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一阵突兀的狂风在窗子上弄出来的吱嘎声,把布雷尔的注意力分散了一会儿。他突然感到脖子与肩膀的僵硬,他已经如此专注地倾听了好几分钟而没有移动过。病人偶尔会跟他谈到私人的问题,但是从未像今天这样。从来不是面对面的,从来不是如此勇于面对现实。贝莎曾经揭露了许多,不过总是在一种“恍惚”的心理状态下。路·莎乐美“清醒”得很,并且即使是在描述久远的事件,仍会创造出相当亲密的刹那,那会让布雷尔感觉他们就像是恋人般地交谈着。不难理解,尼采何以仅在一次会面后,就向她求婚。
“然后呢,小姐?”
“然后我决定在我们下一次碰面时要坦白以告。但事实证明,这是没有必要的。尼采迅速理解到,他对婚姻的看法就如我一般排斥。两星期后在奥尔塔,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我千万别把他的求婚放在心上。然后,他恳求我加入他对完美关系的追求——那种热情的、纯洁的、知性的与精神上的完美关系的追求。”
“我们三个重修旧好。尼采对我们的三人行是如此兴致勃勃,有一天下午在卢塞恩,他坚持我们要为此合影——我们不敬的三位一体唯一的一张相片。”
在她递给布雷尔的照片当中,两个男人在一辆两轮马车前并列;她则屈膝坐在里面,挥舞着一支小皮鞭。“在前面那个有着短髭的男人,凝视着上方的那个——那是尼采,”她有点兴奋地说,“另一个是保罗。”
布雷尔仔细端详着这张相片。这两个男人让他感到不安,这两位可怜又受到束缚的杰出人物啊,被这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与她小巧的皮鞭所主宰。
“你觉得我的马匹怎么样,布雷尔医生?”
目前为止,这是她第一次偏离正题,而此时,布雷尔突然想起她才不过是一个21岁的女孩。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喜欢在这个美丽的生物上看到一点瑕疵。他的内心深处同情着那两个受到奴役的男人——他的兄弟们,他肯定自己会是他们其中之一。
他的访客一定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布雷尔察觉到她急忙地继续她的叙述。
“我们又见了两次面,在妥腾堡,大概三个月以前,先是和尼采的妹妹,然后是保罗的母亲。但是尼采持续写信给我。这儿是封回信,对我先前告诉他我是如何被他的书《曙光》所打动,这是他的回应。”
布雷尔飞快读了她递交的这封短信。
我亲爱的路:
我也是,我也有我的黎明时刻,这些时刻不是虚构的图画!以前我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对我来说有了可能,为我终极的快乐与苦痛找到一个朋友,如今是可能的了,就像是灿烂金黄色的可能性,在我未来生命的地平线上升起。每当想到我亲爱的路,她无惧、丰富的灵魂时,我就为之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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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尔保持缄默。他现在对尼采的神往,感到愈发的强烈。曙光!去发现金黄色的可能性,去爱一个丰富无惧的灵魂!布雷尔觉得,每个人都需要一生至少一次的追求。
“在同一段期间内,”莎乐美继续着,“保罗开始写来情感同样炽烈的信件。除了尽我所能的努力斡旋之外,我们三位一体之间的紧张,开始上升到令人惊慌的地步。保罗与尼采之间的情谊迅速崩解。在给我的信件中,他俩开始诋毁对方。”
“这是当然的啊,”布雷尔插嘴说,“难道这在你的意料之外吗?两位热情男子与同一位女子有着亲密的关系?”
“或许我太过天真了。我以为我们三个可以共享一种心灵生活,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严肃的哲学工作。”
显然为布雷尔的问题所困扰,她站起来,略为伸展一下四肢,漫步走向窗边,在途中停下来端详着他桌子上的某些物品——一套文艺复兴时期的青铜研钵与捣锤、一幅迷你埃及丧葬图、一个内耳半规管的精巧木制模型。
“或许我太顽固,”她说,看着窗外,“不过我依然很难相信我们的三人行是不可能的!它也许可以成功,只要尼采可憎的妹妹没在一边作梗。尼采邀请我与他和伊丽莎白在妥腾堡共度夏日,那是图林根的一个小村庄。她先跟我在拜罗伊特会合,我们在那里碰到了瓦格纳,并且出席了一场《帕西法尔》的演出。然后我们一起旅行去妥腾堡。”
“你为何说她可憎呢,小姐?”
“伊丽莎白是一个爱挑拨离间、心胸狭窄、不诚实又反犹太人的傻瓜。当我失言告诉她保罗是犹太人的时候,她费尽心机让瓦格纳的整个圈子得知这一点,以确定保罗永远不可能在拜罗伊特受到欢迎。”
布雷尔放下他的咖啡杯。虽然路·莎乐美起先哄骗他进入了爱情、艺术与哲学,那些甜蜜又无害的领域,但她现在的字眼惊醒他回到现实当中,回到反犹太主义存在着的丑恶世界。这天早上,他才读到了《新自由报》中的一篇报道,说的是兄弟会的年轻人混进大学、闯入课堂、叫嚣着“犹太人滚蛋!”并且强迫所有犹太人离开讲堂——任何反抗的人,都会被他们拳打脚踢。
“我也是犹太人,我认为我有必要知道,尼采教授是否支持他妹妹的反犹太观点?”
