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小崔循声赶来,老远冲着老黄喊,怎么又跟人打架了?老黄扭头一笑,说你看你看,地上趴着的是谁?小崔认出了那个人。老黄的老手机也光荣散架了,铁壳脱落,部件还在地上蹦跶着。老黄不急于把皮绊扭上警车,而是把小崔的手机拿过来拨叫指挥台,要求马上调人手封锁、排查这片街区。他盼着拔出萝卜带出泥,两个家伙一齐拿下。皮绊在地上软成一团。将他拍醒了,老黄拿出钢渣的头像问他话。皮绊瞅了两眼,又装昏迷,不肯说话。
老黄安排小崔继续盘问皮文海,自己则抬起头往周围看看。这一带都是私房,两层楼或者三层楼,贴着惨白的瓷砖。在瓷砖映衬下,零乱的电杆和电线暴露出来。局里增援的人很快过来了,老黄当即进行布置,每人拽一张钢渣的模拟画像,一户一户排查。警察们早把钢渣的模样烂熟于心,只要钢渣一小片头皮进入视域,肯定能顺势捋出全须全尾。把整个街区篦了数遍,也没有找到钢渣这个人。天已黑下了,皮绊被扔进车里。隔着不锈钢隔栅,皮绊依然松散地摊在车座上。老黄看着被胡同一一吐出来的同事们,蔫头耷脑,知道今天是逮不了那个人了。再一扭头,往车里睨去,皮绊嘴角似乎挂着嘲笑。
钢渣老是不能把那颗炸弹彻底造好,但炸弹的雏形已经有了,显现出能炸塌一整栋楼的凶相。在雨城区,为了省钱,钢渣和皮绊共同租用一间房。皮绊对桌子上那颗铁疙瘩过敏。他老问,钢脑壳,你那炸弹不会抽风吧?钢渣笑了,向他保证,这铁疙瘩虽然差几步没完成,但很安全,用香烟戳都戳不燃。皮绊当时松了一口气,但晚上睡觉以后噩梦连连,睡不踏实。
那天一早,皮绊爬起来就给钢渣出主意说,钢脑壳,你还是到郊区租农民房,一百块钱能租上三间平房,前带院后带园,你在那里搞核爆试验都没人管。钢渣把脑袋扬过来问他,你怕了。皮绊承认说,是,老睡不着。钢渣看看皮绊,这几日下来,他两眼熬得外黑内红,仿佛是带聚能环那种电池的屁股。钢渣正想着换个地方。出租屋太过狭窄,光线也暗,他干起活来感到不爽。郊区有很多人去楼空的农民房。农民举家出去打工了,房子让亲戚看管,稍微把一点钱,就能租下。他租了一套,把炸弹拿到里面。关于引爆系统,他怎么弄都不称心,有一两个细节和自己的构想有差距。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那天,他在郊区农民房忙活一阵,挤专线车去到雨田区。走进巷子,天已经黑了,他闻见一股烂鱼的味道。烂鱼的味道揉烂在巷子发浊的空气里。钢渣脑壳皮一紧,感受到一种不祥。他赶紧抽身往回走,快上到马路时,看见一长溜警车嘶鸣而过,有些车亮着顶灯,有些车则很安详。那一刹,他准确地猜到,皮绊肯定暴露了,被扔进刚才过去的某辆警车里。
钢渣缓过神,慢慢才记起来,两人的钱都攥在皮绊手里。平时,他把皮绊当管家婆用,省事,放心。但现在,钢渣暗自叫苦。他把四个兜里的钱都掏出来看看,数了两至三遍,还是凑不足十块钱。他返回郊区睡了一夜,次日用一个蛇皮袋把未成型的炸弹装好,再和另一个装了衣物用具的蛇皮袋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看着像褡裢。他想,我也不能在这农民房住了。皮绊虽然不知道我具体租了哪间,却知道大体上在这一片。谁知道他们撬不撬得开他的嘴?再次进到城里,钢渣忽然很想见小于一面。他搞不清楚,有多长时间没见到可爱的小哑巴了。想起她,钢渣心头就一漾一漾地波动起来。钢渣花一块钱搭七路车,售票员让他为两只蛇皮袋加买一张票。他争吵半天,才省下一块钱,看看车内的人,心情烦躁起来。他想,要是炸弹上了弦,不如现在就拨响它。妈的这日子过得,太没有人样了。想到小于,他才宁静下来。到了笔架山,隔着老远,钢渣手搭阴棚往小于的店子里张望。那店门一直是关着的。
那一把零票,毕竟不经用,即使天天就凉水吃馒头,第三天一早也花光了。钢渣想着兜里没钱,心里很是发虚。他甚至想,这颗炸弹,如果谁要买,说不定能值几百块钱哩。
