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杀鬼 > 亚细亚号与萤火虫人

亚细亚号与萤火虫人(2/2)

目录

然后帕继续往火车头前进。同节车厢的另一边,拉娃与尤敏缩在角落,眼睛明亮,眨呀眨的,让黯涩的角落有了好精神。

“嘿!萤火虫人。”拉娃扬着手中的小火车模型,老远就叫,不在乎任何的礼节。

“你好,一团融化的赛璐珞。”尾崎笑着回应,身体更亮了。赛璐珞是早期类似塑料的东西,着火容易熔化。尾崎深觉这譬喻好。

帕走过拉娃的时候,拿起她递来的小火车模型,塞给后头的尾崎。尾崎忽然不再笑,睁眼看着拉娃,就在离开前他从自己伤口拔下一截焖烧的肉骨,馈赠地抛回去。但是,帕已关上车厢门,只剩下通道上的风声缭乱,尾崎便不确定拉娃有捡起来吗?

帕到了火车炉间,站着不动。赵阿涂在那弓腿铲煤,抛入火室,又把烧好的煤铲出来放入地上的几个铝桶,汗水灌湿了背,但还是忍不住偷瞟帕身后的尾崎。外头的风湍急,咻咻如刀,把尾崎的翅膀振得呱啦啦。赵阿涂再也忍不住回头,硬颈地回答他几天来一直重复的答案:“就是不行,这不是厨灶,今天能烧人,明天你就要我当厨师。”

几天来,尾崎希望自己的一块人炭能放入火室,化成一股浓烟冲上天,能弥补飞行遗憾。之前他曾托帕偷放一块在天霸王上,但是逃不过赵阿涂的法眼。悬在便桥的天霸王已停火,放在一般火车也行。“只要一小块就好。”尾崎向赵阿涂恳求,说尽化为一缕烟的梦想。

赵阿涂无动于衷。火室被鬼中佐烧过神,再去烧人不就成了火化场,以后就是垃圾焚化炉,最后是馊水桶。他不答应,让帕与尾崎只能干瞪眼,看着火舌肥滋滋,把煤块嗑个老响。

“你看,我是肉体机关车呢!”尾崎从鼻孔发出很假的笛鸣,吐着肺里冒出的烟,还被自己呛得猛咳。之后他拿出拉娃给的火车模型,递给赵阿涂。这让帕跍身前倾,才能递过头送上。赵阿涂摇头,把煤铲进火室,关上炉门,走到另一边拿起水壶对嘴喝,喉咙直响。这时候,尾崎听到车外有动静,不耐烦地说:“算了,白虎队来了。”帕把小火车模型从尾崎手中拿了放在火室边,后退几步,对赵阿涂恳求:“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吧!”然后跃下车。帕顺惯性打个孔翘,把身子稳了,闪入林里拔几丛大竹,上头裹了几抹干藤草,又追上火车,一个扑,好个蹬,撒出好姿势,人已经站在火车顶了。

暗蒙蒙中,帕把竹丛扛在肩上,尽量跍低身,免得给风压歪。不多时,几个影子从各角落扑向火车。帕以大竹丛对他们挥去,殴个头醺醺,倒的倒,嚎的嚎,纷纷翻落崩岗下。那些影子不久又冲来,一下子聚成军,一下子散如烟,但一贴近火车,马上被一支大鸡毛掸子当灰尘拍走。帕大吼:“还躺着睡,鬼畜就要踏上你的肚皮。”那些学徒兵没有太多愤慨,反而激起他们的无奈,反复的训练已疲惫不堪,要不是鬼中佐在车上验收,另有宪兵监视,他们真想找个有花有水的好所在,替自己挖好床,墓碑当枕,永远赖着这最后的堡垒。他们心灵枯竭时,听到火车上传来尾崎唱着《爆弹三勇士》,那种少年转骨变大人时的怪腔,让他们想起得遵守的誓言:无关乎勇气,只是要活到某个安静午后,写信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父亲,诉说花草,或关于风雨的闲事。然后,他们奋然朝火车再肉迫,咬着牙干。另一边,车上的帕把竹丛插在铁缝,一个山猴翻落,到炉间提了地上的几桶火炭,顾不得把柄烧红了。他回到车顶,见学徒兵的人影,先喊声机关枪射来了,后把烧辣的炭泼去,铿铿梆梆响。

