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他又高又壮。”
“是。
“非常壮。”
“是。”
“千万别饿着,要给他许多奶喝。”
“是。”
“牛奶。
“是,是。”
“千万别让他学上不雅的字眼,别教他脏话。会有许多盆蛋、坏蛋教他不该学的下流话,别让他接触那类混蛋。
“我会的。”
“还有别让人占他便宜。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看着他点。”
“他其实很聪明,但没错,我会看好他。”
经过这几分钟的对谈,我们才能登上巴士出发,而巴士上其他乘客,对这番等待,都不以为意。司机和普拉巴克交谈时,刻意放大音量,务必让车内每个人都能听到。事实上,巴士上路后,司机甚至想让巴士外的人也分享这新奇的经验。一发现路上有人行走,他即按喇叭吸引他们注意,以拇指作手势,示意后车厢坐着外国人,且把车子放慢到龟速,让每个行人把我打量个够。
为了让每个人分享这惊奇的新体验,这趟原本只需一小时的车程花了将近两小时,傍晚时我们抵达桑德村尘土飞扬的马路。巴士呻吟般使劲加速离去,留下我们在无边的寂静里,寂静到拂过耳际的微风像沉睡小孩的低语。在巴士上的最后一个小时,我们经过无数玉米田和香蕉园,下车后,我们拖着沉重步伐走在泥土路上,两旁是无止境的成排小米。小米株已差不多完全长大,高出人个头许多,几分钟后我们走进厚墙林立的迷宫中。宽阔的天空缩小为蓝色的弧形,前方和后方消融成绿与金黄的曲线,如拉下的布幕,将热闹的世界舞台隔离在外。
我满脑子一直想着一些事,一直困扰着我,是某种我似乎早该知道或理解的东西。那念头蛰伏着,困扰我大半个钟头,然后浮现我脑海。没有电线杆。那大半个钟头里,我没见到任何电力标记,甚至远方也都不见一根电线。
“你村子里有电吗?”
“哦,没有。”普拉巴克咧嘴而笑。
“没电?”
“没有,完全没有。”
我和他缄默不语有一阵子,我慢慢把视为不可或缺的电器,全在脑海里关掉。没有电灯、没有电壶、没有电视、没有音响、没有收音机、没有音乐。我甚至没带随身听在身上,没有音乐我怎么活?
“没有音乐我怎么办?”我问,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听来可怜兮兮,但藏不住口气里失望的抱怨。
“音乐多的是,巴巴。”他答,十分高兴,“我会唱歌,大家都会唱歌。我们会唱歌,唱歌,p 昌歌。”
“呢,这样子,那我就放心了。”
“你也会唱的,林。”
“别逗了,普拉布。”
“村子里每个人都唱歌。”他突然一本正经。
“嗯。”
“真的,每个人。”
“到时候再说吧。离村子还有多远?”“惺,再过一会儿,没多远了。你知道吗,我们村里现在也有水了。”“现在有水,什么意思?”“我是说村子里现在有一个水龙头。”
“一个水龙头,全村?”
