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洛斯(2/2)
“那没关系,”教授兴高采烈地回答,“在当今这个时代,你用两星期就够了。”
之后,凯伦和奥利的眼神在无意间交汇了。就在那天晚上,或是后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有了一次高潮,就那么来了。那应该和红发挪威人有关系,但也说不清有什么关联,因为她记不太清了,不知道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对那个金色的男人有了某种深刻的了解。醒来时,下腹仍有阵阵紧缩的余韵,她惊呆了,又有点窘迫。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倒计时,要进入最终的巅峰。
次日,沿着海岸线行驶时,凯伦在心里对自己坦承,事到如今,很多地方都没什么遗址可看了。
通往埃莱夫西斯的是一条柏油公路,车辆都在此加速;丑陋和平庸绵延三十公里,干裂的硬路肩,水泥住宅,广告,停车场,在那里上岸并不会陶冶情操。仓库,装卸坡台,肮脏的大港口,供暖站。
他们一靠岸,教授就领着听众小组走去德墨忒耳神庙遗址,现在,那儿看起来挺凄凉的。小组成员都掩不住失望,所以,教授请他们假想时光倒转。
“很久以前,从雅典过来的这条路没铺石头,也非常窄——想想吧,一大群人顺着一条小路走向埃莱夫西斯,脚步掀起的尘土会让世上最伟大的君主恐惧。这群人一路高喊,几百人的叫声合在一起。”
教授站定,微微后仰,手杖楔入泥地,他说道:
“听起来大概是这样的,”说完却沉默了片刻,因为他要喘口气,调整一下呼吸,接着,他用尽那把老嗓子的气力,喊了出来。突然间,他的嗓音竟是那么响亮,那么清晰。他的哭号声被炎热的空气托举起来,引得每个人都仰头去看;也惊吓到了别的散客,他们或是走在岩石间,或是在冰激凌摊前流连;还有在整饬扶栏的工人们,因为旅游旺季就快到了;还有个小孩用木棍拍打一只受惊的蜜蜂;还有远处的两头驴子,它们在山坡的另一边吃着草。
“伊阿科斯,伊阿科斯。”教授闭着双眼,大声哭号。
甚至等到他喊完,这喊声仍在半空回荡,令万物屏息凝神,至少停止了几十秒钟的喘息。这番古怪的做法震慑全场,他的听众们甚至都不敢互相对视,凯伦的脸涨得通红,好像用那种奇怪的方式喊出来的是她的声音。她躲闪到一旁,像是要躲到树荫下,等待尴尬过去。
但老男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因此失望。
“……也许这是可能的,”她听到他继续讲道,“遥望过去,回首当年,就像在圆形监狱里那样,亲爱的朋友们,要正视过去,就当过去依然存在,只不过被平移到另一个维度罢了。也许我们要做的只是改换看的方式,多多少少要带着怀疑的眼光去看。因为,如果未来和过去都是无穷尽的,那么在现实中,就不可能有‘很久以前’‘回首往昔’之类的说法。时间里的不同时刻悬停在空间里,就像屏幕一样被某个瞬间点亮;世界是由这些凝固的瞬间组成的,这些伟大的元影像,我们只不过是从一个瞬间跳到另一个罢了。”
他停下休息了一会儿,因为他们正在上坡,后来,凯伦听到他气若游丝地挤出另一段话:
“在现实中,不存在移动。就像芝诺悖论里的那只乌龟,我们并没有朝向任何地方,就算有所移动,我们也不过是在片刻之内游走,没有尽头,没有任何目的地。这个说法也适用于空间——既然我们都同等的置身于无限之外,那也就不可能有所谓的‘某处’——任何事物都无法真正定在任何一天,或任何地方。”
那天夜里,这次远足的代价几乎让凯伦崩溃了:他的鼻尖和前额晒伤了,一只脚流血了。有块尖利的石头弹落到他凉鞋的系带下面,他却没有感觉到疼。教授罹患动脉硬化已有多年,这次小伤必定是病症恶化的严重症状。
她了解这具身体,太了解了——皱缩的,凹陷的,干燥的皮肤上有星星点点的褐色老年斑。只有胸前还留有些灰色毛发,虚弱的脖子几乎无法撑起他时刻颤抖的头,脆弱的骨头紧贴在薄薄的皮肤下面,整个骨架像是用铝做的,像鸟骨那么轻。
