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楼(2/2)
文笙咬紧牙关,和韩主任两个人,没有停下来。
这时候,曙光之中,远远而迅速地升起一颗星。光色炽烈,晃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又是一颗。
信号弹。有战友喊起来。韩主任说,增援部队看到我们的风筝了。文笙,他们看到我们了。
韩主任对弟兄们挥一下手,兄弟们,挺住,准备突围。
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攻势比前一天的黄昏,更为猛烈。炮弹在近旁炸裂开来,盐碱地上轰然出现一个大坑。村落中,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大地的震颤中,如不堪打击的巨人,摇晃了一下,颓然倒下。文笙看见尖顶上的十字架,被炸飞,以极慢的速度,在空中转动,跌落在他的眼前。
在这一瞬,他的手松开了。他拚命想要捉住那条线,但没能抓住。他抬起头,看见那只风筝在弥漫了硝烟与阴霾的天空穿梭,只片刻,便消失不见。
增援队伍到达时,又有十几个弟兄牺牲了。韩主任的胳膊肘中了弹。他用另一只手臂举着枪,冲向村口,准备背水一战。然而,他听见,更为密集的枪声,却是汇聚到了另一个方向。他知道,是九团的同志们来了。
他转身,对战友们喊道,跟紧我。突围。
天色此时大亮,文笙远望,确定了方向。这才弯下腰,想要背起凌佐。然而,腿却丝毫使不上力气。浦生背着另一个受伤的战友,帮他将凌佐扶上肩膀。文笙觉得,小腿痉挛了一下。但是,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浦生有些担心地看他一眼。这时更剧烈的炮声响起,他对文笙挥了一下手,快速跟着队伍跑去。
文笙跑动了几步,才感到了艰难。但是,他使劲将凌佐的身体往上托一托,用左脚拖着抽筋的右腿往前走。这时,他听到凌佐微弱的声音。凌佐说,放下我,文笙,你快走。
战友们的身影似乎从文笙的视线里消失了。文笙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希望从中汲取力量。然而,他耳边突然轰然一声,强大的气浪将他击倒。他觉得眼前出现了惨白的光,在短暂的失明后。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凌佐躺在近旁,手里握着他别在腰间的盒子枪。
兄弟。凌佐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耗尽了气力。他灰白的脸上在这一刻泛起了笑容。走吧,兄弟。他说,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地活。
同时间,他将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扣响手中的扳机。
这年的冬天,鲁地清寒的空气遍布。
文笙远远眺望,麦场上似有虚浮的升平景象。堆砌的麦秸垛,铺张着浓红重绿的布幅,颜色有些陈旧了。土坡上有明艳的花轿顶盖,或许也是前一天夜里遗落的。一年一度的丰收祈福,是农民的节日。他们在狂欢中,有许多的愿景,以潦草而原始的方式表达出来。即使在这战争的年代,这已经延续了许久的战争,也并未动摇过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决心与恒心。
文笙扯一扯灰色军装的下襬,向团部走去。这是一身新的军装,于他的身材,有些宽大了。他在一个月前被任命,成为全团最年轻的连指导员。 黧黑的脸色,隐隐地稀释了还带着娃娃相的清秀眉目。青浅胡茬,一道眉梢上并不明显的疤痕,斜飞入鬓,让他更英武了些。
杨楼一役,伤亡惨重,却成就了文笙的声名。他被称为“风筝秀才”。他的急智,更因为他请命于危难的勇气,改变了战友对这个“洋学生”的看法。
