位的住宿记录。那天留在这里的只有时藏夫妇与……凉子女士。”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样一来……”
我凌辱的少女原来是凉子。
全身肌肉松弛,关节失去了作用,我成了一具木偶人。
对我而言,凉子是比藤牧、比其他任何一切都更强大的禁忌,恐怕在榎木津事务所相逢时就知道这点了。拥抱她的感觉不像是前世的感触,我的每一颗细胞都记得这连我的脑都不记得的记忆。
“我……我……”
京极堂以眼神暗示我别再多说。
“看,我早就说你们曾见过。”
榎木津说。没错,果然如此。木场高亢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喂,如果这是事实,收下情书,与藤野牧朗多次幽会,最后怀下孩子的女人不就是……”
“应该是凉子小姐吧。”
“这、这是真的吗!啊啊!原来那时凉子的对象是牧朗啊!”
院长万分愕然。
他面如土色,厚厚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菊、菊乃……”
院长第一次呼唤妻子的名字。
“你、你知道这、这件事吗?”
老母亲睁大充血的双眼。
“一开始……并不知情。”
“一、一开始?什么意思?”
“嗯……大概是九月多的时候吧,听富子说梗子夫妇俩的感情似乎有问题,我就去看看情况。途中见到研究室的门开着,探头一看,牧朗不在里面。桌上摆着一封旧信件。我、我原本并没打算偷看,可是……”
“上头写了什么?”
京极堂静静地问。
“那是一封内容说自己可能已经怀孕的信,日期是昭和十五年的除夕,是的,是凉子的字迹。我无法忘怀,是通知那时怀孕的信。我……混乱了。费了十年的工夫总算娶到梗子的牧朗,居然跟妻子的姊姊私通过?而且如果牧朗就是那时的男人,第一次来求婚时不就跟凉子有过关系了?左思右想,我……开始认为凉子与牧朗联手共谋,要来对这个久远寺家复仇。”
“仇?”
“替两人的孩子……报仇。一想到此,我……真的害怕得不得了,实在无法静下心来。而且如果这么可怕的猜测是事实,梗子未免也太可怜了。跟那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恨就该恨我。我偷偷叫梗子过来,问她是否看到牧朗与凉子密会。当然,过去的事情我说不出口,但梗子她……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难怪梗子会怀疑他们两人的关系。事务长,可惜你的担心却成了大悲剧的导火线。”
听木场如此说,菊乃露出凄惨的面容。院长恍惚地看着桌上的茶杯,说:
“为什么没跟我说,为什么一句话也没跟我说……”
“你自己说包括婴儿消失的事情,什么事都别去烦你的,所以我……才会不顾一切,拼命地……”
“话是没错,话是没错,可是……”
“事务长,你果然隐瞒了相关事件。”
在木场的大喝之下,夫妻间的争吵暂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难堪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京极堂的低沉嗓音。
“请告诉我关于凉子女士的事,有几件事我还不明白。”
“阴阳师先生,你不是……已经看透一切了吗?”
“当然不是,我仅是将散落的事实重新组合起来罢了。只要还有欠缺的部分就无法看到事情全貌。”
菊乃幽幽一笑,第一次显露出温和的表情开始说:
“我最初的孩子在不幸的形式下死亡,而且那之后还发生我抱走别人孩子的事件,令我难以振作。幸好在外子的扶持下总算好转起来,两年后又怀了第二个孩子。一想到或许会再度生下与第一个孩子相同的无头儿,便不安得快要疯狂,怀孕的十个月间宛如好几年般漫长。幸好平安无事地生下凉子。但那孩子身子虚弱,老是生病。比起凉子,年底出生的梗子恰好相反,健康得不得了。凉子发育很慢,两人并排在一起完全分不出谁是姊姊。此外,随着逐渐成长,凉子身上——
……开始出现了可憎的久远寺之女的征兆。”
可憎的久远寺之女?
“出现了征兆?”
“是,有一天,她突然变得恍神,也就是……变得分不清事物,失去了自我的意识。”
“那就是久远寺之女的征兆?”
木场眯起眼睛。
“我跟母亲很幸运地少有这种症状,但听说祖母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形。就像是神明附身的感觉,当恍神的状态来临,祖母会听见非人类的说话声,会说出理应谁也不知道的事。我从小听这些故事长大,所以看到凉子也出现这种情形时,一方面觉得她很可怜,另一方面也觉得很可怕。就算没有这种情形,由于她被病魔缠身,没办法好好上学,不能出外玩,也没有朋友——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姊妹之间的感情好吗,京极堂问。
“梗子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凉子的性格则是格外老成、达观。梗子很体贴体弱多病的姊姊,所以我想姊妹俩的感情应该不至于不好。我们这个家庭虽称不上顺遂,但是在那件事情——凉子怀孕之事爆发前,我想我们应该还算过得十分幸福。”
“你……之前都没发现女儿跟男人幽会吗?”
木场问。刑警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忍。
“凉子是个连外出都有困难的孩子,那时她的月事也还没来。毕竟,连梗子都比她还早……而且日常生活上与之前相比也没有异常变化,所以没发现。”
赭红的。
赭红的。
一丝的。
也就是说……那是初潮?
我摇摇头。
木场更进一步询问:
“院长,那你呢?有感觉到女儿……那个……”
“不知道。牧朗来求亲时,我才第一次发觉到女儿们长大了。”
“就算说藤牧——牧朗真的弄错姊妹,你看到他来求婚难道也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如果发现凉子怀孕比较早的话,或许会怀疑他了吧。可是发现时已是牧朗来过的一个月后,那时凉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
“这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观念吧,人一旦深信某种观念就很难摆脱。明明她肚子很大了,却不觉得那是怀孕,本人似乎也没有自觉。可是一旦知道是怀孕时,她整个人都变了。当然,我要她把孩子处理掉。问她父亲是谁,她坚持不说,可是无父生子……当时的社会风气又不允许。结果,凉子变得凶暴得难以控制,对,就像野兽上身一样。我不知被凉子打过、踢过多少次,满身疮痍。面对突然降临的家庭惨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知道绝不能让梗子知道此事。所以就谎称要她去学习礼仪,先让梗子到熟人家住半年,在这段期间试图说服凉子。”
“可是,怪得很。你刚说凉子对自己怀孕没有自觉,但凉子写信给藤牧是在前年除夕,肯定有所自觉吧。”
“是的,所以我才会在看过那封信后对她产生了不信任感,觉得那个孩子欺骗我们。总之对我而言,那个时期就像是活在地狱里。有时也会想,干脆让她生下算了。”
“无头儿是吗?”
