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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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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什镇上,大家有礼貌地,还有点儿巴结地管他叫伊格纳齐依奇。他是柯曼多尔的哥哥,无论对待弟弟,还是对待楚什镇上其他所有的人,他都带有那么点儿宽宏大量和高人一头的味道。但是他并不将这点形之于色,对人从不爱理不理,相反,对大家都很周到,对任何人都有求必应。在分配捕获物时,不消说,他也不像他弟弟那样斤斤计较。

事实上,他也根本不必要去和别人分什么东西。他凭自己的力量就可事事应付裕如了。不过他毕竟是土生土长的西伯利亚人,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尊重并关照“乡亲”的习惯。他并不随便对人点头哈腰,或者像本地人说的,从不自拿斧子砍自己的脚——不肯自轻自贱:他在当地锯木厂里当锯床和其他机床的修理工。但厂里和镇上所有的人全都称他机械师。

他比别的技工会动脑筋,喜欢钻研新技术,对不懂的东西,总想了解个究竟。这样的场面真是屡见不鲜: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漂浮在叶尼塞河上,船主人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油烟污垢,拽拉着点火绳,有天没日地破口大骂,汽油浸透了全身,仿佛只要溅上一点火星,他嘴里就会喷出火来。可哪里会有什么火星啊,马达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这时,往往可以看到一条快艇从远处昂首疾驰而来,干干净净,漆成蓝白两色,非常醒目,马达不是叭哒叭哒响,也不是吱嘎吱嘎叫,而是用一种心满意足的清脆响亮的音调唱着自己的歌儿,声音简直像一支长笛,像悠扬悦耳的乐器。小艇主人也像他的船一样,拾掇得整整齐齐,身上不沾鱼腥,也没有机油的臭味。如果在夏天,他就穿件淡咖啡色的、耐脏的衬衫驾驶小艇,随带的橡皮围裙和防护手套则放在行李舱里。秋天捕鱼伊格纳齐依奇穿的是棉坎肩和没有被篝火烧破、也没有磨坏的外套——他从不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手,擦手另有旧布;也从不因喝醉了酒而烧坏衣服,因为他喝酒很有分寸。伊格纳齐依奇气色很好,稍稍凸出的眼袋和略显凹陷的脸颊总是红彤彤的。他头发朝后梳,剪得短而齐;他的一双手尽管经常跟切削工具打交道,却没有皲裂和伤瘢,手上和鼻梁上稍稍有几处是雀斑消褪后留下的斑痕。

伊格纳齐依奇在这种时候从不羞辱嘲弄人家,从不贫嘴薄舌地损人,说什么:“喂,摸鱼儿的,你怎么啦?老娘犯病啦?”之类的话,而总是爬过船去,有礼貌地推开船主人,边摇头,边观察马达和尾舱的水。尾舱里,一只旧手套或一块抹布漂在水里,一只代替勺子用的踩得残破不堪的空罐头躺在一旁,舱底丢满了腐烂的鱼内脏,一条压扁的凸眼棘鲈风干嵌在板缝里。伊格纳齐依奇表情十足地叹口气,把马达里一个什么东西转了转,拽出来,放在鼻子跟前闻一闻,说:“完了!马达坏了,该报废了。”或者,他擦擦零件,清除一下污垢,用螺丝刀这里戳戳,那里捣捣,然后简短地说一声:“发动!”就跳回自己的小艇,从袋子里拿出一块肥皂、一把塑料刷子,把手洗干净,用布揩干。他不要任何报酬。若要喝酒,那总是自掏腰包,烟是一根也不抽的。据他说,小时候胡乱抽过一阵子,后来不沾口了——因为对身体有害。

“怎么酬谢你呢,伊格纳齐依奇?”受惠的主人嘟嘟囔囔地说。

“酬谢?”伊格纳齐依奇一笑:“你最好把船打扫一下,再把自己身上拾掇拾掇,用沙和肥皂洗洗手吧。天哪,简直像个要饭的外国佬!”伊格纳齐依奇用桨撑开自己的小艇,轻轻一拉发火绳——便一切就绪了,真叫人看着他眼红!小艇劈浪追风驰向远方。从拐弯处和小岛后面还久久地传来声响,当马达柔和的声音在空旷的水面回响的时候,那位捕鱼的人却瞠目结舌站在船中央,他郁郁不乐地想着:“出生在同一个村子里,念书也在同一个学校里,同样地嬉耍玩乐,吃同样的面包长大,却有这样的怪事……‘用刷子洗洗手!擦擦肥皂!刷子要值四十戈比,肥皂也要十六戈比一块呐!’”