这天,快中午了,钢渣晃荡着来到东台区。以前他没来过这片区域,陌生,也就多有几分安全感。有一家超市刚开张营业,铜管乐队吹吹打打的声音把钢渣从老远的地方拽了过去。人像潮水一样往新开张的超市里涌。钢渣被前后左右的人挟着往超市里去,超市拱形大门,像一张豁了牙的嘴。他忽然想起皮绊说过,超市新开张,有很多东西可以品尝,脸皮厚点,完全可以混一顿饱食。钢渣正要走上传送带,有个保安走过来把他拦住,并说,请你把包放进贮物柜。钢渣只有照办。但贮物柜小了几寸,钢渣没法把蛇皮袋塞进去。那保安跟过来,想要帮钢渣一把,试了几个角度也塞不进去。保安说,那你摆在墙角,我帮你看着。钢渣不愿意,他挎着蛇皮袋要走。那保安警觉地拽住蛇皮袋,拍拍未成型的炸弹,问那是什么。钢渣晃晃脑袋,微笑着告诉小保安,没什么,只不过是一颗炸弹而已。
小保安还来不及惊愕,钢渣就已把他摁倒在地,屈起腿压住。他迅速从蛇皮袋里扯出两股线,一股缠在左手拇指上,一股缠在左手中指上。然后他把小保安提起来,用右胳膊将其挟紧,作为人质。超市顿时乱作一团,所有被吸进来的人都被吐了出去。钢渣奇怪地看着这有如退潮的景象,难以相信,这竟是由自己引发的。人退出去以后,地上丢弃着零乱的物品,包括吃食。钢渣尽量放平目光,不往地上看。看见吃食,他肚子就会蠕动得抽搐起来。钢渣想,必须动手了,要不然再饿上几顿,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本来,东台区汇佳超市的突发案件用不着老黄插手。那脑门溜光的家伙挟持一个人质,跟围过来的警察讨价还价。他开列出来的条件之一,就是要把前几天拎进公安局的皮绊放出来。那一圈警察没反应过来,皮绊是谁?当天,老黄依然逡巡在雨田区的街巷,听说东台区有案子了,脑子里就隐隐地有预感。打电话过去问熟人,熟人说,那案犯要用人质交换一个叫皮绊的人。听到皮绊这名字,老黄就活泛了。小崔问,怎么啦?他分明看见老黄的眼底闪过一丝贼亮的精光。老黄说,皮绊就是皮文海。记得了么?小崔说,什么也不要说了,上车。
进到超市的厅里,老黄终于看到那人。那人也一眼瞥见了老黄。老黄进来以后,钢渣就感受到自门洞处卷进来一股锐利的风。他眼前是呈弧状排列的一溜绿胶鞋,他的目光得越过这些人,才看得见最后踅进来的那个老胶鞋。钢渣用凶悍的眼神示意挡在他和老黄之间的那个年轻胶鞋挪一边去。他只想跟老黄说话。他说,我认得你。你经常去笔架山小于那里刮胡子。老黄回应说,我也认得你。钢渣说,把我的兄弟放了。你知道他是谁。老黄说,我当然知道,皮文海是我抓到的。钢渣恨恨地说,他妈的,果然是你。
没有回答,只有老黄一贯以来似看非看的眼神。他本该盯着钢渣,然后两人的眼神形成对峙——钢渣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定要用眼神抢先压制住这老胶鞋,要不然自己很快就会崩溃、完蛋。但老黄显得不大集中得了精力,心有旁骛,目光落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
小伙子,你的炸弹有几斤重?老黄冷不防抛去一句话。钢渣一愣,他没将这炸弹放在秤盘上称过。老黄笑了,说,瓤子里灌几斤药,壳子用几斤钢材,想必你都没有称过?钢渣老半天才说,等下弄响了,你不要捂耳朵。小保安仍在瑟瑟发抖。钢渣想,要是老这么抖下去,自己迟早会跟着抖起来。那是很糟糕的事。他呵斥道,别抖了,你他妈别抖了。小保安非常无奈。这分儿上了,他不想拂逆这光头大爷的意思,但身体就是不管不顾地抖个不停。
老黄看了看四周,他认为大厅没必要站这么多警察。他点了几个面相年轻的,要他们守在外面。那几个警察心领神会地走出去。接下来,老黄摸出一匣香烟,不但自己抽起来,还把烟凌空扔去,让别的警察接住,一齐吞吐烟雾。有那么一两个人,手僵了,没接住烟。
小保安不抖了。他抖了好大一阵,已经抖不动了。但钢渣仍在咆哮着说,别抖了,猪嬲的哎不要再抖了!说完话,他才意识到人家并没有抖,是自己脚底下传来细密轻微的战栗。一抬头,他看见那老胶鞋狡黠的微笑。老胶鞋叼着烟,满嘴烟牙充斥着揶揄的意味。钢渣觉得不对劲,厉声说,你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他妈往前跨了两步。老黄说,你看见鬼打架了,我本来就站在这里。钢渣有些发懵,进而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他暗自问,老胶鞋原先是站得这么近吗?这时他清晰地看见,老胶鞋又往前跨了一脚。他眨了眨眼,暗自说,我没看花眼,这老胶鞋……
