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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Lost Memories 失落的记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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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玉也顶着“没有异议”脸在旁边嘎吱嘎吱嚼猫粮。

翌日,祐太郎来到事务所,发现圭司没有对着鼹鼠,而是在看另一台电脑。

“早上好。”祐太郎说完,圭司瞥了他一眼,朝打印机努努嘴。

“那个。”

托盘上有几张打印好的纸。祐太郎觉得他应该是叫自己拿过去,便把那些纸拿在手上,正要交给圭司,目光却停留在纸面的文字上。

“三笠幸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那几个字有反应,就念了出来。

“三笠幸哉。”

听到声音他才意识到,这是委托人广山达弘给养老院汇钱时用的名字。他连忙看向那几张纸,发现上面印着地方报纸的简短报道。报道本身并非复印,而是直接从数据库里提取出来的文章。

“对,三笠幸哉。此人三十二年前在海里淹死了,当时二十一岁。我花了整个晚上搜索,都没找到其他看似有关系的‘三笠幸哉’。”

“你帮我查了?”

“反正也没别的事做。”圭司说着,很快把话题转了回去,“报道上说,三十二年前的八月,三笠幸哉到静冈海岸游玩,结果在海里溺死了。”

报道确实写了这些内容。居住在静冈市内的二十一岁无业男性三笠幸哉先生,跟朋友到海边游玩时不幸溺水,行踪不明。人们很快在海里找到他,并叫来救生员救助,但他最后还是在送院后不治身亡。另外,似乎为了缓和事件的冲击性,报道还轻描淡写地补充道:三笠先生事发时饮用了大量酒水。

“广山老师假装成三十二年前在海里淹死的三笠幸哉,帮某个人支付了养老院费用,是这样吗?”

“没错,就是这样。”

圭司看向祐太郎的手,朝他努努嘴。祐太郎翻开手上的纸,下一页是“大家的学舍”主页上介绍来历的文字。上面写着创建者广山达弘,底下还介绍了他的简历。只见籍贯地是静冈县静冈市。

“这两个人认识?”

“委托人两周前去世,享年五十三岁。三十二年前,他二十一岁,跟三笠幸哉同年。而且,委托人出生于三笠幸哉居住的静冈市,但不知道在那里待到几岁。关于两人的关系,现在只知道这些。”

这种说法让祐太郎有点在意。

“两人的关系还能有别的可能?”

“我打电话给那个‘枫叶之乡’养老院了,因为三笠幸哉的母亲或父亲可能住在那里。”

“结果呢?”

“住在那里的是三笠泰臣。养老院回答,那里可以让老人接电话,只是三笠先生不太方便。看来对方正处于口齿不清楚的状态。”

圭司说完看向祐太郎。

“故事轮廓你看出来了吗?”

“广山老师以前是三笠幸哉先生的朋友,并且一直代替死去的朋友,为他父亲支付养老院费用,是这样吗?”

“仅仅是朋友应该不会做到那一步。他那个朋友三十二年前就死了,如果只是普通友情,想必早已过期。”

“那是为什么?”

“三笠幸哉是跟朋友去海边玩的时候溺水身亡的,而且当时三笠幸哉还喝了很多酒。当然,那一定是跟朋友喝的酒。”

“那个朋友就是广山老师?”

“这样就能说通了。委托人对三笠幸哉的事故抱有罪恶感,比如强迫他喝酒,半开玩笑地让醉酒的三笠幸哉下海游泳,或是干脆强迫他下水。总而言之,委托人很可能是三笠幸哉溺死的原因。”

“所以他才替三笠幸哉先生的父亲支付费用?”

年轻时,广山达弘害死了朋友,并对此怀有很深的罪恶感。随着年龄增长,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比别人多赚了不少钱。那本来是人人羡慕的美满生活,而广山达弘的罪恶感却在那种生活中愈发膨胀起来。从某个时候起,广山达弘就瞒着家人存起了赎罪的钱。后来他找到朋友的父亲,支付了那个人的养老院入住费用,并且直到现在还在支付使用费。为了防止自己出意外,他还安排好了网上银行的账户以防被人发现,保证支付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祐太郎突然想到一件事,“三笠泰臣先生?他应该就是三笠幸哉先生的父亲吧。”

“嗯,有可能。”

“泰臣先生知道是谁给他支付了养老院费用吗?如果他知道那是儿子以前的朋友,肯定不会同意吧?无论怎么想,这都太奇怪了。”

“或许委托人向他坦白了三十二年前那场事故的责任,请求三笠泰臣原谅?”