小船主人叹口气,开始把绳子绕在被汽油和油烟弄得滑腻腻的飞轮上,心里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或者说直截一点,对自己的不争气又是羞愧又是懊恼。

自然,伊格纳齐依奇捕的鱼品种最好,数量最多。这点谁都承认,而且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也没有谁嫉妒他,只有他的弟弟小乌特洛宾——柯曼多尔除外。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总是比哥哥差一头,而且他有个坏毛病——爱面子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因此老是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他不喜欢哥哥的心情。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早就尽量互不照面,只是偶然才在河上遇见,或是迫不得已时在婚丧喜庆或者洗礼宴会上见上一面。伊格纳齐依奇有幢房子,是镇上最好的,虽然不大,却极漂亮,有阳台,有雕花门窗,百叶窗油漆得喜气洋洋。窗下有个小花园,长着悬钩子、稠李、金盏花、毛茸茸的罂粟和本地人不认识的一种球形花,根部像芜菁一样。这些花草是伊格纳齐依奇的妻子从伏龙芝运来的,经过培育,居然能在楚什镇的严寒气候下生长。她和丈夫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当会计。

外面风传伊格纳齐依奇存折上有七万旧卢布。伊格纳齐依奇并不辟谣,也不去找储蓄所那个泄露“存款机密”的女职员兴师问罪。不过,他把自己的存款户头转到了叶尼塞伊斯克。于是储蓄所那个女职员不吭声了,她尽量避免和伊格纳齐依奇在街上碰面,万一冤家路窄,她就眼睛朝下,赶紧加快脚步,边跑边问候一声:“您好,齐诺维·伊格纳齐依奇!”

伊格纳齐依奇在奥巴里哈河上有三个下钩的地段,它们稍稍偏离航道,为的是避免发生库克林遇到过的那种事,在漆黑的秋夜里小船被轮船撞得粉身碎骨。不过就是在航道边上,伊格纳齐依奇也能巧妙地捕到鲟鱼。他那位老弟——一副劳改犯的嘴脸——故意把排钩下在哥哥地段的四周。伊格纳齐依奇伤心地摇摇头,起锚开船,把排钩移到河流上游一点的地方——却照样满载而归。

柯曼多尔不肯善罢甘休,对老哥步步紧逼,到底把老哥挤出了黄金暗礁这一带,好歹做到了“眼目清净”。他也就不再盯住不放,满以为这下子他老哥什么劳什子也捞不到了。可是在新的地段,撞到伊格纳齐依奇排钩上来的鲟鱼虽然不及以前多,却都是头挑的货色,每一尾少说也在一公斤以上。这引起了迷信的恰尔顿人[1]的怀疑:“他会念咒吧!”有一次他看到哥哥的小艇在河上行驶,似乎觉得哥哥朝他冷笑了一下。柯曼多尔抓起枪,哗地推上枪栓。伊格纳齐依奇脸色刷白,靠上前来:“把枪放下!浑小子!我叫你蹲监狱……”“我恨……透了!蹲监狱吧!你这个该死的……”柯曼多尔扔掉枪,一边怒吼,一边拼命跺脚,皮靴把鱼踩得嘎啦嘎啦直响。“好啊,你!噢,你……好,这可真像俗话说的,既不会动脑子,又不肯学本事。难怪娘在世的时候懊悔没有用枕头把你闷死在摇篮里……”伊格纳齐依奇往船外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一下子把船开走了。

