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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想要谈谈思想上的高山区,最起码对我而言,和到这里的感觉很接近,所以称它为心灵的高山地带。

如果人类所有已知的知识是一个巨大的体系,那么心灵的高山地带就出现在这个体系的最高处,它是所有思想当中最抽象也是最普遍的。

很少有人到此一游,因为你不能从这一趟旅程当中获得任何实质上的利益。但是就像我们周遭的这一片高山区,它有它自己庄严的美感,所以对某些人来说,即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此一游也是值得的。

来到心灵的高山地带,一个人必须习惯不稳定的稀薄空气,还有大量的问题以及各种假设的答案。这种情形会不断地扩大,一直到这个人几乎无法控制,因而迟疑是否要接近它,因为他害怕很可能会在其中迷失,而且永远找不到出路。

而真理究竟是什么?你怎样知道自己拥有它?我们究竟如何能有真实的认知呢?是由一个我或者是灵魂去认知的吗?或者这个灵魂仅仅等于另外一种感官?现实基本上是在不断地改变吗?或者是永远不变……当你说这个东西就表示这个东西的时候,这又是怎样的意思呢?

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在这座高山上,已经有许多前人所走过的路径,但是都被世人遗忘了。虽然他们都声称自己的答案是永存的,而且放之四海皆准,然而文化上的差异,使我们对于同样的问题有着截然不同的答案。这些答案在他们自己的体系之内可说是正确的,但即使在同样的文化之内,旧的思想仍然会被新的思想取代。

所以有人认为,人类并没有任何进步,因为在文明交替的时候,大量的人口在战争中死亡,大地和海洋被大量的碎屑污染。人们的自尊被剥夺了,他们被迫接受奴隶的生活,这种生存方式比史前时代的渔猎和农牧时期不见得进步多少。这种看法较为浪漫,但是并不能成立。因为原始部落给与个人的自由远较现代人为少。古代人为道德而战的情况也远少于现代人。现代科技虽然制造了不少废物,但是它仍然有办法处置这些废物而不至于造成生态的污染。在不文明的时代,学校里的教科书常常会省略生活中的痛苦、疾病、饥荒、维持生存所需的劳苦。所以我们可以很冷静地说,以前为了生存需要承受不少痛苦,现代人与之相比,可以说有进步,而产生这种进步的力量,最主要的来自于理性。

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个世纪以来,在假设、实验、结论各方面不断出现新的材料,同时也建立起它的思想体系,因而消除了那些对古人的生存不利的因素。从某个角度来看,浪漫的人对于理性的诅咒,主要是因为理性把人类从原始的状态当中提升起来,它是这样有力而又主宰了一切,因而排除了其他所有的一切,完全控制了人自己,这就是抱怨的来由。

斐德洛开始在这高山地区流浪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目标,只要有路就去探索。有时候他反省起来,觉得的确是有些进步,然而展望前程,却没有人告诉他该走哪一条路。

在堆积成山的现实和知识的问题当中,曾经出现过几位伟大的人物,比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牛顿和爱因斯坦,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但是还有更多伟大的人不为人所知。有许多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他对这些人的思想和整个思考的方式非常着迷,他小心谨慎地跟随他们的脚步,一直到他们逐渐丧失活力才放弃。这个时候他写的东西只能算符合学院的标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工作或是思考,而是因为他殚精竭虑地思考。在这思想的高原地带,你想得愈用力,走得就愈慢。他以科学的方法来阅读,不只读字面的意思,而且把每个句子都拿来实验,同时记下问题,以待日后解决。我的运气不错,我有他大量的笔记。

最让人震惊的是,在许多年之后他所提出的言论,在当年早已说过了。所以,看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言论的重要性,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就好像你看到一个人手上拿着一片片的拼图,你知道拼凑的方法,你想要告诉他,“看,这块放在这儿,那块放在那儿。”但是你不能说,你只能看着他胡乱地拼凑。当他拼错的时候,你不禁会咬牙切齿,直到他拼对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有的时候他自己会很沮丧,于是你想要告诉他:“不要担心,继续拼下去。”

但是他实在不是一个好学生,一定是老师同情他,他才能够通过所有的课程。他对于所研究的每一位哲学家都有成见,往往把自己的看法强加在他所研究的材料上,这是非常不公平的。他十分偏心,他想要每一位哲学家都按着他的方式走,一旦结果不符他的期望,他就会非常愤怒。

我想起来,有一天,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他坐在房间里看康德最著名的一本书,《纯粹理性批判》。他就像下棋的人在研究对手下的第一步棋一样,他要用自己的方法检验其中的每一个句子,找出里面的矛盾和前后不连贯的地方。

和20世纪的中西部美国人比起来,斐德洛可以算是一个古怪的人,但是在他研究康德的时候,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他很尊敬这位18世纪德国的哲学家,并不是同意他的看法,而是欣赏他有条理的思想。康德总是用非常合乎逻辑规律而又仔细的态度去研究那一片有关心灵的高山地带。对于现代的爬山者来说,他的思想可算是最高峰。现在我想把康德的形象放大,同时谈一点他的思想方式以及斐德洛对他的评价,以便呈现高山地带的心灵风貌,同时也为了解斐德洛的思想而铺路。