“嗯……”祐太郎陷入了沉思。

把自己儿子害死的人跑来道歉,还提出经济援助。一般人肯定不会接受吧。就算出于某种原因接受了,身为父亲,肯定也不会允许那个人使用自己儿子的名字。

祐太郎说完,圭司也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确实不太对。”

“地方在千叶?”祐太郎说。

圭司似乎知道祐太郎在想什么,哼了一声看着他。

“你往深处打探想干什么?”

“如果有些事情能告诉广山小哥和广山夫人,我还是想告诉他们。当然,是在不暴露委托的前提下委婉告知。”

“我刚才不是说他口齿不清楚吗?你们可能聊不起来。”

“说不定能笔谈啊,而且养老院的人可能也知道些什么。”

“千叶啊。”

“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我去打听打听就回来,三小时后过来汇报。”

“不需要你汇报。”说着,圭司推了一把手推圈,“愣着干什么,走了。”

“快乐护理 枫叶之乡”位于千叶市郊外的狭窄县道旁边。那座楼有三层高,外形方正规整,仿佛选错了址的城市酒店。祐太郎想了一会儿,为什么这地方看起来像酒店而不是公寓。然后发现,原来这里没有阳台。

他把车开到停车场,在后门搭起斜坡把圭司和轮椅推下来。就在那时,楼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似乎是来帮忙的,不过等那人走到车旁边,祐太郎已经把轮椅放下来了。男子胸前扣着“林”的名牌,原来是养老院的事务员。

房间没有阳台是出于安全考虑吗?祐太郎一问,他回头看了一眼楼房。

“不是不是,并非所有养老院都这样。我们只有二楼的娱乐房有阳台。不过确实是啊,被你这么一说,房间还真没有阳台。”

事务员感慨地说着,笑了起来。

他走在前头,把两人领向小楼。门口边上的枫树应该就是这座养老院的名称由来。那棵树虽然很高,但并不是很茂盛。

走进自动门,正前方是个小前台,旁边有几张沙发。连这点都很像乡下小镇门可罗雀的城市酒店。

“二位今天来是……”

事务员转到前台后面,向他们问道。

“我想看看三笠泰臣先生。”

“这里不是医院,只要在探望时间内,就可以自由会面。”事务员说完,又换上一脸抱歉的表情继续道,“不过最近规定得很严格,所以我还是要确认一下。两位跟三笠先生是什么关系?”

祐太郎还没来得及思考设定,圭司就开口了。

“我们不认识泰臣先生,不过是幸哉先生的朋友。”

对方似乎没发现两人屏住了呼吸,等待他做出反应。

“你说幸哉先生——”事务员目光彷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他儿子对吧?”

“你认识吗?”

“对,泰臣先生入住时,我跟他见过一面。”

祐太郎和圭司飞快地交换了目光。三十二年前已经死掉的三笠幸哉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是委托人广山达弘伪装成三笠泰臣的儿子,跟他一起来办了入住手续。圭司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我看了你们的网站。要入住必须有身份保证人,对吧?那么泰臣先生的身份保证人就是幸哉先生啦?”

“嗯,那当然了。”

事务员说完,略显惊讶地看着圭司。

“这有什么问题吗?”

“哦,就是关于这件事有点那个。”圭司敷衍道。

“有点什么?”

“不好意思,这是两人的私事,我不能擅自说出来。”

“哦,是吗?原来如此。”

事务员含糊地点点头,随后重振精神,从前台探出来指着两人的右手边。

“朝里面走有电梯,乘电梯到二楼去吧。三笠先生应该不在房间,而在娱乐室。因为他一有时间就会待在那里。反正两者都在二楼,如果有需要,我会跟负责人说一声,因为我看二位好像想知道三笠先生平时的情况。”

“不,只要能跟本人说上话,就不必麻烦了。他能说话吗?”

“我觉得你们说的他都能听懂,只是没法回答。虽然好像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他到底能理解多少。”

看来不仅是口齿不清,认知方面也有轻微障碍。

“是吗?我明白了。谢谢你。”

圭司一边催促祐太郎,一边推着轮椅前进。等走到事务员看不见的地方,祐太郎说。

“身份保证人吗,所以广山老师才冒充了三笠幸哉?”

