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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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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下午,柳德米拉从供应商店回来,看到信箱里有一封信。爬上楼梯后她的心就跳得厉害,这下跳得更厉害了。她手里拿着信,走到托里亚的房间门口,开了门,房间里空荡荡:他今天也没有回来。

柳德米拉看到是她从小就熟悉的妈妈的笔迹,便把信浏览了一遍。她看到叶尼娅的名字、薇拉的名字、斯皮里多诺夫的名字,信里却没有儿子的名字。希望又退到僻静的角落里,但希望没有屈服。

妈妈几乎没有谈到自己生活的情形,只是提到,喀山的房东太太在柳德米拉走后表现出很多令人不快的地方。谢廖沙、薇拉和斯皮里多诺夫还是没有音信。妈妈很担心叶尼娅,看样子,她的生活中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叶尼娅在给妈妈的信中暗示有很不愉快的事,暗示她不得不上莫斯科去。

柳德米拉不会忧愁。她只会悲伤。托里亚,托里亚,托里亚。

斯皮里多诺夫成了鳏夫……薇拉成了没有母亲的孤女;谢廖沙活着吗,是不是受了重伤躺在什么地方的军医院里?他的父亲不是被枪毙,便是死在劳改营里了,母亲也死于流放中……妈妈的房子被烧毁了,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见不到儿子,也不知道孙儿的下落……

妈妈只字不提她在喀山的生活,没有提到她的身体,也没有提到房间里是否暖和,暖气设备是否改善了。

柳德米拉知道妈妈为什么对这些事缄口不言,是怕她知道了难过。

柳德米拉的房子好像一下子空了,变得冷冰冰的。就好像可怕的无形炸弹落在房子里,把所有的东西都炸坏了,热气跑掉了,只剩下一片瓦砾。

这一天她对维克托想了很多。他们的关系已经坏了。维克托常常对她发火,对她很冷淡,而且特别可悲的是,她对这一切也冷漠了。她太了解他了。从旁人看来,他很像是一个富于理想的和高尚的人。她对人从来没有那种诗意的、热情洋溢的态度,可是玛利亚却把维克托看成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英雄,一个高尚的人、英明的人。玛利亚喜欢音乐,有时听到弹钢琴,激动得脸都发了白,维克托有时也应她的请求弹弹钢琴。她的天性显然很需要有一个崇拜的对象,于是她为自己塑造了这样一个崇高的形象,为自己臆造出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维克托。如果玛利亚天天注意观察维克托的话,她会很快失望的。柳德米拉知道,推动维克托的行动的只是个人主义,他谁也不爱。就是现在,她想到他和希沙科夫的冲突,在为丈夫担心害怕的同时,也感到像往常那样气愤:他为了个人痛快,为了显示自己,为了扮演保护弱者的英雄,连自己的科学、家里人的安宁都可以牺牲。

不过昨天他在为娜佳担心的时候,就忘记了自己的个人主义。可是,维克托能不能忘记自己的一切不愉快的事,为托里亚操操心呢?昨天她估计错了。娜佳没有真正坦率地和她谈谈。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孩子气,是偶然的,还是她命定的?

娜佳对她说了说一些同伴,她就是在这些同伴的圈子里和那个洛莫夫认识的。她十分详细地说了说一些小伙子,说他们念旧诗,他们议论新艺术和旧艺术,他们对一些事抱的是蔑视和嘲笑的态度,柳德米拉觉得,对那些事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嘲笑的。

娜佳很乐意回答柳德米拉的问题,而且看样子说的也都是实话:

“不,我们不喝酒,只喝过一回,那是送一个男孩子上前方。”

“有时谈谈政治。当然啦,不像报纸上那样。不过谈得很少,大概只有一两次。”

但是柳德米拉一问起洛莫夫,娜佳就很生气地回答:

“不,他不写诗。”

“我怎么会知道他的父亲、母亲是什么人,我当然从来也没有看到他们,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从来不提爸爸,大概他觉得,他是在食品店做生意的。”

这会怎样呢,这是娜佳命中注定的,还是过一个月就会把一切忘得无影无踪?