此后的几次大小战斗,令他感受到,所谓“生死攸关”,只不过是局外人对战争一厢情愿的说辞。太多的战友,前一天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转眼间变成一抔黄土。生与死,原来是战场上最小的事。谁也不在意,也无法在意。一瞬间微小的悲恸,顷刻便被刺鼻的硝烟气味包裹与覆盖。再敏感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磨蚀中,也渐渐麻木而粗砺。或者说,强壮起来。
他仍保持着一种读书人的本色。尽管他随身所带的书籍,早已在征战中丢失。在一些过于安静的夜晚,他会不自禁地在心中诵读。终于,他挑出了一些自认为有趣的段落,在战斗的间隙,讲给他的战友们听。《春秋》、《左传》、《史记》,他尽量以深入浅出的方式说出来。战友们最爱听的,仍然是《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样的故事,总让人心向往之。关于男人间的忠义,带着野性的友谊的表达。智慧与身体,都在交战的岁月中成熟。他想起在旭街附近那处破败的书场,有一个半盲的中年说书先生。下学后,他和凌佐便赶过去,听他说《武十回》,听了许多遍。每处该留的扣子与抖出的包袱,都了然于心。没成想,在这里派上了用场。韩主任有时也会过来听,远远地在后面,瞇着眼睛,内里是来自长辈的欣赏的目光。听了片刻,也便走了。隔上一阵儿,再来听。
有时来了陌生的领导,韩喆会叫上文笙,对他们说,这孩子,长得文气,可是我们团里的陆伯言,有的是点子。说完便又跟众人说起“风筝报信”的事。有人自恃书读得多,便与他叫板,说,这法子不稀奇,侯景之乱时,南梁的萧纲便用过。韩主任一愣,冷冷道,梁太子用这法子,亡了国。我们可是突围成功了。
文笙在一个小雪之夜,写好了那封家书。他说服自己,只是为了报平安。他克制了许多表达思念的话,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必有凯旋之日”。他没有写上寄信地址。
即使多年以后,他并未后悔寄出了那封信。
待听到紧急通知,要他过去一趟,他没有多想。
他走到团部的大门口,站定,掸一掸袖子上的霜露,行了一个军礼,道:一营三连卢文笙报到。
团长亲自开了门。他走进去,先看见韩主任。韩主任默默地抽着烟,并不见笑容。背对着他的,是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老人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体。文笙心里一惊。
是郁掌柜。郁掌柜看见他,二话没说,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少爷,总算寻到了你。
文笙愣在原地,这时才赶忙走过去,要扶起他来。
郁掌柜拗着一股劲儿,并不肯起来。旁边的人,也过来劝,说,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
文笙好说歹说,突然间也急了,索性也跪在了冰凉的地上。郁掌柜紧紧执着他的手,说,少爷,你应承我一句,跟我回去吧。
韩喆将烟卷掷到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了。他沙着声音说,卢文笙,你参军的事,家里不知道?
文笙沉默了,低下头。他将郁掌柜搀扶起来,很小声地说,娘还好么?
老人一拳捶到他的胸上,说,胡涂孩子,快两年了。亲儿不见了,生死未知,哪个当娘的能好?舅老爷要把天津卫翻了底朝天,若不是滢小姐怕了,说出你的下落来。太太怕是撑不到这个冬天了。
又不知道你在哪支部队。好在收到你的信,照着邮戳一路打听,总算是寻到了少爷。说到这里,郁掌柜的面颊动一下,流下了两行老泪。他抬起袖子,擦一擦。
团长听得也有些动容,叹一口气道,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也是难为了您。
郁掌柜道,我没什么,就是一个老而不。可他娘,心焦得跑到修县来,央我来寻。我们这笙哥儿的脾气,可是旁人能说得动的。少爷,跟我回去吧。
文笙捏紧了拳头,没有应声。郁掌柜对着跟身的小伙子使个眼色,递过来一个包袱。打开,从里面取出几封银元,搁在桌面上。
他很艰难地,对团长堆起笑容,嚅喏道:长官,我们商贾人家,安分守己。再不入流,也没给政府添过麻烦。只要是爱国的部队,我们能捐的都捐。我们太太说,只要让我们少爷回去,哪怕大半的家业都捐给你们,也没有一句话说。