“嗯。可能也因为这个,他才把转账人写成了三笠幸哉。”

两人来到电梯前,途中没有碰到任何人。祐太郎按了向上的按钮。

“广山老师的死讯呢?”

“应该告诉他。对泰臣来说,还有两年多就不再有人替他支付费用了。如果他有其他收入还好,若没有,恐怕会很困难。啊,你就忘了剩下那五百万吧。”

“哦,嗯。”

祐太郎跟圭司一起走进了电梯。

娱乐室里应该有很多老人。不过这只是祐太郎凭房间名称擅自做出的想象。他还发愁要如何从这么多人里找到三笠,结果娱乐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咦?”

这是个空荡荡的木地板房间,应该是用来做体操或唱歌用的。房间角落有一台风琴,还有许多折叠椅靠墙放着。祐太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正满心疑惑,却被圭司敲了一下手。

“是那位吧?”

他顺着圭司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玻璃门外的阳台上站着一位老人。他身穿衬衫,外面套着薄毛衣,下身是一条长裤。老人右手拄着拐杖,身体稍微向那一侧倾斜。

阳台跟房间没有高度差。祐太郎脱掉鞋,圭司则直接把轮椅推了进去。两人穿过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眺望远方。祐太郎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并没有什么东西。眼前是狭窄的县道,还能远远看到一个高尔夫球场。然后就只有旧厂房和覆盖树木的小山丘,以及乌云密布的天空。由于实在没什么可看,祐太郎怎么都猜不到老人究竟在看哪里。

“你就是三笠泰臣先生吧?”

圭司把轮椅推到他身边问了一句。老人没有任何反应,甚至看都没看他们。此人长着个鹰钩鼻,面颊凹陷,看起来很顽固。

“不行啊。”祐太郎说。

“我们有事要通知你。”圭司不顾他毫无反应,而是继续说道,“广山达弘先生去世了。”

祐太郎以为他又会毫无反应,结果反倒被吓了一跳。只见老人猛地瞪大眼睛,盯着圭司。

“非常遗憾。”圭司说着,好像连他也被老人的反应镇住了。老人还是盯着圭司,仿佛随时都要朝他扑过去,“大约两周前,死因是心肌梗死。”

老人张开口,但没有说话。手里松开的拐杖“咔嗒”一声倒在地上。他双手伸向圭司胸前,然后弯下腰,抓住了圭司的外套领口。

收回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他那副样子仿佛混合着愤怒和祈愿。祐太郎正要上前阻止,老人已经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呼吸声。

“叫人来。”

圭司对祐太郎下令,不顾自己外套还被老人抓着,倾身向前轻抚老人背部,低声对他说。

“请你振作一点。”

祐太郎回过神来,转身跑出阳台。与此同时,一名女性职员把脚上拖鞋踢掉,跑进了娱乐室。

“三笠先生,您没事吧?”

那是个四十岁上下、身材圆润的女性。她看也不看祐太郎,一路跑到阳台上,在老人身边跪了下来。

“怎么了?”

她用谴责的目光看向圭司,又用同样的目光看向了跟在后面回到阳台的祐太郎。

“我们有个比较沉重的消息。”圭司说,“可能传达方式有问题,实在抱歉。”

就在此时,老人身子一软,靠在圭司腿上。女职员抓住老人的手腕把了把脉,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叫了一声老人。

“三笠先生,您能走动吗?”

虽然没有回答,但老人的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些。

“你过来帮忙。”

祐太郎跟她一人扶着老人一边肩膀走了起来。圭司拾起落在地上的拐杖,跟在后面。他们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厅另一头,然后就看见她努了努嘴。

“就是那间,二〇六。”

二〇六号房的门上挂着“三笠泰臣”的名牌,推拉式房门没有上锁。祐太郎把门拉开,跟她一起把老人扶了进去。房间里有床和一个小书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家具。他们扶老人躺在床上睡下,她又解开了老人的衬衫领口。

“三笠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人艰难地抬起手把她推开,点了几下头。

“看来不需要拿药啊。”

她把手放在老人额头上咕哝道。老人又不耐烦地拂开了她的手。

“您没问题对吧?”

