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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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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餐厅违反商业宵禁规定,仅在二十米外的哈吉阿里派出所,照理应该勒令它关门。但印度人的务实作风认识到,在现代的大都市里,文明人需要地方采集、狩猎。它们是寂静城市里喧闹好玩的绿洲,而这类场所的老板藉由贿赂官员和警察,就可以持续营业,几乎通宵营业,但这并不表示取得了合法营业许可。这类餐厅和酒吧属非法营业,有时得做出奉公守法的样子。有局长、部长或其他大官座车经过时,固定会有电话向哈吉阿里派出所的警察通风报信。餐厅和客人也很合作,在一阵兵慌马乱中,关掉电灯,开走车子,餐厅被迫暂时打洋。这小小的不便,不仅未让人扫兴,反倒替买点心这类稀松平常的事,增添了一点刺激和冒险感。每个人都知道位于哈吉阿里的这家餐厅,会在不到半小时内重新开张,一如城里其他佯装打佯的非法夜店。每个人都知道贿赂、收贿的事,每个人都知道电话通风报信的事,每个人各得其利,每个人都开心。狄迪耶曾说,贪腐成为政府治理制度后,最箱糕的地方就在于这制度运作得非常平顺。

一名马拉什拉的年轻领班,快步来到我们车旁,司机替我们点吃的时候,那年轻人猛点头。阿布杜拉下车,走到挤满人的外带柜台。我看着他。年轻的他,走起路来带着运动员那种动不动就要发火的神态。他比他旁边大部分的年轻人来得高,姿态流姑出惹人注目的机灵自信。黑发长长垂在后面,几乎到肩膀。一身简单、平价的穿着,软黑鞋、黑长裤、白丝衬衫,穿在他身上却都很搭,而且他把这身打扮穿出些许军人的英姿。他肌肉结实,看上去大概二十八岁。他转身朝向车子,我见到他的脸。那是张俊俏的脸,冷静而沉着。我知道他为何能那么镇静,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窝,我见识过他如何迅捷利落地制伏那名持剑男子。

一些客人和所有柜台员工认出阿布杜拉,他点香烟、帕安时,或跟他讲话,或投以微笑,或开他玩笑。他们的手势夸张,笑声比不久前更大。他们相互推挤,不时伸手碰他,好似急切地想博取他的欢心,甚至只为得到他的注意。但那气氛也带着迟疑——某种勉强——仿佛他们虽然有说有笑,心里其实不喜欢他或不信任他。同样明显可见的,是他们怕他。

那名侍者回来,把食物和饮料递给司机。他在哈德拜旁开着的车窗边逗留,眼神在恳请哈德拜开口。

“拉梅什,你父亲还好吗?”哈德拜问他。

“好,拜,他很好。但是……但是……我有个问题。”那年轻侍者用印地语回答。他紧张地扯着唇鬓的边边。

哈德拜不太高兴,瞪着那张忧愁的脸。

“有什么问题,拉梅什?”

“是……是我的房东,拜。我们就要被……赶出来。我,我们,我们家,已经在付两倍的房租,但房东……房东很贪心,想把我们赶走。”

哈德拜点头,想着事情。见哈德拜不发一语,拉梅什信心大增,用印地语劈里啪拉继续讲。

“不只是我家,拜。那栋大楼的所有住户,都要被赶出去。我们试了各种办法,提出非常好的价钱,但房东就是听不进去。他有打手,那些打手威胁我们,甚至打了人。我父亲就挨了打。拜,我很惭愧没杀了那地主,但我知道这只会给我家和其他住户惹来更多麻烦。我跟我可敬的父亲说,我们应该告诉你,你会保护我们。但我父亲太爱面子了。你知道他,他爱你,拜。他不愿向你求救,怕打扰你。他如果知道我是这样跟你提起我们的麻烦,肯定会很生气。但今天晚上我看到你,哈德拜大人,我想……神把你带到这里跟我见面。我……我很抱歉打扰你……”