有时候,还没等她帮他更衣、铺好床,他就已经睡着了,她就只能小心地脱掉他的外套和鞋子,然后把仍在沉睡的他搬上床。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遭遇同一个问题——他的鞋。教授有个让人烦恼的小毛病:脚趾内生,他的脚趾很容易发炎,红肿,趾甲上翻,把袜子戳出洞,刮擦在鞋子里更是疼。把这样一只脚塞进黑色硬皮拖鞋里堪比无意义的酷刑。所以,教授不惜一切要穿露趾凉鞋,至于不露趾的鞋,要在住家附近的一个鞋匠那儿定制,收下金额惊人的款项后,鞋匠会为教授特制美观大方的软皮鞋,鞋头部位隆起,让脚趾宽松舒适。
那天夜里,他发烧了,可能是因为受了日晒,所以,凯伦决定不去餐厅,叫了客房服务送来晚餐。
早上,邮轮正驶向提洛岛,刷完牙,费劲地刮完胡子后,他们带上昨天的茶点,一起走上甲板。他们把糕点捏碎,抛进海里。那时还早,别人大概都还在睡觉。
但已不再有朝日的红色光芒,日头闪耀着,时时刻刻铆足了劲。海面呈现出蜂蜜般的金色,显得稠重,海浪已息,阳光如巨大的熨斗压下来,不让海面留有哪怕一丝纹路。教授揽着凯伦的肩膀,事实上,面对如此醒目、令人顿悟的美景,这也是唯一能摆出的姿态。
再一次环顾自己之所在,就像看着一幅画,画面里的千百万细节中自有一个隐秘的图形。一旦你看出来了,就再也不能忘记它。
我不会记录这一程每一天的情形,也不会把讲座复述一遍——无论如何,凯伦以后也可能把讲稿合辑出版。邮轮在航行,每天晚上,甲板上都有舞蹈表演,游客们手拿酒杯,靠在扶栏上,慵懒地闲聊。还有些人凝望夜里的大海,看进清凉又晶莹的黑暗,时不时会有大船的灯光照亮一片黑夜,那些承载着数千人的大船每天都会在不同的港口报到。
我只会提起一场讲座,也就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场。这个主意是凯伦想出来的:谈论那些未曾被众所周知的著名书籍记载的小神,那些荷马没有提及、奥维德忽略的小神,那些无法在戏剧或罗曼史中为自己扬名立传的小神,那些不够骇人、不够狡猾、不太有仙气的小神,你只能从岩石的碎片、口耳相传、被焚毁的图书馆仅存的文献里看到他们。但也多亏了这样,他们保存了众所周知的大神们永远失去的东西——神圣的缥缈感,不可捉摸,多变的形态,不可考的血统。他们从阴影里浮现,从无可名状的状态中出现,继而再次屈从于逼近的黑暗。比方说:凯洛斯,总是在线性的人类时间和线性的神的时间——循环的时间——的交汇点显示神力。在空间和时间的交叉点,在瞬间开合的时刻,安置唯一的、正确的、不可重现的机遇。那个时间点,就是从无名之地到无名之地的直线——在那个瞬间——与时间循环的交点。
他迈出轻快的一步,哪怕脚步有点拖沓,哪怕气喘吁吁;他站到讲台上——其实就是小餐馆里常见的小方桌——从手臂下拿出一卷东西。她了解他的做法。那是一卷毛巾,从他们客舱套房里拿出来的。他非常清楚,只要开始把毛巾铺开,整个演讲室就会鸦雀无声,最后一排的人会伸长脖子往前凑。人们都像小孩。毛巾包着的第一层是她的红围巾,第二层是闪亮的白色大理石,像是从原石里切割下来的一片。屋子里的紧张感升到峰值,他知道自己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得意地露出一丝淘气的笑容,继而开始演戏般摆出夸张的动作:他举起那块闪亮、扁平的大理石,几乎与双目持平,再将手臂外伸,滑稽地模仿哈姆雷特,一人分饰两角:
——谁雕刻了这个,他从哪里来的?
——西锡安。
——他叫什么?
——利西波斯。
——你又是谁?
——掌控一切的凯洛斯。
——你为何踮着脚尖?
——我环游世界无休止。
——为何你双足带翼?
——因我乘风而行。
——为什么你的右手持刃?
——为了警示世人:我比任何利刃更犀利。
——你的头发为何垂在眼前?
——让迎面应对我的人可以抓住我。
——可是,以宙斯的名义,为什么你的后脑勺又是全秃的呢?
——我足下生风地超越任何人时,没有人可以在我身后抓住我,不管他有多想。
——为什么雕塑家要把你雕刻出来?
