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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在雨幕中的是一幅巨大而逼真的三维图像:父亲在惊讶地看着什么。
离任意大约两英里的地方,她正在树林里艰难跋涉的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他惊讶地看见一幅自己的图像,图像里,他惊讶地看着两英里外悬在暴雨中的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大约两英里之外,在他前进方向稍右一些。
他几乎彻底迷了路,确信自己会死于寒冷、淋雨和疲倦,祈祷只要能熬过这一关就行了。刚刚有只松鼠拿给他一本高尔夫杂志,他的大脑开始嚎叫和说胡话。
看见空中亮起自己的巨幅画面说明,总而言之,嚎叫和说胡话大致没错,但他的前进方向错了。
亚瑟深吸一口气,调转方向,朝无法解释的灯光表演走去。
“好吧,你这是想证明什么?”任意问。比起画面本身,更让任意惊讶的是画面中出现了父亲。第一次见到全息画面,她才两个月大,被放进全息画面里玩耍。最近一次见到是一个半小时之前,乐队正在演奏《安佳康泰星际警卫进行曲》。
“只想说明它并不比刚才那片亮光更存在或更不存在,”鸟说,“那只是从天而降的水滴在朝一个方向运动,你的感官能觉察到的光线在朝另一个方向运动,这两者产生相互作用,在你的意识之中建立起看似真实的图像。不过那只是万般杂碎中的图像而已。再给你看一个。”
“我母亲!”任意说。
“不是,”鸟说。
“我当然认得我母亲!”
画面里有个女人,在停机库之类的大型灰色建筑里走出太空船,身边陪着一群紫绿色皮肤的瘦高生物。肯定是任意的母亲——好吧,几乎肯定。翠丽安在低重力环境下走得不会这么犹豫,也不会满脸难以置信地打量随处可见的生命维持环境,更不会携带一台稀奇古怪的古老相机。
“她到底是谁?”任意问。
“她是你母亲在概率轴上的延伸的一部分,”《指南》鸟说。
“我一丁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空间、时间和概率都有轴线,定义了可移动的方向。”
“还是不懂。不过我觉得……算了,解释给我听。”
“你不是想回家吗?”
“解释!”
“你想看看你的家吗?”
“看?怎么看?被摧毁了!”
“只是在概率轴方向变得不连续了。看!”
非常奇异而壮美的场景涌入雨幕:一个巨大的蓝绿色球体,云雾缭绕,在黑色群星的衬托下庄严地缓缓旋转。
“现在你看见了,”鸟说,“现在你看不见了。”
稍微不到两英里一点之外,亚瑟·邓特呆站在路上。他无法相信自己见到了什么——那东西就悬在夜空中,被暴雨包裹,但那么灿烂,那么鲜活:地球。看见地球,他惊呼一声。就在他惊呼的那个瞬间,地球重新消失。接着又再次出现。然后变成了一根香肠,这一幕看得他终于放弃,彻底死心。
看见那根水汪汪、雾蒙蒙的蓝绿色大香肠悬在头顶上,任意也同样陷入了困惑。这会儿它又变成了一串香肠,更准确地说,是缺了许多根香肠的一串香肠。那串明晃晃的香肠在半空中自转加公转,舞步让人眼花缭乱,随后渐渐慢下来,变得越来越透明,最终消失在微光闪烁的无边夜色之中。
“那是什么?”任意怯生生地问。
“沿着概率轴观察不连续或然物体。”
“哦。”
“绝大多数物体会沿着概率轴突变或渐变,但你的母星的行为稍微有点不一样。它是所谓概率空间内的断层,意思是说它在许多概率坐标上根本不存在。它拥有与生俱来的不稳定性,对通常被称为‘复区’的区域内的物体来说很常见。能听懂?”
“不懂。”
“想去自己看看吗?”
“去……地球?”
“对。”
“有可能吗?”
《指南》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展开双翼,从容不迫地起飞,钻进外面又开始减弱的雨里。
鸟心醉神迷地飞上夜空,裹着闪电,维度在它身后颤抖。鸟猛扑、转向、回旋、再转向,最后在任意面前两英尺处停下,悄无声息地缓缓振翅。
鸟再次开口。
“你的宇宙对你来说很广阔。在时间上、空间上都很广阔。那是因为你在感知宇宙时经过了层层过滤。可我不一样,造我的时候没有加入任何过滤机制,所以我感知到的万般杂碎包括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宇宙,但其本身又根本没有体积。对我来说,一切皆有可能。我全知全能,极其自负,而且还带有方便的自携带包装。以上各句的真假请自行判断。”
任意的脸上慢慢绽放笑容。
“该死的小东西,你一直在戏弄我!”
