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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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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试图避开士兵,结果却被士兵们开枪打死。所以说,那首歌描写的监狱情形并不是真实的,只是诗歌里的虚构。诗歌里的世界与真实世界是不同的。诗歌并不是真实的,真实是诗句所无法容纳的。

——一位歌手对《萨姆&12539;巴斯民谣》 [100] 的评价,

见《美国民间传说的财富》

所有这一切也许并没有真正发生过。如果能让你感觉自在一点的话,你可以简单地将它当作一种隐喻。说到底,按照定义,宗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神明是梦想,是希望,是女人,是讽刺家,是父亲,是城市,是有很多房间的房子,是将自己珍贵的精密计时器遗失在沙漠中的钟表匠,是爱你的某人,甚至是(尽管所有证据显示并非如此)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其唯一关注的就是让你的球队、军队、生意或者婚姻,都能战胜所有对手,获得成功与胜利、兴旺与发达。

宗教信仰就是为你提供一个站立、观看和行动的地方,让你在这个有利位置上展望整个世界。

所以,本书描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即使它们已经发生。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在远望山山脚(说是山,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很高的小山坡),男男女女们在雨中聚在一小堆篝火周围。他们都站在树下,但树叶没帮他们挡住多少雨水。他们正在争吵。

蓝黑色肌肤、一口白色利齿的迦梨女士说:“时间到了。”

戴着柠檬黄手套、一头银发的安纳西不赞成地摇摇头。“我们可以等,”他说,“可以等时,我们就应该继续等下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反对的抱怨声。

“不,听着,他是对的。”一位铁灰色头发的老人说。他是岑诺伯格,手持一把战锤,锤头扛在肩膀上。“他们占据了高地,天气也对我们不利。如果现在开战,实在太疯狂太冒险了。”

一个看起来有些像狼,但像人更多一点的家伙冷哼一声,往林地上啐了一口。“那什么时候才是攻击他们的最好时机,老爷子?等到天气放晴?他们肯定料到我们会在那时候发动攻击。依我说,我们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动手。”

“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云层。”来自匈牙利的伊斯丹 [101] 指出。他留着漂亮的黑胡子,戴着一顶很大的、积满灰尘的黑帽子。他靠卖铝线、新屋顶、排水槽给退休老人维生,但经常一收到钱,第二天就离开那个城镇,根本不管工作是否完成。

有个身穿考究西装的男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他合拢双手,走到火光中,简洁而清晰地阐述他的观点。周围不断有人赞同地点头,小声附和着。

组成摩利甘的三位女战士中有一人开始发言。她们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站在阴影中,每个人身上都有蓝色的文身,肩膀上的乌鸦翅膀不停地晃动着。她说:“讨论时机是否好坏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就是时机。他们一直在屠杀我们。无论我们是否战斗,他们都还会继续屠杀我们。我们也许会赢得胜利,也许会战死沙场。但是,让我们死在一起,死在战斗中,像真正的神一样尊严地死去。这种死法比我们在逃跑躲藏中被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像杀死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样要好得多!”

又是一阵喃喃低语声,这一次是深表赞同的声音。她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现在就是开战的时机!

“第一个敌人的脑袋是我的。”一个身材很高的中国人说,他的脖子上用绳子串着一串小骷髅头。他意志坚决地朝山上慢慢走去,肩上扛着一把宝杖,杖顶有一弯弧形刀刃,像一轮银色的弯月。

甚至连虚无也不是永恒的。

他在虚无之中也许待了十分钟,也许待了一万年。两者之间并无区别:他现在再也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觉自己空灵而纯净,一直待在那个不算是地方的地方。

他没有身体形态,连他本人也是虚无的。

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朋友,我们得谈谈。”

一度是影子的那个存在说:“威士忌&12539;杰克?”

“是我。”威士忌&12539;杰克说,“你死后可真是难找呀。你猜你可能会去的地方,你一个都没去。我只好到处找你,最后总算想起来应该来这里看看。你找到你的部落了吗?”

影子回忆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他们在旋转玻璃灯球下的迪斯科舞厅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的部落。”

“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

“你的语气里一点歉意都没有。别来管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我已经死了。”

“他们来找你了,”威士忌&12539;杰克说,“他们要让你复活。”

“但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威士忌&12539;杰克说,“远远没有结束。去我住的地方吧。想喝啤酒吗?”

