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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梦里只有坦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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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加强夜间教育的白虎队行军到冢埔,眉眼端正,脚步泰然。这些学徒兵被本地小孩戏称“大街憨”,因当时市镇的行政单位称“街”。这大街憨考试读书好,和洋文化看得多,但却怕鬼这老祖宗,越是接近冢埔越是长鸡母皮。到了阴气强的坟场,强风吹低了菅草,把躲着的坟堆都请出来了。真是凄凉得好,多些鬼更冷清,谁知帕趁此时下达对战车攻击准备。学徒兵傻眼了,随即三人一组,先下手的挖坟边的空地,后下手的只能跳脚。等到帕不满地喊,笨蛋呀!都有现成的,就地躲藏。各组才把最老实的成员推到刚捡完骨的空坟穴,迅速埋上,插上风水碑。日落山头前,全员自埋成假坟,帕一一检查,还踩上坟堆看牢不牢。其中一个坟插上写满梵文、俗称卒婆塔的长条木头,挂白灯笼,这是和式坟墓,而且坟土冒的是烟,不是鬼火。帕很火,一个手穿破,把里头抽烟的坂井甩出来,骂他做鬼也抽,死了还皮痒是吧!帕大脚把烟拧熄,而烟还叼在坂井的嘴巴。

等到了下半夜,鬼王仍没出现。坟墓不是冒出凄厉的鬼叫,是众小兵的打呼声,害得帕集合点呼时,得挖开真假难分的坟墓找。有的是死人,有的是睡死的人。到了隔天傍晚,帕又带兵去作战,一样是等到下半夜,拥挤的坟场快成了学徒兵的梦呓乐园。梦话像菜市场买办,讨价还价,杀完价顺便要根葱。到了第三天,自埋在坟里的学徒兵开始踢来踢去,始终安分不下来。帕觉得怪怪的,对白虎队下达:“肉迫战,出来作战。”却没有活人跑出坟。他掘开每个瞧,里头的学徒兵泡睡在一种像母亲羊水般的软液体里。他们的肚脐都长出一条细丝,穿过地下串连在一团了。帕拉出所有的丝,坟场冒出了巨大的线网,最粗的线头源自鬼王睡的大石碑。帕用力扯线头,把鬼王拉出土。鬼王金刚怒目,因为他透过线丝进入每名学徒兵的梦境,得知日本人早就进庄子,世界变天,而帕是个“小寇王”。鬼王咬碎牙,齿屑喷满了帕的脸,说:“走狗,寡廉鲜耻的竖子。”

这几年,帕把每个刚死去的新鬼刺瞎弄聋,有的还得挖脑浆毁坏一部分记忆,让他们不对鬼王说出世局,但还是破局了,而且是自己搞砸的。帕从鬼王的情绪看来,还不知世局变得多深,便说:“要打赢我,才能打败你的‘番王’北白川宫大将。”

鬼王叉腰大笑,说:“你种下的局,就自家收净吧!”讲煞了,学帕用日语高喊:“肉攻,肉攻。”百名学徒兵立刻蹦出土,杵在梦游状态,猛凛凛地对帕攻击。帕一掌推倒,两脚踢翻,三下就把全队摔地上,但发梦狂的学徒兵又爬来,完全是不怕摔的空肉壳。帕开始逃跑,不然得打死他们才能停战。梦游状态的学徒兵纷纷追散,有的摔伤,有的追得心脏快衰竭了,还以为在梦中不会痛,只等失血过多而死才停下肉攻。这下情况可头大了,把情况越弄越糟的帕跑回冢埔,向鬼王讨饶,答应带他去攻打北白川宫,只希望自己的子弟兵快点醒来。鬼王要帕唱一首他们知道的童谣便可。帕把鬼王的耳壳挤入耳道,让他不要听到,才爬上大树梢,大唱日本童谣《晚霞飘飘》。月光下,缓调的曲子蔓延出去,听到的学徒兵在各处醒来,开始嘤嘤啜泣,慢慢爬出河流、山谷或草泽,屈膝抱腿,看着月亮,直到它落下山去。

