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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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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迪耶扬起一边眉毛,盯着他。

“我是说你们把事情弄得超乎事实的困难,或者说没有必要的困难。生活的真实情况很简单。最初我们什么都怕,怕动物、天气、树木、夜空,但就是不怕同类。如今我们怕同类,却几乎不怕其他东西。没有人知道别人为何做了某某事,没有人说真话,没有人快乐,没有人安全。面对这个处处不对劲的世界,人最不幸的事就是活下来。而人得活下来。就是这样陷入两难,让我们深信人有灵魂、有个上帝在掌理灵魂的命运这样的谎言。于是你有了灵魂。

他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捻着他达达尼昂江式小胡子的末梢。

“我不清楚他刚刚说了什么,”维克兰在停顿片刻后,低声说道,“但不知为什么,我既同意他的看法,也觉得受侮辱。

1 artagnan ,达达尼昂是法国小说家大仲马《三剑客》 里的主人公。

毛里齐欧起身离开。把一只手摆在卡拉肩膀上,转身面对我们其他人,面带欢快的微笑,既和蔼又迷人。那笑容叫我不得不欣赏,但也叫我气得牙痒痒。“别被搞胡涂了,维克兰,”他和蔼地说,“狄迪耶只想谈一样东西,他自己。”“而且扯的是,”卡拉立即补充道,“他认为那是有趣的话题。

” rei (谢了),卡拉小姐。”狄迪耶低声说道,并对她献上小小的鞠躬。” allora (那么),莫德纳,我们走吧!我们稍后会再跟你们碰面,在总统咖啡馆,51 (对吧)? ciao (再见)。”

他吻了卡拉的脸颊,戴上雷朋墨镜,与莫德纳一道昂首阔步走进拥挤的夜街里。那个西班牙人莫德纳,整个晚上没说一句话,甚至连笑都不笑。但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穿梭的人群里时,我见到他激动地跟毛里齐欧讲话,挥舞紧握的拳头。我看着他们直到消失不见,然后听到莉蒂希亚说出我心坎里最幽微、最卑鄙的心思,猛然一惊,有些羞愧。

“他其实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好。”她吼着说。

“男人都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好。”卡拉说,笑着伸出一只手盖住莉蒂希亚的手。“你不再喜欢毛里齐欧了?”乌拉问。

“我恨他。不,我不恨他。但我瞧不起他,看到他就想吐。

“我的莉蒂希亚大姐——”狄迪耶还没说完,就被卡拉给打断。

“现在不要,狄迪耶,暂时不要讲。”

“我怎么会那么蠢。”莉蒂希亚咬牙切齿,气鼓鼓的。

” naja .··… ”乌拉缓缓说,“我不想说我早跟你说过,但……”

“唉,为什么不说?”卡维塔问,“我很爱说我早跟你说过。我跟维克兰讲我早跟你说过,每个星期至少一次。我爱说我早跟你说过,比吃巧克力更爱。

“我喜欢这家伙,”维克兰插话,“你们可知道他马术超棒?他能像克林伊斯威特那样骑马,yaar 。上星期我在昭帕提看到他,他和这位性感迷人的金发瑞典妞在海滩上骑马。他骑马的样子,活脱脱就像幻毙野浪子》 里的克林伊斯威特,真的。真他妈像毙7 。

“是啊,他骑马,”莉蒂希亚说,“我怎么会瞎了狗眼跟他在一块?以前我什么都相信他。”

“他公寓里还有套非常高档的音响,”维克兰补充说,似乎未察觉到莉蒂希亚的情绪,“还有一些超棒的原版意大利电影配乐。

“没错!我要走了!”莉蒂希亚断然宣布,起身,抓起手提包和她带来的书。微卷的红色头发垂下,衬托她迷人的脸庞,头发因愤怒而颇动。心形的脸蛋曲线柔和,脸部皮肤洁白无瑕,在明亮白光照耀下,一时之间,好似一尊愤怒的大理石圣母像,而我想起卡拉说的:我想莉蒂希亚是我们之中最有灵性的……维克兰猛然起身想跟上。

“我送你回饭店,顺路。”

“是这样吗?”莉蒂希亚问,突然转身对着他,他身子动了一下。“那请问你接下来往哪里走?”“我……我……我要去,这个,无处不去,yaar 。我要去散个长步。所以·一所以……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跟你顺路。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样不可。”她嘀咕道,紧咬着牙,双眼闪现蓝光。“卡拉,明天,泰姬咖啡馆见,喝杯咖啡。我保证这次不会迟到。”

“到时候见。”卡拉同意。

“那,各位再见了!”莉蒂希亚挥手。

“哈,我也是!”维克兰跟着说,快步跟在她后面。

“你们知道,莉蒂希亚最叫我欣赏的地方,”狄迪耶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她身上没有一丝法国味。我们法国文化如此普及,如此具影响力,因而,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至少带有一点法国味,尤其是女人。几乎世上每个女人都在某方面带有法国味。但莉蒂希亚,她是我见过最没有法国味的女人。”

