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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炉灶与火蜥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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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烧是一种快感。

看着东西被吞噬、烧焦、变样,是一种特殊的快感。手握铜质管嘴,巨蟒般的喷管将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间,血液在他的头颅内悸动,而他的手则是某个让人惊叹的指挥家之手,演奏着各式各样炽火烈焰的交响曲,记录历史的残渣和焦墟。他呆钝的脑袋上戴着号码为“451”的头盔,想到即将出现的景况,双眼布满橘红色火焰。他启动点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咽的烈焰中迸飞,傍晚的天际染成了红色、黄色和黑色。他昂首阔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细棍插上一颗软糖塞入火炉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话——而同时,扑拍着鸽翼的书本死在屋舍的前廊和草坪上。书本熊熊盘旋而上,乘风飞去,烧成焦黑。

蒙塔格露出被火灼伤、逼退的人必有的狞笑。

他知道等他回到消防队,也许会冲着镜中的自己眨眨眼睛,他现在就像一个用软木炭把自己化装成黑人的滑稽演员。而后,摸黑就寝时,他会感觉到脸部肌肉依然扯着那狞笑。那笑容始终不会消失,始终不会,只要他还记得。

他挂上那顶乌黑的甲虫色头盔,擦亮它;整整齐齐地挂起防火外套;悠然畅快地冲个澡,然后,吹着口哨,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消防队的上层,跳下升降孔。就在坠地摔死前的最后一刹那,他从口袋内掏出双手,抓住金闪闪的升降杆。吱吱声中他滑停,脚跟离楼下的水泥地面还有一英寸。

他走出消防队,沿着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铁车站;无声的燃气式地铁火车在涂过润滑油的地底通道中无声滑行,然后放下他,吐出大团暖烘烘的热气,让他乘上升向郊区的奶油色瓷砖升降梯。

吹着口哨,他任升降梯将他送入寂静的夜色。他走向转角,脑中空空没想什么特别的事。不过,就在抵达转角之前,他放慢脚步,就仿佛有阵风不知打哪儿吹来,仿佛有个人在唤他的名字。

前几个晚上,他顶着星光走向他的屋子时,总对这个转角另一边的人行道有一种莫名的不确定感。他觉得,就在他转弯前一刹那,有人曾经在那儿。空气似乎充斥着一种特殊的平静,仿佛有人曾在那儿等候,而就在他走到那儿的前一刻,那人就这么转化成一个阴影,让他通过。也许是他的鼻子嗅出一丝淡淡的香气,也许是他的手背、他脸部的皮肤,在这个地点感觉到气温上升,有人站着的地方周遭气温会短暂上升十度左右。他无法理解。每次他拐过这个转角,总是只看到那苍白、曲折、空荡荡的人行道;或许只有一个晚上,他还来不及集中视线去看或开口之前,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一片草坪,消失不见了。

可今天晚上,他的步伐慢到近乎停止。他的内在意念向外伸展,替他拐过转角,听到了极细微的声音。是呼吸声?抑或是有人静悄悄站在那儿等候着所造成的空气压缩?

他拐过转角。

秋叶飞掠月光映照的人行道,那种贴着地面飞掠的样态,使得那女孩看上去仿佛是在滑行,任风和叶的移动载着她前进。她半低着头,望着鞋子撩拨舞旋的叶片。她的面庞修长、呈奶白色,带着一种温和的饥渴,似乎对万物有着无餍的好奇。那神情几乎是一种朦胧的惊异;那双深色眸子是那么专注地凝望世界,任何动静均逃不出它的觉察。她的衣裳是白色的,婆娑窸窣着。他几乎觉得听到她行走时双手的移动,还有,此刻,她发现自己跟一个伫立在人行道中央等待的男人只有一步之遥时,扭头引起的白色波动发出的极细微的声响。

上方的枝桠洒下干雨,发出巨响。女孩停下脚步,看上去似乎会惊讶得后退,但是不然,她站在原地,用一双那么乌黑、明亮而充满生趣的眸子瞅着他,令他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非常奇妙的话。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嘴只动了动打声招呼,之后,她似乎对他袖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的凤凰圆徽着了迷,这时他才开口。

“对了,”他说,“你是我们的新邻居,是不是?”

“那你一定是……”她的目光从他的职业徽志上抬起来,“那个消防员。”她的声音渐趋沉寂。

“你说得很奇怪。”

“我……我闭上眼也知道。”她慢吞吞地说。

“什么?是煤油味?我太太总是抱怨,”他呵呵笑,“这玩意儿怎么也洗不干净。”

“是啊,洗不干净。”她口气畏愕。

他感觉她在绕着他转,将他翻来覆去,轻轻摇甩,掏光他的口袋,而她其实动也没动。

“煤油,”因为沉默冗滞,他说,“对我而言只不过是香水。”

“它像香水?真的?”

“当然。为什么不像?”

她好整以暇地思索这句话。“我也说不上来,”她转身面向通往他俩住家的人行道,“你介意我跟你一道走回去吗?我是克拉莉丝·麦克莱伦。”

“克拉莉丝。我是盖·蒙塔格。走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闲逛?你多大年纪?”

刮着风时暖时凉的夜色中,他俩走在银白的人行道上,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新鲜杏子和草莓气味,他环目四望,发觉这实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岁末将至了。

此刻只有那女孩跟他走在一起,月光下她的脸蛋皑皑如雪,他知道她在思索他的问题,寻找尽可能好的答复。

“噢,”她说,“我十七岁,而且是个疯子。我舅舅说这两样向来是一伙的。他说,旁人问你的年纪,你就说十七岁而且是个疯子。这么晚出来散步真好,不是吗?我喜欢闻气味,看事物,有时候通宵不睡,散步,看日出。”

他继续默默走了一段,最后她沉思地说:“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怕你。”

他始料未及。“你为什么要怕我?”