如是几回,赵阿涂根本来不及烧煤,更对车外的哀号声心软了,在铝桶底偷偷垫上生煤,只有表层是红炭。忽然间,他发现蒸汽舱压表边的那个泥塑的小火车模型在发光,光源从小火室透出。他很好奇,把脏灰的防风镜拉到额头,朝小火室窥去,那有一块人炭。人炭布满凝润、奥秘、极光般幻动的微血管,流动血液,光影泥泞,不断地胀缩呼吸。赵阿涂这才感受到火与炭也有生命的,终能使机关车具有魔法地疾驰在没有轨道的世界。他很激动,靠墙流一会儿泪,才探出头对尾崎说他会把人炭放入火室。但风很大,距离又远,他的吼声没用。下个转弯,强风把人炭刮走,卡在车外墙的铭板缝,吃风而突然饱亮了,像一盏灯突然大放光明。赵阿涂把上衣扎进裤子,沿着车厢外爬出去捡。路边的树叶藤蔓挨身过,拍打着他。赵阿涂抖双手冒汗,他爬这一回就吓惊了,同情起学徒兵得攀上爬下。最后他脱下防风镜,把人炭夹起来。再下一个弯,火车爬上风更悍的牛背岽,赵阿涂被掠歪了,两脚悬空在外,一手死命地抓车窗,一手握人炭。他不会放开哪一只手,两手都握有生命。

火车没有停靠瑞穗驿,快速通过密集的住宅,回音在近距离的木房回荡。赵阿涂累了,心一横,打算顾着人炭而冒险跳车。火车又转弯,往外抛的力量让赵阿涂再也撑不下去,他要松手了。火车转正,冲劲十足地往前奔。这时候一道影子终于掉下车,整排的轮胎轮流碾过那东西。车上的官兵与白虎队感到车身不停地颤伏。有人任务失败,栽进车底盘了。他们停下动作,为死者默祷,祈求那个学徒兵的英灵与逝去的先皇同在了。帕一脸死灰,心情冷凉无比,看着车厢一节挨一节地耸下去,他希望轮下的学徒兵没太多的痛苦死去。当他挠着大竹丛追到末节车厢查看,看到路上是一块碾碎的墓碑,兴奋地大吼:“哪个笨蛋的书包掉了,给人家当磨刀石好了。”

那块墓碑代替了赵阿涂,也救了他。之前他悬在车外,被甩来甩去,最后身子忽然一轻,不是腾空落地,是有人提起他的裤腰。一个肉迫火车的学徒兵及时攀了过来,勒住赵阿涂的裤带,大吼:“摔下去,会弄腥火车的。”并且解下绑墓碑的背带,把赵阿涂缚在车窗边,方便他爬入车内。墓碑掉下火车,整排的轮胎碾过它,碎成片,成了民众最佳的磨刀石。不过火车出了问题,剧烈往左靠,车顶机关枪的沙包震掉,沙子爆窜,厢壳发出沙沙声。这是轮胎急速辗到墓碑,底盘传递讯息的齿轮丢了些记忆,火车失控了,往山壁闪去。机关士扳动韧机刹车棒,而各车厢的技工不是忙着转动辅助刹车盘,就是校正齿轮记忆。但是火车已摩擦山壁,车外悬挂的电灯爆开,云般的火花怒喷。溅开的灯液和碎玻璃溅入车内,火很快漫开,浓烟蹿起来。车内的士兵与军官跳了起来,躲靠在窗边,右侧窗外是更危险的陡坡。“演习视同作战,弃守视同叛逃。”鬼中佐大吼,坐在座位不惊惧,要官兵救火,不惜与火车同生死。命令生效,官兵拿灭火棒与木桶里的防火沙,对准火焰消灭。拉娃与尤敏坐在靠山的那排位置,见到火车最恐怖的时刻,窗玻璃与木板车厢残缺不全,火在地上流动,堆积的浓烟在天花板挤蹭,列车仿佛是垂直开往地狱了。拉娃尖叫不停,火流过来,往她身上爬来,几乎像是一群老鼠扑过来。她不是松开手,是死命地抓着等死。尤敏脱掉衣服,拍打女儿身上的火。这时一道大尾巴从破裂的窗口伸进来,拨弄几下,很快就拍灭了火。