“我说过了,一切皆有可能。”
任意哈哈笑道,“好吧,咱们去地球试试看。咱们在那个什么上找个点去地球,那个什么来着?”
“概率轴?”
“对,去个地球没有被炸毁的点。就这样。你是我的《指南》。咱们怎么去?”
“反向工程。”
“什么?”
“反向工程。对我来说,时间的流向无关紧要。你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只需要确定你想做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就行。”
“你开玩笑。”
“一切皆有可能。”
任意皱眉道,“你在开玩笑,对吧?”
“咱们换个说法,”鸟说,“每年只有少得可怜的几艘飞船经过这片空域,而且还不一定有心情送你一程,反向工程能让咱们跳过等飞船的麻烦。要搭一程?马上就有飞船来接你。机师有一百万个理由能解释他为啥要停下来让你搭飞船,但真正的理由是我决定了他要这么做。”
“所以你才极其自负,对吧,小鸟?”
鸟一言不发。
“好吧,”任意说,“我要一艘飞船带我去地球。”
“这艘怎么样?”
这艘船太安静了,都降到任意头顶上了她还没发现。
亚瑟却注意到了。他在一英里之外赶向任意。香肠灯光表演刚结束,他就注意到高空有微弱的闪光透出云层,一开始他以为那又是一出绚丽的声光节目。
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一艘真正的飞船,又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飞船径直落向了女儿应该在的地方。顿时,下不下雨不再重要,腿上有没有旧伤不再重要,周围黑不黑也不再重要,他突然拔腿就跑。
他几乎马上就跌了一跤,滑出去好远,膝盖重重地撞在一块石头上。他勉强爬起身,又跑了起来。他有一种冰冷的可怕感觉:他即将永远失去任意。他一瘸一拐,边跑边骂。他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但收件人是福特·大老爷,他边跑边骂的就是这个家伙。
这是任意见过的最性感最漂亮的飞船。
让人叹服。银光闪闪,流线型,无法言喻。
她要是没见过世面,多半会说那肯定是一艘rw6。飞船悄无声息在她面前落地,她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艘rw6,她兴奋得都快喘不上气了。rw6是什么?你只有在存心用来挑起公众不满的杂志里才能见到这种东西。
她同时还极其紧张。飞船到来的方式和时间都让她非常不安。这要不是最离奇的巧合,那就是发生了无比奇异和令人担忧的事情。她惴惴不安地等待飞船开启舱门。她的《指南》——现在她认为它是她的了——轻快地悬在右肩上方,都不怎么扇动翅膀。
舱门开启。只漏出了些许微弱的光线。几秒钟过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他动也不动地站了几秒钟,大概在等眼睛适应黑暗。接着,他看见任意站在洞口,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他开始走向任意,突然惊叫一声,跑了过来。
任意可不是能让你在黑暗中对着她冲过来的那种人,更何况此刻她还有点神经过敏。自从见到飞船降落,她的手指就在口袋无意识地抚摸那块石头。
亚瑟还在奔跑、挣扎、飞扑、撞树,最后发现他终究还是没赶上。飞船只在地面停留了大约三分钟,现在又优雅而悄无声息地升上树顶,在暴雨云此刻洒下的细雨中轻快自如地转向,爬升,爬升,翘起机首,突然毫不费力地冲破云层,扬长而去。
飞船走了,带着任意走了。亚瑟当然不清楚任意在不在飞船里,但不知怎的就是知道。她走了。他总算也做了一回家长,结果他都没法相信自己有多差劲。他想接着跑,但两只脚像是灌了铅,膝盖疼得火烧火燎,而且他知道他来迟了。
他以为他的感觉不可能更加凄惨和糟糕了,但他错了。
他瘸着腿来到了任意躲雨和拆包裹的岩洞。地面上有几分钟前飞船降落留下的印痕,但任意已经无影无踪。他忧伤地走进岩洞,见到地上有空盒和几堆失落物质小球。他有点生气。他一直在教任意,做完事要收拾干净。因为这种事生气倒是让他不那么因为她的离去而忧伤了。他知道他没办法找到她。
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无比震惊地发现居然是他那本《银河系搭车客指南》。怎么会跑到这个洞里来?他一直没回坠机现场找它。他不想回到坠机现场,也不再需要《指南》。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在拉缪拉上做三明治。它怎么会在岩洞里?而且还亮着,封面上的“别慌”二字冲他直眨眼。
他走出岩洞,借着潮乎乎的黯淡月光,找了块石头坐下看《指南》,却发现屁股底下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