“许多人都怕。我是指消防员。不过,你终究只是个人……”

他在她眼眸中看见自己,悬在两滴亮晶晶的清水中,他肤色黝黑,虽然尺寸细小,但细部清清楚楚,嘴角的法令纹等等,巨细靡遗,仿佛她的瞳孔是两颗神奇的紫蓝色琥珀,会牢牢捉住他。她此刻转向他的脸蛋像是易碎的奶白色水晶,带着一抹柔和而源源不灭的光辉。那并不是歇斯底里般的强烈电光,是——什么?是奇异的温馨、罕见而且微微闪烁的烛光。童年时期,有次停电,他母亲找出最后一支蜡烛点燃,当时有过那么短暂的重新发现,那种照明使得空间失去了它的广阔,温馨地围拢他们,于是母子俩变了个人,他们希望不会太快复电……

克拉莉丝·麦克莱伦又开口了。

“你介意我问个问题吗?你当消防员有多久了?”

“打从我二十岁起,十年前。”

“你有没有读过你烧毁的任何一本书?”

他呵呵笑。“那是违法的!”

“哦,当然。”

“这是个好工作。星期一烧米雷 [1] ,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福克纳,把它们烧成灰烬,再把灰烬也烧了。这是我们官方的口号。”

他俩又走了一段,女孩说:“据说,从前消防员是去灭火,而不是放火,这可是真的?”

“不对。屋子一直以来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话。”

“奇怪。有次我听说,古早以前屋子常意外失火,得求助消防员来灭火。”

他哈哈大笑。

她迅速瞥他一眼。“你为什么笑?”

“我也不知道。”他又要笑,旋即打住。“为什么问这话?”

“我的话并不好笑可你却笑了,而且立刻回答我。你根本没停下来思索我问你的话。”

他停下脚步。“你的确是个怪人,”他望着她,说,“难道你毫不尊重人?”

“我无意冒犯。大概只是我太喜欢观察人了。”

“噢,难道这玩意儿对你毫无意义?”他轻敲他炭色衣袖上缝绣的数字“451”。

“有。”她轻声说,加快了步伐。“你有没有看过喷气式汽车在林荫道上奔驰?”

“你在转变话题!”

“有时候我觉得,开车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草、什么是花,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慢慢地瞧过它们,”她说。“如果你让驾驶人看一团模糊的绿色东西,他会说,哦,对,那是草!给他看一团粉红色的模糊东西,那是玫瑰花园!白色的模糊东西是房子。褐色的是牛。有次我舅舅在公路上慢慢开车,时速四十英里,结果他们把他关了两天。这岂不好笑又可悲吗?”

“你想得太多了。”蒙塔格局促不安。

“我很少看‘电视墙’,或是开快车或是逛游乐园。所以我有许多闲暇疯狂地思考,大概吧。你有没有见过市外乡间那面两百英尺长的广告牌?你知道从前的广告牌只有二十英尺长吗?但是如今汽车经过的速度太快,他们不得不把广告拉长,这样才会留下印象。”

“我倒不知道呢!”蒙塔格猝笑。

“我肯定还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清晨的草地上有露水。”

他突然间记不得自己是否知道这一点,这使得他相当恼怒。

“还有,如果你看一看,”她朝夜空颔首,“月亮上有个人。”

他已许久没瞧过月亮。

他俩缄默走完余程;她沉思着,他则紧闭着嘴,不自在地沉默着,而且不时责难地瞥她一眼。他俩抵达她家时,屋内灯火通明。

“怎么回事?”蒙塔格鲜少见过屋子亮着这么多的灯光。

“哦,只不过是我妈妈、爸爸和舅舅坐着聊天。这就好像徒步走路,只是更少见罢了。我舅舅曾经因为是个步行主义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结果被捕。哦,我们是最最古怪的人。”

“可是你们都聊些什么?”

她闻言大笑。“晚安!”她走上她家的步道。接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神情惊异又好奇地望着他。“你快乐吗?”她说。

“我什么?”他嚷道。

但是她已经走了——在月光下奔去。她家的前门轻轻地关上。

“快乐!无聊。”

他打住笑声。

他把手伸入他家前门的手套孔,让它辨识他的手。前门滑开。

我当然快乐。她以为呢?我不快乐?他询问寂然的房间。他站在那儿,抬眼望向玄关上方的通风口铁栅,蓦然想起铁栅里面藏着东西,那东西此刻似乎往下睇视着他。他迅速移开目光。

真是个奇异的邂逅、奇异的夜晚。他记不得有过类似的邂逅,除了一年前有个下午,他在公园内遇见一个老头儿,他俩居然聊了起来……

蒙塔格摇摇头。他望着空白的墙壁,女孩的脸蛋仿佛印在墙上,回忆起来相当美丽;事实上,美若天仙。她有一张非常瘦长的脸蛋,就好像半夜里醒来在黑暗中依稀可见的小时钟上的指针,带着一种皎白的沉默和光辉,十分笃定,对那疾速走入更深沉的黑暗,但也同时移向崭新朝阳的夜晚,它确知必须说些什么。

“什么?”蒙塔格问那另一个自我,那个时而絮絮叨叨,不受意志、习惯和良心束缚的潜意识中的白痴。

他回眸望向墙壁。她的脸蛋还真像面镜子。简直不可能;因为,你认识的人当中有几个会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一般人多半像是——他思索比喻,最后从他的工作中找到一个可用的——火把,熊炽炽的把自己烧光为止。有几个人的脸孔会反映出你的表情,你内心最深处颤悸的思想?