老人又点了几下头。

“我知道了。要是感觉不太好,请随时叫我,好吗?”

老人又点点头。

她催促祐太郎和圭司走出了老人房间。随后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仿佛认定他们会跟过来。

“我叫福岛,是三笠先生的房间负责人。啊,就是负责照顾他日常生活的人。”

祐太郎和圭司各自报上姓名。她把两人带到一楼食堂,里面有好几个老人正在跟各自的家人谈笑。仿佛要避开那股和睦的氛围,她特意把两人带到了最边上的座位。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给两人倒了饮水机冲的茶,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语气仿佛两人理所当然会回答。祐太郎跟圭司相视一眼,圭司开口道:

“不久前,三笠先生的儿子三笠幸哉先生亡故了,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

不一会儿,她缓缓把气吐出来。

“唉,真是太可怜了。”

“因为是心肌梗死,他走得很快。”

“还很年轻吧?”

“对,才五十三岁。你见过他吗?”

“入住时见过一次。而且他偶尔也会来看一看老先生,我见过两次吧。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有一次他儿子回去后,三笠先生很感慨地说,那家伙实在太辛苦了。还说自己让他有过很痛苦的回忆。”

听了她的话,祐太郎正要开口,却被圭司一个眼神阻止了。

“很痛苦的回忆?那是什么?”

“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是经济上的问题吧。老先生说,他从小头脑就好,自己却没怎么让他学习。后来还是他一个人努力,才打开了人生道路。据说他儿子二十二岁才上大学,毕业已经二十六岁了,你们知道吗?听说那种年龄很难在日本企业找到工作,所以他才进了外资公司?而且现在已经是精英了。老先生说,那家伙很了不起。”

祐太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委托人广山达弘为了成为泰臣的身份保证人,借用了三十二年前去世的三笠幸哉之名。养老院费用也是用那个名义转账过去的。假设那是真的,现在这个情况就不可能发生。为什么泰臣会感慨广山达弘现在的成功呢?

祐太郎看向圭司,但圭司脸上也是困惑的表情。

“泰臣先生跟他儿子关系很好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关系很好是什么意思。”她为难地说,“至少他们看上去关系并不坏。我感觉,应该是为彼此着想的关系。”

说完,她就被别的居住者叫走了。于是两人走出食堂。

“这是怎么回事?”祐太郎问,“我都糊涂了。这不就是说,来见泰臣的是三笠幸哉先生本人?他还活着?是这个意思吗?啊,还是说,泰臣先生已经老糊涂了,把广山先生错认成自己儿子了?”

“怎么可能?”圭司不高兴地回答,“泰臣听到广山达弘死了,慌乱成那个样子,你没看见吗?”

“哦,你到哪儿去?”

圭司并不理睬祐太郎,而是一个劲儿推着轮椅前进。他乘上电梯,回到二楼,折返三笠泰臣的房间,敲了一下门说,我要进去了。随后,他也不等里面回应,就把门打开了。

泰臣躺在床上闭着眼。乍一看他还以为老人已经死了,不过很快发现他胸口在缓缓起伏。圭司瞥了一眼泰臣,推着轮椅来到房间一角的书桌旁。桌子底下有一个大抽屉,右侧还有三层小抽屉。那上面没有电脑,别说智能手机,连老式手机都没有。圭司扫了一眼桌面,把手放在抽屉上。

“欸?等等,这样好吗?”祐太郎小声说。

圭司还是不理他,把大抽屉拉开来翻找了一遍。很快,他就把抽屉关上,又拉开旁边的三层小抽屉翻找,最后从底下那层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原来是一捆扎起来的信。圭司毫不犹豫地抽出最外层的信封,发现那东西已经有些年头了。他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信纸,把信封递给了祐太郎。收信人是三笠泰臣,地址是千叶县千叶市,寄信人是静冈县静冈市的三笠瞳。

圭司扫了一遍信纸,皱着眉拿出手机。

“信封。”

祐太郎闻言把信封递了回去。圭司边看信封边操作手机,不一会儿又把手机转向祐太郎。屏幕上显示着千叶监狱的信息。

“嗯?”祐太郎问,“千叶监狱?”

“我就觉得信中内容很奇怪,上网一查,收信地址原来是千叶监狱。这是一个叫三笠瞳的女性,写给正在监狱服刑的丈夫的信。”

“欸?啊,这种普通信封能寄到吗?”