“我知道你是犹太人,耶拿告诉过我。重要的是,你得知道,尼采只关心真理,他痛恨带有偏见的谎言——一切的偏见,他憎恨他妹妹的反犹太主义。伯纳德·福斯特(bernard forster),一个激进的反犹太分子,经常拜访他妹妹,尼采对此不仅惊讶,而且厌恶。他的妹妹,伊丽莎白……”
现在她说话的速度加快,音调提高了八度。布雷尔看得出来她知道自己正在岔离正题,但是她无法阻止自己。
“布雷尔医生,伊丽莎白极为讨厌。她叫我娼妇,她对尼采说谎,她跟尼采说我向每个人炫耀那张照片,还说我对旁人说尼采有多喜爱我皮鞭的滋味。她始终在说谎!她是个危险的女人。记得我说的这句话,终有一天,她会对尼采造成极大的伤害!”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紧紧握住一把椅子的椅背,然后,她坐了下来,较为镇定地继续说下去,“就如你能想象的,在妥腾堡与尼采及他的妹妹共度的那三个星期很复杂,我与他独处的时刻是高尚的。我们有美好的散步时光,深谈一切话题。有时候,他可以一天说上10个小时!我怀疑以往是否曾经有过,两个人之间出现这样一种哲学上的开放。我们谈论善与恶的相对性;谈论为了过道德的生活,而将自己从一般道德规范中解放出来的必要性;谈论一种自由思想家的宗教。尼采说的没错,我们有孪生子的头脑——我们可以只说半句话、半个句子、仅仅比个手势,就对彼此传达了如此多的信息。然而这种快乐被毁掉了!因为我们一直都在他恶魔般妹妹的监视之下——我可以看出来她一直在注意听着,不停地在误解与图谋着什么。”
“告诉我,伊丽莎白为什么会中伤你?”
“因为她在为她的一生抗争。她是气量狭小、精神贫乏的女人,她无法承受把她的兄弟输给另一个女人,她了解尼采现在是而且永远都是她生命重要性的唯一来源。”
她瞄一下她的表,再瞥一眼紧闭的大门。
“我有点担心时间,所以我会加快速度。上个月,不顾伊丽莎白的反对,保罗、尼采与我在莱比锡跟保罗的母亲待了三个星期,我们再次拥有相当严肃的哲学讨论,特别是关于宗教信仰的发展。我们在两个星期前分手,当时尼采依然相信,整个春天,我们三个会一起住在巴黎。但我知道,那是永远不会实现的了。他妹妹已经成功地毒化了他的心灵,要他与我对立,最近他寄来的信中,充满了绝望怨恨,对保罗和我的怨恨。”
“而现在,今天,莎乐美小姐,情势的发展如何?”
“所有的事情都恶化了,保罗与尼采已经成为敌人。保罗每次读到尼采写给我的信就越加愤怒,当他听到我对尼采有任何温柔的情感时,也会一样愤怒。”
“保罗看你的信?”
“是的,为何不呢?我们的友谊很深,我想我永远会与他非常亲近。我们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我们甚至阅读彼此的日记。保罗曾经恳求我与尼采绝交,我最终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并且写信给尼采,表示我将永远珍惜我们的友谊,但是,我们的三人行是永远不可能的。我告诉他,太多的痛苦、太多毁灭性的影响来自他的妹妹、他的母亲以及他跟保罗间的争吵。”
“而他的反应是?”
“疯狂!令人恐惧的疯狂!他尽写些疯狂的信,有时候是侮辱或威胁,有时候是深沉的绝望。噢,看看上个星期我收到的这些段落。”
她拿出两封信来,这些信从外表上就显露出焦躁的气息:不协调的潦草书写,许多句子被删除,或在底下画了好几道线。布雷尔斜瞄着她圈起来的段落,但是无法辨识出几个字来,就把它们递还给她。
“我忘了,”她说,“我忘了他的字迹有多难阅读。让我解读写给保罗跟我两个人的这封:‘不要让我暴怒的自大狂,或受到伤害的虚荣心太过打扰你们——如果那一天,我刚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了结了我自己的生命,在那个了结里,不会有任何值得担忧的事情。我对你们还真的是心存幻想啊……我对现况所做出的这些合理观点,是在绝望中产生的,在我服用了巨大剂量的鸦片之后——’”
她突然停下来,“这应该足以让你对他的绝望有点概念了。目前我在保罗家位于巴伐利亚的产业已经待了好几个星期,我所有的邮件都寄到那儿去。为了避免我痛苦,保罗毁掉了尼采大部分的来信,但这封单单寄给我的,逃过了一劫,‘如果我现在把你从我心中驱逐,这对你的整个存在来说,是种极为严苛的否定……你造成了损耗,你带来了伤害——不只是对我,还伤害到所有爱我的人,这把剑就悬在你的头上。’”
她抬头看着布雷尔:“医生,现在,你可以了解我为何如此强烈地建议,不要让你自己跟我扯上任何关系了吗?”