隔天晚,帕依约定来到坟场,带他去打北白川宫。鬼王站在那,穿上全副武装的竹箨衣,穿草鞋,手拿竹矛,带着生死之战的面孔。帕带鬼王走入庄子,后头跟一群凄厉叫的狗,乌鸦也聒噪。月光在每栋土埆厝旁打转,台车轨道反射寒光,马路上剩下轻风翻翻蹭蹭,树叶落下都有声。他们穿过驿前的地牢,走过公会堂、邮便局出张所和庄役场,到神社的鸟居下。当鬼王踏入神社第一步,惊觉不对,踢掉草鞋再走,果真这块地在关牛窝是他从来没用发簪刺过的。这是帕花了半年,先用针在四周扎下一条技法绵密如护城河的细孔,瞒过鬼王不要进入这块伤心之地。鬼王抽出发簪,用阴风的速度刺探,密匝匝地攻占。唐狮子、高丽猊、青铜马、石灯笼、手水舍,全在月光下张开毛孔呼吸,再下去是拜殿和神馔所,这是帕和学徒兵们每月初定期参拜的所在。在微灯的本殿,鬼王碰触到神道教称为“大麻”的白绺状神札,共三座,中央是最高神权的天照大神,左侧是类似五榖大帝、司职农桑的稻荷大神,右侧是一八九五年攻台的近卫师团团长北白川宫。鬼王一个杀扑,碰到右侧的神札时,虎口被割破,感到无比的痛麻,一股悲愤与杀气便弥漫全身。他忍了气,鸡母皮缠满了身,问帕这是哪里。

“这是日本人的庙。”帕用正统的方法拜,拉响神铃告诉神明有人来了,再两躬拜、两拍手,喃喃祝祷:“能久亲王殿下,有个中国老鬼来找您了,愿您原谅他。”之后帕才对等到不耐烦的鬼王说:“别怒谴。你出差世 (生错时代)了,碰到的是北白川宫能久亲王的神主牌。他是神了,而你是过身快五十年的死人骨头了。”

“真不公平呀!”鬼王大笑,说,“给他逃过一劫,没被我打死。”

“算你衰,我们再玩一次,仰般?”帕说罢,把鬼王狠狠揍一顿。鬼王的记忆被打退了两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去打北白川宫了。

在鬼王之役后,不少中邪的白虎队员分辨不了虚实,在白天看到父母的蜃影,在夜晚梦见被五百节的火车碾过,没压死更惨。他们情绪错乱,有人终于吃不了苦,半夜集体逃兵,一逃就是十余个。第二天早点呼,帕把状况回报练兵场的鬼中佐。五十个宪兵和士兵立即搜山,有的在他们回家的半路拦到,有的跨区从亲戚家抓回来,有的从深山寻到。逃兵风气蔓延,宪兵在夜晚死守兵寮的门窗,半夜不断巡床。有三个队员潜逃无踪,像空气融化在森林。帕带着两个泰雅猎人,凭着足印和气味,在一棵因为溢满青苔而压垮的巨木下发现他们。三个队员哭成一团,遗书早已写好,内容写明:“愿以死谢罪,千万不要拖累家人和朋友。”帕读了也动容,告诉他们:“台北菊元百货 的少主当兵时自杀,给人有钱人家经不起操的笑话,你们要走,就走吧!”帕带回遗书交差,任凭那三人天涯海角自行去。鬼中佐看了遗书,哀默不语,但是过几日当他知道帕在纵人时,立即集合所有的白虎队,命令他们两两鬓打,让脑袋发生里式八级大地震。鬼中佐又拿上头刻有“精神注入棒”的木剑,要帕戴上钢盔,在白虎队的面前对他的头狠狠地挥打。钢盔打凹,木剑断成两截,鬼中佐继续用前头开叉的断剑打人,直到帕身上流血,便大吼:

“你这清国奴、中国猪,要是谁再脱栅(逃兵),你就等着送军法。”

一直默默承受的帕,这时低头沉思,没有带走队伍的意思,不吃不喝不语地站了好几天。近百个队员陪他站,两小时倒了十个,一天后只剩下五个,剩下的隔天用担架送医。鬼中佐嫌帕碍眼,要宪兵搬走他。宪兵哪搬得动,将高升迁调的宪兵队长千拜托、万拜托帕离开练兵场,软硬都不行,改采智取。他们挖空帕脚下的土,让他倒落,用三匹马和十个人浩浩荡荡地拖过整个关牛窝。帕一路上始终坚持军人的礼仪,并拢双脚,手贴紧裤缝。宪兵最后把帕丢入河里。河水会用自己的蜿蜒带走帕。可是帕落水后,反而卡在蜿蜒处,在漩涡中打转了几天还是漂不出庄子。