——因为你啊,外国人,他把我立在入口,以示教诲。
他用波西狄普斯这句可爱的警言开始了这场演讲——真该把这句话用作墓志铭。教授走到前排,把神存在的证据递给他的听众。透着鄙夷之情的翘唇女孩伸出手,小心得近乎夸张地接下那片大理石,还稍稍吐了吐舌头。她把它传给别的听众了,教授一言不发地等着小神被传阅,直到传过半个房间了,他才面无表情地说道:
“请不用担心,这是从一家博物馆的纪念品商店买的石膏复制品。十五欧元。”
凯伦听到一阵轻笑,听众们放松了身体,某人的椅子在地面上拖出刮擦声——紧张已被破除的鲜明标志。他的开场效果不错。他今天的状态肯定很好。
她悄悄地溜到外面,在甲板上点了根烟,眺望越来越近的罗德岛,大型渡轮,在这个时节游人寥寥无几的海滩,还有那座俨如被昆虫占据的城市,顺着陡峭的山崖直奔明晃晃的太阳。她站在那儿,被一阵突如其来、但天知道从何而来的平和感笼罩其中。
她看到了岛的岸,还有海岸上的山洞。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奇异的神庙,回廊与中殿,都是海水冲击岩石形成的。百万年间,它们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得以精雕细琢,也是在同样的力量下,他们的小船得以载沉载浮。这厚重、明澈的力量,在陆地上也有其施展的空间。
凯伦心想,这就是大教堂的原型,有细长高挑的塔楼,地下墓穴。海岸上那些平整垒砌的岩石,经年累月被精心打磨成完美圆形的石头,沙粒,椭圆形的洞窟。砂岩里有花岗岩的血脉,形成不对称的迷人图案,海岸线的归整线条,海滩上的沙子的色泽。纪念碑式的建筑,巧夺天工的珠宝。面对这样的天景,在海岸上排成一溜儿的那些小房子还能指望自己成就什么呢?那些小码头,小船只,还有那些拥有过度自信的人类的小商店,贩卖着被简化、被缩减到极致的古老思想。
这时,她想起他们在亚得里亚海某处见过的海蚀洞。波塞冬之窟,每天一次,太阳会从洞顶的孔隙中照射下来。她记得自己曾站在光柱边——阳光像尖针般刺入碧绿的海水,一瞬间照亮海底的沙床。这景象转瞬即逝,太阳继续前行。
嘶的一声,香烟消失在大海的大嘴里。
他侧身而睡,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嘴唇微微分开。裤腿卷起来了,露出了灰色棉袜。她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将手臂搁在他的腰际,在他背后亲吻了一下,吻在他的羊毛背心上。她突然想到,他离去后,她还要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为了把他们的东西整理好,给别人腾出位置。她会把他的笔记汇总,通看一遍,或许还会出版。她会负责和出版社联系——他的好几本著作都改编成教科书了。从现实层面说,没有理由不再继续他的讲座,但她不能确定大学校方会不会邀请她这么做。(如果他们邀请的话)她当然愿意接手,继续在悠游的航船上做波塞冬式的移动讲座。那样的话,她会补充很多她自己想讲的内容。她想,怎么从来没人教我们如何老去,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老是什么感觉?年轻时,我们把老年想成一种小病,只会影响到别人;而我们,出于某些从不明晰的原因,我们将永葆青春。我们对待老年人的态度就像是他们要为自己的衰老负责,好像他们咎由自取,像是某种类型的糖尿病或动脉硬化。而且,这种小病只会作用于绝对清白的人。而且,她的眼睛现在闭上了,她想到了别的:没有人帮她盖被子。谁会从背后抱住她?