他猜自己也许会喜欢来杯啤酒。“当然。”

“也帮我拿一罐。门外有冰柜。”威士忌&12539;杰克说着,抬手一指。他们已经置身在他的小屋里了。

影子伸手打开屋门。就在片刻之前,他的手似乎还不存在。门外有一个装满河中冰块的塑料冰柜,冰块中间放着十来罐百威啤酒。他取出两罐啤酒,在门口坐下,眺望下面的山谷。

他们位于山顶,旁边是一道瀑布。因为积雪融化,瀑布增大了许多,呈阶梯状垂直而落,一直落到他们下面大约七十或一百英尺的地方。瀑布池塘上方的树丛上挂满冰枝,折射出闪闪阳光。瀑布坠落而下,撞击着池塘水面,空中充斥着轰然不绝的水声。

“我们在哪里?”影子问。

“在你上次来的地方,”威士忌&12539;杰克说,“我的住处。你打算就这样握着我的百威不放手,把啤酒焐热吗?啤酒不凉可就不好喝了。”

影子站起来,递给他啤酒罐。“上次我来这里时,房子外面没有瀑布。”他说。

威士忌&12539;杰克没有回答。他打开啤酒拉环,一口气灌下半罐,然后才开口:“还记得我侄子吗?哈里&12539;蓝鸟,那个诗人?他用别克换了你们的温尼贝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是诗人。”

威士忌&12539;杰克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自豪。“他是全美国最好的诗人。”他说。

他一口气灌下剩下的啤酒,打了一个嗝,又拿了一罐新的。影子这时才打开自己的啤酒。两个人坐在屋外的一块石头上,旁边是苍绿色的蕨类植物。清晨的阳光下,他们欣赏着瀑布,悠闲地喝着啤酒。在背阴的地方,地上还有少量积雪。

地面泥泞而潮湿。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12539;杰克接着说,“是偶然发现的。你们的人来到美国,抢走了我们的甘蔗、马铃薯和玉米,反过来把薯片、焦糖爆米花卖给我们,害得我们都得病了。”他喝着啤酒,陷入沉思。“他的诗得过好几个奖。明尼苏达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诗集,于是他开着一辆跑车去明尼苏达和他们谈出版的事。他把你们的车子又换成一部黄色的马自达小跑车。医生推测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发病,昏迷过去,车子冲下公路,撞上你们竖的一个路牌标志。你们太懒了,懒到不愿意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愿意用心灵去感悟山峰和白云。你们的人需要在各处都插满路牌。就这样,哈里&12539;蓝鸟永远离开了,和狼兄弟在一起了。所以我说,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了。于是我搬到了北部,这里是钓鱼的好地方。”

“你侄子的事,我很难过。”

“我也是。就这样,我待在北部这里,远离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的路牌、白人的黄色马自达,还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

“那白人的啤酒呢?”

威士忌&12539;杰克注视着啤酒罐。“等你们最后放手、离开这块土地回家时,可以把百威啤酒留下来。”他说。

“我们现在在哪里?”影子问,“我还在树上?我已经死了?还是我在这里?我还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什么才是真实的?”

“是的。”威士忌&12539;杰克说。

“‘是的’?这算什么回答,只有一个‘是的’?”

“是个好答案,也是真实的答案。”

影子问:“这么说,你也是一位神?”

威士忌&12539;杰克摇头否认。“我是传奇英雄,”他解释说,“做的屁事和神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时候更多,而且没有人崇拜我们。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但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们有时是反派,有时则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

“我明白了。”影子说,而且他多多少少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12539;杰克说,“这里不是适合神明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造物的神灵发现了这块土地,或是造出这块土地,或是干脆是拉屎拉出这块土地。可你想想看:谁会去崇拜郊狼呢?他和箭猪女人做爱,结果小弟弟扎满了箭刺,跟个针垫差不多。他和石头吵架的话,连石头都赢不了。