帕丢了队长的职务,鬼中佐另派人带领白虎队。学徒兵的日子更艰苦了,代理的日本少尉是火鞭子,操他们过头。他们跑到趾甲脱落,得用脚侧跑,严重到血尿得跪着小便;吃的喝的更掺入了大量征露丸,练习不准生病,更不准体无完肤。他们刻苦操练、应付彼此的摩擦之余,还面对一群新来的老兵。这些老兵多半是来自满洲的关东军 速射炮兵,原本要驰赴菲律宾作战,但是运兵船陆续被米国潜艇击沉,便半途转入台湾地区戍防。他们平日驻守在山岗对空警戒,下山后走路有风,特别的是不穿布鞋或夹脚鞋,穿三斤重的战斗皮靴,往人的屁股踹,让人痛得脊椎快从嘴巴吐出来。这群老兵趁学徒兵出操时,吃掉他们父母寄来的食物,把家书乱改后贴在树上,祝福被侮辱。令学徒兵厌恶的是越凶狠的老兵还是台湾人,把被日本兵欺压的怨气加在他们身上。学徒兵每晚躺在竹床上流泪,无助又无语。他们想起一首歌叫《月月火水木金金》,意思是当兵没周末,操到你爆肝,没放假就算了,还让人陷入地狱。尤其消灯后喇叭传出揶揄人出名的《晚安曲》:“初年兵(新兵)!初年兵呀!好可怜,又躲在床上哭泣了。”由老兵跷二郎腿打拍子,边笑边唱。学徒兵躲在又湿、又多虱子的棉被流泪,听了歌声莫不咬牙,猛捶竹床。他们开始团结,在食物偷下泻药巴豆,在家书里夹一张“古兵下地狱”的大字。第三天,老兵的大肠激动得像煮开的水,匍匐到厕所,有的干脆滚入草丛,来不及脱裤就啪啦响,直到屁眼睁得酸痛才用木头塞。老兵们夹紧屁股,气得更团结,借机内务大检查好彻底消除学徒兵的迷信,凡是从谁的袋里和颈部搜出妈祖或关帝的絭 (红神符袋),先过肩摔,再罚面向以天照大神为主祀的伊势神宫方位正跪。然后,罚体能训练,学徒兵只穿丁字裤滚旱溪,裤布松的,得跪着对它大喊:“越中裈 (丁字裤)大人,我会把你洗白。”道歉五百回。再来是训练刺竹铳,枪杆头上挂钢盔,钢盔里放入石头,掉枪的人罚喊:“三八式步兵铳大人,害你受伤,对不起。”没一千遍以上是不行的,直到竹枪管自动冒火说好。

这种苦日子,学徒兵快受不了,偷派几人趁夜到河边,跳下水,攀在帕随水旋转的身体上,说:“队长,你快起来救我们。”

“自己靠自己去吧!”帕睁眼回答后,又闭上双目。

十个学徒兵怎么拖,那根木头就是不肯上岸,只好坐在岸边大哭,哭到天亮才走。老兵知道他们找帕解围,半夜把学徒兵叫起来,大骂这些万年二等兵想报复呀!没有铳杆高,倒比铳子硬,不满意的可以拔下肩章单挑。当第六名挑战失败的白虎队员被踹得屁股开花后,被迫观看的近百名的学徒兵忽然计划性地逃了,一分钟后,又从四面八方冲回,把墓碑抱在胸前,喝下哭泪当力量,决绝地跟十个老兵同归于尽。白虎队的暴动开始了,到第二天都没停,鬼中佐带领宪兵队冲上山抓人,他们听到寮舍传来悲伤的《荒城之月 》歌声,只能抬回快没呼吸的老兵。凡是有人靠近,五个小肉弹一组,戴钢盔、背墓碑,大喊“天皇万载”地杀出来,成了一波波挡不下的失控潮水。鬼中佐承认搞砸了,不是向学徒兵低头,而是派宪兵队把帕捞上岸来收拾残局。帕装死,把河当眠床睡死,死也不起床。宪兵队忙死了,用木棍赶十八条水牛去拉人,牛群反而被拖下河坝,水花大溅。这时节,一位老阿婆到河边洗尿桶,念了声阿弥陀佛,便说那条水流尸黏在河坝里,拉不起来的,除非连人带河给拔起来。她讲煞了,示范捞人的方法,丢了一片叶子权充是帕,用尿桶同时把河水与树叶盛起便行了。宪兵懂了,去找来三十个警防团人员帮忙,把车站边的消防木池倒干后,连人带水把帕盛起来,靠水的浮力把他盛大地抬回练兵场。

“不判你军法,你就回去带兵吧!”鬼中佐说。

“不是。”帕再也忍不住地说话,语气像是告解,“多桑,我那么努力当个日本人,努力当你的儿子。好的时候就是好,可是,为什么做错事,我就变成清国奴,就是中国猪。难道再努力,我在你骨子里还是永远成不了日本人?”

