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2)
“我现在所需要的,”他继续下去,“不是抽象、诗意的论述,而是一些平凡又直接的话语。我需要个人亲身经历来担保,你能够跟我分享吗,这些事对你来说像什么样子呢?你有像我这样的爱恋或妄想吗?你怎么度过它?克服它?它要花上多久?”
“还有一件事,我计划今天要跟你讨论,”尼采说,把他的梳子推开,并且再次忽视了布雷尔的问题,“我们有时间吗?”
布雷尔沮丧地靠回他的椅子,显然尼采准备继续去忽视他的问题。他鼓励自己要有耐心,他看看他的表,并说他可以再待15分钟。“我每天10点会来这里待上30~40分钟,不过有些日子会有急诊,所以我得提前离开。”
“很好!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我想要对你说。我听你频繁地抱怨着不快乐。事实上,”尼采翻开他的笔记簿,到布雷尔的问题名单——“‘普遍的不快乐’是你单子上的第一个问题。同时,你在今天说到你的担忧恐惧,你持续的压力感——”
“心窝——胸部区域的顶端,心脏。”
“是的,谢谢你,我们教学相长。你心窝的压力、你在夜晚的不安、你的失眠、你的绝望,你对这些抱怨说了许多,还有你描述你‘俗气’的欲望,你想要立刻从不适中缓解。你对于你跟我的讨论,无法像你跟麦克斯的那样,而感到相当遗憾。”
“是的,而且——”
“而且,你想要我直接处理你的压力,你想要我提供你慰藉。”
“正是如此。”布雷尔再次从他的椅子上前倾,他点着头,催促尼采说下去。
“我两天前抗拒你的提议,让我成为你的,我该怎么称呼它呢?——你的顾问,并帮助你处理你的绝望。当你称呼我是一个世界级专家,因为我多年来都在研究这些事情,我对此不敢认同。”
“但是现在我仔细考虑过它的时候,我了解到你是对的,我是个专家。我的确有许多东西可以教你,我已经奉献了我大部分的生命,从事对绝望的研究。这个研究占了我生命中的多少部分呢,我可以详细地说明。几个月之前,我的妹妹伊丽莎白给我看了一封我在1865年写给她的信,当时我21岁。伊丽莎白从未回过我的信——她把所有的东西收起来,并且说,有一天她会建一座博物馆,用来存放我所写过的东西,还要收取入场费。我深知伊丽莎白,她无疑会把我做成标本、摆好姿势,并且作为最主要的展览品。在那封信里面,我陈述着人的行为模式上有一种基本的区分,那些希望灵魂安宁与快乐的人,必定相信,并拥抱信仰;反之,那些希望追求真理的人,必定背弃心灵的安详,并奉献他们的生命于解惑。”
“我在21岁就知道这点,在半辈子以前。现在,是你了解它的时候了:它必须是你的初始。你必须在慰藉与真理的探究之间做出抉择!如果你选择了科学,如果你选择从超自然的抚慰锁链中获得自由,如果你就像你所声称地选择了避开信仰并拥抱无神论,那么你不能在弹指之间又同时渴望于那些信仰的小小慰藉!如果你杀掉了上帝,你必须同时脱离那神殿的庇荫。”
布雷尔静静坐着,从尼采的窗子往外看疗养院的花园,一位老先生闭着眼睛坐在一张轮椅上,有一位年轻的护士推着他绕行一条迂回的小径。尼采的评论令人赞赏,很难把它们仅仅当做虚幻的哲学推论而抛诸脑后。不过,他又试了一次。
“你让它听起来,好像比实际上有更多选择性似的。我的选择没有如此慎重,也没有如此深奥。我之所以选择无神论,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因为无法相信宗教的童话。我之所以选择科学,不过是因为它是唯一有可能精通身体奥秘的行事方法。”
“那么你对自己隐瞒了你的意愿。你现在必须学会去承认你的生活,并且有勇气去说,‘这是我的选择!’一个人的精神是由他的选择所建构!”
布雷尔在他的椅子上局促不安,尼采传道般的口气让他不舒服。他从哪里学来的?不是来自他传教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尼采只有五岁。传道的技巧与癖好是否可能有遗传上的传承呢?
尼采继续冗长地训诫着,“如果你选择成为那些少数的一员,分享了成长的愉悦以及不信上帝的自由所带来的快活,那么,你必须为你自己准备好面对最大的痛苦。它们结合在一起,无法分开去体验!如果你想要较少的痛苦,那你必须像禁欲主义者那样退缩,并对至高的享乐断念。”
“尼采教授,我不确定,人必须接受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观。这听起来像是叔本华,但是,应该还有其他较为不悲观的观点。”
“悲观?问问你自己吧,布雷尔医生,为什么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悲观呢?问问你自己,‘谁是无忧无虑的那群,安逸又永恒的快乐?’我来告诉你答案:只有那些见事不明的人,那些普通人跟小孩子!”