“所以,我的人猜测,也许在这些神明的后面,还有一位创造主,一位伟大的精神层面的神灵。我们要对它说声谢谢,礼多人不怪嘛。但是,我们从来不建造寺庙或教堂,不需要这些东西。这片土地就是教堂,这片土地就是宗教信仰,这片土地比在它上面行走的任何人都更加古老、更加智慧。它赐予我们鲑鱼、玉米、水牛和旅鸽,赐予我们野生稻谷,它赐予我们甜瓜、南瓜和火鸡。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和箭猪、臭鼬、蓝松鸦一样,都是它的孩子。”

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做个手势。“顺着那条河走,你会找到长着野生稻谷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谷的时代,你和朋友一起划着独木舟,去那里,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独木舟里,然后回家煮熟,储存起来,可以让你过上好长一段食物无忧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长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远一点,那里长着橘子树、柠檬树,还有那些绿色的软乎乎的东西,有点像梨子&8943;&8943;”

“鳄梨。”

“鳄梨,”威士忌&12539;杰克赞同道,“就是那个名字。可它们在这边却无法生长。这里是野稻谷的家乡,是驼鹿的家乡。我要说的就是,美国就是这么一块土地,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无法适应。他们就像鳄梨,拼命想在生长野稻谷的地方生存下去。”

“他们很难生存得很好。”影子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他们就要开战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看见威士忌&12539;杰克哈哈大笑,笑声几乎像是咆哮,没有一点笑意在其中。“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12539;杰克说,“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从悬崖跳下去自杀,你会不会也跟着跳啊?”

“也许会吧。”影子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觉得那不仅仅是啤酒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有活力、如此自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可不是战争。”

“那它到底是什么?”

威士忌&12539;杰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压成一个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阳已经升到高空,阳光洒在瀑布飞溅出来的水沫上,一轮彩虹悬挂在瀑布上空。影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

“那是一场大屠杀。”威士忌&12539;杰克平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影子看到了。他看清了一切,真相竟然如此明显、如此简单。他摇摇头,吃吃地笑起来,接着又摇摇头,哧哧的轻笑变成洪亮的放声大笑。

“你没事吧?”

“我没事。”影子说,“我刚刚发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没看到所有的,但的确看到了。”

“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家伙隐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头看一眼太阳。“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这是两人联手设下的骗局,”影子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战争,对吧?”

威士忌&12539;杰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么笨嘛。”他赞许地说。

他们走回威士忌&12539;杰克的小屋,他打开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和你一起待在这里,”他说,“这里似乎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多得是,”威士忌&12539;杰克说,“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听着,当神被人们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人类也会死亡。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会在。这里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这片土地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

影子关上门。有什么东西正在拉扯他,他再次独自置身于黑暗之中,但是黑暗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然后,疼痛开始了。

有个女人走过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此时,此刻,她称自己为伊斯特。

她经过的地方,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座农场屋舍。即使到今天还残留着几堵破墙,从野草和牧草丛中冒出来,仿佛东倒西歪的一口烂牙。下起了毛毛细雨,乌云低沉地压在天际。天气很冷。

曾经是农场房屋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一棵巨大无比的银灰色的树。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树已经在冬天里死掉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树前的草地上有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弯腰拣起一块褐色的东西:那是一块被风化腐蚀得很严重的骨头碎片,应该是人类的头骨。她把骨头丢回草丛中。

接着,她看到被吊在树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来。“光着身子就不好玩了,”她说,“解开衣服的过程才有趣,就像拆开礼物或者剥开鸡蛋一样有趣。”

走在她身边的鹰头男子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下身,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光着身子。他说:“我可以直视太阳,甚至不用眨眼。”

“你真聪明。”伊斯特安慰他说,“好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

将影子绑在树上的潮湿绳子很久以前就风化腐烂了,他们两人很容易地就拉断了绳子。吊在树上的人体立刻滑下来,朝树根摔去。他们在他落下的瞬间接住他,把他抬起来。尽管他身材很高大,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搬动了他,把他平放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体冷冰冰的,没有呼吸,身体侧面有一处凝结着干涸的黑色血块的伤口,似乎是被长矛刺伤的。

“现在怎么办?”