他陷入沉默,猛吞口水,捧着金属盘的手指因用力而惨白。

“我们会去了解可以怎样解决你的问题,拉姆。”哈德拜慢慢说。听到哈德拜以亲昵的小名拉姆称呼他,这年轻人顿时眉开眼笑,笑得像个小孩。“明天来找我,两点整。我们再详谈。我们会帮你,印沙阿拉(shalh ,如蒙阿拉允许)。哦,对t ,拉姆,在这问题,印沙阿拉,解决之前,没必要把这事告诉你父亲。”

拉梅什看上去好似想抓住哈德的手亲吻,但他只是鞠躬后退,小声道谢。阿布杜拉和司机点了水果色拉和椰子优格,侍者离去后,他们两人吃得顺顺作响,非常满意。哈德拜和我只点了芒果口味的酸奶。我们吸饮冰饮时,别的访客来到我们车窗旁,来者是哈吉阿里派出所的所长。

“哈德拜,再见到你,幸会,幸会。”他说,脸部扭曲成怪样,若非因为腹绞痛,就是谙笑。他讲的印地语,带着某种方言的浓浓口音,我几乎听不懂。他问候哈德拜的家人,然后谈起正事。

阿布杜拉把吃完的盘子放在前座,从座椅下抽出一小包用报纸包裹的东西递给哈德拜。哈德拜打开一角,露出厚厚一叠百元卢比的纸钞,然后不当一回事似的,将它递出窗户交给那警察。给钱给得这么公然,甚至到了引人注目的地步,教我深深觉得,哈德拜一定是有意要让方圆一百米之内的每个人都看到这送钱、收钱的一幕。那警察把那包钱塞进胸前,往旁边弯下腰,大声吐了两口口水以求好运。他再度走到车窗旁,开始小声讲话,语气急切且说得很快。我听到“身体”、“讲价”这两个字眼,还有关于赃物市集的话题,但不清楚话中的意思。哈德拜举起手要他住嘴。阿布杜拉看看哈德拜,再看看我,突然露出孩子气的一笑。

“跟我来,林先生,”他轻声说,“我们去看清真寺,要不要?”我们下车时,那警察大声说道:“那个白人会说印地语?天哪!

我们走到海堤上一个荒僻处。哈吉阿里清真寺建在一个平坦的小岛上,藉由石头步道与本土相连,步道长约三十三步。黎明到日暮期间,潮水落在步道以下,得以通行,宽阔步道上挤满了朝拜的信徒和游客。涨潮时,步道完全没入水中,小岛孤悬海上。从滨海马路上的挡土墙望去,清真寺在夜里仿佛一艘停泊的大船。发出绿光与黄光的铜灯,垂挂于大理石墙的托架上。月色下,水滴形拱门和圆形轮廓亮得发白,化为这艘神秘之船的帆,宜礼塔则是船上林立的高大桅杆。

那天晚上,又圆又平的黄色月亮,贫民窟居民所谓的令人伤心的月亮,高挂在清真寺上方,散发令人无法抗拒的催眠力量。海上吹来微风,但是是湿热的风。成群蝙蝠沿着空中的电线飞翔,数目达数千只,像一行乐谱上的音符。一个小女孩过了睡觉时间仍在外头兜售茉莉花环,她走到我们面前,递给阿布杜拉一只花环。阿布杜拉从口袋里掏出钱给她,她大笑,不肯收,然后唱起某印地语卖座电影的歌曲副歌走开。“这世上由信念所引发的诸多作为,最漂亮的莫过于穷人的慷慨。”阿布杜拉以他一贯的低声说道。印象中,他总是那么轻声细语。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我以评论的语气说道,打心坎里佩服他所表达的高妙思想和表达方式。

“没有,我说得不好。我认识一个女的,她教我这些字。”他答。我等着他继续讲,他迟疑地望着大海,再度开口时却改变话题。“林先生,那时候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窝,那男子拿剑朝你冲来时,我如果没在场,你会怎么做?”“我大概会跟他打。”

“我想……”他转头凝视我的眼睛,我觉得头皮因为某种莫名的惧怕而发麻。“那样的话,我想你大概会没命。你大概会被杀掉,你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不会,他手中虽然有剑,但他年纪大,神志不清。我应该会打赢他。”“是没错,”他说,没有笑,“是,我想你说得没错,你大概会打赢他。但其他人,那个女孩和你那个印度朋友,大概会有一人受伤,甚至被杀,如果你活下来的话。剑砍下来,如果没砍到你,大概会砍到他们之中某个人,我想是这样。你们大概会有一个人死掉,你或你的朋友,你们会有一个人死掉。