但就连大乌特洛宾不声不响的掌舵的架势柯曼多尔也都觉得刺眼,他咬牙切齿,发誓要找到这位鸿运高照的哥哥在河里放的排钩,不惜胡搅蛮缠,也要把他撵出河面,或者把他赶到连棘鲈都不生长的角落里去。

战前,每到仲夏季节,埃文基人、谢利库朴人[2]和恩加那善人[3]就沿着叶尼塞河下游地区搭起锥形兽皮帐篷,用冰下鱼钩捕捉各种鲟鱼。钓钩上装一小块熏过的泥鳅作钓饵。单凭傻乎乎的鲟鱼连钩子带泥鳅一口咬住不放这一点来看,这种鱼饵的味道大概是够美的了。钓竿柄上缠满了破布、桦树皮、绦带。不过这些人在任何东西上都喜欢弄点装饰点缀,自己的衣眼上也缝得琳琅满目,鞋子上也一样。然而,不知是由于这些破布呢,还是由于万无一失的判断,他们捕到的鱼可是成担成担的。而外来的、按季节合同捕鱼的劳动组合成员,同样在那些沙地或小岛附近作业,却充其量只能搞到那么两三条鲟鱼、鳇鱼,仅够充饥而已。于是他们不顾廉耻、昧着良心,开始把自己的浮子系在土著渔民的钓具上。“干吗要做这种事?鱼多着呢。干吗要在河里捣鬼?干吗要把渔具混在一起?”于是土著居民们从一个地方游猎到另一个地方,虽然不免错过一些宝贵的捕鱼汛期,可还是能源源不绝地捕到鱼。而合同工们把渔具扔进这些土著居民们刚刚捕到鱼的地方,拉上来的却还是光秃秃的钩子。

可是一个当地人,世代相传的渔民,竟行同这些“呆木头”(楚什镇人管外来赚钱的人叫“呆木头”),居然动手打起人来,而且打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亲哥哥,甚至不是用手,而是用枪!小镇被这场吵架轰动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真是不胫而走。

柯曼多尔的老婆都不敢在街上露面了。

“你咋的,铁了心啦!十足的狼心狗肺!亲骨肉女儿死了还不够!还准备把亲哥哥干掉!你把我们大家都一起干掉算了……”她责怪自己的丈夫说。

以前,老婆如果这么放肆,他早就揍她了,定会把她抽得浑身鞭痕,一直要疼到恕罪节[4]。但自从塔依卡死了以后,她凶横起来了,啥都不怕,为一点儿小事,就对他撒野撒泼,威胁要叫他吃官司。她眼睛翻白,脸上的肉发抖,头直摇——这婆娘已经看出来,那个威风十足的切禅人早已不复当年,因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真够鬼的。

于是小乌特洛宾去向哥哥赔礼道歉。他一步一挨走过大路,就像走过的是监狱的院子。伊格纳齐依奇正在劈柴,老远瞥见了弟弟,就倏地转过身子去,屁股对着他,更加使劲地把一段段桦木劈开。

柯曼多尔干咳一声,哥哥照旧劈他的柴。伊格纳齐依奇那个胖墩墩的黄脸婆穿了件镶花边的薄薄的晨衣,在透花纱窗帘后面担心地向外张望。真想扯过这件晨衣,放一把火烧了这幢小楼——看它还能在那儿神气活现!柯曼多尔棕色的手掌紧压在围栅的木板上,差不多要把木板里的垢腻都压出来了。

“上回我喝醉了……”

伊格纳齐依奇把斧子砍在木头墩子上,转过身来,把帽子拉拉正:

“喝醉的人难道就不归王法管啦?”他停了一下,然后像在学校里似的,教训起弟弟来:“做人没有点儿人样,老弟,没有点儿人样。我们不管怎么总是嫡亲弟兄嘛。都还算是体面人嘛,也全是管管事的……”

柯曼多尔从小就讨厌人家教训他。只要一看到人家想教训他,哪怕只是略作暗示,他就打心眼里受不了。即使抽筋,剥皮,砸烂嘴脸,也比用话来折磨人强啊。哥哥明明知道这一点,了解弟弟的脾气,但你瞧他,多来劲儿呀,人家都认了罪,不仅照样要杀头,简直还要剖腹剜心呐。“好吧,你训吧!算你能说会道,你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理都让你占了,揭我的疮疤吧!你婆娘竖起了耳朵,都叫她听去了!听你这些话她可是一句不拉,字字听真。明天的办公室里她就有事干了,她这就可以取乐了,那帮女职员会把我说得一钱不值,狗屎不如!”