那根尾巴是帕手上的大竹丛。他第一次感觉列车的危险,一旦出问题,完全没辙了。和单挑六架飞机,或扛起机关车相比较,帕发现站在列车上是多么无助的,只能为学徒兵忧心,或拿着大竹丛帮拉娃灭火。几分钟后,列车再度回到行驶的秩序,朝马路快速前行。车厢内没火了,火在救火中跑到帕手上的竹丛。竹丛在夜里发光,裹满了叽叽喳喳响的火渣,帕举起它,迎着风,让那些跳开的火星布满了整辆列车。列车发光了,是纵谷里的一条火龙。

车厢的官兵探头看。回到炉间的赵阿涂也是。他们逆风看,看到足以烧烙记忆的一幕,车外涌动星火,婆娑跳闹,像火车划过豪雨激起的水花。帕跳过每节车厢顶,到了车尾,那里的风因车速而凌乱,他攉着大竹丛,火光跳洒,玩得像孩子似的。赵阿涂惊心地想,战争多像孩子的游戏,却充满成人的愤怒与暴力。而帕知道,米军会用一种装有火焰管的战车攻击,就像他手上的火丛。他用这攻击那些爬上车的学徒兵。激烈着火的大竹丛充满了挑衅与疼痛,把白虎队打得身上与心底都是怒火。

见时机来了,帕大喊:“总——攻——击。”也就是玉碎攻击。

“天皇万载。”白虎队像疯狗回应,更像疯狗浪爬了来,赴死不惜。

演习完,学徒兵目送火车离去。机械的呢喃在山谷间淡逝,最后只剩虫鸣了。他们用掌磨蹭手臂,火车走远才知寒冷会揪人,风从那些被火炭烧破的衫服钻入,又扁又凶。那些较嫩的学徒兵,识相的在外围挡风。他们沿马路走回关牛窝,心情有些激动,在夜里流泪。

“呀!星星在尿尿。”一个学徒兵指着车站前的路灯说。

那是夜间的防空袭灯。电火球内层涂满了蓝黑颜料,剩底端一小圈透明,光从那落下吸管粗的光线,有照明功能,但米机是无法辨识。白虎队传言,此种浓缩的光落在皮肤上有针刺感。有人膨脝说,手往那儿影一下,会伤口完整地截肢;要是目珠往上瞪去会沸爆;久看落地的那圈光斑,会发现地被蒸软了,扑哧扑哧冒泡。

“那是星星流泪了。”尾崎突然说,“我想要摸灯泡。”

帕把尾崎从木桶拿出来,直接上抛。第三次抛起后,白虎队高呼不已,因为尾崎扇动背上的竹翅膀,像一只受神风青睐的大鸟扶摇直上。在白虎队激情的唱歌声中,帕铆足劲抛,尾崎也一次比一次飞得高。“再来一次。”白虎队喊。尾崎飞得更高。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蛾,是破茧后去扑火,以飞翔加速燃烧自己的生命。在三十多公尺高空,他努力振翅膀,看到整个关牛窝只剩下地上一个鼻屎大的电火斑,越来越小,越高也越恐惧。这证明一件事,他不想死了,想回到地面而尖叫不止。但帕丢得手头旺,快疯了,继续把下半身发亮如萤火虫的尾崎高抛。伴随白虎队呼吼,只见一盏火越飞越高,快黏上天穹了。