“我也不知道啊。内容可能被审查过,不过外表看起来很普通。”

圭司解开捆住信的绳子,把信封一字排开。一共有十二封信,收信人全是千叶市的三笠泰臣,不过最后两封字迹明显不同。圭司拿起其中一封翻过来,发现寄信人从“三笠瞳”变成了“三笠幸哉”。不过上面并没有注明寄信地址。

圭司把第一封信递给祐太郎,等他接过去,便拿起了第二封信查看起来。祐太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目光落到手中那封信上。开篇那几个字就极具冲击力。

“杀人。”祐太郎咕哝道。

两人默不作声地按时间顺序读了一会儿信。

案件发生在四十年前。三笠泰臣当时在静冈市经营一所食品加工厂。被害者是住在附近的人,泰臣似乎借了很多钱给他。

“庭审并未采信你毫无杀心,想必你特别不甘心吧。原本以为只要三天便会归还,没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

三笠泰臣因为杀人罪被判十三年徒刑。妻子三笠瞳为躲避周围的冷淡视线,带着两人的独生子去了东京。但是两年后,泰臣的父亲病倒,而母亲又已经去世。于是,三笠瞳回到静冈照顾无依无靠的公公,直到两年后公公去世。

“你托付给我的父亲去世了,请原谅我。”

三笠瞳的信到此为止,后来就成了三笠幸哉写的信。

虽然过去了两年,周围人们看待杀人犯家属的目光依旧非常冷淡。三笠瞳顶着外界的捉弄和挖苦,照顾了泰臣的父亲整整两年,在寄出最后那封信后,就自杀了。

“我本以为送走祖父后,我们终于可以从你的阴影,从这个城市的阴影中解放出来。”十七岁的幸哉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可是事与愿违。在这个地方照顾你父亲这两年间,母亲被一点一点侵蚀了。你作为杀人犯蹲在监狱里,和母亲作为杀人犯的妻子生活在这个地方,究竟谁更痛苦呢?”

信中的字迹十分狂躁,仿佛融入了十七岁的愤怒。

“我也曾无法忍受你的儿子这种身份,我也曾希望自己消失。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冲动。”

三笠瞳写的信都在安抚丈夫,激励丈夫,而幸哉的信却充满攻击性。

“我目前住在市里的福利院,不过只能待到十八岁。等我长到十八岁该干什么,现在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反过来,我倒是经常想,如果我不是你的儿子,如今会做些什么。我会一直上完高中,还想去上大学。现在生活如此凄惨,我却没有选择去死,是因为不想因为你这种人而死。我不想让自己的死也跟你扯上关系。”

写完这封信,三笠幸哉就断了联系。直到四年后,他才寄出了第二封简短的信件。

“我似乎终于能摆脱你的孩子这种身份了。我终于能获得自由。今后想必不会再见,永别了。”

最后那封信的邮戳是七月。

“三笠幸哉先生溺水是……”

“对,那年八月。”

也就是说,收到那封信一个月后,泰臣在监狱里收到了儿子在海中溺死的消息。那该是一种多么深刻的绝望啊。祐太郎忍不住转头看向躺在身后的泰臣。

“我们走吧。”圭司说。

两人收好信纸,重新捆好,放回抽屉,随后离开了泰臣的房间。

“三笠幸哉先生果然死了啊。”祐太郎在走廊上说。

“是啊。那两个人可能在彼处埋葬了三笠幸哉这个名字吧。”

“两个人?”祐太郎反问,“什么两个人?谁和谁?”

“三笠幸哉和广山达弘啊。”

“广山老师?”

“你说的广山老师,并不是出现在这里的广山达弘。”

“什么意思?”

圭司再也没说话,而是回到了娱乐室。直到两人走出阳台,圭司才继续道。

“三十二年前在海里溺死的是广山达弘。当时,三笠幸哉谎称溺死的人叫三笠幸哉,自己则顶替了广山达弘的身份。‘我似乎终于能摆脱你的孩子这种身份了’说的就是这个。”

“换过来了?那两个人当时换过来了?啊?那广山老师,不,三笠幸哉先生杀了真正的广山达弘先生,还伪装成了溺水?”