在这种心灵的高原之中,斐德洛开始解决古典和浪漫之间的全部问题。除非一个人了解这个高原和其周遭的关系,否则他在这儿所说的一切,很容易就被低估或者是误解。

想要了解康德的人必须要知道英国哲学家大卫·休谟。他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够遵循经验中最严格的归纳和演绎的思维,就能够认识世界真正的本质,而得到某种结论。他的论点来源于下面这个问题的答案。假如婴儿生下来的时候没有所有的感觉器官,他看不见、听不到,没有触觉、嗅觉和味觉,他完全无法接收外界任何感官上的信息,如果我们通过静脉注射供给这个小孩营养,十八年后他的大脑里会有任何思想吗?如果有,这些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又是怎样得到的呢?

休谟认为这个孩子不会有任何思想,他这种看法我们认为属于经验主义,也就是他相信所有的认知来自于人的感官。所以他们信奉科学的实验方法。今日大部分的常识都属于经验主义的范畴,因此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同意休谟的看法。然而在另一种文化和时代之中,很可能有不少人会有不同的看法。

经验主义的第一个问题和本体的性质有关。如果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感官,那么给与这些感官知识的本体又是什么呢?如果排除掉感官得来的知识而想要了解这个本体究竟是什么,你将会一无所获。

由于所有的知识都是来自于感官的印象,而且本体又没有感官的印象存在,所以就很自然地推论:本体并不存在,它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完全出自于我们的内心。所以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所观察到的事物来自于某个本体,就像孩童认为地球是平的,平行的两条线永远不会交叉一样,不过是一种根基薄弱的常识。

经验主义的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一个人假设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感官,那么哪一个感官接收了因果关系的知识?

休谟的答案是没有任何感官接收得到,在我们的感官世界中没有所谓的因果关系,就像本体一样,它只是当许多事件不断重复发生时我们所想象出来的法则而已。在我们生存的世界当中,并没有真实的存在。一个人如果接受所有的知识都是来自于感官的前提,休谟认为:那么他必然很合理地认为自然和所谓自然的法则只不过是我们想象的产物。

如果休谟只是推论说整个世界出自于人的想象,那么我们大可以不接受,但是他的理论结构却异常紧密。

我们必须拒绝休谟的结论,但是很不巧的是,除非你同时拒绝经验论的理性本身,然后退回到中古世纪的经验理性,否则没有办法拒绝休谟的理论。康德不愿意这样做,所以康德说是休谟“唤醒了我的沉睡”,因而促使他写出最伟大的哲学作品之一 ——《纯粹理性批判》,这一本书往往可以作为大学四年学习的课程。

康德企图使科学的经验主义逃离被自身逻辑吞噬的命运。一开始他沿着休谟已经为他铺好的路前行,他认为:“毫无疑问地,我们所有的知识开始于经验。”但是他很快就否认所有的知识完全来自于感官,他说:“虽然所有的知识开始于经验,但是知识的累积并不是全出自于经验。”

一开始他的言论似乎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并不是这样。康德绕过休谟的理论所导致的唯我主义的深渊,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属于自己的路。

康德认为,事实上有许多知识并不是来自于感官。

其中一个例子就是时间。你看不到时间,也听不到、闻不到、尝不到或者是接触不到时间,所以它并不存在于感官的世界当中。康德称时间为一种直觉,当人心接收外界的讯息时,时间必然已经存在于心中。

空间也是一样。除非我们能赋予所接收的讯息以时间和空间,否则这整个世界将无法让人理解,而只是一大堆混杂的颜色、图形、噪音、气味、痛苦和味道,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之所以能通过某种特定的方式认知世界,就是因为我们应用了这样的直觉,比如空间和时间,而且这些并不是来自于我们的想象,虽然有某些纯粹的哲学理想家就这么认为。这种直觉早已存在于人性之中,所以它并不是由外界所引起的,或是由外界赋予它生命。当我们接收外界的讯息时,它提供一种审查的作用。比如说,当我们闭眼睛的时候,我们的感官告知我们世界消失了;但是我们的心灵知道,这个世界仍然存在,所以不会认同感官的讯息。所以我们认为的现实,其实是由这种直觉的观念与感官不断接收到的各种讯息相融合而成。

现在让我们暂且打住,把康德的观念运用到摩托车上,看看我们和它之间的关系如何。

事实上休谟认为我对于这辆摩托车的了解完全来自于我的感官系统——情形一定是这样,没有别的方法。如果我说它是由金属和其他物质造成的,他就会问,“什么是金属?”如果我说金属摸起来很坚硬、光滑而且冰冷,如果用一个更坚硬的材料来撞击它,并不会断裂,休谟就会认为这些都是眼睛、耳朵和手所感受到的,并没有实体存在。除了这些感觉之外,金属究竟是什么?当然这时候,我无言以对。