“你说个没完,狄迪耶,”卡维塔说道,“你今晚话特别多,怎么了?恋爱了,还是失恋了?”他叹口气,盯着自己上下交叠的双手。

“两者都有一点,我想。我觉得很忧郁。费德里科,你认识他的,他信了教。实在让人不爽,我承认那事叫我难过。事实上,他的虔诚伤了我的心。但甭提了。伊姆提娅兹·达克尔在贾汗季办了场新展览。她的作品一向赏心悦目,而且有点狂放不羁,让我恢复清醒。卡维塔,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当然行,”卡维塔微笑,“乐意之至。”

“我跟你们走去国王路口,”乌拉叹气道,“我得见莫德纳。”

他们起身,告辞,走过科兹威拱门,但狄迪耶又跑回来,站在我身旁。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想藉此稳住身子,然后笑笑低头看着我,带着出奇深情的表情。“跟他去,林,”他说,“跟普拉巴克去那个村子。全世界每个城市,在其心脏地带都有个村子。不先了解那村子,就不可能了解这城市,去吧。回来时,我会看见印度把你改造成什么样子。bonnechance (祝好运)! ”他转身匆匆离开,剩下我和卡拉两人。狄迪耶和其他人在场时,这餐厅很嘈杂。突然间,变得非常安静,或者说似乎非常安静,让我觉得我讲的每句话都会在这大空间里回荡,让每桌客人都听到。

“你要离开我们?”卡拉问,好心先开口。

“哦,普拉巴克邀我去他父母村子看看。他出生的地方,他这么说。”“你要去?”“是啊,我想我会去。受到这样的邀请是种荣幸,我欣然接受。他告诉我,他每年回村子探望父母一次,大概待六个月左右。在孟买当导游的九年来,他年年如此。但我是他第一个邀请一起去那里的外国人。”

她对我眨眼,嘴角泛起笑意。

“你未必是第一个受他邀请的人。你可能是第一个傻到答应他的游客,但总之没有两样。”

“你觉得我很傻才会答应?”

“绝不是!或者至少可说是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傻。村子在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位在这个邦的北部。他告诉我要搭一趟火车、两趟巴士。”“狄迪耶说得没错。你该去。如果,如你所说的,想在孟买住下,你就该在乡下住些日子。乡下是关键。”

我们向经过的侍者点了最后一道吃的,一段时间后,侍者送来卡拉的香蕉酸奶和我的茶。

“你花了多久时间才习惯这里,卡拉?我是说,你看来总是那么轻松自在,好像一直就住在这里。”

“这个,我不晓得。这里让我觉得如鱼得水——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而且在第一天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小时,就这么觉得。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是从一开始就很自在。”

“意外你这么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下飞机不到一小时,我就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强烈感觉,觉得来到这里我会如鱼得水。”

“我猜想真正的突破与语言有关。开始在梦里说印地语后,我知道我在这里已不再格格不人。自那之后,一切豁然开朗。”

“就是现在这样吗?你打算永远待在这里?”“世上没有永远的事,”她以一贯缓慢而从容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人用这字眼作啥。”

“你知道我的意思。”

“没错,没错。我会一直待到得到我想要的,然后,或许会去别的地方。”“你想要什么,卡拉?”她一脸专注,紧皱眉头,然后转移视线,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那是我已渐渐了解的表情,那似乎在说,即使你非问这问题不可,你也没有权利要求我给你答案。“我什么都要。”她答,带着淡淡的自嘲微笑。“你知道,我曾跟某个朋友聊过这件事,而那位朋友告诉我,真正高明的人生乃是一无所求,并成功达到那境界。”后来,我们穿过科兹威路和斯特兰大街上的人潮,走过科拉巴市场后枝叶交会成拱形的街道,在她公寓附近一棵高耸榆树下的长椅边停下。入夜后科拉巴市场寂静无声,市场后面那些街道也冷冷清清的。

“这其实是种典范转移,”我说,想解释刚刚路上我提出的一个论点,“一个看待事物、思索事物截然不同的方式。”

“你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普拉巴克带我去一个类似晚期病人收容所的地方,是一栋古老的公寓建筑,位在圣乔治医院附近。里面满是病人和垂死的人,他们在这里求得了一小块地板,躺在上面,等死。那机构的经营者,享有类似圣徒的美名,他四处走动,在病人身上加卷标,卷标上有符号表示那人有多少可用的器官。那其实是家庞大的器官银行,里面收容了许多愿意提供身上器官给经营者的活人,而那些活人则藉此挣得一块安静、干净的地方等死,以免死在街头。那些人为此对经营者感激涕零,非常尊敬,看着他时的神情仿佛深爱着他。”

“你的朋友,普拉巴克,过去两星期给了你严厉的考验,是不是?”“啊,还有比那更严厉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完全无能为力。看到那些小孩……唉,他们生活那么苦。看到贫民窟里的人。他带我去了他住的贫民窟,露天茅厕臭得不得了,环境杂乱不堪,住所脏乱,居民站在家门口盯着你……而你只能袖手旁观,什么都改变不了。情况只可能会更糟,永远不可能大幅改善,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你只能无奈接受。”