院长接着京极堂的话说:
“对,凉子十分可能会生下无头儿。可是比起这点,她天生的虚弱体质光生孩子都会有危险,以医生的立场看来实在不建议生下。但当时已接近七个月大了,要堕胎恐怕更危险,可说是两头难。”
“凉子的凶暴程度与日遽增——最后终于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儿科医院的用具放置室,书库旁的小房间里。”
“关在里面?怎么进去的?”
“当时还能进出,只不过她从外面上锁后,带着钥匙从里面的门进去,再从内部拴上的话,外面就无计可施了。”
“钥匙听说是小儿科医师——菅野先生所保管,凉子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这个嘛,菅野先生那时……”
“他那时不在了,稍早之前就不见人影——失踪了。所以小儿科也因此无法营业,那时就关了。所以钥匙……应该是放在母屋吧?”
“喂等等,关口,你不是说过保管钥匙的菅野医师遭到空袭死亡,那之后就再也没打开过了?”
“凉、凉子小姐……对我如此说明的。”
我早就失去情感的起伏,只能像个笨拙的演员平板地念台词。
“菅野遭空袭死掉?我没听过这种事。他是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记得是……对了,是牧朗来求婚后不久吧。当时只好先把就诊的病患先诊疗完毕,后来因为人手实在不够,加上又有凉子的问题,所以那间建筑物在春天左右就关闭了。”
“那就是凉子说谎了?”
“接着呢?把自己关起来的凉子后来怎么了?”
京极堂将话题拉回正题。
“那个房间……门一关就听不清声音,只听到她在里面哭喊着,不让她生下就不出来,我整整三天在门前哭着要她出来,到了第四天,我大声对凉子说愿意让她生下孩子。凉子出来时憔悴得跟现在的梗子差不多,但却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不得了,之前如野兽般的凶暴仿佛假的一样。凉子之后就住在那间小儿科医院待产。安置在那里主要虽是防人耳目,但对凉子而言似乎也比较安心。只是,我一想到有可能生下无头儿便心情很复杂。我有丈夫扶持我,但凉子却没有能扶持她的……能当孩子父亲的对象。”
外头似乎在下雨,遥远的雨声使得不经意到来的寂静变得近乎无声。
“果然……在与现在差不多的季节——也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凉子在那个房间——现在的书库……生下无头儿。”
那个房间……
“我与我母亲一样……用同一颗石头……将那个孩子……打死了。”
打死了……
“凉子再度陷入精神错乱,体力的消耗也很严重,在生死之间彷徨不定……但是那孩子明明很虚弱了,却又变得像头猛兽……”
“掳走他人孩子,是吧?”
一直沉默的京极堂开口,菊乃点头。
“是的,而且还是在生产的当天。如果是我那时,三天都还起不了身。我赶紧将婴儿抢回来还给母亲,不希望女儿犯与我相同的过错。凉子抵抗,硬是把孩子抢回来,她变得比以前更凶暴,加上又是产后,如果让她这样闹下去肯定会死掉,我跟先生两人合力将大闹特闹的凉子绑在床上。
“不只如此吧?”
“还把杀死的……婴儿——无头儿……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放在……她枕旁。”
“太残酷了!”
中禅寺敦子大声说。
“我希望她能确实了解自己孩子已经死了的事实,否则那孩子会不断不断掳走别人家的孩子。那孩子的心情……我是最了解的!要让她接受事实,只有这个方法了。同时,我也希望她能了解,不负责任生下小孩是多么罪恶的事。一时兴起的放荡,会生下如此悲哀的孩子!我希望她能了解不得不死的孩子的心情!我的确是个……像鬼一般过分的母亲,你们要怎么骂我都可以,只是希望你们能谅解我的心情。”
“小孩,并非不得不死,而是您杀掉的。这种说法听起来或许残酷,但却是事实。我能理解大义名分的重要性,但您想过您所做的惩罚对凉子具有什么意义吗?您只是将过去受过的伤害加之于女儿身上罢了。您只是将自古至今一脉相承的可笑诅咒原原本本地抛在女儿身上罢了。”
京极堂以严厉的语气说。
“我、我……”
“您的行为错了。您需要的是母亲充满慈爱的谅解与包容力,以及斩断古老因袭的勇气与现代性。这些要素,您通通缺乏。如果能以这些去对待凉子,至少那之后就能避开这些不祥事件了。实在令人再三感到遗憾。”
京极堂以更严厉的语气说完后,静静地站起来。
但是,接下来的询问却出自于非常温柔的语气。
“接着呢,凉子之后怎么了?”
“确实……如你所言,我有许多缺乏的部分。或许是因为我自己并未接受过母爱的关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扮好母亲角色,如何投注感情在女儿身上。凉子在镇静剂产生作用前,不分昼夜哭叫了三天三夜,我则是一直在她枕边滔滔不绝说着如道德教科书般的事情。那之后持续了一个星期,不,应该有十天之多吧。某日早上凉子突然变得温顺起来,承认自己的过错,郑重向我谢罪,我才把她的绳子解开,将之解放。之后,凉子再也没有像头野兽般的发狂行为,我也总算安下一颗心。”
“但那之后也还是发生过婴儿消失事件吧?”
“是的,同一年的九月与十一月……两次左右。”
这次果然不是第一次,木场说。
“以前也发生过婴儿失踪事件嘛?那这次也是凉子干的好事对吧!”
“请等等,刑警先生……”
老母亲向愤怒的刑警拼命地解释。
“不是的,过去的确发生过婴儿失踪事件,但不能肯定是凉子做的。我们当然怀疑过她,可是找不到她偷偷抚养或处理掉的痕迹,凉子的样子也与平时毫无二致。所以……我认为犯人并不是凉子,当时我猜想或许是凉子过去的男人故意来找麻烦,但那时在一片混乱之中战争开始了,就这样不了了之地平息下来。”
“那这次如何?你砸钱遮口,为了掩盖事实四处张罗过吧?”