在汗臊拥挤中,一个学徒兵颈上的护身符被扯落了,慌张地蹲下身找。在灰尘与脚蹭中,他看到地上的电火斑里头,有植物破土发芽,地上咕噜咕噜地直冒泡。他大吼:“别动,一朵从梦里冒出来的树苗。”讲煞,他扑去救植物。忽然间,光斑不见了,大家也不动了,恐怖的寂静塞爆一切。每个人往上看。因为尾崎没落地。他飞走了。

跪地上的那个学徒兵这时摊开手,让小光柱落在掌中,魔豆那种神话般力量的植物就在眼前,在掌中长出吓人藤蔓,不停往上长。其实他看错了,那只是汹涌的尘埃在光柱的幻影,只因幻影太美了。那个学徒兵往上看,小光柱恰巧插入他的瞳孔。他的目珠没有沸爆,却有幻影,足足看到一百艘载满纸官的华丽王船在海上瞬间灰飞烟灭,夜里爆光,海面沸腾起云了。

尾崎走了,天空只有空荡荡,落下的是鹅毛与竹枝。“他化成一颗星星回到宇宙了。”有人说。他们躁动起来,猜测尾崎化成哪颗星星,这颗啦!不对,那颗才是,彼此用指的较劲哪颗最大,最后安静地仰看。星斗绽光,莹白无瑕,完全没有沾上一点黑夜。人死后变成星星,天上有好多墓碑与死人。一个学徒兵难过地闭上眼,对着天空大吼:“尾崎,你说,一百年后一样这么多星星吗?”

缓慢地,他们数过的星星飘下来了,好多呢!满天星斗掉下来了,像冰雹掉落,地面充满宇宙的声音。白虎队伸手去接着,它又轻又暖。

“这是人炭。”有人说。

“是王船的余烬。”一个跪在地上的学徒兵说。

然后台风来了,豪雨疯狂落下,雨珠把草丛压毁,世界的温度正下降。过剩的地表水流向河川,带走泥沙、树叶、巨木和任何雨水。关牛窝溪的水位一寸寸高涨,河水翻腾,发出隆隆怒吼,像扭转纠缠的液态闪电,就要扑倒台车桥的桥基了。要是桥垮,天霸王也毁了。早晨八点,守桥基的老道班夫从河谷跑来,路陡再加上雨也豆大,他几乎把心脏喘坏了,抱怨鬼天气,也抱怨这工作不是人干的。他来到工寮,看见铁道部的人穿雨衣在雨中已经待命很久了,整个头发都渗水。老道班夫发现在此刻报告警讯会打断一场严肃的讲话。

成濑发配工作,给大家信念上的期勉:“照着去做吧!把零件组装回去,我们得还原紫电的光荣。”他说到这,环视在场者,才说:“是最后一趟了,我们都尽力了。”

老道班夫懂了,天霸王要发车了,不论死活都要离开便桥。

一群人默默散开,各自工作。这时成濑转头对一旁伫立的老道班夫说话,要他回工寮休息,里头还有稍早留给他的干饭和热姜汤。老道班夫泣不成声,说自己不饿,还有力气帮忙,你就给我个任务吧。成濑要他进屋去拿灯,发车要灯呢,还要他把铁道部的旗子升起来,总不能雨大就偷懒。老道班夫大声应和,去干活了。

另一头,在火车上守夜的赵阿涂,一夜无眠,仔细观察窗外风雨。他坐木板上好隔开冷铁板,用军毯裹住自己取暖,怀中揽个俗称“火囱”的取暖用小提篮——外壳是篾制,内有瓦钵好盛着红炭。但钵中没有火炭,只有灰而已。他不是取暖,是要温暖那些灰。但车外风雨越来越剽,木桥摇摆不止,发出嘎嘎叫,他吓得紧抱火囱,竹条便大剌剌镶入手臂,把皮肤割出血纹。只有风雨暂歇、木桥停摆时,他才敢深呼吸。到了清晨,天空稍微透亮,他听到山谷传来呼喊,有许多人在那忙碌,但仔细听,不过是强风刮过桥的呢喃。他开个罐头,配些干粮权充早餐,听到桥头那边的木寮传来吆喝声,又看见糟得不能再糟的风雨中,来了人。成濑一手压雨帽,一手提煤油灯,雨衣在风中乱掀。他一进入炉间,把脱下的雨衣挂上衣架,拿出衣袋里的火车专用怀表,很仔细的放入赵阿涂手中,说:“点火吧!我们要出发了,一小时后发车。”