“现在,”她冷静地说,“我们让他暖和起来。你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知道。可我做不到。”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的话,当初就不该叫我来。”

“可是,时间太久了。”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太久了。”

“我已经疯了。”

“我知道。”她向荷露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他专注地看着她,眨巴着眼睛。然后,他的身体发出微光,仿佛笼罩在一团灼热的雾气中。

凝视着她的鹰眼闪烁出橙黄色光芒,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这种火焰在他眼中已经熄灭很久了。

一只鹰腾空而起,拍打双翅冲上云霄,不断盘旋、攀升,围绕灰色的云层盘旋飞翔。那里本是太阳应该出现的地方。鹰飞上高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圆点,渐渐变成几乎看不见的斑点,再后来,肉眼已经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乌云开始变薄,然后彻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阳炫目的光芒。孤零零的一道明亮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草地上,景致美丽非凡。随着越来越多的乌云消失,这番奇景也渐渐消失。很快,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草地上,如同夏日午时的艳阳一样灼热猛烈,将晨雨的水汽蒸发成淡淡的白雾。最后,雾气也在炽热中消失无踪。

草地上的那具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沉浸在阳光的光辉与热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轻轻从他胸前滑过,她想象自己感觉到了他胸部深处有一点颤动——不是心跳,不过&8943;&8943;她把手放在颤动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于他的心脏上方。

她低头和影子嘴对嘴,把空气吹进他肺里,轻柔地呼进呼出。接着,人工呼吸变成了接吻。她轻轻吻着他,那个吻带着春雨和草地鲜花的芬芳。

他身体侧面的伤口再次开始流血——鲜红色的血液缓缓渗出来,在阳光下宛如红宝石。然后,血流停止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快点醒来。”她催促说,“该起来了。已经开始了,你不想错过的。”

他的眼睛颤动一下,睁开了。灰色的双眸,眸色幽深得仿佛没有颜色,那是傍晚时分天际的那抹灰色。他凝视着她。

她微笑着把手从他胸前移开。

他说:“你把我召唤回来了。”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仿佛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受伤害的腔调,还有困惑不解。

“是的。”

“我已经死了,我接受过审判,一切都结束了。可你把我召唤回来了。你居然敢这么做!”

“我很抱歉。”

“你是该道歉。”

他动作迟缓地坐起来,身体痛得畏缩一下。他摸摸自己的伤口,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他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鲜血,血迹下面却没有伤口。

他伸出一只手,她托住他的胳膊,帮他站起身来。他环顾草地,仿佛在努力回忆目光所及的那些事物的名字,他凝视着草丛中的野花、农舍废墟,还有萦绕在银色巨树枝桠间的薄雾和绿色叶芽。

“你还记得吗?”她问,“你还记得自己学到的东西吗?”

“我还记得。不过,记忆会慢慢淡去,就像一场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心脏,然后,你把我带回来了。”

“我很抱歉。”她再一次道歉,“他们马上就要开战了。旧神和新神之间的战争。”

“你想让我为你作战吗?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把你带回来,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她说,“这是我能做到的,也是我最擅长的事。而你现在要做的,是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突然,她意识到他没有穿衣服,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红晕。她垂下目光,转而看向其他地方。

在雨中,在云层里,无数身影沿着山坡一侧慢慢向上移动,爬到岩石路径上。

一群白狐脚步轻盈地走上山顶,身旁是几个穿绿色夹克的红发男子。人身牛头的米诺陶 [102] 走在长着铁手指的爪子怪身边。一只猪、一只猴子,还有一个露着尖牙的食尸鬼一起爬上山。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蓝皮肤、手持一把燃烧着的弓箭的人,一只毛发里缠绕着花朵的熊和一个穿着金色锁子甲、手持一把长眼睛的宝剑的骑士。

哈德良皇帝的情人、英俊迷人的安蒂诺 [103] 率领一队穿着皮革护甲的女王们登上山顶,她们的手臂和胸部因为服用类固醇类药物而显出完美无瑕的形状。

一个灰皮肤的男人,额头上的独眼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翡翠,他行动僵硬地爬上山。后面跟着一群矮胖、黝黑的人,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仿佛阿兹特克人雕像上的脸谱,这些人知晓所有被丛林吞没的秘密。

山顶上,一个狙击手仔细地瞄准一只白狐,开枪射击。一声爆炸后,冒出一股轻烟,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火药的味道。倒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肚子被炸开,脸上全是鲜血。尸体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人们继续向山顶前进,他们迈动自己的双腿、四条腿,或者根本没有的腿,坚定不移地向山顶前进。