但是如果没有实体,我们又怎么解释接收到的讯息呢?如果我看向左下方,能看到车把手、前轮、装地图的位置还有油箱,我从感官得到一种印象;如果我往右下方看,又看到另外一种稍有不同的情形。这两种印象不一样,平面的角度和金属的曲线也不一样,太阳照射的角度也不一样。如果没有实体,那么我无法证明这两种印象得自于同一辆摩托车。

现在我们来到一个知识上真正的死胡同,你的理性原本要让事情更容易理解,但是事实上却正好相反。如果理性已经摧毁了自己的目的,那么它本身的结构势必要有所改变。

这个时候康德的说法救我们脱离了险境。他说,不能由感官认知摩托车并不能证明摩托车就不存在。在我们心中有一种直觉能认知摩托车。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有一种连续性,所以当一个人转头的时候,摩托车的形象也跟着改变,所以它和我们在感官上所接收到的讯息并不冲突。

所以,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躺在床-上十八年毫无知觉的病人,如果有一天突然让他感知到摩托车的存在,然后再去除掉他的感官知觉,那么我想在他的心中就会有休谟式的摩托车印象,也就是不具有因果观念的摩托车。但是就如同康德所说的,我们并不是那个人,在我们心中有一种直觉的摩托车形象,我们不需要怀疑它,我们能随时证实它的存在。

由于多年来感官累积的资料,我们已经在心目中建立起这样一种直觉的摩托车形象。一旦有新的讯息进来,这个形象就会不断改变。就拿我所骑的这部车子来说,由于路况的关系,它的变化就非常地迅速而且短暂。这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注意而且不断修正,一旦所得的资料没有价值,我就会把它忘掉,因为还有更多新的讯息要进来。直觉中其他的变化则比较缓慢(比如说,油箱的油逐渐减少,轮胎的橡胶逐渐磨损,螺丝钉逐渐松脱)。摩托车其他方面的变化非常缓慢,因而看起来几乎像永远都会存在一样——比如说,油漆、轮子的轴承、控制的线缆——而这些其实也一直在改变,如果我们从长期的角度来看,车子由于承受路面的震动、温度的改变,以及内部零件的耗损,造成它整个骨架也会改变。

它只是一部机器,一部通过直觉所了解到的摩托车,如果你停下来仔细地想一想,就会发现它才是主体。你的感官所得到的讯息只能证实它的存在,但是这些讯息并不等于它。我通过直觉所了解到的摩托车,就像我存在银行里面的钱。如果我到银行要求看我的钱,他们一定会很奇怪地看着我。因为我的钱并没放在他们的抽屉里,他们没法拿出来给我看,我的钱其实只是电脑存档里面的一个数字。但是这样就够了,因为我相信如果我需要钱的时候,银行会通过他们的系统让我取到钱。同样的,即使我的感官并没有看到真正的钱,但是我仍然有能力感受到我的钱在那儿,随时可以取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探讨我们如何得到这种直觉的知识,以及如何运用它。

康德认为这种直觉的思想和感官的认知是分开的,它能够认知“哥白尼的革命”。他提到,哥白尼认为地球绕着太阳公转。这种革命性的认识似乎没有改变任何自然现象,但是却改变了人类所有的观念。照康德的说法,就是客观的世界完全没有改变,但是我们主观的认知却彻底改变了。他所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他使人迈入了现代而脱离了中古时期。

哥白尼所做的就是,打破了人们心中原先对世界的认知——以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在天地之中是不动的。他提出另外一种世界观,认为地球是圆的,而且绕着太阳运行,并且他证明了这两种认知是符合现存世界的。

康德认为,他在形而上学上也做了同样的事,如果你假定我们脑海中的直觉观念与我们所看到的是两回事,同时能过滤我们所看到的,这就表示你和古代亚里士多德学派的观念一样,认为研究科学的人只是被动的观察者,是一块空白的平板,这样就真正误解了这个观念。康德和他数以百万计的跟随者都认为,经过这样的革命,你对于我们如何认知有了更令人满意的理解。

我想要更深入地探讨这个例子,部分原因是要从更近的角度观察心灵的高原,但是更重要的是要为斐德洛往后所做的铺路,他也带来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因而解决了古典和浪漫之间的争端。对我而言,使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满意的理解。

一开始斐德洛对康德的哲学感到非常震惊,但是逐渐他觉得它变得很迟滞,他不知道为什么。思考之后,他认为很可能与他在东方的经验有关。他以为自己已经从知识的监狱里逃了出来,但现在仿佛又到了另一座监狱。他读了康德的美学之后很失望,甚至有些愤怒,因为康德思想中所谓的美感对他而言非常丑陋。这种丑陋非常深入而且非常广泛,以至于他无从加以攻击或者避开它——似乎它早已存在于康德的整个世界之中。它不是18世纪的或者科技的丑陋,他所读过的所有哲学作品都让他有这种感觉。他在大学里也嗅到同样的气息,在教室里、在书本里,甚至在他的身上都有这种气息。但是他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因为那是属于理性自身的丑陋,你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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