“是啊,每天下午两点,出水整整一个小时。”
“每天整整一个小时……”
“没错。唉,是大部分日子,有些日子只出水半小时,有些日子完全不出水。这时候我们就回去,把井水表面的绿色东西刮掉,照样有水可用。啊!看那边!我父亲!” 前面,杂草丛生的蜿蜒小径上,有辆牛车。牛身躯庞大,两角弯曲,牛奶咖啡的毛色,拉着高大桶状的两轮车。轮子是钢辆木轮,很窄但很高,直到我肩膀。普拉巴克的父亲抽着手工线扎小烟卷,坐在牛扼上,双腿悬空垂着。
基尚·芒戈·哈瑞很矮,甚至比普拉巴克还矮,留着非常短的小平头和短鬓,头发、髯都灰白,细瘦的骨架挺着大大的肚子,白帽、克塔衫1 、多蒂腰布2 ,一身农民打扮。严格来讲,多蒂腰布就是缠腰布,但它具有一般缠腰布没有的雅致,而且雅致中透着安详和优美。它可以往上收拢,成为田里干活时的短裤,也可以放下,成为马裤式的长裤,但与马裤不同的是脚躁处未收紧。多蒂腰布时时跟着人体线条的变化而动,随着从奔跑到静静坐着的各种动作,相应变化。它能抓住正午时的每道微风,将清晨的寒气阻隔在外。它朴素而实用,但也让人们的外表更添魅力而迷人。甘地为争取印度独立,数次前往欧洲,使多蒂腰布在西方大出风头。在此,我无意贬损圣雄,但我必须指出,你得和印度农民一起生活、干活,才能充分领略这简单包覆身体的一块布所具有的祥和美感,使人更增高贵。
1 kurtah ,长而宽大的无领衬衫。
2 dhoti ,印度男子用的长缠腰布。
普拉巴克放下行李,跑上前去。他父亲从牛扼上跳下,两人腼腆互拥。那老人家的笑容,是我见过唯一能和普拉巴克相匹敌的笑容,动用到整张脸的开怀大笑,仿佛在捧腹大笑时突然定住不动。普拉巴克转身,站在他父亲旁边,投给我比以往更灿烂一倍的大笑,那是遗传自父亲原汁原味的大笑,但更为热情。那气氛感动得我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咧嘴而笑。
“林,这是我父亲,基尚·芒戈·哈瑞。父亲,这是林先生。看到你们相见,我……我很高兴,太高兴了。”
我们握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普拉巴克和他父亲有着同样近乎浑圆的脸庞,和同样往上翘的扁圆小鼻子。但普拉巴克的脸十足的开朗、坦率、没有一丝皱纹,他父亲脸上则是皱纹深刻。他父亲不笑时,疲倦的暗影盖住他的双眼,仿佛他紧紧关上内心的某道门,只以双眼在外守护那些门。他脸上带着自傲,但神情悲伤、疲倦、忧虑。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所有农民,各地的农民,都是这样的疲倦、忧虑、自傲、悲伤,靠田地过活的人,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就是翻掘的土和撒下的种子。大多时候,农民只能靠上帝加诸于开花生长之物的喜悦——无言、神秘、令人心碎的喜悦——来协助他们面对饥饿和灾祸的威胁。
“我父亲很有成就。”普拉巴克满脸笑容,骄傲地揽住父亲肩膀。我只会讲一点马拉地语,而基尚不会讲英语,因此我们的对谈,每一句都要他翻译。听儿子以马拉地语如此称赞他后,基尚撩起衬衫,拍打自己毛茸茸的大肚子。撩起的动作很大,但优美、自然。他跟我说话时,双眼炯炯有神,头则不断左右摆动,带着那种似乎让人心慌意乱的诱人目光。
“他说什么?”
“他要你拍他的肚子。”普拉巴克解释,咧嘴而笑。
基尚笑得一样开怀。
·“不会吧!”
“真的,林,他要你拍他肚子。”
“不行。”
“他真的要你拍一下。”他坚持。
“告诉他我觉得很荣幸,我认为那是很漂亮的肚子,但告诉他我不想那样做,普拉布。”
“就轻轻拍一下就好,林。”
“不行。”我语气更坚决。
基尚的嘴笑得更开,眉毛扬起几次,鼓励我。他仍把衬衫撩到胸前,露出圆滚多毛的大肚子。
“快,林,拍几下就好。我父亲的肚子又不会咬你。”
有时你得认输才能魔,卡拉如此说过。她说得没错,认输是印度经验的核心,我不再坚持。在这荒凉的小径上,我看了看四周,伸出手拍打那温暖而毛茸茸的肚子。就在这时,我们旁边高大的绿色小米田里,禾秆分开,露出四张棕色的脸,年轻男子的脸。他们盯着我们,眼睛睁得老大,露出既害怕、又惊骇、又欣喜的惊喜神情。我慢慢地,极尽可能不失庄重地将手抽离基尚的肚子。他看着我,再看其他人,一边的眉毛扬起,嘴角下拉,露出检察官不再向法庭提出证据时的那种得意笑容。“普拉布,我不想占用你老爸的时间,你想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 chalfo ! ”基尚大声说,猜出我话中的意思。咱们走!
