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1/2)
关于昭如回来这件事,卢家人并未表现出十足的热情。就如同她的离开,也并未有人过多地牵念。
这些人里,自然并不包含家睦。这男人对于昭如,有一种对少妻的疼爱和纵容,却也有几分敬与重。昭如先天的颟顸,使得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这种少女般的干净,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明朗年轻起来。然而,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衰老了,而且老得很快。在天津开了“丽昌”后,因为往返劳顿,他病了一场,并没有告诉昭如。可这场病让他看清楚人生苦短,夫妻缘长。他便将柜上的生意,一步步地交给了自己的兄弟。
昭如将昭德带回了襄城。家睦也并没如其他人般惊奇,只是心中有些感叹,人如蜉蝣。一面在心里对妻子的敬重,又添了几分。昭德对他而言,只是妻姐,然而他却无法因此抑制其他人的好奇。甚至老六家逸夫妇也有过许多隐约的表达。表达中,隐藏了一些畏惧与忌惮。这忌惮是他们对于昭如的态度的源头。如今,昭德来了。一时权倾华北的石玉璞,有关他所有的想象,似乎都可以在他的遗孀身上落到实处。
昭如与家睦商量,给昭德安排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出场,是在这一年的冬至。他们家乡的传统里,冬至是个重要的节庆。这天乱而复治。民间便要吃饺子、蒸饽饽,“蒸冬”取的便是一个合家团圆。所谓“冬至大如年”是不错的,该有的热闹便都有了,却又不会过分的隆重。吃上这一顿饭,昭德便成了这家中的一员。
甚至对于昭德这天的衣着,她也动了脑筋。以往的华服,虽图案与颜色都十分简素,但因为质地太好,不经意间,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她便找来裁缝,给昭德用青绸做了身齐膝的长袄。穿上很利落,人也持重,符合一个大姨的身份。
席间,她便让昭德坐在自己的右首。众人看昭德,安静地坐着,虽一言不语,但形容间端庄得体,似有重量。心下都有些叹服,想起不怒而威这个词。但细细端详,却见她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活泛,神情有些失焦。昭如给她夹的菜,也始终没有动过筷子。这叹服渐渐就变成了怜悯,联想她的身世,这便是河东河西三十年。只是如此一个人物,走不出来罢了。
这时候,却有只家养的狸猫走了来.施施然在众人腿间穿梭。及至到了昭德脚底下,纵身一跃,跳到了昭德的膝头上。昭德愣愣地看着,它慢慢地卧下来。昭如正要驱赶它,却看到昭德侧过脸,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抚摸了那只猫。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猫团起身子,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声响。昭德将它抱起来,小心翼翼。人们注意到,她抱起它的动作,犹如怀抱一个婴儿。昭如看见姐姐,开始缓慢地摇晃双臂,同时听到她轻声吟唱。猫扭动了一下。昭德眼神变得更为温柔,将它抱得更紧了些,说,曦儿,别动。
昭如心里抽搐了一下,因为她回忆起来,“曦儿”正是姐姐在十七年前夭亡的儿子。此后,昭德因为再次怀孕而流产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这个名字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禁忌。
此时,听到这个名字,昭如不禁打了冷战。
昭德将猫抱得更紧一些,她说,曦儿,不哭,你是饿了。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解开了自己的前襟,甚至娴熟地打开了亵衣。人们躲避不及,都看见了孟昭德的半只乳房暴露了出来。同时间她将猫的头倚靠过来,乖,吃饱了就不哭了。