最有意思的是,哥哥旁敲侧击把一切都说了,句句都切中要害。说到镇上的居民,他们就等着看兄弟两人动斧子,这才叫热闹!才逗人哪!说到了担负的职务——如果他不戒酒,人家就要撤他管船的职务了;还说到那不可告人的邪门歪道,连此中老手库克林生前也讲过,这种勾当得结伙才干得成……总之,全都是金玉良言。可哥哥为了满足他精神上的平稳从容,却讲得装腔作势,像在演话剧,说不定马上连塔依卡死的事也要捅出来了。这时柯曼多尔受不了啦,一把抓起斧子……

柯曼多尔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只手在脸旁一挥,就像要挡开什么人似的,三脚两步向家里奔去,他也动手劈起过冬用的木柴来了,他拼命用力砍木头,柴爿都蹦过了木栅,有人在街上叫起来:“开火啦!”接着,他女人就骂开了:“嗨,嗨,鬼掐住你的脖子啦!要么什么也不干,一干点儿什么,就像中了邪一样!……”干了一会儿活,柯曼多尔的火气慢慢消了下去,他放下活儿,走了开去,思路开始清楚起来,脑袋不再像一堆乱麻,不再七颠八倒,重又恢复了理智。“不能老这样下去,”他以一种很不习惯的、忧郁的冷静态度下定决心:“找个地方,找个场合,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同哥哥言归于好,再不做冤家对头了……”

秋天,一个上冻的夜里,伊格纳齐依奇来到叶尼塞河上放排钩。鲟鱼在躲进坑穴进入漫长的冬眠状态之前,总要贪婪地捕食虾蛹,在河底一排排礁石旁来往游动,或者像如今创造新词的人们所说的那样“闲逛荡”,于饱食之后用嘴去撞浮标玩,结果密密层层地挂到了鱼钩上。

伊格纳齐依奇从头两行排钩上取下七十条鲟鱼后,忙着去拾掇第三行排钩。这第三行排钩位置放得最好,可以捕到更多的鱼。看得出,他把这行排钩投放在暗礁的正下方,而这只有手艺高明的行家才能做到,这样既能不碰到暗礁——这会使排钩挂住,也能保证排钩不漂远,否则鱼儿会绕过排钩游走。这一切需要有敏锐的辨别力、丰富的经验、熟练的技巧和神枪手般的眼力。眼睛尖、嗅觉灵都不是天生的,而是从小和水打交道,在河里浸泡厮混养成的,那时在河里捕捞捉摸,就已经像在家里的地窖里取东西一样了……

伊格纳齐依奇摸黑来到第三个下钩地段,他所选定的方位标是岸边一棵树梢修成圆形的小松树,这棵树即使在朦胧的夜色里也能看得出来,很像一座黑魆魆的小钟楼耸立在低低的云层下面。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河岸和大地上。河面上忽而这里,忽而那里闪现出白铁皮般的粼粼波光,使人分不清远近。伊格纳齐依奇下了五次水,沿河底拉着渔具坠子,耽搁了很长时间,简直连骨髓都要结冰了;可是他一摸到排钩,把它往上一提,就立刻感觉到,上面有一条大鱼!