终于要发车了,赵阿涂老早就料到这一刻,但令他震慑的是得在一小时内点火发车,简直是天方夜谭。火车要十六公斤的蒸汽压才能启动,他的纪录是三小时多,一小时哪够用。但赵阿涂拿到成濑送上的怀表时,表壳有暖度,想必是车长紧握手中良久才递出,他便应答,立即开炉门,抛炭准备生火。之后,他慎重地伸手到火囱,从木灰捞出一粒瞳孔大小的人炭,火光好瘦。晃几下,吹口气,人炭瞬间发亮,上头布满的微血管流动着液态的光。那是萤火虫人留给赵阿涂的。火的灵魂,只消吹口气便苏醒。赵阿涂多日来把这人炭藏入木灰当火屎——这不是贱称,是俗称。妇女煮完饭会在灰烬中埋下烧红的炭当火种,供下一餐使用。这绰号意谓赵阿涂是他母亲留在人世的余脉——种入火室内的煤堆,关上炉门,用手贴上冰冷的铁门,感受火屎渐渐将热力传开来。煤醒了,毕毕剥剥地张眼,全都露出酣红的目珠。

砰一声,一群用铁桶提着烧红煤块的工人进门,倒进火室点火。他们看见赵阿涂闭上眼、手触铁炉,在搞没人懂的花样,事出急迫,不得不大声告诉他可上火了。一位道班夫看赵阿涂不为所动,踏前一步去摇,雨衣碰到炉门竟然嘶嘶地冒水蒸气,才感受炉间的空气热了。大家着惊,神情如见鬼,回神速度也快。一个工人急忙把赵阿涂的手拉开。赵阿涂才回过神,手掌有水泡了。他不急着把热煤倒入火室,里头火已沸、炭在跳,火车的心脏逐渐苏醒,这时打开炉门很容易让冷风灌进去,坏了火。工人闷着头,没见过只要摸摸铁门就发炉了,见过也不必验证,传说下去即可。他们走下火车,走入雨幕,大雨噼里啪啦落,透过雨衣把那声音放大再放大,但仍然浇熄不了脑海中刚刚的一幕。

之后,白虎队陆续来了,把之前拆下来的配件装回去,窗户、木椅或是一块铭板。沙盒灌了沙,煤箱填满了,车踏板也有了。紫电看来没有那么猥琐了,穿上该有的配件,车身更重,更显得风雨如何肆虐它。帕也来了,打赤膊,身上挂一个背袋,戴着银藏送的飞行镜防风雨。他东摸摸、西摸摸,在车上就是一副不想走的样子。这时候练兵场的传令来了,抖着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才挨到天霸王,要帕赶快到河谷帮忙收拾那些危及桥梁的漂流木。帕把士兵们赶下车,即刻前往山谷。白虎队走到一半,帕喝令他们停下,对赵阿涂敬礼。

赵阿涂打开门,挺身,持铁铲子碰鞋边,以机关助士的礼响应,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直到自己心中清楚地升起一股荣誉。帕又回来了,他在风雨中走得歪斜,进入炉间后摘掉飞行镜,从挂着的背袋倒出一堆平安物,有各种道教信仰的平安絭、千人针,或在布缝上五元或十元。帕对赵阿涂说,是白虎队把家人给的转赠,他不信这个,但也许你会信。赵阿涂很大方地收下,把那个装有天霸王的“爱子的秘密”玻璃罐回赠给帕,他说,这世上从此又多一个知道紫电秘密的人了,并催促帕动身,赶快到山谷帮忙。帕点头,走下车,但是没有沿桥头旁的山径下河谷,是顺着桥梁往下爬,几个猴跳下去。在中途,他往上看那个大铁块悬在半空中,风雨错乱地摧打。于是,他把叼在嘴里的玻璃罐系在某根木梁,最需要平安物的不是他,不是天霸王,是便桥。然后,帕松手往下跳,穿越云雾,抄快捷方式掉到河面了。