那女孩具备了多么不可思议的鉴识力:她就像个热情的木偶戏观众,在动作之前的一刻,预期着眼皮的每一下眨动,手的每一个姿势,指头的每一次轻拂。他俩一同走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然而此刻感觉上那段时间似乎好久。在他面前的舞台上,她是个多么巨大的人物;她那苗条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多么奇特的影子!他感觉自己如果眼睛发痒,她就会眨眼。如果他的嘴稍微翕张,她就会先他一步打个哈欠。

咦,他心想,如今想来,她几乎像是在那儿等着我,在街上,大半夜的……

他打开卧室门。

那感觉就像是月已沉落之后,进入一座华丽陵寝内冰冷的大理石墓室。一片漆黑,不见一丝屋外的银辉,窗户紧闭,大城市的声响完全无法渗入,活像个坟墓。房间内并非空荡无人。

他侧耳聆听。

空气中响着细如蚊吟的嗡嗡声,是一只隐藏的黄蜂,窝在它特殊的粉红色暖巢中发出电动的呢喃。音乐的音量足够他听出旋律。

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滑脱、融化、起皱、卷曲,就像一层脂皮,像一支漂亮蜡烛上的蜡油,燃烧过久,如今歪倒,熄灭了。漆黑。他不快乐。他不快乐。他跟自己说。他承认这是实情。他拿快乐当作面具戴着,而那女孩却夺下面具奔过草坪跑开了,而且自己没法子敲她家的门,索回面具。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想象这房间的模样。他的妻子躺在床上,没盖被单,身子冰冷,就像躺在坟头上展示的一具尸体,她的目光被看不见的钢丝固定在天花板上,无法动弹。她的两耳紧箍着“海贝”,超小型收音机,那一片电子音响之海,音乐和谈话,音乐和谈话,不停地拍涌她未眠的意念之岸。这房间其实是空荡无人的。每天晚上波涛都会涌入,掀起声音的巨浪将她卷走,让她睁着双眼漂向天亮。过去这两年间,没有一个晚上米尔德里德不曾游过那片海,不曾欣然浮潜其中。

房间冰凉,但他仍旧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不想拉开窗帘,打开法式窗,因为他不愿月光投入房内。就这样,带着那种下一刻就会因缺氧而死的感觉,他摸索着朝他那张单独的、因此冰冷的床铺走去。

他的脚踢到地板上那物体之前的一刹那,他就知道会踢到这样的一个物体。那感觉跟他拐过街角几乎撞倒那女孩之前的感觉没什么两样。他的双脚先行传送出振动,而在脚步尚未甩开之前就已收到那小小障碍物的回声。他的脚往前踢。那物体发出一声闷钝的叮当响,在黑暗中滚到一边。

他直挺挺的兀立不动,在了无轮廓的漆黑中聆听那张暗乎乎床上之人的声音。从鼻孔传出的呼吸是那么微弱,只撩动生命的最远程,一片小树叶,一支黑羽毛,一根毛发。

他仍旧不愿引入屋外的光亮,他掏出点火器,摸摸蚀刻在银徽上的火蜥蜴,咔的一声点亮它……

两颗月长石在他手执的小火苗光亮中仰视他;两颗苍白的月长石埋在一弯清溪中,而世间的生命在溪水上奔流,未触及它们。

“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孔就像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岛,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云影掠过,她也感觉不到任何阴影。周遭只有她紧箍的双耳中小蜜蜂的轻吟,她宛如玻璃的双眼,她微弱进出鼻孔的呼吸,还有她对它是否进出、进出的不在乎。

方才被他踢得滚到一边的物体,此刻在他自己的床边下闪闪发光。那个小玻璃瓶早先满盛三十颗安眠药,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却是空的。

他这么兀立之际,屋子上方的天空发出厉响。那巨大的撕裂声俨如两只巨掌,沿着缀缝扯开数万英里长的黑线。蒙塔格被扯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被切开。喷射轰炸机飞过天际,一架两架,一架两架,一架两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发出凄厉的呼喊,他张开嘴,让它们的尖啸进出他龇咧的齿间。房屋摇撼。他手中的火焰熄灭。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电话。

喷射机飞走了。他感觉到他双唇蠕动,摩擦着话筒。“急救医院。”一声可怕的呢喃。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喷射机的巨响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将覆盖着星星的陨尘,就像一种奇异的雪。这就是他这么站在黑暗中发着抖,任双唇不停地蠕动、蠕动之际,脑中的白痴念头。

他们有这种机器。其实他们有两种机器。一部钻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条黑色眼镜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积聚井中的所有老旧的水和老旧的岁月。它饮尽慢慢滚浮到表面的绿色物质。它是否也饮尽黑暗?它是否汲干多年来累积的毒素?一片静寂中,它偶尔会传出一种在体内窒塞而盲目搜索的声音。它有一只眼睛。没人味儿的机器操作员可以借他戴着的一种特殊视觉头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灵魂。那只眼睛看见了什么?他没说。他看见了,但并不明白那只眼睛所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就跟掏挖院子里的阴沟没什么两样。手术台上的女人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探触到的一层坚硬的大理石。无论如何,继续往下探钻,吸尽空虚,如果空虚这玩意可以凭那条吸汲之蛇的抽动来掏光的话。操作师站在那儿抽烟。另一部机器也在运作。

这另一部机器也是由一个身穿红褐色不沾污连身服、同样没人味儿的家伙操作。这部机器负责汲尽体内的血液,换上新鲜的血液和血清。

“得双管齐下清除这些东西,”操作员站在寂然无声的女人跟前,说,“要是不把血液清理干净,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儿要是留在血液内,血液会像个槌子似的敲击脑子,砰砰敲个几千下,脑子就干脆放弃了,干脆撒手。”

“住口!”蒙塔格说。

“我只是说说。”操作员说。

“你们弄好了没?”蒙塔格说。

他俩关上机器。“弄好了。”他的愤怒甚至影响不了他们。他们叼着香烟,缕缕烟雾缭绕在他们的鼻子周围,钻入眼睛,他们眼睛既不眨也不眯一下。“总共五十块。”

“何妨先告诉我,她会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把所有恶毒的玩意儿统统装进这个箱子里,现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说过,把旧玩意儿取出来,装进新东西,就没事啦。”

“你俩都不是医生。急诊医院为什么不派个医生来?”