“夏天……第一个婴儿不见时,真的吓一跳。那时还没怀疑凉子,毕竟她的事已经是过去了。可是九月看到那封信后,我的想法改变了。牧朗如果是凉子那时的对象,那就是我当初怀疑过的犯人……”
“找麻烦的……”
“……是的。九月、十一月连续又有婴儿消失,我对凉子与牧朗的怀疑也越来越深。但如果两人真的是犯人,一个是亲生女儿,另一个是女婿,事情要是公开了,会受到最大伤害的是梗子。可是在我犹疑不定时,最害怕的事情——警察的搜查开始了。所以我赶紧到被害者家中,尽可能地……当然就是用金钱来解决,总之就是拜托他们把控诉撤销。钱是从牧朗的聘金里拿的,虽说此外我们也没几个钱了。”
“不只这样吧,你们没让孕妇服用会让脑子混乱的怪药吗?”
“我、我们没做过这种事情。只骗她们是死胎,要她们放弃而已……”
“你以为说这种立刻会拆穿的谎话能瞒得过人?”
“这……”
“这个嘛,回想起来,那几个孕妇的样子都怪怪的……嗯,好像是吃了安眠药的模样。的确,如果是普通情况下说这种谎会立刻拆穿——说怪倒也很怪,只是绝对不是我让她们吃的,我可没下这种指示。”
“哼,哪有那么巧的,你们让护士辞职也是为了遮口?”
“不……那是,她们觉得可怕所以主动辞职的。”
“那又为什么在辞职时给她们那么大笔钱?连以后的去路都安排好?”
“钱是妻子……不、事务长给的,帮她们安排去路则是出自于好心。”
“我是……想作为道歉,因为大家都是很用心工作的好护士。”
“哼,道歉。”
木场似乎无法接受。
但到这种地步也很难相信两人还想作伪证。
“那户田澄江又是怎么回事?澄江说她知道犯人是这家的女儿,你们被威胁,所以把她毒死了吧?”
“啊!澄江死了?死在富山吗?”
“死在池袋。你不知道?”
“我连她回到东京这件事也不知道,以为她现在还在那边的诊所工作……”
“我也不知道,真的很惊讶,那女孩原来死了啊。”
“真的不知道?她没威胁你们?”
木场抱着头向下,京极堂瞥了他一眼,接着问:
“澄江与凉子的交情好吗?”
“这个嘛,澄江的个性有点古怪,我记得凉子生病时,常拜托她照顾凉子。所以说或许她们俩因此比其他护士更有交情。”
“原来如此。”
京极堂听到回答后闭起眼,似乎在思考什么。虽无人询问,菊乃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虽然暂时让家属撤销控诉,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钱也很快就用光了——但又缺乏决定性证据,我们一家人之间的鸿沟也变得越来越深,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年底。新年刚过,牧朗就失踪了,虽然其实是死了……接着是梗子怀孕了,这与十年前的情况一模一样,所以我才会完完全全以为是牧朗的奸计,以为是他想让梗子受到与凉子相同的境遇,绑架小孩不过是前奏而已。但是我又不敢诘问凉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梗子,就跟十年前的凉子一模一样。我实在不想再承受那种痛苦,也不希望她受到那种痛苦,但是……”
原来如此,木场说。
“但是凉子把妹妹跟当时的自己一样移到那间房子了,对吧。原本那里就是梗子的住处,也是丈夫失踪的地方,说有理由也算有理由。”
“所以我才会害怕,不敢接近那间房子。我不知梦到多少次梗子像十年前凉子那样大闹以及杀死无头儿的梦。但是,原本应该过十个月后就会有什么结论出来……不管是好是坏。但,却没有结论。过久的怀孕让我疲惫不堪,放弃向前看了,只想着要诅咒可恨的牧朗。我是多么愚蠢的女人啊,我是多么愚蠢的……母亲……”
年老的母亲久远寺菊乃说完这些就不再发言,像是抽搐一般,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嚎啕大哭。
一直站着沉思的京极堂等菊乃一说完便抬起头,走到院长面前。
“事件的全貌几乎……完全现身了。就像拼图一般,只要再找到一片,整个图画画了什么就很清楚。院长先生,那位小儿科的菅野医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废人般的眼神与不住发抖的紫色嘴唇,院长看起来像是正拼命保持着理性。
“菅、菅野吗……上一任小儿科医院的负责人是我学长,菅野是他的同学。一开始他是在小儿科当兼任医师。昭和七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学长死了,就换他接替负责人。我记得他似乎对久远寺家保存下来的古书很有兴趣,经常出入当时的书库,那是个像是仓库的地方。由于实在太过频繁,最后我干脆把仓库的钥匙给他了。”
“他的行为真有意思,那他的人品如何?”
“实在说不上好,所以失踪了也没去找。”
“敢问详情?”
“他会对小孩——女童出手,做一些恶劣的调戏,虽说这只是传闻而已。世界这么大,会有这种对未成年小孩有性欲、不知羞耻的家伙并不奇怪,或许真的是事实吧。但现在……也无从确认了。”
“小儿科……凉子女士小时候的主治医师是菅野先生吗?”
“嗯,她还小的时候是让我学长诊疗,学长死了以后就换菅野了,虽说也没多久。”
“原来如此。对了夫人,富子女士说的杀害游方和尚的传说中提到的秘密卷轴是否真的保存下来了?”
菊乃抬起头来,似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虽、虽然不是卷轴,不过我记得曾看过秘籍的抄本。看起来很古老,我记得收在桐木箱中,内容则不大清楚。”
“那个现在还保存着吗?”
“这个嘛,若真的还在那也是收在那个书库里,我不敢肯定……这么说来,似乎战后就没看过了。”
“原来如此。菅野先生失踪当时大约几岁……不,应该问,看起来像几岁?”