他且不把鲟鱼从钓钩上取下来,鲟鱼可真是多呀!……差不多在每个钩子上都有一条鲟鱼弯成弓形,活蹦乱跳拼命挣扎。有些鱼脱钩逃掉了,一下子就钻入水底,也有的脱钩时受了伤,扑通跌进水里,嘴巴撞在船帮上——这些鱼不是脊髓损坏,就是肺泡戳穿。这种鱼就完蛋了:脊椎受伤,鱼鳔刺破,鱼鳃撕裂是没法活下去的。江鳕的个头也算得结实强壮了,但一旦撞上排钩——也照样要活活送命。

一条分量很重的大鱼在挪动,它间或用身子磕打几下绳索,一副动必有方的样子,不作无谓的挣扎,不惊慌失措地左冲右突。它往水下沉,往一边拽。伊格纳齐依奇愈是朝上提,它的分量就愈重,而且抵住身躯纹丝不动。幸而它没有猛力挣扎——要不钓钩会噼噼啪啪地撞在船舷上,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收钩的人更得小心,稍一大意,钓钩就会一下子钩住人身上的肉或者衣服。那时除非钩子折断了,除非你来得及抓住船帮用刀子把系住钓钩的卡普隆绳节割断,还可有救,否则……

“摸鱼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全靠冒险侥幸:偷渔的时候要是碰上渔场稽查员真是连胆都会吓破,因为他会在黑地里突然出现,一把将你逮住,那时不但丢尽了脸,而且还要罚款,如果稍微抗拒,就请你吃官司。伊格纳齐依奇在家乡的河上鼠窃狗偷,磨炼得身上仿佛长出了一个不知名的附加器官,现在他在拖鱼,在下排钩的地段忙碌,真是全神贯注,紧张而兴奋,一心要把大鱼弄到手!眼睛、耳朵、脑袋、心思——全都集中在这个目标上,每根神经都调动了起来。这个捕鱼人的手和手指尖简直同排钩的牵缆融成了一体。然而,在肠胃上方,在左面的胸膛里却有个什么东西或什么家伙单独地生存着,像救火员那样二十四小时昼夜不歇地在观察。伊格纳齐依奇和大鱼斗争,把这个捕获物拖向船边,而胸中的那个家伙却打起顺风耳,睁开千里眼,在黑暗中观察动静。远处火星一闪,那家伙就抽搐一下,砰砰跳动:什么船?会有什么危险?要不要把排钩放掉,让大鱼沉到水下去?但是这条鱼可是鲜蹦活跳的,说不定会想办法乘机溜走。他全身都紧张起来,心跳也变得慢了,此时此刻他在黑暗里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突然,他全身一震,像给电击了一下,就像有一盏火灾警报的红灯在一亮一灭:“危险!危险!失火了!失火了!”

结果却是一场虚惊!原来是河当中驶过一艘货轮,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像格罗霍塔洛的养猪场里良种公猪的叫声。后面,一条其貌不扬的小轮船缓缓驶向遥远的北方,船上发出单调的、拖长的音乐声,就像大风雪的号叫。音乐声里,在灯光微弱的上层甲板上,有三对情人紧紧依偎着,如醉如痴,头像临终垂危似的,无力地靠在对方的肩上。“日子过得真美,”伊格纳齐依奇甚至把手中的活儿停了一下,“像在电影里一样!”

就在这当口,那条大鱼却来提醒他别把它忘了。它不再安分,向一旁挣扎,弄得钓钩撞到船舷的铁板上,击起了蓝色的火星。伊格纳齐依奇往旁边一跳,把排钩弄得乱糟糟的,他一下子把那美丽的小轮船忘了个干净,但是对于周围浓重夜色里的一切并不放松注意。大鱼用这一番类似搏斗前的准备活动引起他的注意以后,又安静了下来,不再撒野,只是往下沉,往深处沉,带着一种不为任何东西所动的倔强劲儿往下沉。从这条鱼的沉重,从它的动作习惯和这种不顾一切往深处沉的劲儿,可以猜到排钩钓到的是一条很大的,但已疲惫不堪的鳇鱼。