“咄!”操作员嘴上的香烟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接九十件。打从几年前开始,病例数量太多,我们就设计了这种特殊机器。当然,胃镜这玩意儿是新发明的,其余都算是老古董。这种病例不需要医生;只需要两个打杂的,花上半个钟头就解决了问题。噢……”他起步走向房门,“我们得走了。这旧耳机刚收到另一通急救电话。又有个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要是还有需要,只管打电话。让她保持安静。我们给了她一剂镇静剂。她醒来之后会觉得饿。再见啦。”

说完,这两个抿嘴叼烟的男子,两个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们的机器和导管,那一箱液态忧郁和深暗稠浓的无名物质,悠哉游哉步出房门。

蒙塔格颓然坐到一张椅子上,望着那个女人。此刻,她双目轻阖,他伸出手,感觉到她呼出的暖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他终于喃喃道。

我们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们有几亿人,这个数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识。陌生人跑来侵犯你,陌生人跑来剖开你的心,陌生人跑来抽你的血。老天,这些人是什么人?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过去。

这个女人体内的血液是新鲜的,而新血似乎对她产生了脱胎换骨的作用。她面颊晕红,双唇充满了血色,看起来柔软而松弛。她体内流动的是别人的血。但愿也换上别人的皮肉、脑子和记忆。但愿他们也能把她的脑子一块儿取出,送到干洗店、掏空口袋,蒸气干洗,然后重新装填,明儿早上再送回来。但愿……

他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整个儿打开,让夜晚空气流入室内。此刻是凌晨两点。他在街上遇见克拉莉丝·麦克莱伦,然后进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这一切当真只是短短一个钟头之前的事?短短一个钟头,但世界已消蚀过又萌生出一个崭新而无色无趣的形态。

笑声掠过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丝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传来,他们的笑是那么温文而诚挚。尤其,他们的笑声轻松真诚,无一丝忸怩勉强,笑声来自那栋在这么大半夜里仍灯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地隐藏在黑暗中,蒙塔格听到人声聊着、聊着、聊着,给予、编织、再编织着他们令人迷醉的网。

蒙塔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过草坪。他站在那栋传出聊天声的屋子外面的阴影中,心想自己或许甚至会敲敲他们的屋门,小声说:“让我进去。我一句话也不会说,我只想在一边听。你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可他只是一直站在那儿,身子冷透了,脸像一张冰做的面具,聆听着一个男人(是那个舅舅?)语调从容地说着。

“唔,终归说来,如今是卫生纸可随意使用的时代。拿别人当纸擤鼻涕,然后把纸揉成团,冲掉,再取一张,擤鼻涕,揉成团,冲掉。人人踩着旁人求取名利。自个儿没个计划,又不认识什么名人,要怎么支持自个儿的家乡球队?说到这儿,他们上场穿的运动衫是什么颜色?”

蒙塔格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任窗户敞开着,他察看了一下米尔德里德,替她仔细盖好被单,然后自己躺下,让月光映照着他的颧骨和紧蹙的眉脊,月光分别在两只眼睛里蒸发,形成两股银白色洪流。

一滴雨水。克拉莉丝。又一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丝。两滴,米尔德里德。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丝、米尔德里德、舅舅、火、安眠药,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卫生纸,踩着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纸、冲掉。一、二、三,一、二、三!雨来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声隆隆。整个世界倾泻而下。火焰有如火山爆发直往上冒。喷涌的吼声和倾泻的激流交织,持续不断冲向清晨。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说着,让一片安眠药在他的舌头上融化。

早上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铺空着。

蒙塔格迅速起身,心怦怦直跳,他奔过走廊,停在厨房门口。

吐司从银色烤面包机蹦出,一只蜘蛛状金属机器手接住它,涂上黄油。

米尔德里德望着机器手将吐司送到她的盘子上。她两耳塞着嗡嗡作响的电子蜜蜂,打发时间。突然,她抬起目光,看见他,点个头。

“你还好吧?”他问。

戴了十年海贝耳机,她已是读唇语的行家。她又点个头,把另一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机,设定时间。

蒙塔格坐下。

他妻子说:“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饿坏了。”

“昨晚……”他开口。

“没睡好。感觉真不舒服,”她说,“天,我真饿,弄不懂怎么回事。”

“昨晚……”他又说。

她漫不经意读他的唇语。“昨晚怎么了?”

“你不记得?”

“什么事?我们办了个疯狂派对还是什么?感觉像宿醉似的。天,我真饿。有谁来过?”

“来了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咬着吐司。“胃好酸,可是我饿得就像肚子整个儿给掏空了似的。但愿在派对上我没出什么丑。”

“没有。”他轻声说。

蜘蛛机器手递给他一片抹了黄油的吐司。他拿着吐司,感觉像是非得尽义务似的。

“看你的模样倒不怎么饿。”他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雨了,整个世界一片阴灰。他站在玄关内,戴上那枚横趴在熊熊燃烧的橘红色火上的蜥蜴徽章。他抬头望着通风孔良久。他的妻子正在电视间看她的剧本,此刻停下来抬起头。“咦,”她说,“你在思考!”

“是啊,”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谈谈。”他顿了顿,“昨晚你吞了整瓶安眠药。”

“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她口气诧异。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何苦做那种事?”她说。

“也许你吃了两颗药,过后忘记又吃了两颗,然后又忘了再吃两颗,结果昏昏沉沉不停地吃了三四十颗药。”

“咄,”她说,“我何苦做这种傻事?”

“我不知道。”他说。

显而易见她在等着他离家。“我没做那种事,”她说,“绝对不会。”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说。

“这正是剧本上那位女士说的话。”她继续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戏?”他口气厌倦。

她未再抬起目光。“唔,这是一出十分钟长的立体巡回演出舞台剧。他们今早寄来我的台词。剧本中故意漏写一个角色对白,这是个新点子。这漏写的角色是个家庭主妇,也就是我。等到该讲这段漏掉的台词时,他们会从三面电视墙一起望着我,我就说出那段台词。嗯,比方说,那个人说:‘你对这整个构想有什么看法,海伦?’说完他望着坐在这儿舞台中央的我,明白吧?我就说,我说……”她停顿下来,拿指头比着剧本上的一段台词,“‘我认为很好啊!’然后他们继续演戏,直到他又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就说:‘当然同意!’有意思吧,盖?”

他站在玄关,望着她。

“真有意思。”她自个儿说。

“这出戏演的是什么?”

