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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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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叶若鹤,荒唐得确是太不像话了。那个同居的女学生,后来打听下来,竞还是个远房的侄女。女孩儿的娘,终于知道了,找到了南京来。为要那女孩回去,是寻死觅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结果当娘的说,要这男人休了乡下的婆娘,娶了她。叶若鹤便回道,漫说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里人答应。这新时代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恋爱,倒是没这些约束了。这话说出来,没等那做娘的发作,女孩先吞鸦片寻了短见。事情终于闹到了修县来,慧月觉得丢人,是断不肯出面的。家里本就是多事之秋。有个在城里教书的儿子,看过几本自己不懂的书,是够叫人担心的了。现在又弄出这风月案子来。她心一横,对仁涓说,这夫有难,妇相随。你在这家里,大小事没管过。这一回,人人都看着,我这当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后我老了死了,这家还是要交给你管,若是连个丈夫都拾掇不了,谁还能服气了你去。

仁涓说,我如何能管得了他。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约只有一个二妹。婆婆您点错了媳妇,可让我一个笨人,怎么收拾。

硬着头皮,仁涓还是去了南京。虽说也是大家的姑娘,但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一路上都发着怵,气势上先输掉了一半。见了死去女人的娘,原来是个颇伶俐的人,说出话来,三分晓理,五分动情。到最后,仁涓竟也觉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叶若鹤将好好的一个闺女毁了。她便一面安抚,一面立了誓,说这女人的后半生,由叶家来赡养。说完将随身的银票全都拿出来,给了那妇人。又签了个字据,叫她每年秋后去叶家在南京的银号,领钱去。

仁涓本觉得这事情办得很爽净,可回了修县,说给了慧月听。婆婆却先是苦笑,又是冷笑,说你真当叶家是金山银山,一养一辈子,我还真不知道家里娶进了一个活菩萨。这钱叶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项里扣。

仁涓十二万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将自己嫌弃成这样。一气之下,干脆回了娘家。

慧容听到这,开始也气。自己这大闺女向来不讨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头。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做错,是往大气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为难。可再多想一层,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给仁涓上个套,将大手大脚的脾性戒掉。她便心中有数了。

慧容说,你婆婆是严厉些,我可知道她是个说话板上打钉的人。这叶家将来不都是你的?只是现在倒真要仔细些从了她。我看你这几日,将收来的钱又孝敬了老少娘姨,将来左不了要吃我给你的嫁妆。

仁涓听娘这么说,并没有给自己出气的意思,便说,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这么多年,少不了输掉了一处房子,乐子倒都忘干净了。

慧容就在心里笑,这丫头人蠢笨,说出的话不开窍。可意思却对了,大概这一辈子都要歪打正着。

仁涓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能救我这个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可那个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接下来的一年,仁珏深居简出。仁桢原本很喜欢去上学。学校里头,让她感觉更亲热温暖些。范老师的离去,使得她对上学的兴味也减去了许多。见仁珏也不太想出门,慧容便派了小顺接送仁桢。

小顺已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先前孩子的呆气早没有了。对这个三小姐,以往一味惯着,现在却也知道管她,让仁桢觉得无趣得很。

这天放学,照例经过平四街。仁桢突然站定不走了,因为她看着不远处,城头上悠悠地飘起一只风筝。

那风筝飞得并不顺畅,升起了一会儿,便又遽然落下。然后,又慢慢地升起。一顿一顿的,是有人在拉扯。风筝的图案,也并不鲜艳可喜,是一只墨蓝色的,不知名的鸟。眼倒是画得颇大,几乎带着些凌人的气势。仁桢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好奇,这时秋深日暮,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是谁这样有兴致呢?

身后的小顺看她抬头看了半晌,终于有些不耐,说,小姐,该回了。太太交代说,今天要早点回去,都等着。

仁桢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径往城墙的方向走。又沿着阶梯,走到了城墙上头,恰看见那风筝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凭借了风力,向着西南的方向飞起来。越飞越高,超过了近旁的树木,又飞得更远些,掠过钟鼓楼的瓦檐。映着霞光,变成了深紫的颜色,好看起来。那对硕大的眼睛,也在风中急速地,咕噜噜地转动。

放风筝的人,是个少年,只穿着件青布衫子,在这萧瑟的风里,看起来有些冷。仁桢看他是全神贯注,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扯拽,操纵着风筝的飞翔。头是半昂着,能看见在金黄色的光线里,他侧面的剪影。他脸上并无表情,没有哀乐似的。这时候,风向突然变了。风筝在空中突然翻了一个身,快速地坠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掉到城墙那边去。放风筝的人,这时将手猛然一提,接着右手抖动了几下。并无更多动作,却眼见着风筝仿佛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点一点地,借了风力,爬行一样,又稳稳飞起来了。

因方才太险,仁桢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听到,慢慢侧过脸,和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这一下,仁桢却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张一张口,终于开了声,说,我认得你。

少年没应她,开始缓缓地收线。风筝在夕阳里浮动,好似一只墨色大鸟。周边的云,颜色红得重重叠叠,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氲开来。仁桢有些恍惚,觉得它在光的笼罩中,渐渐消失于血红的太阳里了。

我认得你。仁桢说,那天在戏院里头,我见过你。

放风筝的人,嘴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这一下,到底还是有些稚气。风筝越来越近了。原来这只鸟,体形是很硕大的。

少年突然慢慢地说,我也认得你。

仁桢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她拧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回头看小顺。小顺却不见了。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少年转过头,眉毛蹙着,却没藏住一点笑。仁桢看见他的鼻翼轻轻翕动。他说,这满堂的富贵,独你一个三心二意,东张西望。

他的声音清冷,是个大人的口气。这时候,风筝已落在他的手里。半人高的风筝,铺展着,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他回过身,将袖子放下来,又掸一掸长衫,向城墙的另—头走下去了。

仁桢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蓝色的点。

天的确是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仁桢缩了缩脖子,觉出了凉。这时候,小顺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拿一条大氅裹住了她。仁桢恨恨地问,你跑到哪去啦?小顺一个哈欠,说,城头上风大得紧,我到近处寻了地方,打了个小盹。仁桢便嗔道,我要告诉娘,你也不怕我给坏人拐了去?小顺先一愣,即刻嬉皮笑脸地说,小姐口下留情,小顺今后定效犬马。仁桢扑哧笑了,说,真不该带你看戏去,看得你心也懒了,嘴也油了。小顺想一想说,话分两头说,依小姐的这份儿精灵,漫说被人拐了去,不拐人就不错了。再说,那卢家的少爷,也不是坏人,就是性情讷些。

卢家少爷?仁桢口中念了一下。

可不是?城东思贤街“德生长”的独苗,家里宠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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