突然,大鱼笨重的身体在船尾处掀起了浪头,一下子又掉过身子辗转翻腾,搅得浪花四溅,使河水变得像一片片烧焦的黑色破布片。这条鱼扯紧了排钩的横档,却不往水下游,而是径直往河心的航道上窜,这使一段段绳索、软木浮子、钓竿翻打着水面和船身,把搅成一团的鲟鱼纷纷从排钩上抖落了下来。“这傻家伙透个气,就翻江倒海似的!”伊格纳齐依奇想道,他迅速收紧了排钩上松动的绳子,立刻看到那条大鱼就在船边。他看得惊呆了:乌黑锃亮的背上,脊鳍都折断歪斜了,鼓鼓的鱼身两侧,裹在有棱有角的鳞甲棘皮里,轮廓分明,好像从鳃到尾周匝着无数的锯齿。鱼身的棘皮因浸泡在河水里而绷紧着,小股的水柱顺着鳞片流淌,汇集到高高翘起的尾部的凹处,通身看上去是湿淋淋的、光滑的,但实际上却像玻璃碎屑拌和着砂子一般。

这条鱼不仅大得离奇,而且外形类似古生动物,它从头到尾都像史前的蜥蜴,头部下面像刨过一刀那样齐平,颔下长着柔软的、没有血管的、像软体虫一般的触须,尾巴则像膜翅。儿子的动物学教科书中有这种蜥蜴的插图。

河中央的航道上,水流湍急,波浪起伏。小船晃动着,从一边歪到另一边,在浪中颠簸。可以听得到鳇鱼经水浸泡而变得光滑的鳞甲在小艇的铝合金外壳上磨出的叽叽嘎嘎响的声音。刚长了一年的鳇鱼还不能叫鳇鱼,一般还只能叫多须鱼,再长下去就叫盆盆鱼或锅盖鱼,它像个奇形怪状的爆开的松果或者像满身是刺的纺锤。多须鱼的模样和味道都会令任何饕餮之徒望而却步,这种鱼吃下去简直会划破肚子,刺穿内脏。可也真怪!就凭这些细骨头、尖刺儿,竟能长成这么大个儿的鱼!而且它们吃的是些什么东西呢?小虾,瓢虫,泥鳅而已。唉!自然界不是个谜吗?

就在近旁有长脚秧鸡在咯咯叫。伊格纳齐依奇侧耳倾听——好像在水上叫?长脚秧鸡是一种脚很长的擅跑的旱禽,早在节令以前就应该迁移到暖和的地方去了,事情也真怪,这会儿竟还在此地咯咯地叫!听声音近极了,好像就在脚边。“不会是在我裤裆里叫吧!”伊格纳齐依奇想开个玩笑,甚至说几句有伤大雅的话,使自己摆脱紧张、愕然的状态。可是他所希望的轻松情绪并没有出现,也没出现那种发疯般的狂热劲儿,没有那种灼人心肺、吞噬一切、使骨节都会嘎嘎作响、使理智能丧失殆尽的欲求。相反,身子左方那个高度警觉的顺风耳,或是千里眼,却像被淋上了热乎乎的酸菜汤,闭目塞听了。大鱼在吐气,原来所谓长脚秧鸡的咯咯叫声,就是从它那由软骨构成的嘴里发出来的。伊格纳齐依奇突然觉得,这条盼望已久的、见所未见的大鱼是不祥之兆。

“我这是怎么啦?”这个渔夫惊讶起来。“我不怕神,不怕鬼,只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说不定事情全在于这种力量吧?”伊格纳齐依奇把排钩的绳子系在铁制的桨架上,取出小提灯,贼溜溜地用袖子遮着亮,把这条鱼从尾巴后面照起。鳇鱼圆圆的,长满棱刺的脊背在水面上一闪,弯曲的尾巴疲惫而小心翼翼地划动着,仿佛有人把漆黑的夜空当做磨刀石,在磨砺一把鞑靼式的弯曲的马刀。骨质的鳞甲保护着这条鱼宽大而微微倾斜的前额,鳞甲下面两只小眼睛从水里盯住人看,黑眼珠有打猎用的特大砂弹那么大,外面有个黄圈。这两只眼睛光秃秃的,没有眼睑,没有睫毛,像蛇一样冷漠地盯着人看,隐含着某种深意。

这条鳇鱼给六个钩子钩住了。伊格纳齐依奇又给它加了五个。尖钩刺穿了这个庞然大物像皮革般坚韧的皮层,但它连抖都没有抖一下,只是擦着船帮移向船尾,蓄足力量准备投入正在压进尾舱来的水浪,把排钩的系绳都扯断,挣断牵缆,弄断所有这些丝毫不起眼的,却又这么锐利锋快,可以致命的小铁钩子。