他们开车经过田纳西州山区,暴风雨减弱时,周围的景致就变得极其美丽,但若遇到倾盆大雨,情况就让人头疼了。城先生和劳拉一路上一直说个不停。他很高兴自己能遇上她,就像遇见了一位老友,一位从未谋面却一见如故的真正好友。他们谈论历史、电影和音乐,她竟然是他遇到的人中唯一一个看过某部外国电影的人(城先生坚持认为那是一部西班牙片子,而劳拉则确信它是波兰电影),那是一部六十年代的老片,片名叫《萨拉格撒的手稿》。要不是她,他就要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幻想出了那部电影的存在。

路边出现了第一个“参观岩石城”的谷仓广告,劳拉指给他看时,他轻声笑起来,承认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她说实在太棒了,她一直想去参观类似的景点,可惜总是抽不出时间,事后总是为此后悔。这就是她现在出门在外的原因,她是出来旅行冒险的。

她告诉他,她是旅游代理,和丈夫分居了。她承认,她认为他们俩不可能再复合了,还说全都是她的过错。

“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叹口气:“是真的,马克。我不再是他当初娶的那个女人了。”

他告诉她,人是会改变的。然后,没等脑子转过弯来,他就已经把可以透露的他的生活都告诉了她,甚至还告诉她石先生和木先生的事。他说,他们三个人就像三个火枪手,可其余两人都被人杀害了。你本来以为身为政府特工,心肠会冷酷起来,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人,永远不会冷酷起来。

这时,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冷,所以他打开车里的暖气——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午饭的时候,他们在一家日本餐厅吃饭,此时诺克斯维尔 [104] 正在下雷阵雨。城先生并不介意饭菜上来晚了、味噌汤是冷的,或者寿司是热的。

他喜欢这种感觉。她离家在外,和他在一起,和他冒险。

“你看,”劳拉向他吐露秘密,“我痛恨逐渐失去新鲜感的生活。在我来的地方,我只是在慢慢腐烂下去。所以我离开原来的生活,没有开车,也没有带信用卡,完全依赖路上遇见的好心陌生人。我在路上经历了最美好的时光,人们都对我很友善。”

“你就不害怕吗?”他问,“我是说,你可能会陷入困境无法脱身,你可能会遭到袭击、抢劫,还可能会挨饿。”

她摇摇头,有些迟疑地微笑一下,说:“我遇见你了,不是吗?”于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吃完饭,他们举起日文报纸遮住脑袋,冒着暴雨跑向车子。他们边跑边笑,在雨中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

“我可以顺路带你到多远?”上车后,他问她。

“我去的地方和你的一样。”她有些害羞地告诉他。

他很高兴自己没有玩“大马克”那一套。这个女人不是酒吧里寻找一夜情的女人,城先生从心底里知道这个事实。他花了将近五十年时间寻找她这样的好女人。他终于找到了,找到这位充满野性与魔力、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

这就是爱情。

“你看,”他提议说,他们此时正进入查塔努加市,雨刷快速地扫开遮风玻璃上的雨水,整个城市在雨中灰蒙蒙的一片模糊。“我找一家汽车旅馆给你住怎么样?我来付钱。等我送完货,我们可以,哦,我们可以一起洗个热水澡,作为开始。可以让你暖和起来。”

“听起来很不错。”劳拉说,“对了,你送什么货?”

“那根树枝。”他告诉她,然后轻声笑起来,“就是后座上的那根。”

“好吧。”她也跟着开起玩笑来,“千万别透露给我,神秘先生。”

他告诉她,车子停在岩石城的停车场,他去送货的时候,她最好待在车里等他。他冒着大雨驶上远望山的山路,时速还不到三十英里,一路亮着车前灯。

他们停在停车场后区,他关掉发动机。

“嗨,马克。在你下车之前,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劳拉微笑着问他。

“当然可以。”城先生说。他的胳膊环绕着她,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外面的雨水连续不断地打在福特探险者的车顶。他可以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在香水味的遮盖下,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臭味。长途旅行总是免不了有体味,每次都是。刚刚提到的热水澡,对他们两人都很重要。不知查塔努加市哪里可以找到洗香薰泡泡浴的地方,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格外喜欢那种泡泡浴。劳拉抬起头,抵着他的头,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颈椎。

“马克&8943;&8943;我一直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你的朋友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说,“木先生和石先生,对吧?”