赵阿涂在抛煤之际,把平安絭、千人针与意谓超越“死线”的五元布绑在炉间,微笑颔首。半小时后,气压表到达标准。赵阿涂打开车门,沿走道来到车头边的汽缸,打开水阀排水。第一泡蒸汽冲入汽缸会凝成水,得排出才能运作。排完左右两侧的汽缸水,最难的是底盘下那颗。风雨灌来,他贴在枕木上发抖。好不容易排完水,他爬出车底对成濑打出手势,大喊:“蒸汽升腾。”成濑拉汽笛回应。可是赵阿涂忍着风雨回到炉间,怎么也打不开门,窗户也被反锁了。他沿外侧走道来到驾驶室,对窗户猛拍击,表情和风雨一样强悍。成濑不开门就是不开,铁了心要赶人。赵阿涂用鞋子破窗而入,割破了手,血漫了开来。成濑拿着铁棒驱赶,往赵阿涂的手狠狠地打,像面对最坏的小偷——要偷走他与紫电最后独处的时光。

“前辈,让我进去。我还能够抛石炭。”赵阿涂大叫。

“走吧!你去照顾其他的火车,它们更需要你,这个跛脚的大家伙由我来吧!”

“我们一定能让火车平安过桥。”

“算了,你还有亚细亚号的梦想,这台是我的梦想。”

“可是亚细亚号停驶了,圣战吃紧,它在三年前停驶了。”

“一班心目中的列车永远不会停驶的,它只是靠站而已。”成濑打开门,挥舞着手中的铁棒赶赵阿涂下车,语气深长地说,“走吧!为你死去的妈妈多想想吧!她要你开着火车到更远更辽阔的地方,而不是卡在桥上。”

赵阿涂被逼到便桥上,知道他永远上不了车了,便立正对成濑行九十度鞠躬。他整个小学六年都在学这套,那时有个日本校长在每周第一堂,站司令台上,穿文官大服,五指并拢裤管,教全校学生九十度敬礼。那时他不懂谁能承受这套很假的礼数,现在他用上了。风很大,他弯腰五秒,起身离开,眼中都是泪水。

成濑把铁棒点在脚尖,以机关士之礼响应。他先回到炉间抛煤,“即使最后一次,也要做得像第一次。”他不是对空荡荡的炉间说话,是训勉自己,便弓着脚,用铲子仔细地把煤抛匀,姿势标准就像年轻刚上阵时充满热情。打开控水阀,蒸汽压力锁全开。他走入乘客厢,巡视各个角落,要是这次有人逃票没被抓到,就要以生命付出。半途中,一阵强风吹得桥乱颤,成濑跌在客椅上,他随即站起来摸着摇晃不止的车子,说:“紫电别害怕,我老骨头会陪你。”边走边拉出裤裆的丁字裤,把自己牢牢地系在驾驶座上。强风又吹来,紫电剧烈晃动。成濑拉动汽笛,放掉刹车,加速棒渐次地推到底,大喊:“发车。”他的目的是让紫电着陆,不是前方二十公尺远的桥头,就是百公尺深的桥底。

在便桥上往回走的赵阿涂也被切风撂倒,人趴在枕木上不能动。他担心成濑的安危,回头却看到最动人的一幕。没错,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秒,但那就是“爱子的秘密”了。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以上的瞬间风速,让火车车头的菊纹盾开了。或这样说,风雨顺着盾子的纹路散开,散成雨隙,盛开成白蒙蒙的茶花,风雨越强,花越开,罩住整台机关车。这是赵阿涂第一次看到爱子的秘密,在火车静止状况。只有一秒,这足够了。汽笛声惊醒了他。他赶紧起身往桥头跑,大喊,桥垮了。便桥的木梁再也受不了,发出尖锐的脆响,听得出它憋了好久才垮掉。帕绑在梁上的玻璃罐摇晃,绳子松脱,罐子往山谷坠,它被风吹得往更远的上游飘去,掉入了溪流中。