换成我沉默。片刻之前我所感受到的惧怕,突然间化为十足的惊恐。我的心脏坪坪大声跳着。他在说他救了我一命,而我在他的话中感受到威胁。我不喜欢这威胁。心中开始涌现怒气。我紧绷着淮备和他打一架,狠狠盯着他的眼睛。

他微笑,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就像不到一小时前在临海大道、在另一处海堤上,他对我所做的那样。那股出于本能、令人激动的惊恐来得快,去得也快;那股惊恐虽强烈,但随即被压过,消失无踪。直到再过数月,我才又想起那感觉。我转身看到那警察鞠躬,离开哈德拜的车。

“哈德拜贿赂那警察很不避人耳目。”

阿布杜拉大笑,我想起在站立巴巴的大麻窝,第一次听到他放声大笑时。那是尽情、坦率的大笑,完全无所拘束的大笑,因为这个笑容,我突然喜欢上这个人。“波斯有句俗语,有时狮子得吼吼,只为让马儿想起恐惧。那个警察一直在哈吉阿里这里制造麻烦,老百姓不尊敬他,为此他感到不高兴。不高兴,他便制造麻烦;他制造愈多麻烦,老百姓就愈不尊敬他。如今,他们看到这么大把钞票的贿赂,像他那样的警察不可能收到那么多钱,于是他们会多尊敬他一些。他们会大叹不得了,了不起的哈德拜付他那么多钱。有了这小小的尊敬,他会比较不常找我们所有人的麻烦。不过,意思非常清楚。他是马,哈德拜是狮子;而狮子已经吼了。”

“你是哈德拜的贴身保镖?”

“不是,才不是!”他再度大笑,“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不需要保护,但……”他停住不语,我们俩望着坐在平价豪华轿车后座的那个白发男子。“但我愿为他死,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的话。我愿为他死,为他做更多事。”

“愿为人而死的话,能再为那人做的事就不多了。”我答,为他的真诚和想法的古怪咧嘴而笑。

“不,”他说,一手揽住我的肩,走回车子,“还有一些事可做。”

“你和我们的阿布杜拉成为朋友了,林先生?”我们坐进车子时,哈德拜说,“很好。你们应该是好朋友,你们就像一对兄弟。”

阿布杜拉和我互望,为这番话轻声而笑。我的头发是金色的,他的是墨黑色.我的眼睛是灰色,他的是褐色的,他是波斯人,我是澳大利亚人。乍看之下,我们俩天差地别。但哈德拜皱起眉头,一脸不解,朝我们俩轮流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对我们的惊喜表情显得十分困惑,我们不禁停住大笑,转为微笑。车沿着班德拉道路驶去时,我想着哈德拜所说的话。我不知不觉在想,我们虽然差别那么大,年纪比我们大的哈德拜所说的这番话,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是真知灼见。

车子连续开了将近一小时,终于在班德拉区外围,林立商店与量贩店的街道上放慢速度,然后转进小巷。这条街黑暗又冷清,小巷也是。车门打开时,我听到音乐和歌声。

“来,林先生,我们走。”哈德拜说,丝毫不觉得该告诉我要去哪里或为什么去。司机纳吉尔留在车旁,身体靠着引擎盖,终于难得放松一下,打开阿布杜拉在哈吉阿里买给他的帕安。走过他身边,朝小巷另一头走去时,我想到纳吉尔一直没开口说一句话。我很纳闷,在这个拥挤而喧闹的城市,为什么有那么多印度人常如此沉默,久久不吭一声。

我们穿过一个宽大的石拱门,踏上一条走廊,爬上两段阶梯,进入满是人、烟、嘈杂音乐的大房间。房间呈长方形,挂着绿色丝织品和织毯。房里另一头有个高起的小舞台,上头有四名乐师坐在丝垫上。四面靠墙边,摆了矮桌,周边铺了舒适的坐垫。淡绿色的钟形灯悬垂于天花板上,投射出晃动的环状金黄色光芒。侍者在一群群人之间走动,奉上由长玻璃杯装盛的红茶。某些桌上有水烟筒和大麻胶香料,因为水烟筒,空气里点缀着蓝烟。