“我刚才告诉你啦。有三个人,名字叫鲍伯、露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等我们有能力购置第四面电视墙,那就更好玩了。你想我们还要攒多久钱,才能拆掉第四面墙壁,装上第四面电视墙?只要花两千块哪。”

“那是我一年薪水的三分之一。”

“才两千块,”她回答,“而且我想,有时候你也该顾及我。要是装上第四面电视墙,啊,那这个电视间就好像根本不是我们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间。我们少买几样东西也过得去。”

“为了付第三面电视墙的费用,我们已经少买了几样东西。那是两个月之前才装设的,记得吗?”

“没别的事了吧?”她望着他良久,“唔,拜了,亲爱的。”

“拜了,”他说。他停下脚步,回身。“这出戏结局圆满吗?”

“我还没读到那么后面。”

他走过去,看看最后一页,点个头,折好剧本,递还给她。他跨出家门,步入雨中。

雨渐稀,女孩走在人行道中央,仰着头,疏落的雨水滴在她脸上。看见蒙塔格,她微笑。

“哈啰!”

他回了声招呼,接着说:“你这又在做什么?”

“我还在发疯啊。下雨的感觉真好。我喜欢在雨中散步。”

“我看我不会喜欢做这种事。”他说。

“要是你试试看,也许就会喜欢哪。”

“我从没试过。”

她舔舔唇。“连雨的滋味都不错呢。”

“你这是做什么?到处闲逛,事事都试一遍?”他问道。

“有的时候两遍。”她望着她手中的一样东西。

“你手里拿着什么?”他说。

“我想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朵蒲公英。没想到这个时节还会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有没有听说过拿它揉搓下巴的传说?瞧。”她笑着拿那朵花揉搓自己的下巴。

“怎么说?”

“如果它的颜色搓掉了,那就表示我在恋爱。有没有?”

他不由得看看。

“如何?”她问。

“你的下巴染黄了。”

“好极了!你来试试。”

“对我不会管用的。”

“来。”他来不及闪躲,她已把蒲公英伸到他的下巴下方。他退开,她娇笑。“别动!”

她细看他的下巴,蹙起眉头。

“如何?”他说。

“真可惜,”她说,“你不爱任何人。”

“有,我爱!”

“没显示出来啊。”

“我有,爱得很深!”他绞尽脑汁苦思一张符合这句话的脸孔,但却想不出来。“我有!”

“哦,别那副表情嘛。”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你把它的色粉都磨光了。所以在我身上不管用。”

“对,一定是这样。哦,我让你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对不起,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膊肘。

“没有,没有,”他立刻说,“我没事。”

“我得走了,所以,快说你原谅我。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不高兴倒是有的。”

“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逼我去,我就编造一些话。我不知道他对我作何感想。他说我是颗洋葱!我让他忙着剥一层又一层洋葱皮。”

“我倒相信你需要看心理医生。”蒙塔格说。

“你这话不是真心的。”

他吸了口气,吐出,最后说:“对,不是真心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跑到树林里去远足、赏鸟儿、搜集蝴蝶。改天我把我的搜集品拿给你看。”

“好。”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就那么坐着思考。可是我不告诉他们思考些什么,我让他们瞎猜。有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仰起头,就像这样,让雨水落在嘴里。它的味道就像酒。你有没有试过?”

“没有,我……”

“你是原谅我了,是不是?”

“是的,”他思索一下,“是的,我原谅你了。天知道为什么。你很特殊,你很恼人,可是你又很容易让人原谅。你说你才十七岁?”

“唔……下个月才满。”

“真怪。真奇怪。我太太三十岁了,可有时候你显得比她成熟多了。真弄不明白为什么。”

“你也很特殊,蒙塔格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消防员。呃,我可以再惹你生一次气吗?”

“说吧。”

“那是怎么开始的?你是怎么进入这一行的?当初你是怎么选择工作,又怎么想到要接受这份工作的?你跟其他的消防员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总是看着我。昨晚,我说到月亮,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绝不会那么做。别人会掉头走开,丢下我在那儿自言自语,或者威胁我。如今没有人有时间听别人说话。你是少数包容我的人,所以我觉得你会是个消防员很奇怪。不知怎的,这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一半灼热一半冰冷,一半柔软一半坚硬,一半颤抖一半挺立,两半彼此倾轧。

“你还是赶紧去就诊吧。”他说。

她跑开了,留下他站在雨中。过了许久,他才移动。

而后,走在雨中,他慢吞吞仰起头,有那么一下子,张开他的嘴……

机器猎犬趴在消防队后侧一个黑暗角落中微微嗡响,微微振动,在光线幽微的犬舍内,睡着但不是真睡,活着但不是真活。凌晨一点的微光,自辽阔的夜空投下的月光,穿透巨大的窗户,这儿那儿轻触着微微振动的猎犬身上的铜和钢。光线在一片片红色小玻璃和它鼻孔内敏感的尼龙刷毛上熠闪,它的身体轻轻颤动,八条腿如蜘蛛一般趴在橡胶衬垫的爪子上。

蒙塔格滑下铜杆。他走到外面瞧瞧城市,乌云尽散,他点了根烟,回到室内,俯身看那只猎犬。它就像一只刚从野地里回来的巨大蜜蜂,吃够了沾满有毒的野性、沾满疯狂的梦魇的蜂蜜,体内充盈着过浓的琼浆玉液,此刻正借着睡眠涤净它的邪恶。

“哈啰。”蒙塔格轻唤,对这只无生命却是活的畜生,他始终感到着迷。

晚上无聊的时候——每晚必然——消防员们滑下铜杆,启动猎犬的嗅觉系统,接着把老鼠放出到消防队地下室外采光井,有时候是鸡仔或猫儿,反正它们终必溺死;然后赌猎犬会先抓着哪一只猫或鸡或老鼠。小动物给放了出来。三秒钟,游戏结束;那只老鼠或猫或鸡才跑过采光井半途,就被那些具驯服功能的爪子捉住,同时一根四英寸长的中空钢针自猎犬的鼻子伸出,注入大量的吗啡或普罗卡因 [2] 。猎物被扔进焚化炉。游戏重新开始。