鱼鳃更加急促地一翕一张,嘶叫声也变得更凄厉了。“马上就会跑掉!”伊格纳齐依奇心凉了半截。他没有仔细思索,单凭掠过的这个念头,更不妨说是单凭经验,心里就明白:独自一人是降服不了这个庞然大物的。得再给这条鳇鱼多扎上些钩子,然后把它撇在这儿,让它在水里精疲力竭。要是弟弟能赶来这儿,一定能帮得了忙。别的事儿不敢说,但在这种要紧的、有利可图的事上,他是不会死心眼儿的,会收起他那股子傲气的。不过集体农庄的轮船到扎列契耶去装运收下来的白菜了,不到天黑,柯曼多尔不会到奥巴里哈来。

得等着,等——着!咳,就是等到了,又怎么样呢?把鳇鱼分掉?一砍两半,说不定还要一分为三,因为轮机手总是死皮赖脸地跟着这位老弟,这家伙和那个十恶不赦的孬种达姆卡一样,是个窝囊废。这条鳇鱼至少好挖两桶鱼子。鱼子也分成三份儿?!“瞧,又来了,又来了,你那种卑鄙的想法又来了!看来,乌特洛宾家那种不可救药的毛病,你又犯上了!……”伊格纳齐依奇鄙夷地责备自己。

他现在是什么人?返本归原他又是什么模样?比达姆卡好?比该死的土匪格罗霍塔洛好?还是比弟弟好?所有偷鸡摸狗之徒其实都是一样的德行,一样的嘴脸!只不过有些人能够不露声色,蒙混一段时间,但总有一天,或者像死了的库克林常常说的那样,劫数一到,所有这些家伙都会给扫到一起,然后各自得到应得的下场。一个人只要能不随波逐流,能站稳自己的脚跟,生活得有主见,不为任何诱惑所动,自求温饱而决不从公家锅里舀取一杯羹,也就是说不为蝇头小利而出卖自己的人格,不好酒贪杯,不走邪门歪道——这样的人就能在生活中,在人世间赢得一席之地。而其余的一切人只配扔进垃圾箱、废品堆和泔水桶。“嘿,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伊格纳齐依奇一笑。“你什么事都一清二楚,讲什么都头头是道!促狭鬼!多地道的演员呀!那就露一手看看,你捕鱼有多大能耐?”伊格纳齐依奇心痒难熬,急于想露一手了。他平素总是把西伯利亚俄罗斯人的拗戾固执、死爱面子、贪得无厌的习性认作是一种奋发精神,然而正是这种习性能使人一反常态、欲念中烧、痛楚不堪。

“别惊动它!可别惊……动它!”他稳住自己。“你制服不了它!……”

他觉得,如果说出声来,那么就像有一个理智清楚的人在一旁说话,他能借这些声音使头脑清醒。然而话声却显得断断续续,遥远而又含糊不清。传到他耳中的只是微弱的声响,根本进不了他那浸沉在狂热的工作中的头脑,头脑正在计划如何下手,在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感情里离析出一种对行动的欲求,这种欲求控制了他这个人,左右着他的行动——他把斧子、尖钩子移近自己身旁,想用它们把那条被弄得昏头昏脑的大鱼拖上来。他也不敢划船靠岸。平水期过去了,河水因秋季风雪交加而上涨,它咆哮,回旋,直冲到很远的岸边,大鱼绝不肯往浅水区游。它那满是鱼子的肚子只要一擦到什么硬东西,那时它那种打挺翻身的劲儿,那种喧嚣折腾会把所有的绳索和钓竿一股脑儿地弄个精光。