几名男子立即起身迎接哈德拜。阿布杜拉在那里也很出名,一些人或点头或挥手或口头招呼,向他致意。我注意到那房间里的男人热情地拥抱他(这和哈吉阿里那里的人大不相同),而且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我认出其中一名男子沙菲克·古萨,也就是火爆汉子沙菲克。我住的贫民窟附近,海军兵营区的卖淫业归他管。我还从报纸上的照片认出其他一些人,包括一位著名诗人、一位著名的苏非圣徒、一个小有名气的电影明星。

这家私人俱乐部的经理就在哈德拜附近。他是个矮小的男子,穿着扣了钮扣的克什米尔长背心,衬出圆滚的身材。白色哈吉帽盖住他的秃头,哈吉(h ajji )是曾赴麦加朝觑者的尊称。他额头上有圆形的深色癖青,有些穆斯林作礼拜时以额触石,因此造成这样的伤痕。他叫喊着下达指示,侍者立即搬来一张新桌子和几张坐垫,摆在能一览无遗地看到舞台的房间一角。

我们盘腿而坐,哈德拜坐在中间,阿布杜拉在他右手边,我在他左手边。一名男孩头戴哈吉帽,身穿阿富汗裤子和背心,端来一碗加了辣椒粉的辣炒米和一大盘掺有水果干的混合干果。上茶的服务生把细嘴茶壶拿到离玻璃杯一米高,凌空倒下热红茶,不溅出一滴水。他替我们每个人倒了茶,然后递上方糖。我拿起杯子就要喝,不打算放糖,但阿布杜拉制止我。

“来,林先生,”他微笑,“我们在喝波斯茶,要用地道的伊朗方式喝茶,不是吗?” 他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口里,把糖牢牢咬在上下门牙间,然后端起杯子,隔着方糖小口吸饮。我如法炮制,方糖慢慢在嘴里碎裂、化掉,味道超乎我喜欢的甜,奇怪的新喝法让我觉得有趣。哈德拜也拿起一块方糖,夹在上下门牙间,饮茶使这小小习俗增添了奇特的高贵与庄严,但其实他喝茶时表情寻常,甚至连手势都再随意不过。我从没见过气势如此威严的人。看他斜过头来听阿布杜拉兴高采烈地讲话,我突然觉得,他不管是在哪一辈子,在哪个世界,都会是指挥他人的人中之龙,韶阵激使人顺从于他。

三名歌手加入舞台,坐在乐师前方稍远处。房里渐渐鸦雀无声。突然间,那三名男子开始高歌,嗓音浑厚,令人动容。那是多层次的音乐,曲调动人,充满深情。他们不仅在唱歌,还透过歌曲哭泣、哀诉。泪水从他们紧闭的眼中流出,滴落在胸膛。听着听着,我觉得无比高兴,却不知为何感到羞愧,仿佛这三位歌手已把我带进他们最深沉、最不为人知的爱与优愁中。

他们唱了三首,然后静静穿过布帘,离开舞台,进入另一个房间。他们演出时,台下没有人讲话,没有人移动,但接着每个人同时开口,我们也不得不打破定住我们的魔咒。阿布杜拉起身到房间另一头,和另一桌的阿富汗人讲话。

“林生先,你觉得怎么样?”哈德拜问我。

“我很喜欢,唱得很棒、很不简单。我从没听过像这样的东西。非常悲伤,但也非常有气势。那是什么语言?乌尔都?”“没错,你懂乌尔都语吗?”