玩这种游戏时,蒙塔格多半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跟他们之中的高手赌过一次,结果输了一周的薪水,米尔德里德气得青筋暴起,失去理智。不过如今晚上他都躺在自己的床铺上,面向墙壁,聆听着楼下的哄笑,老鼠的四脚如钢琴弦似的奔窜,发出小提琴般的吱叫,还有猎犬像飞蛾一般悄然无声扑向阴幽的光源,寻获它的猎物,刺入针头,然后回到犬舍寂然死去,就仿佛开关关上了似的。

蒙塔格摸摸它的鼻口。

猎犬闷吼一声。

蒙塔格往后跳开。

猎犬在犬舍内半站起身,用它那双突然被启动的眼珠内闪烁的蓝绿色霓虹光望着他。它又闷吼一声,一种夹杂了电的嘶响的奇异锉声,一种煎炒声,一种金属摩擦声,一种因怀疑而显得锈蚀老旧的钝齿的转动声。

“没事,没事,小伙子。”蒙塔格说,他的心怦怦跳。

他看见针尖朝空伸出一英寸,缩回,伸出,缩回。闷吼声在机器畜生体内嘶呐,它盯着他。

蒙塔格往后退。猎犬从犬舍内往外跨出一步。蒙塔格一手抓住铜杆。杆子自动反应,悄然无声向上滑,带着他穿过一楼天花板。他踏上昏暗的上层平台,身子发抖,脸色青白。铜杆下方,猎犬已趴回原处,伸展着那八条不可思议的昆虫般的腿,而且正跟自己哼嗯着,它那双多面向的复眼恢复宁静。

蒙塔格兀立在升降杆旁边,让恐惧消退。他身后,四名男子坐在角落一盏罩着绿色灯罩的吊灯下,围着牌桌打牌,他们瞥看一眼,但没作声。只有那名戴着凤凰标志队长帽的男子终于好奇了,他细瘦的手握着牌,隔着长形房间开口了。

“蒙塔格?……”

“它不喜欢我。”蒙塔格说。

“什么,猎犬?”队长审视他的牌,“得了。它没什么喜欢或不喜欢的。它只会‘执行任务’。这就像弹道学中的一课。我们决定它的弹道,它执行。它自行瞄准,自行发射,自行终止。它只是一堆铜丝、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塔格咽了口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成任何一种密码,我们有太多的氨基酸,太多的硫磺、牛乳脂肪和碱性物质。对不?”

“这些我们都知道。”

“我们队上每个人身上的这些化学平衡和比率都记录在楼下的大档案中。哪个人若想在猎犬的记忆库设定一个自己偏好的密码,比方说,在氨基酸方面动个手脚,是轻而易举的事。这就可以解释那畜生刚才的举动。对我的反应。”

“狗屎。”队长说。

“恼怒,但并不是绝对生气。有人给它设定了适量的‘记忆’,所以我碰它的时候它就会闷吼。”

“谁会干这种事?”队长问,“你在队上没有敌人,盖。”

“据我所知是没有。”

“我们明天让技师查看一下猎犬。”

“这不是它头一遭恫吓我,”蒙塔格说,“上个月发生过两次。”

“我们会解决这问题。别担心。”

但是蒙塔格并未移动,他兀立想着家中玄关内的通风孔铁栅和铁栅后面藏着的东西。假如消防队上有人知道通风孔的事,那么,他们会不会“告诉”机器猎犬?……

队长走到升降杆这儿,询问地看一眼蒙塔格。

“我只是在想,”蒙塔格说,“猎犬晚上趴在楼下都想些什么?它会不会醒过来真的对付我们?我想到就发毛。”

“只要是我们不要它想的事,它都不会去想。”

“真可悲,”蒙塔格轻声说,“因为我们只要它追捕和猎杀。如果它只能知道这些,太可惜了。”

比提队长轻哼一声。“嘿!它是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是一把可以自行寻找目标、保证百发百中的精准来复枪。”

“所以,”蒙塔格说,“我不想当它的下一个猎物。”

“为什么?你有什么事良心不安?”

蒙塔格迅速抬起目光。

比提站在那儿,眼睛定定望着他,同时嘴巴张开,发出非常轻的笑声。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只要他走出家门,克拉莉丝总会出现在某处。有次他见到她在摇一株核桃树,还有一回他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他家门廊上发现一束迟开的鲜花,或是一小包栗子,或是一些秋叶整整齐齐地别在一张白纸上,用大头针钉在他家屋门上。克拉莉丝天天陪他走到街角。一天下雨,次日晴空万里,过一天刮起强风,再一天云淡风轻,隔日却像夏季的火炉,到了傍晚克拉莉丝的脸蛋整个儿晒得红通通。

“为什么,”有次在地铁入口,他说,“我觉得认识你好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而且我对你无所求。也因为我们彼此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很像个父亲。”

“这你倒要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爱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说笑!”

“我的意思是……”他打住自己,摇摇头,“呃,我太太。她……她从来不想要孩子。”

女孩不再笑了。“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是拿我寻开心。我真蠢。”

“不,不,”他说,“这个问题问得好,已经好久没人关心去问了。问得好。”

“我们谈谈别的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的气味?像不像肉桂?来。闻闻看。”

“啊,没错,是有点儿像肉桂。”

她用她那双清澈的深色眸子望着他。“你总是好像很吃惊。”

“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时间……”

“你有没有去看看我跟你说的那块拉长的广告牌?”

“有吧。有。”他不由得笑了。

“你的笑声比以前好听。”

“是吗?”