在灯光下,这半只乳房惨白而枯瘦,然而乳头却如少女的乳尖嫩红。昭德将一个母亲哺乳的姿态准备得恰如其分。然而,那只猫挣扎,喉管里发出压抑的声响,突然伸出爪,使劲地在这乳房上抓挠了一下。昭德顿时手一松,猫跳到了饭桌上,跑开去。然而,人们都看清楚了,惨白上出现了四道触目的血痕。一切发生得太快,这时昭如才终于回过了神。她拿过一条披肩,将失魂落魄的昭德遮挡住。
几天之后,襄城上下,都知道卢家睦从天津卫接来的大姨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日后,昭如忆起有关心智的锻炼,似乎便是从这件事情开始。在此之前,她从未品尝过屈辱的滋味。她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要去保护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如此强大,而如今却连自己亦无法掌握。昭如有一种急迫,想要自己强悍,甚至凶悍起来,变成这个人曾经的样子。然而,她始终不是。她走进阴湿的阁楼,看见昭德站在暗影子里,肩头栖着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野鸽。鸽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一边用喙啄着昭德的发髻。这发髻,是昭如清早亲自为她梳理的。她用去了许多的桂花油,十分的紧实。然而,禁不起再三折腾,终于松开、散乱。昭德的头发被午后的风吹起来。鸽子飞走了。她回过头,用胆怯的眼神看了昭如一眼,轻轻地说,娘,我饿了。
昭如心里漾起一阵疼。她走过去,把昭德的头揽过来,将她的鬓发撩上去。这头发已经有些花白,有几根泛着污浊的灰。她抚摸了这头发,禁不住又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不久,盛浔下野的消息也传了来。举家上下便更为清楚,昭德已然是个无所依恃的老妇。
这天夜里,昭如端坐在家睦面前,以克制而清晰的声音说,我知道,我在这家里不是说得上话的人。但是,我这一回打定了主意,要给咀姐养老送终。
家睦正坐在书桌前轧账。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了昭如一下。煤油灯的光线,将昭如的身影投射到了墙上,笔直硬朗,顶天立地。家睦笑了。
昭如便有些着急相。她问,你笑什么?
家睦忍住笑,走过来,执起了她的手,说,我笑什么,笑我们家里一时之间,出了一个巾帼英雄。这主意,原该我们一起打。当年,是大姐成全了我们。长姐如母。人非草木,我卢家睦看她百年,原是分内事。
昭如觉出握住自己的手,更紧了一些。她胸口有一些汹涌,就这样愣愣地与家睦对视了许久,这才脱口而出,我们把秀娥赶快接来吧。
家睦听了,便又觉出她心性的单纯,知道她心里藏着这话,因是他的一桩心事。原是为了说服他留下昭德,但此时,却是出于真心,是有要报答的意思了。
家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这事再议吧。
昭如有些意外,便追着说,为何要再议,秀娥也是大姑娘了。我这几年也暗暗为她备了一份嫁妆。纵然不是亲娘,这些年,也实在亏欠了她。
家睦便说,难得你虑得周详,我倒也想了,过些天,是该回趟老家看看。
家睦这样说,心里自然也不畅快。他心里又何尝不记挂着秀娥。按说自打她娘去世后,寄养在了姥姥家已有了几年。姥姥舍不得。这孩子又有几分烈,原本不是个柔顺的性子,他便担心会委屈了昭如。待下了决心,却逢上了店里的多事之秋。
自打将天津的一家铁货行盘下来,开了“丽昌”,又在青岛开了间“福聚祥”。“德生长”的生意,看起来是比以往大了许多。可收的是人家的老店,一切百废待兴,总需要个能撑持的人。家睦左思右想,便将郁掌柜调到了天津去,要他统筹新店的局面。一来是跟了东家多年的老臣子,是信得过的;二来年资丰富,也颇能镇得住当地的伙计。