“不懂,我想是不懂。我只会讲一点马拉地语和印地语。我认得出是乌尔都语,是因为我的身边和我住的地方,有一些人讲这种语言。”

“乌尔都语是嘎札尔的语言,而那些人是孟买最出色的嘎札尔歌手。”他答。“他们在唱情歌?”他微笑,俯身过来,伸出一只手搭在我前臂上。在这城市,人与人谈话时常相互碰触,藉由轻轻的挤压强调自己的观点。贫民窟里与友人的日常接触,让我非常熟悉这动作,而我已渐渐喜欢上这动作。

“是情歌,没错,但却是最动听、最真诚的情歌,是对上帝唱的情歌。那些人在唱爱上帝。”

我点头,不发一语,我的沉默使他再度开口。

“你是基督徒?”他问。

“不是,我不信上帝。”

“没有信上帝这回事,”他很正式地说,再度微笑,“人不是认识上帝,就是不认识上帝。”

“哦,”我大笑,“我的确不认识,坦白说,我倾向认为不可能有上帝存在,至少我接触过的上帝观大部分都不可信。”

“噢,当然,理所当然,上帝不可能存在。那就是证明它存在的第一个证据。”他专注地盯着我,手仍温热地摆在我的手臂上。我心想,小心一点。你正要和一个以哲学探讨而著称的人做这样的讨论。他在测试你。那是测试,而且水很深。“我来把这弄清楚,你是说因为某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某物存在?”我问,把思维的小船推离岸边,推进他高深莫测的观念水域。

“正是。”

“哦,那不就表示凡可能存在的东西都不存在?”“完全正确!”他说,笑得更灿烂,“很高兴你懂。”

“我能说出这些东西,”我答,以大笑回应他的灿烂笑容,“但不表示我懂那些东西。”“我来解释给你听。任何东西,我们看到时,那东西并不存在。任何东西,我们认为正在眼前时,其实并不在那里。我们的眼睛是骗子。看似真实存在的东西,其实都只是错觉的一部分。我们认为存在的东西,都不存在。你不存在,我不存在,这房间不存在。无一物存在。”

“我还是不懂,我不懂可能存在的东西怎么会不存在。”

“我换一种方式说。促成创造的动力是某种能量,我们认为在周遭见到的东西和生命,其实都因那能量而具有生命力,而那能量,如我们所知,无法测出其大小或重量,甚至无法以时间来量度。从某种形式来说,那能量是光子。至小的物体,对光子而言是一个开阔空间的宇宙,而整个宇宙只是一粒小尘埃。我们称为世界的东西,其实只是个观念,而且是不怎么理想的观念。从光的角度来看,赋予世界生命力的光子,我们所认知的宇宙,其实并非真实存在。没有一样东西真实存在。懂了吗?” “不是很懂。我觉得如果我们认知的东西全都是错的,或全都是错觉,那么就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做、该如何生活,或该如何保持神志正常。”

“我们说谎。”他说,带着金斑的玻拍色眼睛里闪现不折不扣的诙谐。“神志正常的人,只是比神志不正常的人更善于说谎。你和阿布杜拉是兄弟,但我知道你的眼睛在说谎,你的眼睛告诉你不是这样。而你相信这谎言,因为这样比较省事。”“那就是我们保持神志正常的办法?”“没错。我跟你说,我可以把你当作我儿子。我没结婚,没有儿子,但曾有片刻时间,真的,我可能结婚,可能生子,而那是在——你年纪多大?”“三十。”

“正是!我就知道。我原本可能当上父亲的那个片刻,正是三十年前。但如果我告诉你,我把那看得清清楚楚,说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父亲,你会认为不可能。你会抗拒。你会看不到真相,我现在见到的真相,几小时前,我们刚见面不久时我所见到的真相。你会倾向于编个好用的谎言,相信那谎言,谎言会说我们素昧平生,彼此怎么会有关联?但命运,你知道命运吗?乌尔都语叫作kist ,命运牢牢掌控我们,却无法掌控两件事。命运无法掌控我们的自由意志,也无法说谎。比起对别人说真话,人们更常对人说谎,比起对人说谎,人们更常对自己说谎。但命运不说谎。懂吗?” 我懂了。尽管叛逆的理智之心拒绝接受这番话和讲出这些话的人,我感性的心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知如何,已发现我内在的伤悲,我生命中原本应该由父亲来填补的那个洞,是充满渴望的一片草原。在遭通缉那些年,那些最孤单的时刻里,我徘徊在那草原上,渴望父亲的爱,犹如除夕前倒数最后一刻满是受刑人的监狱。“不懂,”我说谎,“很抱歉,但我就是无法认同。我认为不能光靠着相信东西,就让那些东西成真。”