“轻松多了。”

他感到自在又舒服。“你为什么没上学?我天天见你到处闲逛。”

“哦,学校并不想念我,”她说,“他们说我是反社会者。我不合群。真奇怪。我其实很喜欢与人交往。这要看各人对交往两个字所下的定义了,是不?我觉得交往的意思就是跟你聊这些事。”她摇晃着一些从前院树上掉落的栗子,嘎嘎作响。“或是谈谈这世界有多奇怪。群处是很好,但是我不认为把一群人找到一块儿却不让他们交谈就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课,一小时篮球或棒球或跑步,再一个小时抄写历史或是绘画,然后又上体育课,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不发问,起码多数学生不发问;他们干脆把答案放映给你看,我们就坐在那儿再听上四个小时电影老师的讲课。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交往。这是一大堆漏勺,然后把大量的水从勺口倒入,从底部流出,而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可它明明不是酒。一天下来,他们把我们弄得精疲力竭,只能上床睡觉,或是去游乐园欺负别人,拿着大网球到砸窗区砸碎玻璃,到砸车区砸烂汽车;或者开车上街狂飙,试试看能够开得多贴近灯柱,逞强好勇。我想我就跟他们说的一样,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应该证明我是不正常的。可是我认识的人个个不是狂嘶乱舞,就是互殴。你有没有注意到人们如今是怎么彼此相残的?”

“你的口气好老成。”

“有时候我是古代人,我害怕与我同龄的青少年,他们彼此残杀。从前的情况也是这样吗?我舅舅说不是。单仅去年,我就有六个朋友遭枪杀,十个撞车身亡。我害怕他们,而因为我害怕,他们不喜欢我。我舅舅说,他的爷爷还记得从前青少年不会彼此残杀的时代。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情况跟现在迥然不同。我舅舅说从前的人崇尚责任。你知道吗?我有责任感。多年前,我该揍的时候就会挨揍。现在我负责家里一切采购和打扫的工作。”

“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说,“我喜欢观察人。有时候我在地铁上待一整天,看人,听人说话。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有什么需求,要去什么地方。有时候我甚至去游乐园,半夜坐喷射汽车绕着城市边缘狂飙,只要有保险,警方也不理会。只要人人有一万元保险,那就皆大欢喜。有时候我在地铁上偷听别人谈话,或是在冷饮店偷听,结果你知道什么吗?”

“什么?”

“人们什么也不谈。”

“哦,一定会谈吧!”

“不,什么也不谈。他们多半举出许多汽车、衣服或游泳池的名字,然后说真棒!但是他们说的话全都一模一样,众口一致。还有在室内,他们多半时间打开笑话机,那些笑话多数一模一样,或者扭亮音乐墙,五彩缤纷的图案上下变幻,但它只是些颜色,而且全是抽象的。还有在博物馆,你有没有去过?全是抽象的展示品。如今只有这些东西了。我舅舅说以前不是这样。古早以前,绘画有时候会说故事,或甚至画人。”

“你舅舅说,你舅舅说。你舅舅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是了不起,的确是。噢,我得走了,再见,蒙塔格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队。

“蒙塔格,你爬那根杆子的模样就像鸟儿上树。”

第三天。

“蒙塔格,我瞧见你今天从后门进来。是猎犬让你烦心?”

“不,不是。”

第四天。

“蒙塔格,有件滑稽事。今儿早上听说的。西雅图有个消防员故意把他自己的化学成分输入一只机器猎犬的记忆库。你说,这是什么样的自杀?”

五、六、七天。

之后,克拉莉丝不见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怎么了,只知道哪儿也没见到她。草坪上没有人,树丛里没有人,街上没有人,而尽管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念她甚至在找她,但事实上等他走到地铁车站时,他心里隐隐约约忐忑不安。不对劲,他的例行常规被搅乱了。诚然,这只是在短短数日内建立的一种简单常规,然而?……他几乎想转身重新再走一趟,给她时间出现。他确信只要他再走一趟同一段路,一切就会没事了。但时辰已晚,地铁列车已到站,制止了他的计划。

纸牌飘颤,手翻指动,眼睑开阖,消防队天花板上的语音报时钟发出单调的低音,“……一点三十五分,十一月四日星期四凌晨……一点三十六分……一点三十七分,凌晨……”纸牌轻敲油腻桌面的嗒嗒响,林林总总的声音传向蒙塔格,穿透他闭阖的眼睛,他暂时筑起的屏障。他可以感觉消防队里充斥着光亮和沉寂,充斥着黄铜的颜色,硬币的颜色,金银的颜色。隔桌坐着的那些看不见的男人正对着他们的纸牌叹息,等待着。“……一点四十五分……”语音报时钟悲悼着这寒冷一年中一个寒冷凌晨的寒冷时刻。

“怎么啦,蒙塔格?”

蒙塔格睁开眼睛。

一台收音机不知打哪儿嗡响着。“……随时可能宣战。这个国家已整备待发,保卫它的……”

消防队的屋宇震动,一大队喷射机呼啸着单一的音符,掠过凌晨漆黑的天空。

蒙塔格眨眨眼睛。比提队长正望着他,仿佛他是一尊博物馆的雕像。比提随时可能起身绕着他转,触碰、探索他的罪疚和自觉意识。罪疚?什么罪疚?

“该你出牌了,蒙塔格。”

蒙塔格望着这些人,这些脸孔被上千次真实的和上万次假想的大火炙烤成红黑色,工作使他们双颊酡红两眼灼热。这些在点燃他们永恒燃烧的黑色喷管时,定定凝视着白金点火器的火焰的男人。这些人,头发炭黑,眉如煤渣,仔细修刮过的面颊沾着青蓝色焦灰;但是,看得出他们的祖传特性。蒙塔格猛然一惊,张口结舌。他几曾见过一个不是黑发、黑眉、脸孔火红、面颊刮成青钢色却又像未曾修刮的消防员?这些人都是他自己的镜子啊!这么想来,除了脾性,是不是所有消防员也都凭他们的外貌而获选?他们身上的那种煤灰色,还有从他们的喷管持续冒出的燃烧味。这时,比提队长在烟雾缭绕中起身,打开一包新的香烟,将玻璃纸揉成火一般的声响。

蒙塔格望着自己手里的牌。“我……我一直在想。上星期的那场火,我们烧掉了他的图书室的那个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们把他送进疯人院了。”

“他不是精神失常。”

比提安闲地调整他的纸牌。“只要是自以为能蒙骗政府和我们的人,都是疯子。”

“我试过想象那会是什么感受。”蒙塔格说,“我是指,让消防员烧掉我们的屋子,我们的书。”

“我们没有书。”

“可如果有几本呢?”