韩喆皱一皱眉头,还是用和缓的语气说,老人家,道理不是这样讲,参加革命不是做生意。队伍上有纪律,哪能说走就走。我们这里的弟兄,谁家的儿不是儿,任谁家的娘老子不心疼。可都走了,谁来替老百姓打鬼子。
郁掌柜愣一愣,一咬牙道,长官,谁又敢不支持革命。可卢家就这一棵独苗,将来的香火就指着他。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从此就绝了后。
他一把拉过身边的小伙子,说,队伍上若不嫌弃,我这憨儿子,壮得像小牛犊子,就央队伍上收下,替了笙哥儿革命去。
文笙终于打断了郁掌柜。他说,老掌柜,我不回去。
说完,夺门而出。
郁掌柜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也走了出去。
襄城“德生长”的老掌柜郁崇生,大寒那天夜里,站在了团部的操练场上。
没有月光,他站在黑影子里,一动不动地,直到半夜里换岗的士兵发现了他。
夜里分外寒冷,又在山上,风是刺骨地吹。鼻涕流出来,片刻就结成了冰疙瘩。火力壮的小伙子,出来解个手,尚要掂量。士兵看到他时,他穿着一件单衣,袖着手站着。眼睛半阖,花白的眉毛上已经落了霜。原本佝偻的身体,却挺得笔直。可谁都看得出这老人,正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瑟瑟的颤抖。
任是谁劝他,他只是一言不发,倔强地站着。
当文笙赶过来时,已围观了一圈子人。做儿子的,将一件棉袍子披在他身上。他肩膀一耸,只将那袍子抖落在地上,面无表情。文笙走过去,也不说话,把自己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很快脱得精光,赤着膊,站到他身边去。一老一少,站得如同两尊雕塑,无声无息。过了一会儿,郁掌柜叹一口气,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棉袍,披在文笙身上。哽咽了一声,少爷……却没有说下去,转过头,仍是立着。
卢文笙,你胡闹什么。韩喆青白着脸,一声断喝,给我回宿舍去。
文笙不动,被几个战友硬是拉走了。
韩喆站在郁掌柜身旁,长叹一声说,老人家,您这唱的是一出“苦肉计”啊。
郁掌柜挺一挺身体,不睬他,将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一阵寒风吹过,吹得韩喆猛一个激灵。再看郁掌柜,似乎不为所动,重又阖上了眼睛。
将近黎明的时候,韩喆冲进了宿舍。文笙和衣坐在床上,听韩主任用冻得颤抖的声音说,卢文笙,再这么着,老爷子的命可就没了。
县城东南的小酒馆里,郁掌柜和文笙相对坐着。不远处即是城门,车马穿行,扬起浅浅的尘土。老掌柜瞇起眼睛,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叹一口气。
老掌柜说,少爷,韩长官着你送我。他怕也看出,依这把年纪,便没有下一回了。
文笙眼睛里动一动,仍未说话。老掌柜说,人都会老。人老了,便不济事了。我会老,你娘也会……他哽咽一下,不说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卢家有幸,倒出了个血性汉子。
跟身的小伙子便递上一壶酒。老掌柜说,来,你娘说齐鲁寒冻,让我带上了这壶“霜满天”。本琢磨着与少爷路上小酌。罢了,如今咱爷俩儿喝下这杯家乡酒,就此别过。
他倒上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冲文笙亮了杯底。给文笙也倒上。文笙也未犹豫,就灌下了喉咙。一时间烈火烧燎般,只觉入肠入腑。倏忽,他心里一阵发堵,自己满上酒杯,也对掌柜的让一让,又仰颈喝下去。渐渐,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努力抬起头,看见郁掌柜的面目,竟迷离起来,模糊不清了。
郁掌柜神色平静,看文笙些微挣扎了一下,趴倒在了桌案上。他叫小伙子将文笙架起来,搀扶到暗处。这才舒一口气,远望薄暮中的城门,轻声道,少爷,对不住了。我郁某不能辱了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