老黄注意到光头的眼神出现恍惚。他左手已经下意识地擎高了,整个暴露出来。老黄看见一股红线缠在这人左手的拇指上,而绿线缠在同一只手的中指上。他显然没有精心准备好,两股线都缠绕得粗糙,而且线头剥除漆皮露出金属线的部分也特别短。这使老黄的信心无端增添几分。老黄突然发力,猛蹿过去。他的眼里,只有光头的那只左手。挨近了,老黄手臂陡然一长,正好捏住那只左手的虎口。老黄用力一捏,听见对方手骨驳动的响声。钢渣的手掌很厚实,也蓄满了力气,老黄差点没捏住。
钢渣错就错在低估了这老胶鞋的速度,还有他的握力。老黄满嘴烟牙误导了钢渣。钢渣满以为这老胶鞋除了一颗脑袋还能用,其他的器官都开始生锈了。他满以为老黄会张开黑洞洞的嘴跟他罗列一通做人的道理,告诫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想到,这半老不老的老头竟然先发制人,卖弄起速度来。钢渣发现老胶鞋捏住自己的手了,来不及多想,用力要让两股线头相碰。钢渣头皮一紧,打算在一声巨响中与这鬼一样的老胶鞋同归于尽,化为齑粉。
这老胶鞋力气大得吓人,一只看似干枯的手,却像生铁铸的。那一刹,老黄也惊出一头冷汗,分明感觉到光头手劲更大。幸好他挟持小保安耗去不少体力,而且早上似乎没吃饱饭。
别的几个警察手里还夹着烟,烟卷正燃到一半。他们也没想到,右安区过来的足痕专家老黄性子竟比年轻人还火爆,在年轻人眼皮底下玩以快制快。这好像,玩得也过于玄乎了,不符合刑侦课教案的教导啊。一众警察赶紧把烟扔掉,把枪口杵向钢渣那枚锃亮的光头。
把钢渣带到市局,扔进审讯室,他整个人立时有些委顿,老半天才迈开眼皮往对面墙上睃了一眼。审讯室的墙壁从来都了无新意,雷打不动是那八个字。老黄正咂着嘴皮要说话,钢渣却率先开口了,问,我会死吗?老黄不想骗他,就说,你心里清楚。你手上有人命。钢渣觉得老胶鞋也是个痛快人。只有痛快的人,眼神才会这样毒辣。挨一支烟的工夫,钢渣就承认了杀于心亮的事。这反倒搞得老黄大是意外。杀人的事呵!他原本憋足了劲,打算和这个光头鏖战几天几夜,抽丝剥茧,刨根问底。
为什么要杀他?
……本不想杀他。起初我就不打算抢司机。开出租的看着光鲜,其实也他妈穷命。但我没条件抢银行,抢司机来得容易。钢渣咝起了烟,说话就放慢了。他看看眼前这老胶鞋,忽然想起来,在小于的店子里第一次见到他,很直接就感受到一种威胁。很少有人能够传递给钢渣这样的感觉。往下钢渣又说,那晚上我们说要去大碇,好几个司机都不接生意。也是的,要是我开车,见两个男的深更半夜跑这么远,也不会接生意。……实在太穷了,不瞒你说,我差点就去捡破烂了,又放不下这张脸。这么穷的光景,我他妈偏偏和一个女人搞上了。那个女人等着钱用……你也认识那女人。
老黄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讲得这么详细。他以前见过的杀人犯,逻辑往往有些紊乱,说话总是磕磕巴巴。
钢渣又说,本来也不知道要撞上哪个倒霉鬼。司机都太警醒,我跟皮绊那晚没什么指望了,站在三岔口抽烟,抽完了就准备回去睡觉。这时候羚羊3042主动开过来揽生意,问我们是不是要去大碇,还说不打表五十块钱搞定。我看他的驾驶室,没有装隔栅,估计这人是新手,家里缺钱,见到生意就捡。既然他送上门了,我们就坐进去。我没看出来他是小于的哥哥,他俩长得不像。他妈的,既然是兄妹,就应该长得像一点。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钢渣要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他又说,开到半路上,我说你把钱拿出来,不为难你。这家伙竟然当我是开玩笑,骂粗话,说他没带钱。我受不了这个人,他有些呆,老以为我们是在跟他寻开心。于是我照他左脸砸一拳头。他鼻子破了,往外面喷血,这才晓得我不是开玩笑。他一脚踩死刹车想跟我打架。他身架子虽大,却没真正打过架。他操起水杯想砸我,我脑袋一偏,那块车玻璃就砸碎了。我撂他几拳,他就晓得搞不赢我。在他摆钱的地方,我只抠出三百块不到。我叫他继续往大碇开。他一路上老是说,把钱留一点。我有些烦躁,要是他有一千块钱,我说不定会给他留一百。但他只有两百多,我们已经很不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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