山谷充满声音,湍急的河水冲来,上头的漂流木哄咚撞击。两百多个士兵用加长的竹竿撑开漂流木,免得它们撞毁桥梁。马匹也派上用场,拉开有危险的杂木。唯有帕还是老样子,他腰上系了粗绳,一个人在河涛中拍浪,把自己当铁钩好抓开漂流木。忽然间,帕看到一个熟悉的玻璃罐子从上游漂下来,随浪跳,他奋力游过去捡。为此他错过了天霸王掉落山谷的华丽镜头。

一个学徒兵最早看到天霸王掉下。天霸王的大灯、车厢灯、侧灯及腹部的工作灯都开了,主动轮和连杆亢奋地转动,快得不见渣。烟囱冒着怒烟,刹车洒水器喷开水,水雾像张开巨大的薄膜翅膀在挥动。这个学徒兵想到帕讲过的《银河铁道之夜 》故事,宇宙中有一台奔驰的银河列车,在流星雨中流动,活在没有铁轨与万有引力的年代。美的极限令人骇然,他尖叫,让河边干活的士兵都抬头看去。梦的景象呢。凌空掉落的天霸王在前头罩着一朵巨大的复瓣白茶花,激情盛开,有武士断头的凄美。轰隆一声,它掼入溪底,河水喷开了,金属火花随后溅开,山谷又亮又刺眼,瞬间又恢复该有的风雨暴怒。天霸王成了废铁。车壳严重扭曲,炉间泡水,汽管破裂,机关车的血液——水蒸气从水中吱吱地喷出,机油在河面开成一朵朵的七彩油膜,空气中飘着炭焦与油味,像灵魂离开的味道。剩下的是躯壳随急流而下,它的灵魂消亡了。

帕没有看到这一幕。天霸王掼入河底抛起的火光才引起他的注意。他误以为是米军的炸弹爆击,随即知道那是什么了。帕扯掉绳子,身子几个挣扎,很快来到天霸王的炉间,那里水温比较高,漂满蜂窝状的石炭碴,他大吼赵阿涂你在哪?还打开火室的铁门找而被一股剧烈的热气喷伤。他有些无奈地握着到处漂的平安符,却不知它们已经发挥作用。帕前往乘客厢与驾驶室。电扇拖着电线从头顶挂下,椅子掀翻,淹起来的水漂着各样的残木。帕眼睛忽然一亮,认为世界还有希望的,他看到成濑还活着,在那猛打方向盘,操纵火车前进。帕激动地大喊:“列车长,火车要沉了。”他游过去,撂起成濑的领子往门口逃。衣服是提起了,人还赖在那。成濑用丁字裤把自己绑死在座位,用领带与皮带把手绑死在方向盘,他也死了,一根加速棒穿过胸口,血水泛滥,染红仪表板。他死了也坚持原则,张眼看清楚路,手随方向盘转——那不过是车轮碾过蜿蜒河底传回方向盘的讯息。

帕很无奈,但随即承认,有人走入自己的梦想不再回来,便说:“列车长,载我一程吧!”

他帮成濑整好衣服,捡回大盘帽戴回,大致整理了驾驶间,看起来像还能用的。帕好累,筋肉发抖,坐上椅子休息,看着窗外的吃水线忽高忽低,漂流木到处窜,列车泡在混浊的流光,乘客全是那些流入流出都不买票的河水。在下一根巨木撞来前,帕起身来到车门边,一脚踹开卡死的木门,回看了一眼成濑,便纵身大浪之中,往怒涛扎去,那气势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把整条河加温,事实上是被薄情地调戏一番。扑上岸,他头也不回地爬坡,坡好陡,得用手扶着地。豪雨越下越呛,小径埋成了河,土石奔腾,他气得大骂却让口中塞满了雨水,拔了一棵笔筒树当伞撑行。他回头看了,有什么声音吸引他。

在怒河中行驶的列车,很快消失在第一道山谷河弯。哔,汽笛响了,笛声传遍了关牛窝。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