“了解世界出了什么毛病,的确是件好事,”隔了一会之后,卡拉说,“但了解不管世界出了多大毛病,你都无法改变,也同样重要。这世上有些不幸的事,其实是在有人想改变时,才变得更加不幸。”

“我不清楚自己该不该相信,我想你是对的。我知道,有时候,我们愈是想改善,结果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我倾向于认为,如果我们做得对,每件事、每个人都能变得更好。”

“你知道吗,我今天无意中遇见普拉巴克。他要我问你有关水的事,尽管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行,”我大笑,“就在昨天,我从饭店下来,要去街上和普拉巴克见面。但在楼梯间,有些印度汉子一个接一个顶着大水罐,往楼上走。我侧身紧贴着墙壁,让他们通过。走到一楼时,我看一个附有铁辆轮的大木桶,类似水车。另有一个汉子拿着水桶,从木桶里舀水,注入那些大水罐里。

“我盯了好久,那些汉子上下楼梯好几趟。普拉巴克来时,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告诉我,那就是我冲澡的水。冲澡的水来自屋顶上的水槽,而那些人用罐子替水槽注满水。”

“的确。”

“咦,你知道,我是现在才知道,昨天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热天气,我一直有一天冲澡三次的习惯。我一直不知道得有人得爬六段楼梯,替水槽添水,我才能冲那些澡。我为此觉得愧疚,你知道吗?我告诉普拉巴克,从此不在那饭店冲澡,绝不。”“他怎么说?”“他说,不,你不懂。他说那是人们的饭碗。他解释说,正因为有像我这样的游客,那些人才有工作做。他还告诉我,他们每个人都靠这些工资养活一家子。你应该每天冲澡三次、四次,甚至五次。”

她点头认同。

“然后他要我看他们如何准备就绪,以便推着水车,再度穿过这城市。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要我看什么。那些男人强壮、自傲又健康,他们不乞讨也不偷抢,努力工作养活一家人,为此而自豪。他们跑步,冲进车阵里,展露健壮的肌肉,引来一些印度年轻姑娘的偷瞄,那时,我看到他们昂着头,眼神直视前方。”

“而你住在那饭店仍然冲操?”

“一天三次。”我大笑,“对了,莉蒂希亚为什么那么气毛里齐欧?” 她望着我,那天晚上是第二次这么定定盯着我眼睛。

“莉蒂希亚跟外国人登记处的某个人很熟。那人是个高级警官,很爱收藏蓝宝石,莉蒂希亚以批发价或更低的价钱卖蓝宝石给他。有时,藉以换取……特殊照顾……让她可以延长签证期限,几乎是无限期延长。毛里齐欧想把签证再延长一年,于是假意爱上莉蒂希亚,哎!也可以说是勾引莉蒂希亚。达到目的后,就把她甩了。”

“莉蒂希亚是你的朋友……”

“我警告过她,毛里齐欧这个男人不值得爱。你跟他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爱上他。她不听。”

“你仍然喜欢毛里齐欧?即使他那么对待你朋友?”“毛里齐欧的所作所为,就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在他看来,他拿爱情当买卖换取签证,两不亏欠很公平。他绝不会找我试这种事。”

“他怕你?”我问,笑笑。

“没错,我想他是有点怕我,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一点都不怕我的男人就是笨,我绝不可能尊重这种男人。”

她站起身,我跟着起来。街灯下,她绿色的眼眸是引人遐思的明珠,水汪汪泛着光泽。她的嘴唇张开,似笑非笑,那表情、那时刻只有我一人独享,而我的心如乞讨者,开始期盼、恳求。

“明天,”她说,“你去普拉巴克的村子时,试着完全放松,跟着感觉走。放开自己就是了。有时,在印度,得先认输才能赢。”

“你总是能给人智慧的建言,不是吗?”我说,轻声笑。

“那不是智慧,林。我认为明智被过度高估了。智慧只是把所有主观感情都抽离掉的聪明。我宁可要聪明,不要智慧,永远。我认识的智者,大部分都叫我头疼,但我遇过的聪明男女,没有一个我不喜欢。如果我给了智慧的建议——我其实没给——我会说别喝醉,别把钱花光,别爱上村里的漂亮姑娘。那就是智慧,那就是聪明与智慧的差别。我偏爱聪明,因此我才会告诉你,到那村子去时,不管碰上什么,都要认输。好,我要走了。回来时来看我。我很期盼那一天,真的。”

她吻了我的脸颊,转身离去。我忍不住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她。我看着她走,黑色的身影没入夜色。然后她走进她公寓大门附近的黄色温暖灯光中,仿佛我注视的眼神已使她的影子复活,仿佛光靠我的心就能让她从黑暗中跳出,替她染上爱的光泽与色彩。她再度转身,看到我在看她,然后轻轻关上门,上锁。

那时候,我很笃定地认为,跟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是个博尔萨利诺帽测验。走回饭店途中,我问自己是否已通过那测验,或者没有。那之后这么些年,我仍然在想这问题,依旧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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