鬼中佐掉头离开,当他打开办公室大门前,头也不回地说:“千拔,回去吧!我懂了,你放心。”然后待在里头三天内不出来,极为沉默,送来的饭菜都堆在外头腐烂了。

通往白虎队兵寮的山路,咸丰草花开两畔,花白了一地,迎风轻颤。帕皮肤闷烂,头顶着水草,发中蛙鸣盖过喘息声,眼皮浮肿到阖不上眼,看来像是给城隍爷告饶的衰鬼。新任的宪兵队长像一块擦亮的迎宾石,眼神凶煞,黑服的线纹清晰。他看到“泡烂的豆腐”走来,凭着柔道五段实力,老早想跟这个传说中的金太郎——日本传说中穿红肚兜、拿斧钺、骑着棕熊的大力神童——较量比画。队长把帕拦下,呈出一张早写好、签好名的军令状——不分军阶的私下比武,输者任凭受辱。帕看着旁边三十多个被宪兵逮捕的学徒兵。他们背墓碑、罚跪地上,想说些话,嘴唇却肿得像香肠,眼神流露出说不尽的疲惫和求助。帕微笑,点头答应,赢了,只要放了学徒兵就可。他颤抖的手拿着绘有印度卷纹和维多利亚浮雕的钢笔,一时想不起签哪个名字,太累了,得用另一手帮忙扶持手腕才写下小名“ぱ(帕)”。

比赛开始,队长不脱衣,只摘下肩章,一旁鼓噪和紧张的气氛几乎勒死附近的杂草,风也停止在树梢呼啸。队长先按捺不住,两脚按出蹲身,眼一尖,一个豹突,使劲要把帕过肩摔,竟然感觉两脚空了。还用说,是帕抓起了队长的领子往前走,他从头到尾没注意对手,只注意森林中的小径。终于可通过了,便对学徒兵说:“你们是谁?”他不断重复这句,从轻声询问到激烈的大吼,但眼神放得好远。那些跪在地唉唉叫,那些整个人瘫地上,甚至被打到连呻吟都无法的学徒兵,慢慢从落单的回答到同一口吻,说出自己的答案。

“你们是谁?”帕嘶吼,声荡森林,好像要那些树开口回答。

“白虎队。”学徒兵全都站起来吼,声音震动整个森林,传得好远。连坂井也站起来吼,还大胆对一旁劣势的宪兵调侃。

“丢掉中国劣性,你们是天皇陛下的赤子。走!给我抬起头,挺起胸,回兵寮去。”帕大声讲煞了,往森林走去。白虎队彼此搀走,抹泪前行,肿胀屁股像鸭子摇摇摆摆,咸丰草也在风中学他们摇摆呢!阳光下,山谷里,有好白好亮的花。

在山上的白虎队兵寮,另一批被断粮的学徒兵继续跟包围的宪兵对峙。他们饿得目花花,看有人影来,先发的五人先是吃下榻榻米的稻秆解饥,再背墓碑冲去和宪兵对抗。宪兵抓到就踹、打头和过肩摔,再命令半蹲,要他们翘出瘦屁股,用棒子狠狠打。这是最严厉的海军式制裁,凡再抵抗的立即枪毙。学徒兵的屁股顿时乌青,肿得拉不出屎。就在这时候,躲在兵寮的残余队员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吼,白虎队、白虎队……声音激情,连去年被台风吹跛的树都想站起来。然而那声音,仿佛是临死前的告白,不然怎会如此真情,令人听了很激昂。他们决定冲出去会合。

不过这回来的不只有宪兵,还有帕。那可怕的鬼军曹,他一手高举着宪兵队长,要围守的宪警撤开。之后,帕把队长挂在树上,摊开双手,把冲出来攻击的学徒兵捞起,像马戏团的小丑抛球般在空中轮转,走到兵寮前的小广场。两股的白虎队很快地聚一块儿,又跌又爬又尖叫的,从原本喊的“万载攻击”化成“万载欢迎”。他们把帕抛起来,手劲又嫩又激情,可比水花,自然把他丢个高。早被河水搞得疲惫不堪的帕在空中翻动,阖上眼说:“注意,我是军曹鹿野千拔,现在开始又是你们的队长。部队听令,起步走。”他又重掌兵符,纵情地发出鼾声了,睡得不成人。好让队长睡下去,学徒兵轮流把帕不断地高抛起来,直到帕五小时后自然醒。这之间他们爬过五座高山,在布满星光、荧光的山路行军唱歌,精力用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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