“你有?”

比提慢吞吞眨动眼睛。

“没有。”蒙塔格望向他们背后墙壁上那一张张列有百万本禁书的清单。那些书名在火光中跳跃,多年来在他的斧头和他那根喷的不是水而是煤油的喷管下销毁的书。“没有。”但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阵凉风自他家的通风孔铁栅内吹起,微微地,微微地,吹冷了他的脸。继而,他又看见自己在一座绿盈盈的公园内跟一名老头谈话,一个很老很老的男人,而公园里吹起的风也是冰冷的。

蒙塔格踌躇着。“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队,我们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古早以前!”比提说,“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塔格跟自己说,你会泄底的。在上一次火场中,有一本童话书,他曾瞥见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他说,“从前,房屋还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间,似乎有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声音在替他说话。他张开嘴,但说话的却是克拉莉丝·麦克莱伦:“消防员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吗?”

“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取出他们的守则,放在蒙塔格读得到的位置,尽管他对这些守则中包含的美国消防员简史早已烂熟于胸。

消防队,成立于一七九○年,宗旨为烧毁殖民区内受英格兰影响的书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员:本杰明·富兰克林。

规则:一、接获警报,迅速处理。

二、迅速放火。

三、烧毁一切。

四、立刻返回消防队报告。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报。

众人注视着蒙塔格,他没有动。

警报响了。

天花板上的警铃自动敲了两百下。眨眼间四张椅子全空了。纸牌如雪片纷纷飘落。铜杆抖动。众人不见了踪影。

蒙塔格兀坐椅子上。下方,橘红色火龙咳咳发动。

蒙塔格像做梦似的滑下铜杆。

机器猎犬从它的犬舍内一跃而起,它的眼睛里是一片绿色火焰。

“蒙塔格,你忘了戴头盔!”

他一把从身后墙壁上抓了头盔,奔出去,跳上车,他们出发了。夜风呼啸,警笛厉响,巨大的金属消防车隆隆轰轰。

那是在城中古老地区的一栋斑驳的三层楼房,确确实实有百年历史了,但是跟所有房屋一样,多年前它也给装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而这层保护壳似是夜空下唯一支撑它的工具。

“到了!”

引擎戛然熄火。比提、斯通曼和布莱克奔上走道,他们穿着圆胖的防火衣,突然显得恶毒而臃肿。

他们砸开前门,抓住一名妇人,但她并没有跑,她并不想逃。她只是站着,身子左右摇晃,她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墙壁,就好似他们狠狠敲了一下她的头。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抖动,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而后,那眼睛想起来了,她的舌头再度蠕动:

“当个男子汉,里德利先生;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捺熄的蜡烛。”

“够了!”比提说,“东西在哪儿?”

他带着令人惊异的客观态度掌掴她的脸,重复这句问话。老妇两眼凝神注视比提。“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否则你不会在这儿。”她说。

斯通曼递上电话报警卡,背面有申报人以电话传真的签字:

有理由怀疑本市榆树街十一号,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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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老妇看着姓名前缀,说。

“好吧,各位,我们动手……”

须臾间,他们已置身泛着霉味的黑暗中,挥动银晃晃的斧头,砍击其实并未上锁的房门,像一群嬉闹喧嚣的青少年似的横冲直撞,破坏一切。“喂!”蒙塔格正颤巍巍爬上陡直的楼梯之际,一堆书从上方涌落。真不方便!以前每次都像捺熄蜡烛似的那么轻易。警方向来先行一步,用胶带封住受害者的嘴,然后将他架上亮闪闪的甲壳虫警车,所以等消防员抵达时,屋子里向来空无一人。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伤害东西!而既然东西其实不可能受伤,既然东西是没有感觉的,东西不会嘶喊或呜咽——不像这个女人可能会开始嘶喊哭叫——事后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撩拨你的良心。你只是来打扫清理,本质上是门卫的工作。把一切回归原位。快拿煤油!谁有火柴!

但是此刻,今夜,有人出了错。这位老妇在破坏仪式。众人发出太多噪声、嬉闹、说笑,来掩盖楼下她那可怕的责难的缄默。她使得空荡荡的空间充斥如雷的控诉,抖落愧疚的微尘,呛塞他们的鼻孔。这既不公道也不对。蒙塔格感到一股强烈的恼怒。她尤其不该在这儿!

书籍轰击他的肩膀、胳膊、他上仰的脸孔。一本书,几乎是驯从地,像一只白鸽扑着双翼,停栖在他手中。摇曳的幽暗光线中,一张书页摊开,就像雪白的羽毛,字句精细地印在上面。匆忙和狂热中,蒙塔格只有瞬间空当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话却在他脑中灼烧了一分钟,就仿佛被火烫的钢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时间在午后的阳光下睡着了。”他扔下那本书。立刻,另一本书掉入他怀中。

“蒙塔格,上来!”

蒙塔格的手像嘴一般合紧,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专心一意毁去那本书。楼上的人正把一铲又一铲的杂志抛入灰尘弥漫的半空中。它们像被屠杀的鸟儿纷纷坠落。而老妇,像个小女孩,兀立在鸟儿的尸骸当中。

蒙塔格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他的手做的,因为自有意志,因为每一根指头自有良心和好奇心,他的手变成了贼。此刻它猛然把书塞到他的腋下,紧紧压在冒汗的胳肢窝内,然后迅速抽出,手心空无一物,就像魔术师变把戏!瞧!无罪!瞧!

他骇然瞅着那只苍白的手。他把它伸得远远的,好似他是远视。他把它凑近看,好似他是个瞎子。

“蒙塔格!”

他仓皇回顾。

“别站在那儿,白痴!”

书籍像一堆堆扔在那儿晒干的鱼。消防员们蹦蹦跳跳,不时滑跤摔倒。书名闪烁着它金色的眼睛,坠落,消失。

“煤油!”

他们从背在肩上的“451”号油箱汲出冰冷的液体。他们把煤油洒在每一本书上,浸湿每一个房间。

他们快步奔下楼,蒙塔格踉跄跟在后头。煤油味呛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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