清晨,大海沉静,天气好极了,大家都来到甲板上。有人坚称,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他们应该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土耳其海岸线上的阿勒山。但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道岩石耸立的海岸。从海上望过去,巍峨的群山极有气势,赤裸的岩石构成白骨般的斑纹。教授弓着背站在甲板上,脖子上缠着她的红围巾,眯着眼睛。凯伦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他们正在水下航行,因为现实中的海平面那么高,如同洪水泛滥时那样;他们正在被照亮的绿色空间里移动,一个让他们动作放慢,并湮没他们的言语的空间。她的围巾不再恼人地飘飞,而是起了涟漪,静悄悄的,丈夫的黑色眼眸那样温柔地看着她,被铺天盖地的咸咸的海水润湿了。他的整个身体在闪光,比奥利的金红色头发还要闪亮,如同水里的一滴松脂,即将凝成琥珀。在他们头顶的高空里,似乎有人亲手放出一只海鸟,让它去搜寻陆地,很快,他们就会明白自己正驶向何处,就在这时,同一只手指向山巅,那将是崭新的,安全的。
与此同时,她听见头顶传来声声惊呼,与此同时,尖利的警哨声也疯狂地响起来,刚才还站在他们旁边的船长此刻正奔向舰桥,考虑到他一向是那么端庄稳重,此刻却二话不说地奔走起来,凯伦不免惊惶。游客们都在大呼小叫,挥动双手;那些倚在扶栏上的人不再眺望远方神秘的阿勒山,而是瞪大了眼睛往下看。凯伦感觉到船在紧急制动,甲板剧烈抖动,在他们脚下震颤,就在差点儿跌倒前的一瞬间,她抓到了金属扶栏,还想及时地去抓丈夫的手,但她看到教授身体后仰,两手胡乱抓空,连连碎步后退,她好像在看一部慢慢回放的电影。他一脸的讶异中又浮现出被逗乐的笑意,但没有恐惧。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快抓牢我。”紧接着,她眼睁睁看着他倒下,背和头撞在楼梯旁的铁支架上,继而被反弹向前,双膝着地。就在那一刻,她听到上空传来一记碰撞声,还有人们的喊叫,然后是救生圈溅起水花的声响,再是救生艇下水时强有力的击水声,原来——凯伦可以从别人的呼喊中拼凑出大概——他们的邮轮撞上了小游艇。
人们涌上甲板,围在她身边,没有其他人受伤。她跪在丈夫身边,轻轻呼唤,想把他唤醒。他在眨眼,但眼睛一开一闭就要很久,后来,他说话了,声音清晰可辨:“扶我起来!”但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因为他的身体不听话了,凯伦只能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等待救援。
教授的健康保险是精挑细选的,换言之,当天就会有直升机把他从罗德岛送往雅典,在雅典进行一系列体检。ct扫描显示他的左半脑有严重损伤;他还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中风。没办法阻止这种状况。凯伦在他身边,抚摸着他已经不能动的手,一直坐到最后的时刻。他的右半侧身体已完全僵硬,眼睛一直紧闭着。凯伦给他的孩子们打了电话,他们应该都在赶来的路上。她在他身边守了通宵,在他耳边轻声说话,她相信他听得到,也听得懂。她用言语领着他,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一直走下去,走过广告牌,走过仓库,装卸坡台,肮脏的停车库,整整一晚,一路走到公路的另一边。
然而,裹挟着鲜血的河流泛滥,他头脑中的深红色海洋涨潮般涌起,慢慢地,一片区域接着一片区域被淹没——首当其冲的是欧洲平原,他土生土长之地。一座座城市在水下消失,还有他的祖先们世世代代、想方设法修建的桥梁和水坝。海水漫上他们铺着芦苇屋顶的家宅的门槛,贸然地闯入屋内。海水推开那些石材地板的红色地毯,冲刷每周六都有人擦洗的厨房地板,最终,浸熄了壁炉里的火焰,占据了橱柜,涌上了桌面。接着,海水灌入让教授周游世界的火车站和机场。他游历过的城镇都没入水下,他曾暂住的小街租屋,他曾留宿的廉价旅店,他曾用餐的小饭馆。现在,微光摇曳的红色海水游到了他最喜欢的图书馆,浸没了最低的那层书架,书页膨胀,包括封面上印着他名字的那些书。红色的水舌舔过文字,黑色的印刷体消融得干干净净。地板被浸成了红色,还有他曾走上走下、为他的孩子们攒齐毕业证明的楼梯,还有他在接受教授职称的典礼上走过的长廊。红色水渍也漫上了床单,那是他和凯伦第一次相拥而卧,解开束带,彼此袒露苍老而笨拙的身体的地方。这黏稠的液体将他的钱包夹层永久封存,那是他放信用卡、机票和孙辈照片的地方。水流漫过火车站、铁轨、机场、跑道——再也不会有飞机在此起落,再也不会有驶向任何目的地的列车出发。
海面无情地上涨,大水冲走了文字,思想,回忆;街灯在水下熄灭,灯泡爆裂;电缆短路,整个联络网变成死寂的蜘蛛网,一场无用而差劲的传话游戏。屏幕全部熄灭。到最后,那片缓慢但无穷尽的海洋开始涌进医院,雅典陷落在血泊中——所有的神庙,圣路和果园,这个钟点空空荡荡的市集,熠熠闪光的女神雕像和她的小橄榄树。
已经没必要抢救了,他们决定拔管时,她依然守在他身边。希腊护士用轻柔的手势敏捷地掀起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遗体火化后,凯伦和他的孩子们把骨灰撒入爱琴海,他们相信,这就是他想要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