“你是说,尼采教授,成长是痛苦的回报。”
尼采打断他,“不对,不只是成长,还有力量。如果一棵树要达到一个自豪的高度,它需要狂风暴雨的气候。创造与发现自痛苦中产生。在此,容我引用我自己在几天前所写下的注脚。”
再一次,尼采用大拇指翻着他的笔记,然后读道:“人,必须在自己体内拥有混沌与狂乱,才能诞生一位舞蹈明星。”
布雷尔对尼采的朗诵变得更为不耐,他诗意的言谈,感觉起来像是他们之间的路障。将一切纳入考虑,布雷尔确信事情会比较好些,如果他能够把尼采从天上给带下来。
“又来了,你太抽象。请不要误解我,尼采教授,你的文字既优美又有力,但是当你对我朗诵它们时,我不再感觉你我有个人之间的联系。我在知性上掌握你的意思,是的,是有痛苦的回报——成长、力量、创造力。我在这里了解它,”布雷尔指指他的头,“但是它不会进入这里,”他指指他的腹部,“如果这是要帮助我,它必须到达我的经验所根植的所在。这里,我的内脏,我体验不到成长,我不会诞生任何一位舞蹈明星!我只有狂乱与混沌!”
尼采满脸的笑容,并且在空气中摇摆着他的手指,“正是这样!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那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没有成长呢?为什么没有更有价值的思想呢?那就是我昨天最后一个问题的重点,当时我问,你会在思考些什么,如果你不是被那些外来的念头所盘踞?请坐回去,闭上你的眼睛,并且跟我一同来试试这个思想实验。”
“让我们选一个遥远的安全位置,或许在一座山峰的顶端,并且一同来观察。那里,就在那里,远远地我们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心灵具备了理智与敏锐的男人。让我们观看他。一度,他或许看进了自身存在深处的恐惧。或许他看了太多!或许,他看见了时间吞噬人的巨浪,或者,他看见了自身的微不足道,他只是个污点,或者,他看到了生命的短暂无常。他的恐惧既残酷又可怕,直到某一天,他发现性欲可以安抚恐惧。由此,他欢迎性欲进入他的心灵,而性欲是一个无情的竞争者,迅速把所有其他思想都排挤出去。但是性欲不会思考,它渴望,它收集。所以,这个男人开始好色地收集着贝莎,那个瘸子。他不再遥远地窥视,而是把他的时间花在收集那些令人惊奇的事情,像贝莎如何移动她的手指、她的樱桃小口、她如何宽衣解带、她如何说话、她的结巴、她的跛行。”
“这名男子的整个存在,很快就为这样的琐事所耗尽。他心灵内为了高尚的观念所铺设的宏伟大道,现在已被垃圾所阻塞。他一度思考过伟大的思想,但他对此的记忆变得模糊,并且迅速退色。他的恐惧也淡去了,留给他的,只是一种啃噬人心的焦虑,总是担心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困惑不已的他,在其心灵的垃圾堆中找寻他焦虑的根源。而这就是我们今天发现他的样子,在废物中东翻西找,仿佛它拥有答案。他甚至要我跟他在那种地方一起寻找!”
尼采停了下来,等待布雷尔的反应。沉默。
“告诉我,”尼采催促说,“你觉得我们观察的这个男人怎么样?”
缄默不语。
“布雷尔医生,你的看法是什么?”
布雷尔静静地坐着,他的眼睛闭着,仿佛他被尼采的话语所催眠。
“约瑟夫!约瑟夫,你认为如何?”
布雷尔让自己振作起来,缓慢地打开双眼,转头看着尼采。然而,他没有说话。
“你看到了吧,约瑟夫,问题不在于你觉得不安?你心口的紧张或压力的重要性是什么?谁曾经保证过,你一定会得到慰藉呢?还有,你睡得很糟!那又怎样呢?谁曾经保证过,你的睡眠一定会很安稳?不是的,问题不在于不安,问题在于你对错误的事情不安!”
尼采瞄了一眼他的表。“我发现我耽搁你太久了,让我们以昨天我所提供的相同建议来结束。如果贝莎没有阻碍你的心灵,请想想你会在想些什么。好吗?”