“嗯,他比我大七岁还是八岁,当时应该是五十五六岁吧。啊,不,经你这么一提,他看起来的确比较老,大概像个超过六十岁的老人。”
京极堂一瞬发出慑人的锐利眼神后,向两位老夫妇点头致意。
“感谢两位的回答,我的问题问完了。净问一些难以启齿、不愿想起的事情,在此郑重向两位表达我的歉意。木场刑警,两位似乎也很疲累了,我想先让他们休息比较好。当然,前提是警方没其他的事要办的话。”
“喂,你别突然作结啊,我连什么是什么都还搞不清。”
“那没问题,整个事件的关键部分我大致上都了解了,待会儿我会再加以说明。这两位除了刚刚说的以外应该都不知情了,继续追问也只是形同拷问罢了。”
老人虚弱地抬起手来。
“且慢,你是叫……”
“失礼了,昨晚至今似乎尚未报上名号,我乃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询问,作了过迟的自我介绍。
“中禅寺先生,你说大致上都了解了,那能不能也让我们知道真相?不,应该说,有义务让我们知道才对,对吧,菊乃。”
老妻已不再哭泣。
如今坐在那里的,已不再是武士之妻,也不是老字号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家系宿命的女人,而只是个哭累了的老母亲。
“有些真相不知道会比较好。”
“但总有一天会知道。”
“对现在的你们而言,特别是对夫人……这或许过于残酷。”
“哼,早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众人,大大叹了一口气后,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听。
这位朋友接下来将会一如往常般逻辑清晰地说明他做了什么。
恐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吧。
“帮凉子女士送信给牧朗的人是谁,我原本到最后都想不透。”
他放弃劝阻两人,说明起来。
“牧朗的日记上记载着送信来的是老人,我一开始以为那是时藏先生,但怎么也说不通,当时他才四十好几,要称之为老人未免过早。且忠心耿耿的时藏先生知道此事却没告诉两位,实在说不通。”
“的确如此,如果时藏知情的话,肯定会第一个来向我们报告。但是中禅寺先生,家中当时并无其他老人,上一代的当家早就去世。至于我更是绝无……”
“因此我认为,那个老人应该是菅野先生。”
“你说菅野?可是,菅野那时的岁数还称不上老人……不对,嗯,不认识的人看了或许会这么认为……可是为什么会想到是菅野?”
“依我推测,菅野先生是本次事件的导火线。”
京极堂断定地说。
“那你说菅野做了什么?”
“本人早已失踪十年以上,相信也找不到证据了,因此这些仅止于我的猜想,况且我对于菅野医师这名人物的理解也仅有刚才听到的极为少许的情报。但这极为少许的情报却全部集中在同一处,指引出一个可能性,恰好也能成为我的推测的佐证。”
京极堂说着,由和服襟口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首先是菅野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若是看起来像六十岁以上,牧朗用老人来形容也不奇怪。再来便是他有可能是以少女为对象的性偏差行为者。但并不是很稀奇的性癖好,会引人闲话相信是有过什么事实。加上他又对古书有兴趣。同时又曾是凉子的主治医师。最后则是他在牧朗来求婚后不久就失踪了。”
“根本没串连起来嘛,这一个个事实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啊?”
木场反问。
“我们先假定菅野先生具有上述不当的性癖好者吧。具何种性癖好并非旁人有权指责之事,但至少在现今社会的一般常识观点下,菅野先生的性癖好恐怕会被烙印上不道德的印记吧。因为他若想满足性的欲求就必须做出近乎犯罪的行为。”
“哼,说近乎犯罪,根本就是犯罪吧。”
“更遑论若对患者出手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但就算如此也还是有不好传闻,就表示他难以遏止自己的欲求,曾做出过什么事情。毕竟这种癖好并非忍耐就能治愈的。”
“这么说是没错。”
“因此菅野先生心生一计,对象是小孩的话,不管对她做什么,只要本人不记得就不会被发现。”
“要是不记得,管他对象是不是小孩都不会被发现吧?可是如果这种事有可能发生,那世间不就处处有强奸了?这世间到处是变态无耻之徒咧。”
“久远寺家自古以来即擅长制作生药,即使是现在,庭院里仍栽培着许多药草,提炼的方法也代代相传,没错吧?”
“没错是没错,不过大半都在上一代遗失了。而我丈夫原本是外科医师,也不喜欢这些。”
“日本的医疗要现代化,就不能和咒术迷信之类的共处。”
“所以您没碰过仓库里的古书,没错吧?”
“我的确连翻都没翻过,不过就算翻了我也看不懂古文,只当作有文化价值的古物收藏起来而已。”
“书本具有的价值并不只是作为历史遗物或作为古董。只要阅读者具有理解内容的能力,就算是百年以上的古书,也如昨日写成般具有价值。这世上没有没用的书。”
“什么意思?”
“我猜,菅野先生从久远寺家流传的古书中学会了秘药的制作法。”
“秘药?”
“一种使用曼陀罗制成的春药。”
“你是说那种种在庭院里的牵牛花?记得是华冈青州在日本第一次执行的外科手术中使用的通仙散的材料啊。”
“通仙散与中国所谓的麻沸汤是同源的药品,但是曼陀罗在欧洲的用途全是用作催淫剂。卖春户的经营者让纯洁的少女服下曼陀罗强迫她们接客。抵死拒绝出卖肉体的清纯少女,在药效的影响下摇身一变,成了积极提供肉体的淫荡娼妓。可是等药效一退,少女完全不记得有过此事。据说印度与亚洲各国也有类似的药物,可见曼陀罗自古以来,经常被当作男性用来单方面满足自己淫欲的药物使用。久远寺家的秘药应该就是这类药物吧。”
“那菅野不就……”
“同时,药物带来的心智失丧状态,又与被称为神明附体的状态酷似。所谓的宗教狂喜当然是不需要使用药物的,但也有很多情形是利用药物人为创造出这种状态的。亦即,要以人为创造出神明附体的状态,曼陀罗这类药物是很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这个家保存了这类处方吗?”
“当然保存下来了吧,虽然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时代的处方。不知菅野先生是为了找这种药方才仔细调查古书的,抑或是单纯对古书有兴趣偶然发现的,总之他发现了,而且他打算将之用作满足自己欲求的道具。他从患者当中挑选牺牲品,尽可能不要引起不好的传闻,慎重地——最后他选中的,并非普通的患者,而是个经常在身边且非常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意思是说菅野对凉子出手了吗!”