我们把行李搬上牛车,爬上牛车后面,基尚坐上与牛脖套相连的牛辘上,举起一端钉有钉子的长竹竿,重重打了牛屁股一下,载我们上路。
牛受到这重重一击,猛然往前动了一下,然后迈起缓慢沉重的步伐瞪瞪前行。牛车保持固定的行进速度,但非常缓慢,叫我不禁纳闷为何以这种牲畜要从事这种工作。我觉得,当地人称为baille 的印度牛,无疑是世上走得最慢的代步牲畜。我如果下车,以中等步伐行走,大概都会比它快上一倍。事实上,刚刚拨开小米秆盯着我们看的那些人,这时正穿过小路两旁浓密的小米田,欲抢先去宣告我们到来的消息。每隔约二十至五十米,就有人拨开玉米田、嫩玉米田、小米田的禾秆,露出新面孔。那些脸孔全都露出惊喜表情,率真地瞪着大眼睛,叫人吓一跳。普拉巴克和他父亲如果抓了只野熊,把它训练成会说人话,他们大概都不会这么吃惊。“这些人真开心,”普拉巴克呵呵大笑,“你是二十一年来第一个造访我们村子的外国人。上一次来的是比利时人,二十一年前的事。现在二十一岁以下的人,从没亲眼见过外国人。上次那个比利时人,人很好。但林,你也是非常、非常好的人,这里的人会非常喜欢你。你在这里会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不骗你。”
从路旁树丛、灌丛冒出头盯着我看的人,其痛苦、不安似乎多于高兴。为消除他们的惊惧,我开始做起印度式的摆头动作,反应出奇的好。他们微笑、大笑,摆头回应,然后往前跑,向邻居大声宜告这位正往他们村子缓缓前进的人怪模怪样,但很有趣。基尚不时猛抽牛,以免它放慢脚步。每隔几分钟,竹竿举起落下,发出洪亮的啪响。在那声声猛抽中,基尚固定用竹竿一头的钉子戳牛的侧边。每一刺都刺进厚厚的牛皮,带起一小撮黄褐色的毛。
牛忍受这些抽刺却不反抗,继续拖着沉重步伐缓缓前进,但我却为它而难过。每抽一次、每刺一次,我就愈可怜它,最终叫我无法承受。
“普拉布,拜托一下,能不能请你父亲不要再打它。”
“不要再……再打?”
“对,请他不要再打牛,拜托。”
“不行,办不到,林。”他大笑。
竹竿往宽大的牛背猛然一抽,继之以两下快速的钉刺。
“我是说真的,普拉布,请叫他不要再打。”
“但,林……”
竹竿再度落下,我身子猛然抽动了一下,露出求他出手制止的表情。普拉巴克不情愿地把我的请求转告他父亲。基尚专心聆听后,放声咯咯大笑。但不一会儿,他察觉到儿子的不悦,笑声渐歇,终至消失,随之一连提出数个疑问。普拉巴克竭尽所能回答,最后还是转身看我,露出他那愈来愈愁苦的表情。
“林,我父亲他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他不要再用这竹竿?”“我希望他不要伤害这牛。”
这一次换普拉巴克大笑,等他笑够了,把我的话转译给他父亲听,父子俩又大笑。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仍然在大笑,然后普拉巴克问我。
“我父亲问,你们国家的人是不是吃牛肉?”“这个,是,没错,但·,·… ”
“你们那里吃掉多少牛?”
“我们……嗯……我们出口牛肉,我们不光是自己吃。
“多少?”