布雷尔点点头并告辞离开。
节录布雷尔医生对艾克卡·穆勒一案的笔记
1882年12月6日
在我们今天的谈话中,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没有一件事是照我计划进行的。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丝毫不透露他自己的事情,他如此一本正经地把他的角色当成是顾问,有时候让我觉得很滑稽。然而,我以他的观点来检查这点时,他的行为完全正确,他在为他的协议付出,并且尽他所能试图来帮助我。就这点,我对他表示敬意。
在面对如何对一个单一个体、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对我有所帮助的问题上,他的心智活动非常迷人。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奇特地缺乏想象力,并且完全依赖于华丽的修辞。难道,他真的能够相信,理性的解释或满腔热情的劝告,就会解决这个问题吗?
在他的一本书中,他论证道,一个哲学家的个人道德结构,决定了他所创造的哲学形态。我现在相信,同样的原则适用于这种形态的咨询,咨询师的人格特质,决定了他的咨询方法。因此,由于尼采的社交恐惧与愤世嫉俗,他采取了一种不被个人情感影响又冷淡的形式。他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着手发展一套理论,用来合理化并合法化他的咨询方法。因此,他不会提供私人的支持,不会伸出一双安慰的手,总是从一个高高在上的讲坛对我开讲,拒绝承认他本身的个人问题,并且谢绝以一种人类社会的方式来加入我。除了一个瞬间之外!接近今天我们谈话的尾声时,我忘了我们在讨论的是什么,他突然以“约瑟夫”来称呼我。或许,在建立和谐关系上,我比我以为的更为成功。
我们处在一种奇特的竞逐当中。这个竞逐是,看看谁能对另一个人更有帮助。我被这种竞争所苦恼,我害怕它会提供了证据,证实了他对社会关系无意义的“权力”模型。也许我应该做麦克斯所说的事情,停止竞争,并且尽我所能地从他那儿学习。对他来说,掌握支配权是很重要的事。我看出了许多他感到胜利的征兆,他跟我说他有多少东西必须教我,他对我朗读他的笔记,他看看时间,并且傲慢地指派给我下次会面的功课,借此来打发我走。这一切都让人生气!不过,我提醒自己,我是个医生,不是为了我个人的兴趣来与他会面。毕竟,移除病人的扁桃腺或解决便秘问题,所带来的个人乐趣是什么呢?
在今天的某个时刻,我体验到一种奇怪的心不在焉,我几乎感到自己处于一种恍惚状态。也许,我终究是个容易受暗示的人。
节录弗里德里希·尼采对布雷尔医生所做的笔记
1882年12月6日
有时候对一个哲学家来说,被人了解比被人误解更糟。他太过努力于尝试了解我,他企图从我这里骗取一份明确的指南。他想要发现我的行为模式,并把它也用做他的行为模式。他尚未明了到,有一种我的行为模式与一种你的行为模式,但是没有特别的“那种”行为模式。而且他不是直截了当地要求一份指南,他用哄骗,并佯装他的哄骗是某种其他的东西:他试图说服我说,我的告白对我们工作的进展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还说这会帮助他讨论,会让我们一起更为“人性化”,仿佛一同在烂泥中打滚,就是人性的意思!我尝试教导他说,真理的爱好者,不畏风暴或狂飙的水域,我们所怕的是浅薄的水域!
如果医疗职业是这样费力地作一个向导,那么,我是否绝对不要做出一个“诊断”呢?这是一种新兴的科学——对绝望的诊断。我认为他渴望成为自由的灵魂,但是无法舍弃信仰的桎梏。他想要的只是抉择上的肯定、认可,而一点也不要否定、放弃。他自欺欺人:他做抉择,但拒绝成为那个做抉择的人。他知道他很痛苦,但不知道他为了错误的事情在苦恼!他期待从我这里获得缓解、慰藉与快乐。不过,我必须给他更多的苦难。我必须把他琐碎的苦恼,转变回它曾经的高尚痛苦。
如何让微不足道的痛苦,脱离它所栖息的横木呢?再经历一次痛苦的诚实吗?我利用了他本身的技术——那个第三人的技术,他在上个星期运用过,当他笨拙地企图诱骗我自愿接受他照顾的时候,我教导他从高处来俯视自己,但结果太奇怪了,他几近于昏厥。我必须把他当做孩子来说话,称呼他“约瑟夫”,用这种方法去唤醒他。
我的负担非常沉重,我为了他的解放而工作,还有我本身的解放。但我并不是另一个布雷尔,我理解我的苦恼,而且我欢迎它。路·莎乐美也不是个瘸子,但是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被一个我爱恨交加的人所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