布雷尔深吸了一口雪茄。虽然他被路·莎乐美引起了好奇心,并且对她所摊开的戏剧性事件感到着迷,但他却深感为难。同意涉入是明智之举吗?真是一团糟啊!何等原始有力的关系:那不敬的三位一体、尼采与保罗破裂的友谊、尼采与妹妹之间的强力联结,还有尼采妹妹与路·莎乐美之间的互相憎恨。我得当心,布雷尔对自己说,要把这些交加的雷电置之度外。此中最具爆炸性的,当然是尼采对路·莎乐美不顾一切的爱,那爱现在已变成了恨。然而,回头已经太迟了。布雷尔曾经对自己承诺过,这承诺也在威尼斯爽快地告诉过她,“我从未拒绝治疗病人”。
他转回到路·莎乐美这边,“莎乐美小姐,这些信帮助我了解了你的警告。我想,你对你朋友的担心是正确的,他的稳定似乎只是反复,而自杀的确有可能。不过,既然现在你对尼采教授只有些微的影响力,你又如何说服他来见我呢?”
“没错,这是个问题,我对此考虑了很久。我的名字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毒药,我一定得间接施力。这意味着,他必须永远、永远不知道我安排了一场与你的会面。你一定不能让他知道!不过你现在愿意见他了吗?”
她放下杯子,极为专注地看着布雷尔,使得他必须迅速地回答说:“当然,小姐。就如同我在威尼斯跟你说过的,‘我从未拒绝治疗病人’。”
听了这些话,路·莎乐美绽开一朵微笑。哎,她的压力比他所以为的要大得多。
“有了这样的保证,布雷尔医生,在尼采不知道我介入的情况下,我将开始着手把尼采带到你办公室来的计划。他的行为现在是如此混乱,我确信他所有的朋友都警觉到了,并且乐意见到任何合理计划的出现。在我明天回柏林的路上,我会在巴塞尔停留,向弗朗茨·奥弗贝克(franz overbeck)提出我们的计划,他是尼采终生的朋友。你作为一位主治医师的声誉会对我们有所帮助。我相信奥弗贝克教授可以说服尼采,就他的健康状况来找你求诊。如果我成功了,你将会收到我的信。”
她以飞快的速度,把尼采的信放回皮包里,站起来,整整长裙,从长沙发上拿起狐狸皮毛大衣,伸手紧紧握住布雷尔的手。“而现在,我亲爱的布雷尔医生——”
在她把另一只手放在他手上时,布雷尔的脉搏加速。他想着,别像个呆子一样,但这个指望,在她双手热情地环绕之下放弃了。他真想告诉她,他是如何喜爱她对他的触碰。或许她知道吧,因为她在说话时,还把他的手保留在她的双手内。
“希望就这件事,我们能保持频繁的联系。不只是因为我对尼采有着深沉的情感,还因为我得为他的某些痛苦负责,即使是无心之过。还有其他事情,我也期望你我能成为朋友。我有许多缺点,如你亲眼所见,我很冲动,我会吓到你,我是个不受传统规范的人。但是我也有长处,对于判断一个人是否有高贵的灵魂,我有绝佳的眼光。而当我发现了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失去他。所以我们会通信?”
她松开了他的手,大步走向门口,然后突如其来停住。她伸手从她的皮包里抽出两本小书。
“噢,布雷尔医生,我差点忘了。我想你应该要有尼采最新出版的两本书,它们会领着你洞察他的心灵。但是他绝对不能知道你见过这两本书,他会起疑,因为他的书太少有人买了。”
再一次,她碰触了布雷尔的手臂。“还有一点,虽说现在的读者如此之少,尼采深信他的声誉终究会到来。他有一次告诉我,不久的未来是属于他的。因此,别让任何人知道你在帮助他,别对任何人透露他的姓名。如果你这样做,并且被他发现了,他会认为那是一种严重的背叛。你的病人(安娜·欧)那不是她的真名,对吧?你用了一个假名?”
布雷尔点头。
“那么,我建议你对尼采做同样的事情。再会了,布雷尔医生。”她伸出了她的手。
“再会,小姐。”布雷尔说,他弯下腰来并把他的双唇印在上面。
她离开后,他关上门,在把书放到书桌上之前,他浏览了平装的薄薄两册小书,并且注意到它们奇特的标题——《快乐的科学》以及《人性的,太人性的》。他走到窗边以捕捉对路·莎乐美的最后一瞥。她撑着雨伞,迅速步下台阶,头也不回地进入一辆等候的小型出租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