家睦安排好了这些,又请了新掌柜,便将店里的事情,渐渐交给了弟弟家逸。激流而退是为勇。家睦又何尝不怀念“采菊东篱下”的时光,然而,情况并未如他想的顺遂。家逸原是个没太大主张的人,跟了他这些年,又很为自己的媳妇荣芝所左右。商界的规矩与韬略,虽都听过看过,但临到自己,却舒展不开。与客户的交往,又不是很知变通,伙计们也束手束脚。家睦便渐渐听到一些抱怨,知道弟弟不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便有些倚重新来的掌柜。
这徐掌柜是家睦重金所聘,原本并不认识,是一个同行的介绍。不苟言笑,但当真做起事来,才看出为人的圆通。不出一个月,柜上的生意往来,已给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伙计们也十分服气,家睦自然因此放下了心来。但半年后盘点,竟发现,营业额下降了两成。再一查账上,并无异样。只是几个老客户,订货比以往少了。问起来,都说是钱银周转不开。家睦便暗暗地留心,这才发现,几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年长的伙计,纷纷带上了“小伙”,且银码都不小。这“带小伙”,原本不是了不得的事,帮东家做事卖货,自己也跟着卖上分,也是个帮补。像家睦这样的东家,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从不为难他们。但这有个度,若“小伙”带出了动静,在业内闹出了声响,甭管几十年的交情,这东家都得让伙计出号。这是个规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百年老店,就生生让这“小伙”给吃垮了。
家睦心一硬,便先让二掌柜老牛出了号。老牛没言声,一抱拳走了。一起打下的江山,毫无恋栈之意。家睦虽觉得凉薄,也没多说什么。可一个月后入了秋,一间“广裕隆”却在石虎街开了张,掌柜的正是老牛。又没几天,几个满师的伙计,纷纷辞号走了人。原本家睦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所谓“铁打的商号流水的伙计”。可后来有人来知会,说这些伙计,现在都去了“广裕隆”。及至后来,“广裕隆”公然与“德生长”打起了擂台,一较短长,家睦才心知不妙。这间新铺里卖的货,竟是与自己店里一模一样。负责收账的伙计回来说,几个长有往来的老主顾,都说明年的货先不订了。往深里一打听,这几位前后在“广裕隆”下了单。每样货,也就比家睦给的价钱便宜了一分几厘,也真是见利思迁。家睦感叹世态炎凉之余,也觉得这姓牛的过于神通,跟了自己多年,究竟是一个伙计。他这才想起,店里就这一份大客的名单,是在掌柜的手中。
卢家睦终于差了一个靠得住的伙计,假意出号,投去“广裕隆”的柜上。前后跟了一个月,事情渐渐水落石出。原来徐掌柜与“广裕隆”暗通款曲,不是一两天的事,甚至在成为徐掌柜之前,已经与老牛过从甚密。而之前的所谓介绍人,正是这个新铺东家的堂兄弟。
这事情出来了,徐掌柜便主动请辞。家睦给他结算了满月的工钱,因为订约时原是顶了身股的,就又多算了一些。姓徐的拿着银钱,有些开不了口。家睦便说,兄弟,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自己的道理,总比不上这世间的大道理。自古以来,商贾不为人所重,何故?便是总觉得咱们为人做事不正路。我们自己个儿,心术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
姓徐的仍然没有言语,深深地作了一揖,转身走了。从此,便没有在襄城再出现过。
许久之后,老六媳妇的娘家人打听出来,这人原先是个跑单帮的襄樊人。荣芝便说,大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我们这识人的眼睛,要说还得放得精灵些。这泰半的家产,若是都给外人这么折腾,老爷子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啊。
家睦心里也的确有些愧疚,卢老东家一路辛苦在襄城几十年,才攒下的这一爿家业,是不该在自己手上散掉,败掉。要说起诚实可靠,他便念起家乡莒县人。这一次店里的变故,留下来的伙计,都是家乡带过来的弟兄。而今要请一位新掌柜,他就忆起家乡里,有一个一起开蒙的发小。年纪虽然比自己小了很多,多年不见,听来人说很有了一番出息。这一日,经昭如说起秀娥的事,他便也想,该回去看一看了。