“噢,几十万只。可能几百万只,如果把绵羊也算进去的话。但我们屠宰牛很人道,我们认为不该让它们受没必要的痛苦。”
“我父亲是说,他觉得要吃这么大的动物,不弄痛它很难。”
然后,他跟父亲讲起我搭火车来的途中,如何让位给老人家,如何把水果和其他食物分给同车厢的乘客吃,如何施舍孟买街头的穷人,藉此说明我的为人。基尚突然拉住牛车,从木扼上跳下,用命令语气劈里啪啦向普拉巴克说了一堆,然后普拉巴克转身翻译给我听。
“我父亲想知道,我们是否有从孟买带礼物给他和他家人。我告诉他有。他要你现在就把那些礼物给他,在这里就给,然后再上路。”
“他要我们翻开行李,现在,在路上?”“没错。他担心我们到了桑德村后,你会大做好人”,把礼物全送给其他人,他一样都拿不到。他现在就要他的礼物。”
我们照办。于是,就在傍晚深蓝色的横幅天空下,在波浪起伏的玉米田、小米田之间的道路上,我们摊开了印度的各种色彩,黄、红、孔雀蓝的衬衫、缠腰布、纱丽等,然后重新打包,把我们要送给普拉巴克家人的东西:香皂、缝衣针、焚香、安全别针、香水、洗发精、按摩油、衣物等,分装成鼓鼓的一包,安安稳稳塞在基尚身后牛车挽具的横杆上,然后基尚抽打那默默干活、任劳任怨的牛儿,载我们踏上最后一段旅程。比起我替牛请命之前,基尚反倒抽得更频繁,更用力了。
终于,响起欢迎声,女人、小孩兴奋大笑和叫喊的声音。听到那些声音后,我们转过最后一道急弯,走上宽阔的街道,进人桑德村。那是村里唯一一条宽阔街道,以金黄河沙铺成、夯实,打扫过,街道两侧房子林立,且交错分布,使每户人家都不致和对街人家门户相对。圆形房子,以淡褐色泥土建造,有着圆窗、曲门、小圆顶式的茅草屋顶。外国人要来的消息,早早就传开了。除了两百名桑德村民到场欢迎外,还有数百名来自邻近村落的居民。基尚载着我们进入人群,在他家门外停下。他张着大嘴笑得很开心,看着他的人也跟着大笑。
我们爬下牛车,站着,行李放在我们脚边,六百个人把我们围在中间,盯着我们,窃窃私语。他们肩并肩紧挨在一块,鸦雀无声,只有隐约的低语。他们靠我很近,近到我的脸能感受到他们呼出的气息。六百双眼睛,以极尽着迷的神情,盯着我。没有人开口。普拉巴克在我身旁,虽然一脸微笑,得意于受到这么风光的欢迎,但也被充满惊奇与期待的逼视目光和重重的人墙,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
“我想你们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你们全叫来这。”我一脸正经地说。我其实想开个玩笑,活络气氛,如果人群里有一人懂得这笑话的话。果不其然,没有人懂,沉默于是更深,就连隐约的低语也渐渐沉寂。
面对这么一大群等你开口说话,却又不懂你语言的陌生人,该说什么才好?我的背包就在脚边,背包盖子的口袋里,有朋友送给我的一件纪念品。那是顶小丑帽,黑白相间,三个突出的末端都有铃档。我这位朋友是新西兰的演员,特别制作这顶小丑帽当戏服的一部分。在机场,临上飞机飞往印度前几分钟,他把这帽子送给我当幸运符,以资纪念,我一直塞在背包顶端的袋子里。
这世上有种幸运,其实说穿了就是在最合适的时间,恰好置身在最合适的地点,有种灵感,其实说穿了,就是以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而人只有把野心、目的、计划完全抛掉,只有在大叹不妙的黄金时刻,把自己完全放掉,才会有这两种好事降临身上。我拿出小丑帽戴上,把松紧带套在下巴,用手指拉直三个布角。人群前排个个往后退,惊恐得微微倒抽一口气。然后我微笑,左右摆头,晃动铃档。
“哈罗,各位乡亲!”我说,“表演上场了!”效果惊人,人人大笑。所有人,男女老少,一起大笑、取笑、大叫。有个人伸手摸我肩膀,前排几个小孩伸手碰我的手。然后,伸手够得到我的人,个个伸出手轻拍我、轻抚我、轻抓我。我注意到普拉巴克的眼神,那喜悦与骄傲的神情,像在祈祷。他袖手旁观,让我就这么受到善意的骚扰数分钟,然后开始排开人群,藉此昭告,这个新奇有趣的外国人归他管。最后他终于开出一条路,把我送进他父亲的家,我们进入黝黑的圆屋时,七嘴八舌、不时大笑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你得洗个澡,林。坐了这么久的车子,你身上一定不好受。往这边走,我的姐妹烧好了水。罐子已备好水,可以洗燥了,来。”
他带我穿过一道低矮拱门,来到屋旁的一块地方,三张挂着的榻榻米将那里围起。扁平的河石铺成冲澡地板,附近摆着三个装了温水的大陶罐。挖了一条整平过的水沟,让水排到屋后。普拉巴克告诉我,有个铜壶用来舀水淋身,然后给了我肥皂盘。他讲话时我已解开靴子的带子,我把靴子丢到一旁,迅速脱下衬衫、牛仔裤。“林!”普拉巴克惊慌尖叫,一个箭步跳过两米,来到我面前。他用双手努力想遮住我,然后极度惊慌地四处张望,看见浴巾在两米外的背包上。他跳过去,一把抓住浴巾,随即又跳回来,每跳一次都发出轻声惊叫,哎晴!他拿起浴巾裹住我,惊恐地四处张望。
“你疯了,林?你在干什么?”