“没错。”他说着,嘴唇向下寻找她的双唇,寻找属于他们的第一个吻,“我当然想知道。”

于是,她为他作了一番演示。

影子在草地上漫步,绕着树干慢慢兜圈子,圈子不断扩大。有时他会停下来,拣起某样东西:一朵花、一片树叶,或者一块小卵石、一支嫩芽、一片草叶。他仔细观察着,仿佛专注于嫩芽的本体、树叶的精髓;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它们。

伊斯特不由得联想到婴儿的眼神,婴儿开始学习如何聚焦视线注视物体时,就是这种神态。

她不敢和他说话,在那一刻,说话似乎是一种亵渎。她注视着他,尽管她已经精疲力竭,还是感到惊讶不已。

距离树根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在茂密的草丛和死掉的蔓草覆盖下,他找到一只麻袋。影子拣起麻袋,解开上面的绳结,松开袋口的拉绳。

从里面取出来的衣服是他本人的。衣服现在已经陈旧了,不过还可以穿。他把鞋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查看,他抚摸衬衣的布料纤维、毛衣的羊毛线,凝视着它们,仿佛隔着一百万年的距离凝视它们。

他看着衣服,看了好一阵,然后,一件一件地穿上。

他双手插进口袋里,然后掏出一只手,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他把手中的东西拿给伊斯特看,似乎是个灰白色的大理石弹球。

他说:“没有硬币。”这是几个小时以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硬币?”伊斯特迷惑地重复一遍。

他摇摇头。“有硬币很好,”他说,“让我的手有事可做。”他说着,弯腰穿上鞋子。

穿好衣服,他看起来就正常了很多,只是显得有些严肃。她想知道他到底旅行到多远,以及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回来。他并不是她复活的第一个人,所以她知道,那种有百万年之遥的目光很快就会消失,接触到更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之后,他从树上带来的那些记忆和梦也会消失。每次都是如此。

她领着他走到草地后面,她的坐骑正在树林旁等待。

“它无法载动我们两个人。”她告诉他,“我可以自己回家。”

影子点点头。他似乎正竭力回忆起什么,然后,他张大嘴巴,发出欢迎和喜悦的叫声。

雷鸟也张大冷酷的喙,发出表示欢迎的尖叫,答复他的欢呼。

如果仅仅从外表来看,它有些像秃鹰。它的羽毛是黑色的,有一层略带紫色的光泽,而脖子上的羽毛则是白色的。它的鸟嘴也是黑色的,模样凶残,是典型的食肉猛禽的利喙,为了撕咬猎物而生。在地面停息的时候,它收起翅膀,和熊差不多大小,而头部的高度和影子的身高差不多。

荷露斯自豪地说:“是我带他来的。他们住在山里。”

影子点点头。“我有一次梦见过雷鸟。”他说,“那是我做过的最恐怖的梦。”

雷鸟突然张开嘴,发出令人意外的温柔叫声:嘎咕?“你也听说过我的梦?”影子问。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大鸟的头顶。雷鸟用头顶着他的手,仿佛一只通人性的可爱小马驹。他搔了搔应该是雷鸟耳朵后面的位置。

影子转身面对伊斯特。“你是骑着他来这里的?”

“是的。”她回答说,“你也可以骑他回去,只要他愿意的话。”

“怎么骑?”

“非常简单,”她说,“只要你小心别掉下来就好了。就像骑在闪电上。”

“我还会在那儿见到你吗?”

她摇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亲爱的。”她对他说,“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吧。我累了。把你这样带回来&8943;&8943;耗掉了我很多力量。我需要休息,储存能量,直到属于我的庆祝节日再次到来。我很抱歉,祝你好运!”