正月初十这天,家睦离开了襄城。原本未出了农历年,心里多少不舍。但秀娥的姥姥央人来了信,说开春便带了秀娥走,好歹娘仨一起过上一个元宵。囫囵团圆了一回,便可永别。姥姥是个通情理的人,当年她闺女染了伤寒去世,家睦鳏居七年,着他再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老岳母。他对她的感恩,便非三言两语道得明白。如今老人家发了话来,他自是一口应允。走时千叮万嘱。昭如便笑说,不过一个来月便回来了,倒好像交代下往后十几年的事情。家睦也笑,笑了心里也就暖了一些。
十五这天夜里,竟然下起了大雪。襄城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的大雪。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连成一片,天地间没有了界线。笙哥儿从未见过下雪,先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再下来便要出门去。昭如怕他受了寒凉,却又一想,男孩子不应该太娇惯,便趁雪小了些,带了他出去。母子两个走到院子里。笙哥儿踩在雪上,陷下去,便是吱呀一声。他便有些心惊,脚步也缓了,生怕将雪踩碎了似的。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自己的脚印,看一看,又远远望一望昭如,眼睛里头有些光芒。昭如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快乐,诚心诚意的。自打离开了天津,这快乐几乎被她忘记。这时候拾起来,因为儿子小小的满足。她便捡起花圃旁的小铲子,也蹲下来,就着石凳,铲起脚边的雪,一点一点地码起来,渐渐也码成了一个形状。笙哥儿便也被她吸引了来,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便顾不上冻了,用手将那形状修整与雕琢,心里头似乎也慢慢地热起来。待要完成了,手背已泛起微红,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笙哥儿便抬起胳膊,用一双小手裹住她的手。这小手的温热顺着她的手指传上来,她便有了一些安慰,说,儿啊,知道娘做了个什么?这是你的属相。这时候,雪住了。居然放了晴,便有一些阳光从云层中透射出来,照在这小小的老虎身上。她便也伸出了手,用指甲在虎的额头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王”字。老六家的两个女孩子笑闹着,走过来,手里各执了一枝蜡梅。大些的见着一对母子,便也停下来,唤住那个小的说,妹妹,你快来,大伯娘堆了一只猫呢。这一刻,昭如想起曾和家睦在天津的对话,心下一片怅然。
因为家睦不在,正月十五究竟也过得有些潦草,与老六一家吃了一席。到了夜半的时候,昭如着厨房煮了一碗元宵,端到了西厢,却看见昭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青石板的台阶上还落着残雪,昭德穿着单衣裳,就这么坐着。看见她,头抬一抬,用手指在雪上画了一个圈,然后说,娘。
昭如忙扶起她,推开门,看伺候昭德的丫头正依着炭火炉子打盹。昭如从来不呵斥下人,这回却忍不住。丫头委屈,泪扑嗒嗒地落下来,说,太太,我一个人,也不能五时三刻都跟着大姨奶奶。这一天十二个时辰,盯得我也乏得紧了。见她睡下,我才不知怎么睡过去了。昭如叹一口气,说,也难为你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没留神,再看见昭德,正将一只元宵用手指揉捏。元宵破了,黑芝麻馅便被挤了出来,落在碗里,漆黑的一片。她就又捞起一只元宵,如法炮制,周而复始。昭如和丫头都看愣了神。她的神情专注非常,脸色恬静,手法入微,如同进行某种仪式。
昭如终于问,姐,你在做什么?