“应该不是。一个如此厌恶父亲杀人犯身份的年轻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可能犯下跟父亲一样的罪行。与此同时,他提前一个月就预言了三笠幸哉的死,证明溺水不是突发事故。两者结合起来,答案只有一个。”

“什么?”

“广山达弘是自杀。人生路途不顺的三笠幸哉跟怀有自杀愿望的广山达弘结识了,或者两人原本就相识,后来又重逢。广山达弘想死,所以对自己的身份毫无兴趣。三笠幸哉并不想死,他只是不想再当三笠幸哉了。”

这里面可能需要一些操作。不过广山达弘年轻时,双亲就在事故中去世,而且也跟亲戚没有来往。说不定他连关系亲近的朋友都没有。三笠幸哉失去了母亲,生活无着,又是“无业”,两人要互换身份恐怕并不困难。本来应该要过来确认遗体身份的三笠泰臣还被关在监狱里。只要跟他同去的朋友指认这是三笠幸哉,肯定没有任何证据能推翻他的证词。

“三笠幸哉获得广山达弘的身份,重新开始人生。广山达弘应该读到了高中毕业,所以他利用这个资质考上大学继续学习。因为他原本就脑子很好,大学毕业后便加入了外资的投资顾问公司,不久后结婚生子。”

“我要给这孩子很多很多关怀。”成为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当时一定高兴得忍不住颤抖。随后他突然想到,现在的自己能给更多的孩子更多关爱。

祐太郎眺望着远处的高尔夫球场,低声说道。

“成为广山达弘的三笠幸哉先生开放了自家住宅,办起免费学堂。那是为了给那些像自己一样条件不好的孩子提供更多关怀。又或者,给那些像自己一样曾经走上歧路的孩子,提供第二次机会。”

“应该是了。”圭司也眺望着远方,点点头说,“与此同时,泰臣刑满释放,当然他做梦都没想到儿子还活着。他不想回到那个逼死妻子的故土,便在监狱所在的地方开始了新生活。”

时间就这样流逝,三笠幸哉也渐渐年长。不知从何时起,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十二年前,他开设了网银账户,并在十二年间存下了一千四百万日元。按照这个数额进行计算,一开始那八百万应该存了七年时间。这样一来,三笠幸哉十九年前就开始为某个目的存钱。当时他三十四岁。从那时起,三笠幸哉已经一点点原谅了父亲。假设那笔钱是他为父亲而存下的,那就证明三笠幸哉发生了这个思想转变。从时间来看,那应该是他孩子出生没多久的时候,跟学堂开办时间差不多。他跟这么多孩子接触的过程中,一度被埋葬在心底的,对父亲的记忆又复苏了。祐太郎不禁想象,他回想起的并不只有负面记忆,也有一些散发着小小光芒的美好时刻。

“三笠幸哉找到了刑满释放的父亲。”圭司继续道,“我猜测不到两人是否很快和解,后来又有过什么交流。但是一段时间后,泰臣开始需要护理,三笠幸哉便把他托付给这家养老院,成了他的身份保证人,并为他支付费用。”

身份保证人:三笠幸哉。关系:长子。

养老院的登记资料上一定是这样写的。那份资料是唯一正确显示了两人关系的东西。

“今后怎么办?”祐太郎问。

“两年后钱就没了,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他。”

“嗯。”

说完,两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将余晖洒在阳台上的夕阳徐徐倾斜,平淡的风景陷入昏暗中。

两人进来一小时后,三笠泰臣重新来到阳台。他拄着拐杖出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已经变回了两个小时前的样子,呆呆眺望远处。

“方才已经告诉您,令郎去世了。”圭司安静地说着,低下了头,“请您节哀顺变。”

跟刚才不一样,老人表情没有变化。他凝视着远处,口中念念有词。

“您说什么?”圭司反问。

“我没有。”老人依旧凝视着远方,“我没有儿子。”

“怎么会没有?三笠幸哉,他是你儿子。”祐太郎说。

“他死了,好久了,老早就死了。”

老人仿佛在向虚空呢喃。

他仿佛要静静地变成一副硬壳,整个人僵在那里。

祐太郎想,或许,这个人并没有认知障碍。他只是缩在壳里,假装愚钝,以此抵御由内而生的疼痛,和由外而来的痛楚。

是圭司让他的硬壳裂开了。

“你想见孙子吗?”