影子点点头。“威士忌&12539;杰克,我看见他了。在我死后。他过来找到我。我们一起喝了啤酒。”

“是的,”她说,“我相信。”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影子问。

她凝视着他,双眸闪烁着玉米快成熟时充满生机的绿色。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再见了。”她说。

影子笨拙地爬上雷鸟的背,他感觉自己像骑在鹰背上的老鼠。他嘴里尝到臭氧的味道,还有金属和忧郁的味道。有什么东西正在噼啪作响。雷鸟展开巨大的双翼,开始用力拍打。

他们一下子腾空而起,地面远远落在脚下。影子紧紧抱住雷鸟,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跳动。

真的感觉像骑在闪电上一样。

劳拉拿过后座上的树枝,她把城先生的尸体留在福特探险者的前座上,下车后冒雨走进岩石城。售票处已经关门了,不过礼品店的门还没有锁上,于是她从那道门走进去,经过石头做的糖果模型和标着“参观岩石城”字样的鸟屋,走进这个世界第八奇迹。

她在路上遇见几个同样冒雨走路的男女,可没有人过来盘问她。他们看起来有些不太像真人,有几个人还是半透明的。她走过一道来回摇摆的绳索桥,经过白鹿园,挤过胖子通道——那是位于两道岩石峭壁间的一条小路。

最后,她跨过一条链子,上面有块牌子说此处景点已经关闭。她走进一个洞穴,看见一群醉醺醺的小妖精人偶前,有个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正借着一盏电池提灯的灯光看《华盛顿邮报》。看见她之后,他把报纸折叠起来,丢在椅子下面。他站起来,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着橘黄色的短寸头,穿着一件昂贵的风衣。他冲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猜城先生已经死了。”他说,“欢迎你,长矛携带者。”

“谢谢。马克的事我很抱歉。”她说,“他是你朋友吗?”

“完全不是。如果他还想继续保有饭碗的话,就应该小心一点,让自己好好活着。不过,你带来了他的树枝。”他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闪烁着即将熄灭的火焰那种跳动的橙红色。“所以,优势恐怕在你手里。在这山顶之上,大家都叫我世界先生。”

“我是影子的妻子。”

“当然,你就是可爱的劳拉。”他说,“我本该认出你来的。他把你的几张照片贴在床上,就在我们俩一度分享的牢房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恭维你本人比照片更可爱。不过,你现在似乎没再沿着那条慢慢腐烂到底的路继续走下去了?”

“过去是。”她简单地说,“我过去一直在慢慢腐烂。我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开始感觉好转了。是从今天早晨开始的,农场里的那些女人给我喝了她们的泉水。”

他眉毛挑了一下。“尤达之泉?不可能。”

她指指自己。虽然她皮肤苍白,眼窝发黑,但身体显然完好无损。就算她真的是一具会走动的尸体,也是刚刚死掉的新鲜尸体。

“效力不会持续很久的。”世界先生说,“命运女神们给你的只是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在现实中它们很快就会溶解消失,然后你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要从眼窝里滚出来,漂亮的脸蛋也开始渗出脓血,再以后,当然了,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漂亮了。顺便说一句,你还拿着我的树枝呢。请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根,用黑色一次性打火机点着。

她说:“我可以来一支烟吗?”

“当然可以。给我树枝,我就给你香烟。”

“不。”她说,“你想要它,说明它的价值绝对比一根香烟高。”

他没有回答。

她说:“我想要答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眨眨眼睛。“我似乎能品出烟味了,”她说,“也许真的品出来了。”她笑起来,“嗯,是尼古丁的味道。”

“好了,”他说,“你为什么会去找住在农场的那几个女人?”

“影子让我去找她们的,”她说,“他叫我找她们要水喝。”

“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泉水的魔力。不管怎样,他死在那棵树上是件好事。这样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待在什么地方了。他已经退出舞台了。”

“你设下圈套,陷害我丈夫。”她恼怒地说,“你们这些人,早就把圈套设好了。他心地善良,你知道吗?”

“当然,”他说,“我知道。”

“你们为什么要利用他?”

“这是必要的模式,用来分散注意力。”世界先生说,“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估计我会削尖一根槲寄生的树枝,到梣树脚下,把它插进他眼睛里 [105] 。外面那些混战的傻瓜们永远抓不住事实的真相。这根本就不是新与旧的问题,只是模式的问题。现在,请把树枝给我。”

“为什么你那么想得到它?”

“它是整个不幸事件的一个纪念物。”世界先生说,“别担心,它不是槲寄生。”他露出笑脸,“它象征一支长矛,而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的本身。”

外面的骚乱声更大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她问。

“这不是站在哪一方的问题。”他告诉她,“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你。我总是站在胜利的一方。这是我最擅长的事。”

她点点头,但没有交出手中的树枝。“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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