院长失声大叫。
“凉子出现过好几次的恍神状态正是证据,虽说我想她天生就具有那种资质——我相信服下曼陀罗更会促进了这种效果。曼陀罗的效果久的话会持续两三天。假设菅野被自身的邪念所驱策,让凉子服下曼陀罗,尽情逞其欲望……”
“等、等等京极堂!”
我忍不住出声,够了,我……
“别、别再胡乱猜测了。如果这不是事实就是中伤,对菅野先生与凉子小姐的名誉都会造成明显的伤害!”
我再也、我再也不想听了。
“冷静一点!关口,他话还没说完。”
木场说。
京极堂以极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又继续说下去。
“一般说来,幼年时期受到性虐待的话,通常会对后来的人格造成巨大阴影。但是凉子女士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她在平时的人格时完全没受过这类虐待。她只有在接近俗称神明附体的状态时,亦即心智失丧之中才受过性虐待。空虚的容器中蓄积了性偏差行为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人格。”
——来玩吧。
——呵呵。
“菅野先生恐怕很困惑吧,原本像个人偶一般任凭自己摆布的少女却突然萌生了意志。当然,那是逐渐形成的,但有个促进形成的主要因素,那就是情书。”
——你送信来啊?
——这封信的本人就是我。
——这封信,该不会是情书吧?
——情书。
原本白色混浊的脑袋突然透明起来。
我快变得空虚了。
“收下情书的她看到了上头的名字写着京子。原本处于混沌状态的人格,在那瞬间形成了具体的形式。没错,我就是久远寺京子啊——少女如此认为。在这瞬间‘京子’诞生了。收下情书的,与藤牧谈过奔放不羁的恋爱,最后怀孕了的,都是这位第二个的凉子,不,自称‘久远寺京子’的另一人格少女。”
“也就是所谓的……双重人格嘛。”
“凉子女士与一般的情况稍有不同。总之情势逆转,结果变成菅野受到‘京子’的恐吓。如果他所做过的事情被公之于世,就相当于人际关系上被宣告死刑。所以菅野才会迫不得已提供那个房间当作幽会的场所,甚至还得帮忙传递情书。但是当‘京子’与恋爱对象——牧朗的结婚梦碎的同时,菅野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菅野怎样了?该不会……”
院长哭丧着脸。
“该不会连菅野也……”
“关于这点如今已不可知了,而且也与这次的事件无直接关系,我不便多作揣测。但是当牧朗离去、菅野先生失踪之后,那个奔放、淫荡且危险的‘京子’人格却因碰上怀孕生产的巨大转折而崩坏得四分五裂,变得如同野兽一般。”
一切都是……我害的吧,菊乃说。
“并不能如此断定。但至少您模仿母亲对她做的行为,变成了久远寺家的诅咒继承在她身上,确实对‘京子’造成了巨大伤害。”
老妇人连颤抖都已经停止,只是保持着沉默。
京极堂叹了一大口气后整个人坐进椅子里。
“人格是什么?恐怕没人能明确地定义这点。就算是同一个人,昨天与今天,白天与晚上都有细微的差异,有时甚至会有巨大的差别,仅因为我们能毫无矛盾地感觉到是连续的,所以才被认识作单一人格罢了。因此人格本非能计算成一个两个的事物。所谓的双重人格并非指具有两个人格,而是指这些差异性大到不被视为或无法认定为单一人格的程度。会以为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人格正是受到脑的诈欺。也就是说,连续的意识与具有秩序的记忆之回想正是形成所谓人格的条件。所以我们要讨论人格时,不能不讨论脑的功用,同时脑的那个部分正在产生意识则成了重要关键。通常我们会不断与脑的各个部位连接来过社会生活,但有时这个回路中有些部分会产生接触不良。万一只能连接到比平时使用的脑更低一阶层的脑时会如何?人格当然会变化,变得无法理解人类细腻的情绪与情感,严重时还会失去言语能力,只凭动物本能行动。这就是俗称的野兽上身的状态。”
“野兽上身——那时的凉子。”
“这就是附身妖怪的真相?”
“应该说是附身妖怪的部分真相。任谁都曾因勃然大怒或喝酒等理由而失去自我,但是若与平时的意识仍是连续的就不称作附身状态。只有断续的,或两个以上人格共存的状态才叫做附身状态。但这两者之间仅有细微的差异罢了。”
“哈,确实有些家伙喝起酒性格就变很多,跟野兽没两样。”
“只是,所谓的附身并非只有野兽上身而已,有时也会出现比平时使用的脑更高阶的头脑发生作用的情形,这就叫神明附体。这时平时不会回想起的记忆或显露出远超乎一般常识的情感。亦即,会变成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都知道的状态。看见平时看不见的东西,听见平时听不见的声音;听见神的声音,说出预言。”
“这两者……相同吗?”
“在此必须注意的是,上级的人格包含了下级人格。亦即神明附体状态下仍具有平时状态的记忆,但平时状态却完全不记得神明附体时的记忆。反之野兽上身时的状态没有平时的记忆,但恢复平时状态时仍依稀记得野兽上身时的记忆。只不过由于此时的记忆通常不符合自己平时的行动原理,所以当事人无法相信这些行为是依自己意志行动的。”
“那,你想说‘京子’就是野兽上身状态的凉子吗?”
“我想一开始并不是。原本的‘京子’应该是与平时的凉子同等或比平时的凉子更上级的人格,但是她原本就很纤细的精神无法忍受急遽变化的状态,直到婴儿——无头儿在眼前被杀,‘京子’作为人的人格终于完全崩坏。‘京子’变成只依本能生存的野兽。加上之后等待她的是被绑在床上,与摆放于床头的福尔马林中的孩子尸体之拷问。如果是凉子原本的人格,对她说道德伦理相信她也会懂,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这种做法当然没用。”
事务长的心似乎崩溃了。
我能理解,我想她已经哭不出来也无法生气了吧。
“但,真正的悲剧是在这之后发生的。持续一星期以上的拷问恰似实施绝食修行的僧侣一般,对精神,不,对脑产生了影响。她思考着要如何脱离这种痛苦,她的脑为了拯救她的心,遂创造出了第三人格。”
“什么,不只双重人格而是三重人格?还有这种事?”