老人吐出一口气。不知那股源自腹腔的气息是被何种感情挤压出来的。只见老人转动脖子,用黯淡的双眼看向圭司。

“令郎去世了,这里的费用只能再支付两年多。能照顾你的人,只有孙子了。”

“没有。我没有孙子。”

“既然你这样说,那就算了。不过,还有两年,你就要被赶出这里。如果突然被人如此对待,你肯定会为难,我自然也良心不安。所以,特此知会你一声。”

圭司推动手推圈,打开玻璃门。

“走吧。”

祐太郎没有理睬圭司,而是站到老人面前。

“要见一面吗?就算不管钱的事情,你也想跟孙子见一面吧?”

“我没有孙子。”

老人生气地转过来,祐太郎在想象中给他戴上了眼镜。由于鼻夹正好架在鹰钩鼻上,眼镜一定会架得很高。

“您孙子长得很像您。”祐太郎说。

老人咬紧了后槽牙,举起手中拐杖用力挥动。拐杖打到祐太郎上臂。老人无声地再次举起拐杖,再次打下去。一次,又一次。

呜呜呜呜,老人嘴里冒出声音。呜呜呜呜,伴随着震颤的呼吸,拐杖不断打在祐太郎身上。不知何时,老人眼角已经滑下泪水。祐太郎用手臂夹住了又一次打下来的拐杖。

“您再这样兴奋下去,对身体不好。”

祐太郎缓缓松开拐杖。老人没有再举起来。

“我儿子死了。老早以前,老早以前就死了。”

老人再也不看祐太郎,闷声说着。儿子已经死了,他想保护他的名誉。如果他有孙子,他只希望孙子的生活风平浪静。想必,这两种想法都存在他心中。

“是吗?”祐太郎说。

“走吧。”

圭司再次催促,祐太郎离开了阳台。他走出娱乐室前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仿佛一尊雕像,拄着拐杖,将体重微微倾向拐杖那边,眺望着远处。那个身影,已经开始被夜幕侵蚀。

他们在养老院前台找到刚才那位事务员,把三笠幸哉先生已经亡故,泰臣的费用只够支付两年多的事告诉了他。

“费用中断后,三笠先生会怎么样?”圭司问。

“一旦费用不再汇过来,应该会请老人离开吧。啊,不过现在是连身份保证人都去世了,对吧?”

“没有身份保证人会怎么样?”

“本来应该请老人另找身份保证人,不过只要费用不中断,就没什么问题。至于后面的事情嘛,特别养护养老院如果能接收,那是最好的,不过应该没办法,因为所有特养养老院都要排长队。只能帮他找一个能接受低保人员的养老院,利用成年监护人制度帮他找一位身份保证人了吧,虽然这个做法稍有不妥。”

事务员挠头想了好一会儿,对二人笑道:

“总而言之,根据到时候的情况,总会有办法的。因为现实高于制度。只要现实中有老人遇到困难,大家都会想办法。老人看护行业本来就是这样的。更何况,那是两年后的事情吧?在我们看来,那么遥远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没用。要优先考虑今天的事情,这就够我们忙一壶了。”

是吗?圭司点点头,拿出一张“坂上法律事务所”的名片递给事务员。

“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请联系这个地方。他们会把事情转告给我。”

“啊,好。”

两人对事务员行了个礼,离开养老院。祐太郎把圭司的轮椅固定在后座上,绕到前方坐进驾驶席。两人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就回到了事务所。

“你要把这件事告诉委托人的儿子吗?”

回到待惯的书桌后面安顿下来,圭司对祐太郎问了一句。祐太郎坐到待惯的沙发上取出手机,里面已经记录了“大家的学舍”电话号码。

“说了能怎么样?”