昭德警惕地望一望她,然后神秘一笑,一副不足与外人道的样子,轻轻说,制墨。
待将所有的汤圆都捏碎了,昭德捏起桌上一撮松子壳,均匀地撒在碗里,口中喃喃,松烟一斤,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
将墨谱记得牢靠,却认不出了眼前的妹妹。
昭如心里一阵锐痛。丫头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盏。昭如拦住她,说,由她去吧,待她乏了再说。
这一年的开春,天还寒凉,却也算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街上的人事,仿佛都清爽了许多。昭如带着笙哥儿,望城南的“天祥”照相馆去。若说照相馆,自打从广州传了来,在襄城也不算是个稀罕玩意儿。可这“天祥”却有些来历,开铺面的原是天津的“梁时泰”照相馆的一个摄影师。追溯起来便了不得,前清洋务大臣李鸿章和美国总统的一张照相,便是出自梁时泰之手。襄城人,内里对京津总有些心向往之。何况昭如过去这一年,原本也见过许多的世面。知道了什么是个“好”,便愈觉得本地摄影师的笨拙。这一回去“天祥”,却也因美国的一个奶粉公司叫“贝恩宁”的,举办了一个比赛,为中国五岁下的孩子。爱儿当如母,昭如见报纸上这个叫“健康吾儿”的比赛,办得是如火如荼,又附上了每期周冠军的照片。可那些小孩子,鲜嫩肥胖,却没有一个神采入眼的。昭如终于有些不服气,便给笙哥儿报了名。要交一张报名照,便想起了“天祥”来。
黄包车刚刚停稳,人还没下来,便有个年轻人奔过来塞给他们一张传单。仔细一看,是一张戏报。印得不甚好,上面的人倒是逐一都认得出。其中一个没见过,是叫“赛慧贞”的青衣,昭如却觉得眼熟得紧。昭如想起,在天津的一桩憾事,就是终于没听上梅老板的一出戏。报上说他已然去了美利坚合众国,演了《刺虎》与《剑舞》,博了洋人的满堂彩,还给大学授了博士。美国人说是“五万万人欢迎的艺术家”。昭如思忖,这五万万人里终究有自己一个,就又有些高兴了。
推开相馆的门,里面倒分外清净。昭如正奇怪着,就见掌柜的疾步出来,说,卢夫人光临,有失远迎。我着人到府上去,谁知还是慢了一步,抱歉得很。
昭如便道,这倒没什么,约好的日子,我们自己来不打紧。
掌柜的便一阵踌躇,终于说,夫人说的是。只是今天摄影师给文亭街冯家的三老爷请去.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昭如叹一口气,说,冯家的排场自然一向是很大的,上门去,莫不是要拍一张全家福。
掌柜的说,去年四老爷新添了一位小姐,这不刚满了百日,要照了相纪念。
昭如微微皱一下眉头,说,如此用得了两个时辰吗?
一个小伙计,正用鸡毛掸子掸一只景泰蓝花瓶。听见了,手没闲着,跟上了一句嘴,说,夫人说的是,不过是生了个丫头,哪怕是个千金又如何。多几个冯家,我们照相馆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掌柜的狠狠瞪他一眼,喝止住他,对昭如赔上笑脸。这时候自鸣钟当地响了一声,昭如便起身对掌柜的说,不如我改日再来吧。
掌柜的忙说,夫人若不嫌弃馆内寒素,便多候片刻,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这过了年,我新添置了些背景。都是着人在上海制的,前两天将将到。夫人也移驾随我拣选一二,看有没有衬得上咱小公子的。
昭如便踩着楼梯,跟他上楼去。笙哥儿一声不响,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就将孩子抱起来。掌柜的回头看一看,说,小公子生得真好。昭如便说,就是不太说话。掌柜说,水静流深。我们家那小子,说话跟鼓点子一样,敲得我脑仁儿都疼。昭如听了便笑了,不过做起生意来,能多说几句总归是好的。
上了楼来,先是阴黑的,因为蒙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没拉紧,一缕很细的光柱落在地板上,跳跃了一下。光柱里看得见稀薄的尘在飞舞。掌柜的走到角落里,拉开了灯。这下豁然开朗了。