“我想要,··… 冲个澡……”
“就像那样?像那样?”
“你怎么了,普拉布?你要我冲个澡,然后带我到这里。所以我正要冲澡,而你却像只兔子四处蹦蹦跳。你是怎么了?”“你光着身子,林!光着身子呢,也没穿衣服!
“我都是这样冲澡啊。”我生气地说,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他跑过来又跑过去,从不同地方隔着榻榻米往里窥看。“每个人都这样冲澡的,不是吗?” “不是!不是!不是!林!”他回到我面前,纠正我。绝望的表情扭曲了他平常开心的脸庞。
“你们难道不脱衣服?”
“对,林!这里是印度。没有人会脱掉衣服,就连洗身体时也是。在印度,没有人会光着身子,特别是没有人会衣服脱光光,光着身子。”
“那……你们怎么冲澡?”
&039; “在印度,洗澡得穿内裤。”
“哦,那不就得了。”我说,卸下浴巾,露出我的黑色三角内裤。“我穿着内裤。”“哎晴!”普拉巴克尖叫,冲过来拿起浴巾再把我包住。
“这么小件,林?那不是内裤,那只能说是内内裤,你得穿着外内裤才行。”“外……外内裤?”“没错,就像我身上穿的这个。”
他解开部分钮扣,让我看到里面穿的绿色短裤。
“在印度,男人随时随地都在衣服里穿着一件外内裤。即使穿着内裤,仍在内裤外面穿上外内裤,懂吗?”“不懂。”
“好,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替你拿来外内裤,给你洗澡用。但别脱掉浴巾。拜托!千万不要!如果这里的人看到你没围浴巾,只穿着那么小的内裤,他们会抓狂。在这里等着!”他飞也似地跑开,几分钟后,带回两条红色足球短裤。
“嗒,林,”他喘着气说,“你块头这么大,希望你能穿得下。这些是从胖子萨提什那里弄来的。他很胖,我想你大概穿得下。我跟他讲了个故事,然后他就给了你这两件短裤。我跟他说你在路上拉肚子,把外内裤弄脏,不得不丢掉。”
“你跟他说,”我问,“我大便在裤子上?”“对啊!林。我当然不能说你没有外内裤!”“哦,的确不能。”
“我的意思是说,我如果照实讲,他会把你当成什么样的人?”“谢了,普拉布。”我咬牙切齿小声说。如果我再不动声色一点的话,大概就跟雕像没什么两样了。
“荣幸之至,林。我是你很要好的朋友。所以拜托,答应我,在印度时别光着身子。特别是别脱光衣服裸着身子。”
“我答应你。”
“真高兴你答应,林。你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对不对?现在我也要洗个操,就像我们是兄弟一样,然后我会教你印度式洗法。”
于是我们在他父亲房子的沐浴区里一起冲澡。我看着,跟着他做,从大水罐里舀起两壶水淋湿身体,穿着短裤,把肥皂抹进小内裤底下。把泡沫冲掉,用浴巾快速擦干身体后,他教我如何在湿短裤外面缠上腰布。腰布是块类似纱笼的长方形棉布,缠在腰上,长及脚踩。他抓起腰布长边的两个角,绕过我的腰,卷进我背后腰部的腰布顶缘里面。我就裹着腰布,脱下湿短裤,换上干短裤。普拉巴克告诉我,有了这本事,就可以公开冲澡,不致冒犯到邻人。
冲澡后,享用美味晚餐,有木豆、米饭、自家烘烤的大锅饼,接着普拉巴克和我看着他父母和他两个姐妹打开礼物。我们喝茶,回答他们对我、我家人的提问,如此过了两小时。我尽量照实回答,但最关键的部分——我在逃亡,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或家人——则不得不隐瞒。最后,普拉巴克宣布,他累得不想再翻译,应该让我进房休息了。