木场像是要求证般地看着我。
“一个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称作多重人格症。不只限于两个,不管三个四个,要多少个都有可能。”
我回答得很随便。
“绝食之类的苦修一般认为是种使肉体受苦的精神修养方式,但其实这是错的。完全不摄取食物、能量,超过一段时间后,会对身体——特别是大脑产生物理性的变化。详情就算现在说明了恐怕你们也听不懂,总之恰好会呈现神明附体的状态。修行者会听见非人之声,见到神之形体。‘京子’恰巧也进入了这种状态。在凉子女士本人不知道的地方产生的人格‘京子’,在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下崩坏,又在本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产生了新的人格。”
“第三个人格是……”
“带给她比死亡还痛苦的拷问的,是您,夫人。要打破这种状况,就只有成为您所期望的人格,最快的方法便是成为您。第三个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您自己。不对,是您背后的母亲,以及祖母,不,是无数代继承了诅咒至今的久远寺家的母亲们。她所该成为的,正是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于是就这样,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在你女儿身上获得完成。”
“那、那么那孩子、那孩子她……”
“之后的凉子女士就在‘凉子’、‘京子’以及‘母亲’三个人格之间来来去去。”
“掳走婴儿的是‘京子’对吧?”
“没错。人格崩坏的‘京子’变得像是野兽,在本能下四处彷徨追寻自己的孩子,找到孩子就抱回来。这是野兽的母性。但这种状态并不持久,‘京子’多半从菅野先生那里得知曼陀罗的处方。她会调配来给自己服用。曼陀罗的药效使得精神动摇,兽之母性转为人之母性,再更进一步提升为魔之母性,关键词就是‘母亲’。幻觉状态离去后出现的并非‘京子’也非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亲’。”
所以说……
“所以说那又如何!”
“所以说久远寺之母看到孩子就会用石头打死啊。”
“啊啊!”
老母亲发出犹如气球泄气般的声音,这股声音即使已不成声仍不断持续,直到她全身的气力都泄尽为止。
“那……不就变成绑架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而告发者是凉子……这三者全是同一人物了吗!”
“凉子在朦胧之中记得自己在‘京子’的状态下掳走小孩,但是无法理解自己做这种事的理由与如何办到的,只觉得仿佛梦境一般暧昧模糊。同时她也完全不知道这些孩子之后怎么了,因此她大概以为是夫人您做过什么处置吧。至于‘京子’更肯定会认为把自己孩子处理掉的是‘母亲’,亦即认为是您杀的。知道一切的就只有‘母亲’状态的她。‘母亲’状态的她是在了解一切之下行动的。”
“被杀害的孩子怎么了?”
“当然是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陈列在某处吧,因为那是对‘京子’的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么那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孩子们,应该现在也还是放在那个房间里吧。”
我唐突地发言,所以全体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木场问:
“那个房间?你说书库隔壁的……那个房间?”
“我想关口说得没错。她把自己关进用具放置房里是菅野先生失踪之后,所以凉子……不,‘京子’应该拥有房间钥匙。那个房间是她的秘密宝盒,一切事件都由那间房间开端,所以在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叫喊出来。
“可是、可是这种事不是人类做得出来的呀!就算凉子小姐在极限的状态下获得‘母亲’的人格,也令人难以相信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行为!没有母亲做得出这么残酷的事的!”
“明明就有。”榎木津说。
“这个人不就做过?她的母亲也做过啊。”
虽然榎木津没动作,但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菊乃。
“可是状况、状况不一样啊!”
中禅寺敦子快哭出来了。
仿佛想拼命地维护某个不具形象的事物。
但是她的哥哥并不允许。
“没错,在我们的常识下或许是错误的行为,但我们的常识只对她三个人格之中的凉子有效。‘京子’与‘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可说是属于超越人类的彼岸世界的居民。不管道德伦理还是法律对她们都没有用,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自己才能理解。”
京极堂说完再次起身。
中禅寺敦子以一副失去宝物的幼儿般的表情看着哥哥。
但京极堂仍继续说下去,这是他的职责。
“‘京子’掳走孩子,‘母亲’杀死孩子。这么不幸的人格交换并非经常出现,只在产后不安定的状态下出现两次而已。原本应该会就这样结束,证据就是近十年来凉子女士一直维持着凉子的人格。顶多只是如她的证言所说,生理不顺的她偶尔见到经血会陷入意识不明的状态罢了,但还不至于让‘京子’的人格出现。只是到了前年,很不幸地,他来到这个家里。”
“藤野牧朗,对吧。”
“当然,凉子女士什么也不记得,与牧朗热恋时‘京子’还不是下级人格,因此凉子女士的记忆中并没有牧朗的存在,但身体却记得。‘京子’与凉子是同一副身体,每一颗细胞都完全相同。所以身体产生了反应,荷尔蒙的分泌失去平衡,也开始有了月经。同时长期沉眠的‘京子’也觉醒了,打开久违十年的小房间,开始掳走小孩,接着也与十年前同样地……”
“杀死小孩。”
木场的表情变得凶暴。
“那,处理善后的人,是同时也是杀人犯的处于‘母亲’状态的凉子自己吗?”
“应该没错。现在知道曼陀罗处方的人就只有‘京子’与具有‘京子’记忆的上级自我‘母亲’而已。‘母亲’杀死孩子,将之浸在福尔马林里,然后湮灭证据,处理善后,亦即,让被掳走孩子的产妇服下曼陀罗,使她们陷入幻觉状态,令事件隐匿于黑暗之中。因为这是身为久远寺之母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她也知道之后的部分夫人您会接着处理,实际上您也真的如此做了,为了保全久远寺家的面子。”
“我,我以为自己是依自我意志行事,原来不过是受到久远寺家的诅咒所操纵,如此而已……”
仿佛在述说着遥远国度的故事,老母亲小声地自言自语。
木场闭起眼,手贴着额头,表情沉重地说:
“牧朗入赘与婴儿失踪事件会同时发生果然不是偶然。可是,那户田澄江又知道些什么?那女人与事件无关吗?”