三面墙上,各自一个布景。迎脸儿是很大的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旗帜下挂着先总理孙文先生的画像,还有一张“三民主义”的横幅。底下是大理石面儿的办公桌和椅子,桌上摆着毛笔,公事架和电话,却都是小了一号的。掌柜引笙哥儿过去坐下,将将好。笙哥儿倒有些发怯,手放在桌子上,摸一摸玻璃镇纸,又拿下来。掌柜就捧来一套衣服,先将一顶大盖帽卡到他头上。帽子有些大,遮住了半只眼睛。又系上了一领麻绿色的斗篷,昭如看见是上好的呢绒质地,两边缀着黄色的金属肩章。笙哥儿看上去,就有些威风起来。掌柜的将斗篷给他紧一紧,说,小公子,待会儿打起些精神来,咱们要拍一张“将军相”。
昭如便轻声说,我儿子的脾性,恐怕是当不了将军的。掌柜就笑了,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商场如沙场,令郎恐怕也少不了一番驰骋。
另一面墙上的房屋又缤纷些,远处绘着一片荒黄,是辽远的沙漠。近处则立着硬纸塑成的高大的仙人掌。掌柜的走过去,从仙人掌后牵出一只骆驼来。原来仙人掌下面有一道铁轨。这骆驼步出来,模样十分逼真,颈上覆着细细的鬃毛,头可上下点动。掌柜就将笙哥儿抱起来,让他在两个驼峰之间坐着。笙哥儿执起缰绳,坐得很稳,神情是自如怡然的,颇有高瞻远瞩的样子。掌柜便道,我就说,小公子的胆识在后面。
他们说话间,没留神笙哥儿已经落下来。待回过神,才看见这孩子正对着第三面布景,已经看了良久。昭如见布景上是鳞次栉比的大厦,有一道大桥,又有一个举着火炬的洋女人,知道是外国的风景。昭如便问,这是哪里?掌柜的说,美国,纽约。昭如心里便一阵悸动,脱口道,便是梅老板去的地方了,看来真是富丽得很。掌柜的便说,其实这两年国运有些不景气,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气势还是足的。
笙哥儿抬头仰望了一处纸板的建筑,看上去像一支笔,在楼宇中鹤立鸡群,接天入云。掌柜便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小公子,这就是世界第一高楼,叫帝国大厦。要说还没建成,咱先把它搬了来,照一张相。赶明儿你自个儿站在这一百多层的楼顶,再拍上一张。拿回来给咱瞅一眼,到时候,怕我老得腿脚都不利索了。
昭如便在旁边笑,有些赞叹,说,人家的照相馆都是梅兰竹菊、龙凤呈祥。你们店里倒真是自有一番气象。掌柜的就摆摆手,谦虚道,夫人言重。现在都讲究个与国际接轨,我们“天祥”是不落人后罢了。
就这么聊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外头还没有什么动静。掌柜的便说,耽误了夫人这许多工夫,怕是摄影师困住了手脚。昭如心情已然松快,说,这倒没什么,和掌柜的说说话,我妇人家见了世面,周游了世界一番。时候的确不早了,不如我带着笙哥儿先回去。往后日子长,再来也不迟,只是这孩子长得太快了。
掌柜的总算舒一口气,嘴里不停赔着罪。就这样谦让着,昭如母子也就走出了照相馆。
昭如叫了一辆人力车。正准备上车,有个女人的声音唤住她。太太,买一方豆腐吧。人力车夫正要驱赶,昭如止住他。从大襟里掏出几个铜板,便要塞给女人。女人接过来,手却停下了。昭如这才觉出异样,她见女人将头巾扯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自己。
小荷。昭如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就是往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小荷,只是声音沙哑得竞连自己都认不出了。模样也变了,原先是个团团脸,现在瘦得竟些许发尖。
太太。小荷的眼里头,有些激荡,眼角旁已有了隐隐的褶子。她放下了豆腐担子,揉一揉肩膀。昭如见豆腐盒子上蒙着的水布,已经有些干了,斑斑驳驳的痕迹,浅浅地发着污。
小荷,你眼下可好吗?昭如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但见这女孩子,熟练地舀起一勺水,一层一层地淋在豆腐上。
听她这样问,小荷戚然一笑,只说,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如今晓得了。
她回身看见昭如身边的笙哥儿,唇边露出一角温柔的笑,这是小少爷吧,都长这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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