“我没这么说,”他答,很有耐性,“我说的是真实,如你所见、如大部分人所见的真实,其实纯粹是错觉。另有一种真实,我们肉眼未能见到的真实。你得用心去感受那真实。别无他法。”

“这实在,··… 让人糊涂,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事实上很乱。你自己不觉簇衬良乱吗?” 他再度微笑。

“以正确方式来思考,最初都会觉得奇怪。但世间有一些事是我们能理解的,有一些事是可以确定的,而且刀阱目对比较容易。我来告诉你,要了解真并目,只要闭上目郧青。”“就那么简单?”我大笑。

“没错,你该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例如,我们能了解上帝,能了解悲伤;我们能了解梦,能了解爱。但按照我们习以为常认定事物存在,看似真实的观念来看,这些全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我们无法测出它们的重量,无法量出它们的长度,无法在核粒子加速器里找出它们的基本成分。这就是它们为何可能的原因。”

我的思绪之舟开始进水,我决定尽快舀水。

“我以前没听过这地方,这种地方多吗?”“大概有五个。”他答,以泰然包容的心接受话题改变。“算不算多,你觉得?” “我想够多了。没看到女人,女人不准来这里吗?”“没有禁止,”他皱起眉头,思索该怎么措辞,“女人可以来,但她们不想来。有其他地方供女人聚在一块,做她们的事,听她仃]的音乐和歌,也没有男人想去那里打扰她们。”一名年迈的男子走过来坐在哈德拜脚边,他穿着朴素的棉衬衫和宽松薄长裤。脸上的皱纹深刻,白发理成庞克式平头。身子瘦削驼背,显然很穷。他迅速而不失尊敬地向哈德拜点了点头,开始在他粗糙的双手里磨碎烟草和大麻胶。几分钟后,他递了一支大水烟筒给哈德拜,拿起火柴等着替哈德拜点水烟筒。

“这位是欧玛尔。”哈德拜说,水烟筒几乎凑到他嘴唇,他随之住口不语。“他是全孟买最会做水烟筒的人。”

欧玛尔点燃哈德拜的水烟筒,咧嘴而笑,露出无牙的嘴,陶醉在赞美里。他把水烟筒递给我,带着挑剔的眼神,打量我的技术和肺活量,然后咕咕着表示赞许。哈德拜和我各抽了两口之后,欧玛尔接下水烟筒,把剩下的抽完。他吸得很用力,薄薄的胸膛胀得像要爆开。他抽完后,从水烟筒轻轻敲出少量残余的白灰。他已经把这根水烟筒吸光,得意地接受哈德拜的点头感谢。他年纪虽大,起身却很轻盈,双手完全没有撑地。他一拐一拐地走开,这时歌手又回到舞台。

阿布拉杜回到我们这桌,捧着一个雕花玻璃碗,里头满是芒果、木瓜和西瓜切片。水果化入我们的嘴里,果香四溢于周遭。歌手开始第二场演出,只唱一首歌,却将近半小时才唱完。那是首华美的三重唱歌曲,建立在简单的旋律和随兴的装饰曲段上。以簧风琴和塔布拉鼓伴奏的乐师生气勃勃,但歌手面无表情,没有动作,双眼紧闭,双手松垮地垂着。

歌手下了小舞台,无声的群众一如先前,立刻吱吱喳喳讲起话来,变得很吵闹。

阿布杜拉俯身越过桌子向我说话。

“我们坐车过来时,我在想兄弟的事,林先生。我在想哈德拜说的。”“很有意思,我也这么觉得。”

“我的两个兄弟,我伊朗的家有三兄弟,而我两个兄弟女少今都死了。他们死在对抗伊拉克的战争中。我有个姊妹,但没有兄弟。我现在没有兄弟,没有兄剿良瑙丈,不是吗?” 我无法直接回答。我自己的兄弟已没了,我整个家都没了,我深信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他们。

“我在想或许哈德拜看出了什么端倪,或许我们真的长得像兄弟。”“或许是。”