“这仅是我的猜想,我想她应该目击到凉子女士让产妇服下曼陀罗的情景。只不过户田澄江对曼陀罗的兴趣更胜于事件本身,于是她与凉子谈条件,以告诉她处方为代价帮忙保守秘密,交易成立了。”
“目的是药物吗……”
“曼陀罗——朝鲜牵牛花并非很稀有的植物。很容易找到野生的,要栽培也不难。她因此染上严重的毒瘾。”
“然后就……死了。”
“这应该就是真相。”
外头不断下着雨。太阳应该已经西斜,接近黄昏时刻。
今日是多么、多么漫长的一天啊。
“婴儿的绑架与杀害,在牧朗入赘的昭和二十五年(公元一九五〇年)夏天到年底之间共发生过三次。第四次是来年一月八日,‘京子’醒来的下午。”
“牧朗死时那天……”
“没错。但是一月八日是年假刚过不久,那时医院里应该没有婴儿,我没说错吧?”
“嗯,那阵子就算不是年假,患者也很少,多半没有吧。”
“所以‘京子’想掳走小孩也办不到,不得已只好回到那个房间。因此——梗子与牧朗争吵时,凉子女士就在那里。门锁打开了,能由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根本不是什么密室。接着,惨剧发生了。”
“被刺的牧朗逃进书库的情形……全都看在凉子女士,不,‘京子’的眼里。”
京极堂的说话声混在雨声之中,我听不清楚。
“听见隔壁的情况有异,‘京子’打开门一看,映在眼里的是浑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既是掳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见到牧朗腹部被刺逃进房间来,她当然会赶紧上前拯救他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又见到什么?那天,凉子女士穿着和服,牧朗珍藏的母亲相片与凉子女士那天的打扮非常相似。在即将死亡的混浊意识之中,牧朗在她身上见到了母亲。接着他说了……”
——母亲。
“这句话成了启动开关,凉子女士由‘京子’变成‘母亲’。在‘母亲’的眼里,牧朗只是个巨大的婴儿。所以才会一如往常以石头打死他,并在他身上洒上福尔马林。”
——母亲。
“杀死婴儿之后,‘母亲’接着该做什么?当然是要督促行为不当的女儿反省。所以‘母亲’才会让生下巨大婴儿的女儿——梗子接受夫人您过去也做过的惩罚。亦即,如同过去凉子女士被人如此对待一般,把床搬进那个房间里,让梗子与尸体共处一室。”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怎么会?怎么会……”
“‘母亲’的人格恐怕以这件事为契机,变得能毫无预兆地与凉子女士自由交换。‘母亲’也具有凉子女士的记忆,所以这种人格交换在旁人眼里完全分不出来。相信在榎木津侦探与关口来这里调查时也交替过好几次。”
“京极堂,那你昨晚……”
“在我的加持之下陷入恍惚状态的凉子女士先变成了‘京子’,但‘京子’对于这个事件只知道一部分而已,所以我又把‘母亲’呼叫出来。”
“怎么做!”
“很简单,我只是在她耳边说‘母亲’罢了。”
——我想见的不是你,退下。母亲。
凉子那时笑了。
“凉子小姐看不到尸体吗?”
“凉子女士为了要维持身为凉子的自我,所以她的脑没办法接受这么不合常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死牧朗的理由,也没有弃置尸体的理由。但是做出这些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没有她,这个事件也不会发生。可是一旦认同这点,凉子就再也不是凉子了。所以透过凉子的眼见到尸体的是‘母亲’。”
得去见凉子,我……
我已经跟她约好要帮助她了。
“慢着关口!别想任意行动!”
木场锐利的声音阻止了即将夺门而出的我。
木下站在我面前挡住去路。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参考人,侦讯应该交由警方进行。”
木场冷漠地对我说,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像是凝固了般连坐下都办不到。同时,背脊也微微发抖。
一时之间,房间里充斥着寂静,连呼吸声与现场的气氛相比都显得多余。我们所在的这个房间,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刻,应该要保持完全无声的状态才对。
在警官两人搀扶下,年老的母亲与其丈夫正要退场之际。
脸色发青的青木粗暴地打开门进入。
“主、主任!凉、凉子不见了!”
“什么!负责警备的警察怎么了!”
“大概是受到殴打,正昏倒在地。房间里空无一人!”
“糟了!”
木场站起身子。
“木场修!这栋房子里应该没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出生的婴儿……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暂时送到警察医院了。喂!这件事情况如何了!”
“移送婴儿的事……”
“怎样啊!”
“由于雨势太大,跟护士商量的结果,决定先暂缓一天……”
“混账东西!快给我去看看情况!要是婴儿出事了绝不饶你!其他人也别慢吞吞的!全体动员守住出口!连一条狗都别想逃!”
木场大声怒吼。
众警官跑步离开。
我混在人群之中走出房间。
凉子!
要赶紧找到凉子。
我跑下楼梯,穿过研究室门口,就像之前一样跑向外面。
豪雨倾盆,像是天盖被打破般下个不停。拖鞋半途不知掉到哪儿去了,赤脚溅起了泥水,我不断奔跑。宛如那一天于集中炮火猛攻下在湿地上仓皇奔逃一般,只要一回头停下脚步就会没命。
大大绕了小儿科医院一圈。
经过发生惨剧的房间,不完全的密室书库。
要到那个房间去。
要比任何人更早到那个房间去。
那个杂草丛生的门,开着。
空间大小只有两坪左右,与其说是房间,更接近置物库。中央铺了一张榻榻米,摆着一张书桌。桌上面有本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以及一束旧信,是藤牧寄给凉子的信。另外还有……
那时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白色的花。
是曼陀罗。
旁边则摆着收于桐木箱中的秘传古书。
用来敲碎婴儿头部的石头。
在这里的是一切被切分开来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可怕咒具的展示场。
墙壁整面都是柜子,摆放着种种医疗器具,金属的玻璃的陶瓷的,冰冷的质感。
柜子中央放置着六个玻璃瓶,在里面漂浮着的是……
六个婴儿。
最左边的婴儿没有头。
蛙脸的孩子……
正中间的婴儿额头上有颗大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忍不住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我蹲坐在地上,不知吐了多少次。昨天虽没吃到什么东西,呕吐感却还是不断不断猛烈地由底下窜升上来。胸部与喉咙热得像是燃烧一般,胃液灼伤了食道。
但是呕吐物在倾盆大雨之下,一点一滴地消失了。
我扶着门摇摇晃晃起身。站在房间入口,再次探视内部。
这间房间本身就是诅咒的实体。
背后。
凉子站在我的背后。
瞬间,全身皮肤布满了鸡皮疙瘩。回头就没事了,但……
气息获得形体,雨声成了话语。
“我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你会来找我,以为你会来把我从那个下贱的菅野手中救出去。”
她说什么?