这样的鳇鱼决不能白白放掉,鱼王一辈子只能碰上一次,而且还不是每个人都碰得到的。达姆卡就从来没有碰上过,也不可能碰上了,他现在不再下河捕鱼了,钓竿都扔了……

伊格纳齐依奇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触犯了忌讳,虽然只是在自言自语中——他听到过许许多多有关鱼王的传说,当然,很想抓到它,看个究竟,但是不消说,又有点胆战心惊。爷爷常说:最好把它,这该诅咒的东西放掉,而且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放掉它的,然后画个十字,照常过你的日子,并且常常想着它,求它保佑。可是这回话已经出口,只得干下去了,就是说,非得逮它一条大鳇鱼不可!别去管什么禁忌,横下一条心来干——老辈里的人,那些各式各样的巫师,胡说八道得还少吗,爷爷也是一个样:住在森林里,见了车轮也要磕头求拜……

“嗨!豁出去了!”伊格纳齐依奇蛮悍地用尽全力用斧背猛斫“鱼王”的脑门,根据斫下去那种清脆而不是重浊的声响,以及斫后毫无反应的情况来看,他猜到是打偏了。不应该用这么大的傻劲儿斫,应该干净利索,一击就中。可是再斫第二下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一切都在一瞬间决定了。他用钩子把鳇鱼钩个正着,差不多已经要把它拖进小船了。他已经准备发出胜利的号叫,不,不是号叫——他又不是城里的孱头,他从来就是渔夫——他只不过是要在这儿船里,用斧背对着鳇鱼鼓起的脑盖再来一下子,然后轻轻地、得意地、胜利地笑一笑。

这时,他再次吸足一口气,加一把劲儿,把脚在船帮上抵得更着实些,靠得更稳些。但是原先愣着不动的鱼却猛一转身,一下子甩着了船身,只听得轰隆一声,船舷外黑压压涌起一堆东西,但不是水柱,不是的,竟是河水炸裂成的凝块。渔夫的头部像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压得双耳一阵剧痛,心里也像挨了一下,胸中迸出“啊——”的一声,真像是一次爆炸把他向上抛去,摔进沉寂的虚空。“这原来和打仗一个样……”他刚想到这里一股寒气透进因搏斗而还在激动的心底。

水!他喝了一大口水!他正往下沉!

好像有什么人抓住他的脚往下拽。“挂在钩子上了!钩住了!完了!”他感到小腿上轻轻的刺痛——鱼还在挣扎,搅得排钩既扎进它自己的身体,也扎进了捕鱼人的身体。伊格纳齐依奇头脑里忧伤而顺从地,而且是完全顺从地冒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听天由命的念头,一种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什么办法呢,完了……”——但捕鱼人毕竟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鱼却已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他要制服的不是这条鱼,而首先是这种盘踞在心底的听天由命、甘心死亡的念头。有了这种念头就等于死亡,就等于转动了通往地狱之门的钥匙,在那里,谁都知道,一切有罪的人的牢狱是安排在另一边的:“再敲天堂的大门也是徒然……”

伊格纳齐依奇向上一蹿,吐了一口水,吸足了空气,看见眼前尽是乱七八糟的绳子,他抓住绳子,顺着绳子的横档爬向小船,抓住了船边——可要爬进船去就不行了:腿上又扎进好几只缠在一起的排钩的钩子。疯狂的大鱼笨重地在下钩地段里辗转翻腾,结果,渔具坠子都荡了开去,排钩缠在一起,钩子一个接一个扎进了它的身躯,这也危及到捕鱼人。他拼命把腿伸到船底下面,紧贴在船体上,但钓钩照样不饶他,大鱼尽管已经十分虚弱,却依然在挣扎翻腾,浑身沾满了油烟似的泡沫,锯齿状的脊鳍和尖利的鱼嘴巴,在水里时隐时现,仿佛一把铁犁在翻耕黑沉沉的大地。

“上帝啊!你就分开我们吧!放这个畜生自由吧!我可消受不起!”捕鱼人微弱地、无望地祷告起来。他在家里不供圣像,不信上帝,对爷爷的告诫也老大不敬。这真是不应该啊。即使为防万一,哪怕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怪事,也应该供个小圣像,哪怕就供在厨房里也好,万一有人说闲话——可以推到死去的母亲身上——就说,她留下的,她临终嘱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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