她在做饭、洗衣服的时候,都在想着妈妈,想着薇拉、叶尼娅、谢廖沙。她给玛利亚打了一个电话,但是没有人接电话,又往波斯托耶夫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保姆回答说,女主人出去买东西去了,又往房管所打了一个电话,想找一个修理工来修水龙头,房管所的人回答说,修理工没有来上班。

她坐下来写信。似乎她要写很长的一封信,检讨她不能为妈妈创造必要的生活条件,所以妈妈宁愿一个人住在喀山。从战前起,柳德米拉的亲戚们就不来探望和过夜了。现在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到她在莫斯科的这套大房子里来了。信她也没有写成,只是撕了四张纸。

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维克托打来电话,说他一时不能回来,晚上有些技术人员要来,是他从军工厂请来的。

“有什么新闻吗?”柳德米拉问道。

“噢,在这方面的新闻吗?”他说。“没有,没有什么新闻。”

晚上,柳德米拉又把妈妈的信看了一遍,走到窗前。

月色皎洁,大街上空空荡荡。她又看到娜佳挽着那个军人的胳膊,他们顺着马路朝家里走着。后来娜佳跑起来,穿军大衣的小伙子却站在空荡荡的街心里,望着,望着。柳德米拉这时在心里好像把一切似乎不能结合的东西结合到一起。这里面有她对维克托的爱、她为他分担的焦虑、她对他的愤恨。还有没有吻过姑娘的香唇就离开了人世的托里亚,还有站在马路上的尉官,还有,瞧,薇拉正喜气洋洋地走上自己斯大林格勒住宅的楼梯呢,还有无家可归的妈妈……

她心中充满活着的感觉,活着曾经是她唯一的欢乐和唯一可怕的痛苦。

五十七

维克托在研究所大门口碰到希沙科夫。希沙科夫正从汽车下来。

希沙科夫掀了掀帽子打招呼,没有表示要站下来和维克托说说话儿。

“我要倒霉了。”维克托在心里说。

斯维琴在吃午饭的时候,虽然坐在旁边的桌上,却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胖子古列维奇在走出食堂的时候和维克托说话,今天口气特别亲热,握住他的手握了很久,但是等所长接待室的门开了一道缝儿,古列维奇便突然和他分手,很快地顺着走廊走去。

在实验室里,正在和维克托商谈如何准备仪器进行核粒子摄影的马尔科夫从记录本上抬起头来,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有人告诉我,党委会上很不客气地谈到您。科甫琴科给您罗织罪名,说:‘施特鲁姆不愿意在我们这个集体里工作。’”

“他说就说吧。”维克托说。他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起来。在和马尔科夫谈核粒子摄影的时候,维克托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主持实验室工作的已经不是他,而是马尔科夫了。马尔科夫说话已经用的是十分从容的当家人口气,诺兹德林两次走到他面前,向他请示有关仪器安装的问题。但是马尔科夫忽然露出有苦衷和恳求的脸色,他小声对维克托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如果您谈起这次党委会,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要不然我就倒霉了:泄露党的秘密。”

“当然,您放心。”维克托说。

马尔科夫说:

“一切都会解决的。”

“唉,”维克托说,“没有我也行啊。不论花费多少心血,都是白费劲儿!”

“我觉得,您说得不对,”马尔科夫说,“我昨天和科奇库罗夫谈过,您该知道,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他对我说:‘在施特鲁姆的论文中,数学多于物理,不过,说也奇怪,这使我开了窍,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维克托明白马尔科夫暗示的是什么:年轻的科奇库罗夫很热心地在研究慢中子作用于重原子核的有关问题,他强调,这些研究将有很大的实用意义。

“科奇库罗夫这样的人一点也不起作用,”维克托说,“起作用的是巴季因之流。可是巴季因认为我应当检讨,承认我把物理学家们引向学究式抽象概念的泥坑。”

显然,实验室里的人都已经知道维克托和领导人的冲突和昨天的党委会议。安娜·斯捷潘诺芙娜用难受的目光看着维克托。

维克托希望和索科洛夫谈谈,但是索科洛夫早晨就上科学院去了,后来打来电话,说有事要耽搁,不一定到研究所来了。

萨沃斯季扬诺夫的情绪却特别好,不住地在说俏皮话。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他说,“可敬的古列维奇真是一位又闪光又突出的学者。”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摸了摸头和肚子,暗示古列维奇秃头和大肚子。

傍晚,维克托在步行回家的路上,无意中在卡卢加街上碰到玛利亚。她首先唤他。她穿着维克托以前没有见过的一件大衣,所以他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

“太好了,”他说,“您怎么到卡卢加街上来啦?”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来她摇了摇头,说:

“这不是偶然的,我想见见您,所以我到卡卢加街上来了。”

他很不好意思,轻轻地把两手一摊。他的心慌乱了一小会儿,他以为,她要向他报告很可怕的事情,警告他有危险。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她说,“我想和您谈谈。我丈夫把情况全对我说了。”

“噢,把我的了不起的成就全说了。”维克托说。他们并排朝前走去,不过走着的似乎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她不说话,他感到气氛很沉重。他侧眼看了看她,说:

“柳德米拉为这事儿骂我呢。您大概也想生我的气了。”

“不,我不生气,”她说,“我知道,是什么迫使您这样做的。”

他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她说:

“您想着您的妈妈。”

他点了点头。然后她说:

“我丈夫不愿意告诉您……他听说,行政领导和党组织结成一伙儿反对您,他听到巴季因说:‘这不是一般的歇斯底里。这是政治上反苏的歇斯底里。’”

“我这算什么歇斯底里?”维克托说。“我就感觉到,你丈夫不愿意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是的,他不愿意。我也替他难受。”

“他害怕吗?”

“是的,他害怕。此外,他认为,您原则上是不对的。”

她小声说:

“他是一个好人,他受的折腾太多了。”

“是啊,是啊,”维克托说,“这也叫人痛心:如此高大而勇敢的科学家,如此胆小的心灵。”

“他受的折腾太多了。”她又说了一遍。

“不过,”维克托说,“不应该是您,应该是他把这一切告诉我。”

他挽住她的胳膊。

“玛利亚,”他说,“您告诉我,马季亚罗夫在那儿怎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现在一想到在喀山说的那些话,就感到提心吊胆,常常想起一些个别的字句,想起卡里莫夫不怀好意的警告,同时也想起马季亚罗夫的猜疑。他觉得,悬在他头顶上的莫斯科阴云不可避免地要和喀山的闲谈联系起来。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她说,“我们寄给马季亚罗夫的挂号信,退回来了。他是换了地址呢,还是离开了?还是出了顶坏的事?”

“是啊,是啊,是啊。”维克托嘟哝说。一时间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玛利亚显然以为索科洛夫对维克托说过那封寄出去又退回来的信。可是维克托根本不知道那封信,显然索科洛夫没有对他说。维克托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指的是马季亚罗夫和索科洛夫的争吵。

“咱们上逍遥公园去。”他说。

“不过咱们走的不是那个方向。”

“卡卢加街这边也有一个门。”他说。

他想更详细地向她问问马季亚罗夫的情况,问问他对卡里莫夫怀疑的一些问题和卡里莫夫所怀疑的问题。在空旷的逍遥公园里没有人打搅他们。玛利亚会马上了解这次谈话的重要性。他觉得,他可以放心地、随便地和她谈谈他所担心的一切问题,她有什么话都会对他说的。

昨天开始化冻了。在逍遥公园的山坡上,有些地方的雪已经化了,露出潮湿的烂树叶,但是一些小沟里的雪还很厚。头顶上是布满薄云的灰色的天空。

“这样的黄昏多么好啊。”维克托一面说,一面吸着潮湿而寒冷的空气。

“是的,很好,一个人也没有,就¥&189;像在郊外。”

他们在泥泞的小路上走着。遇到水洼儿,他就搀着玛利亚的手,帮她跨过去。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很久,他不想开口说话了,既不想谈战争,也不想谈研究所里的事情,也不想谈马季亚罗夫和他的担心、他的预感和疑虑,他想一声不响地和这个娇小的、走路不敏捷却又轻盈的女人走走,想享受一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来临的无限轻松与安宁感。

她也什么也不说,微微低着头,走着。他们走到河岸上,河里依然是黑沉沉的冰。

“太好了。”维克托说。

“是的,太好啦。”她说。

岸边的沥青小路是干的,他们走得快了,就好像两个走远路的行人。他们遇到一位受伤的尉官和一位穿滑雪衫的矮个子、宽肩膀姑娘。他们互相搂抱着走着,不时地接吻。他们来到维克托和玛利亚跟前,又接了一个吻,回头看了看,笑了起来。

“哦,也许娜佳和她的尉官常常这样在这里走来走去。”维克托想道。

玛利亚回头看了看那对青年男女,说:

“多么糟糕。”

她笑了笑,又说:

“柳德米拉对我说过娜佳的事。”

“是呀,是呀,”维克托说,“这真是太出奇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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