圭司又问了一句,祐太郎气哼哼地转头看着他。

“三笠泰臣先生是广山老师的亲生父亲。广山老师的夫人和儿子得知此事,一定会去认领泰臣先生。或是在附近帮他租一间公寓,或是跟他一起生活。那样一来,剩下的五百万就能用在学堂上了。”

他自己都知道这种话像小孩子说的,满心以为很快就要听到严厉的反驳。没想到圭司的声音意外平静。

“委托人的儿子不是一个人,他还有许多愿意帮忙的同伴。只要借用他们的力量,学堂应该能办下去。”

圭司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

“夫人那边,只要过一段时间,心情也一定能平复下来。他们没必要知道三笠幸哉这个名字,委托人也是这个意思。”

祐太郎低下头。

“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能做的只有什么都不做,仅此而已。”

祐太郎也知道,那句不算回答的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三笠幸哉的三十二年,只存在于泰臣心中。两人再会时,三笠幸哉如何叫住了泰臣,泰臣又是如何回应?或许他与泰臣共同回忆了去世的母亲,也曾有过一同落泪的夜晚。入住养老院应该是儿子的建议,泰臣一定因为金钱问题回绝过。他最后如何说服了老人?两人前往养老院办理入住手续,在文件上签名时,看到“身份保证人:三笠幸哉”“关系:长子”这些文字,两人脸上出现了什么表情?极为稀少的会面中,两人聊过什么话题,交换了什么话语和表情?这些都将在泰臣死亡后,永远被遗忘吧。

“我说。”

祐太郎收起手机,问了一句。

“圭因为什么开始了这种工作?”

“不为什么,没有特殊理由。”圭司回答完,又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

“是吗?”

“不过啊,我要是开公司,可能会干完全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

“把你死后想留在世界上的东西交给我。我帮你把它留在世界上,并全力守护。”

“全力吗?”圭司浅笑一下,“真像你的性格。”

祐太郎从裤子后袋里掏出钱包,拿出里面的照片看了一会儿。随后他闭上眼,看见了熟悉的光景。

耀眼的阳光、夏日庭院、水管喷出的水、淡色彩虹。戴帽的少女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背后摇曳着盛开的向日葵。

“圭,我有个请求。”

祐太郎睁开眼说。

“请求?”

祐太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站定。

“我要是死了,你把这张照片收下吧。”

圭司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这是谁?”

“妹妹。我十三岁就死掉的妹妹。”

“十三岁吗?”圭司呢喃道,“怎么死的?”

“生病。她从小就有很难治愈的病。”

“是吗?”

“妹妹死了不到一年,我爸妈就离婚了。现在他们拥有各自的家庭,过得很幸福。”

“好过分的父母。”

祐太郎惊讶地看着圭司。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句话是为他说的。祐太郎笑着摇了摇头。

“太痛苦了。我只是大哥都这么痛苦,他们一定痛苦得好像被人生生撕掉了手脚和脑袋吧。所以,如果他们能在稍微远离妹妹的地方过上幸福生活,那样就够了。他们两个人的心意,我都会一块儿记着。”

“是吗?”

圭司点点头,把照片还给祐太郎。祐太郎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

刺眼的阳光,庭院青草的气味,闪闪发光的水滴,摇曳的彩虹边缘,帽子的颜色,妹妹光滑的脸颊,向日葵绽放的生命力。

一切都比从前稍微褪了色。

“我要是死了——”祐太郎睁开眼说,“圭,你要第一个赶过来。我一定随身带着这张照片,所以你要找到它,替我保管。只要这样就好。你别扔了,也别让她跟我一块儿被烧成灰了。”

祐太郎指着照片里妹妹的脸颊。

“她一直在消失。我很想留下她,可每一天,每一天,我心里的妹妹都会消失一点点。”

“从年龄来看,我会比你先死。你找个更年轻的人吧。”圭司说。

“我没有朋友能托付这种事。”

“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说完那句话,圭司便沉默了。他抓过电脑键盘,却没有进行任何操作便把手缩了回去,随后推动轮椅,背向祐太郎。

“我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圭司低声道。

“嗯,拜托了。”祐太郎说。

“不是那个。”圭司说,“我会记着你。”

“欸?”

“就算你死了,我也会记着你,会记着你今天跟我说过的话。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告诉别人,还有你妹妹的故事。”

“嗯。”

祐太郎点点头,把照片放回钱包里。

鼹鼠安静地沉睡在办公桌上。祐太郎想到了连接在鼹鼠上的许多数据。那些数据都在等待删除。它们应该也是每个人的一部分,那么,它们就应该徒然等待被删除的命运吗?正因为有了能够将一些东西永远留存的技术,人们才会为此烦恼吗?

祐太郎长出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

眼前的场景格外鲜明,妹妹朝他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1)  上文只说“里见”老师,没说全名。祐太郎误以为是女性名“里美”,因为两者发音都是“sat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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