一回头,我的眼前有张少女的白皙脸孔。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着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时的少女。
我那时侵犯了这名少女。
可是她却说我是去救她的?
不对,在这里的并非少女,她的眼神犹如野兽。
“让开,这里是我的房间。我这次一定要把孩子养大。既然你那天晚上没来,现在来了也没用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他。快让开。”
我的身体凝固,头脑恍惚,发不出声音。
言语不知消失到哪儿了。
“赶快让开!”
“凉子!”
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从黑暗之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冲了出来抱住凉子。
“把婴儿还来,把婴儿还来!别再做这么可怕的事了!”
“住口!放开我!我才不会给你!你又要杀死这孩子了吧!”
“不是的,凉子不是的,那孩子不是你的,快点还来!”
“我不管生几个小孩都被你杀了!我受不了了!放开我!恶魔!杀人鬼!”
母女拉扯着婴儿逐渐朝我的方向接近过来。瀑布般的大雨遮蔽了视线,黑暗溅起了水花消失。这是地狱的景象。我听见地狱里的亡者们的叫唤。我完全动不了,只能看着这情景,听着这声音。
“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那是……”
“少说谎了!”
附近变得一片亮白。
闪光之中我清楚地见到了。
久远寺菊乃颈部中央深深插着一把锐利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那个房间里的咒具之一。
菊乃的喉咙发出咻咻气音,像是风声。是喉咙漏气的声音。
风声化作言语。
“原谅我。”
“原谅妈妈。”
她的喉咙毫不留情地被撕裂了。
夹带着风声,大量血液喷了出来。久远寺菊乃朝我的方向倒下。我总算理解了情况,抱住她的身体。
喉咙咻咻地发出声音。
受到诅咒的久远寺家巫女,在即将变为母亲的瞬间,于我的手臂中辞世了。
我抬起脸。
凉子在笑。
“真是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需要这么愚蠢的女人。”
“凉、凉子。”
我使尽浑身力气勉强做到的却只是呼喊她的名字而已。
“我不知道那个大嘴巴阴阳师对你们说了什么,但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久远寺凉子。如果你想阻拦我的话我不会客气的。快让开。”
“我、我……”
砰地一声。
书库那侧的门被撞开,数名警察冲入禁忌的小房间。
站在他们背后的是京极堂。
“凉子!放开那孩子吧。很遗憾的,你已经无法杀害那孩子了。要杀孩子需要这块石头吧?”
京极堂拨开人墙一进房间立刻拿起桌上的那颗石头高举头上。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矩。”
“规矩是我订的。”
凉子说完,将吸了满满母亲血液的大把手术刀抵在婴儿身上。
“住手!”
又有两三个警官从新馆方向跑过来,手上持着手枪。
“别想耍小聪明,反正你们永远也不会懂的。”
凉子以能剧面具般的表情说,脸上带着一抹微笑,转身朝新馆方向奔了出去。
“凉子小姐,别这样!有警察!”
凉子以人类难以做出的熟练动作撞倒一个警官,趁另一个警官惊吓之际在他脸上划了几刀。警官发出惨叫,捂住脸倒下。剩下的一个发出害怕的声音握住手枪。
“别开枪!有小孩!”
木场大喊。
木场带着一队警察由内院绕了过来。
凉子撞开因木场的怒吼而分神的最后一名警察,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
奔跑起来。
——那天晚上我一直等着你。
——请您——救我。
——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该怎么办?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在横扫的雨势之中奔跑。
怀中紧抱着婴儿。
凉子进入新馆。木场率领警官逼近我的背后,我奔跑。因雨势看不清前方,泥泞使我脚步蹒跚。
黑暗并非仅存于没有光的地方,处处存在着黑暗。证据就是我不知现在的我形象如何。全身包围着湿暖的雨,我分不清雨和我之间的界线。
进入房子,经过过研究室。沾满泥泞的脚湿湿滑滑的,我跌倒了好几次。离开大圣堂般的大厅。宛如瀑布般的大雨发出轰然巨响由天花板上的透天大洞倾泻而入。
短短几天前,仿佛天使降临般的庄严光芒也是由同一个洞射入房间,然而如今却简直……
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光景。
没错,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这个近乎闹剧的非日常生活就快要结束了,我切实感受到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凉子在哪儿?在上面。
我三步并一步奔上楼,如浊流般的雨不断由洞口飞泻而入。不在。不赶紧找到就要被警察追上了。
爬上三楼。我总算看到凉子的身影。
凉子站在洞旁,站在洞对面的是……
挡住去向的榎木津。
凉子看到榎木津的身影,停下脚步,慢慢回过身来。
凉子紧抱着婴儿,看着我的脸。
原本束起的头发散落。
缺乏血色的苍白脸庞上没有表情。
额上浮现静脉。
白色衬衫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清楚地呈现出身体的曲线。
近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红。
美丽得令人颤抖。
这是不属于这世间之物。这是——
姑获鸟。
“关口!”
京极堂呼喊着。
大批警察在我背后的楼梯上待命,木场跟京极堂站在队伍最前头。
“关口!站在那里的是凉子女士,是属于这世间的人!别吓着了,那只是凉子女士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只要从她手中接过婴儿就好,这只有你能办到。”
因为递交情书的人是我。
我向前走了一步。凉子往后退。只剩一步,她身后没退路了。
“来,给我。”
“母亲。”
我总算想起这句话。不会再被人惩罚了,因为我已经、已经好好地称呼她了。
凉子突然变回那个常见的困惑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同时伸出双手把婴儿交给我。
姑获鸟变成了产女。
到我手上的瞬间,婴儿突然像着火般哭了起来。
听见哭声,凉子露出放心的柔和表情,轻轻一晃。
啊啊,凉子似乎说了些什么。
接着,凉子缓缓地,掉入无底深渊之中。
我到最后还是没能听清楚那时她究竟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