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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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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苟言笑的他,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

“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唷,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尖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方沾了一块乌,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

他半躺在鸦片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只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

“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去。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晤?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来了。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捶”、“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

他忘记一切。他睽违已久。他刻意避忌。艳羡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微抖:

“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

“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欷歔,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

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搐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

“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他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

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

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黏、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潋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阖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只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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