给我的床是用椰子树材制成的,设在基尚家的外面,露天,床上铺了用椰子纤维绳编成的网状床垫。那原本是基尚的床。普拉巴克告诉我,大概花两天,就可以再造一张令他父亲满意的新床。在这之前,基尚要跟他儿子在屋里打地铺,床让我睡。我不想这样,但他们委婉而坚定的坚持,叫我不得不从。我于是躺在那穷苦农民的床上,我在第一个印度乡村的第一个夜晚,就在认输下结束,一如之前在认输下开始。普拉巴克告诉我,他家人和邻居担心我一个人离乡背井来到陌生地方,会感到孤单,于是决定在第一个晚上坐在我旁边,在漆黑夜里守在我身旁,直到确定我沉沉睡去为止。这个矮小的导游说,如果他去我的国家,去我的村子,而想念起家人,那里的人也会这样对待他,不是吗?
普拉巴克、他的父母、邻居,围着我的矮床,席地而坐,陪我,在那炎热、漆黑、飘着肉桂香的夜晚。他们围成一圈保护我。我原以为,在这么一群人的注视下是不可能睡着的,但几分钟后我竟开始神志迷离,漂浮在他们隅隅私语的浪潮之上,那是柔和而富节奏的波浪,在深不可测的夜幕下打旋,夜幕里有点点繁星低语。突然,坐在我左边的普拉巴克父亲伸出手,放在我的肩上。那只是表示和善、安慰的简单动作,却深深触动了我。就在片刻之前,我已渐渐坠入梦乡,突然间我变得非常清醒,坠入回忆,想起我的女儿、父母、兄弟.想起我犯过的罪行,还有遭我背叛而永远失去的爱人。
这说来或许奇怪,甚至任何人可能都无法体会,但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领悟自己所做的错事和自己所丢失的人生。干下那些持枪抢劫时,我有海洛因毒瘾。那时候,我的念头、我的所作所为,乃至我的记忆,全被罩在麻醉的浓雾中。后来,受审和在监牢三年期间,我清醒过来,照理,那时候我应已知道,那些犯罪和刑罚会替自己、家人和遭我持枪抢劫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冲击。但那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整副心思在应付受罚、感受受罚,无心顾及到这点。即使后来越狱,遭通缉,成为赏金的追捕对象,四处逃亡躲藏,我仍未对造成我悲惨下半辈子的那些行径和后果,有明确、清楚而全盘的领会。
直到我人在这里,在来到这个印度村子的第一个晚上,在恍恍惚惚漂荡于隅隅私语之上而眼中满是星斗时;直到另一个男人的父亲伸出手安慰我,把贫穷农民布满茧的粗手放在我肩上时,直到在这里,在这一刻,我才看到、感受到自己所加诸别人的痛苦,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痛苦、恐惧、愚盆而不可原谅地虚掷人生。羞愧和哀伤使我悲痛难抑。我突然理解到自己内心有多么渴求、多么缺乏爱。最后,我终于了解自己何其孤单。
但我不能回应。我的文化误我太深,教了我所有不该教的东西。我因此一动不动地躺着,毫无反应。但心灵没有文化之分,没有国籍之分,没有肤色、口音、生活方式之分。心灵永恒不变,心灵举世皆同。内心虽豁然开朗却悲伤满怀之时,心灵不可能平静。
我紧咬着牙,面对星空,闭上眼,不再抗拒,让自己沉沉睡去。人之所以渴望爱,急切地追求爱,乃是因为爱是治疗孤单、羞愧和悲伤的唯一解药。但有些情感藏在内心极深处,只有孤单能帮你寻回。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太难堪,只有羞愧能助你在过往的阴影下生活。有些事太让人伤心,只有心灵能替你呐喊,发泄那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