他微笑。

“我决定喜欢你这个人,林先生。”

他面带微笑,但说得非常郑重,让我忍不住大笑。

“哦,我想,既然这样,你最好不要再叫我林先生。总之,那让我觉得heebie一jee-bies(不自在)。”

“jeebies ? ”他l 句,表情认真。“那是阿拉伯语?”“那不重要,叫我林就是t 。”

“好,我就叫林。我要叫你林兄弟,而你叫我阿布杜拉,好吗?”“好。”

“我们会记得这个晚上,在盲人歌手的演唱会上,因为这是我们结为兄弟的晚上。”“你说盲人歌手?”“对啊。你不知道他们?他们是那格浦尔的盲人歌手,在孟买很出名。”“他们是特殊教养机构出身的?”“特殊教养机构?”

“对啊,收容盲人的学校之类的。”

“不是,林兄弟。他们原来看得见,跟我们一样。但在那格浦尔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发生一场失明事件,这些人就成了瞎子。”

周遭的噪音让人头昏脑胀,原本宜人的果香和大麻胶味道,渐渐令人倒胃口、透不过气。

“什么意思,发生失明事件?”

“哦,那村子附近山区有叛军和土匪藏匿,”他缓慢而不慌不忙地解释,“村民得献给他们食物和其他帮助,他们别无选择。但警察和军人来后,他们弄瞎了二十个人作为教训,藉以警告其他村民。这种事时常发生。这些歌手不是那村子的人,但当时正好去那里,在节庆活动上唱歌。实在很倒霉,他们和其他人一起被弄瞎。他们所有人,有男有女,共二十人被绑在地上,眼睛被人用利竹片挖出来。如今他们在这里唱,也到处演唱,非常出名,也很有钱……”

他继续说,我在听,但无法回应或反应。哈德拜坐在我旁边,跟一名缠头巾的阿富汗年轻人讲话。那名年轻男子弯腰亲吻哈德拜的手,耗明及的皱折里显现出枪托的形状。欧玛尔回来,开始调制另一根水烟筒。他对我咧嘴而笑,露出他脏污的牙酿,然后点头。“没错,没错。”他咬着舌头说,盯着我的眼睛。“没错,没错,没错。”歌手又上台唱歌,烟雾袅袅上升,被缓缓旋转的风扇打散,那间挂着绿色丝织品而充满音乐与阴谋的房间,成为我人生的一个。这时我知道,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有很多个、很多个转折点,有运气、意志与命运的问题。在普拉巴克村子看着淹水桩,女人替我取名项塔兰的那一天,是个。这时我才知道,那是个。我知道,在那晚之前,在聆听那些盲人歌手演唱之前,我在印度其他地方所做过的其他事,甚至我这辈子去过的所有地方,所做过的其他事,都是在为那个有着阿布德尔·哈德汗参与的在做准备。阿布杜拉成为我兄弟,哈德拜成为我父亲。在我完全了解这点,了解这背后的原因时,我以兄弟与儿子的身分所展开的新生命,已引我走向战争,使我卷入谋杀,人生全然改观。

歌唱停止后,哈德拜俯身到桌子靠近我的这一头。他的嘴唇在动,我知道他在跟我说话,但一时之间我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到。”

“我说音乐里发现的真理,”他重述,“更多于在哲学书里所发现的。”“什么是真理?”我问他。我其实不是很想知道,只是想尽谈话者的本分,维持谈兴。我想显得聪明。

“真理就是世上没有好人或坏人。世上有善行或恶行,但人只是人,人因为所做的或拒绝做的,才与善、恶扯上关系。真理就是任何人,不管是当今最高贵的人或最邪恶的人,只要其内心出现一瞬间的真爱,在那一瞬间,在其如莲花折般重重叠叠的激情之中,就有了生命的所有目的、过程与意义。真相就是我们,我们每个人,每个原子,每个银河,宇宙中每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全都在朝上帝移动。”

如今,他的这番话已永远成为我的话。我听得见它们。那些盲人歌手成为永恒,我看得见他们。那天晚上,在处的那些人,父亲和兄弟,都成为永恒。我记得他们。那很容易,只要闭上眼睛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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