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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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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当然是大悲剧,但你千万不要卷进去。我从《旗帜报》上看到,她才十七岁。但我以前总觉得她还要更年轻一些。她看起来完全像个孩子,似乎还不怎么懂表演。道林,你可不能受这件事的刺激。你一定要过来和我一起吃饭,饭后我们去看歌剧。今晚是帕蒂歌唱之夜,人人都会到场。你可以到我姐姐的包厢,她那里有几个漂亮的女伴。”

“所以是我谋杀了西比尔·文恩,”道林·格雷近乎自言自语道,“就像我拿刀割断了她纤细的喉咙,是不折不扣的谋杀。然而,玫瑰并不会因此失去魅力,花园里的鸟儿依然在快乐地歌唱。今晚我会与你一起晚餐,然后去歌剧院,接着我想,可能会在什么地方吃宵夜。生活是多么异常的戏剧化!如果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这一切,哈利,我想我会痛哭。然而不知为何,现在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对我来说这事似乎太奇特,让我哭不出来。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热烈的情书。多么奇怪,第一封那么热烈的情书竟写给了一个死去的姑娘。我不知道他们能感受到吗——那些惨白的、沉默的,我们称之为死人的人们?西比尔!她能感受到、知道,或者听到我的话吗?哦,哈利,我曾经多么爱她!可现在这对我来说似乎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曾是我的一切。后来就有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实际上不才是昨晚的事吗——她演得太差劲了,我的心几乎都碎了。她把一切都解释给我听,那么可怜,我却丝毫不为所动,还认为她肤浅。后来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我害怕的事。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但这事真的很可怕。我说我会回到她身边。我觉得自己做错了。现在她死了。天啊!天啊!哈利,我该做什么呢?你不知道我身处险境,而没有什么能让我回到正轨了,西比尔本该可以的。她没有权利自杀,她自私。”

“亲爱的道林,”亨利勋爵回答,他从烟盒里抽了一支香烟,又拿出一个镀金的火柴盒,“一个女人改造一个男人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彻底厌倦,以至于他失去了一切可能有的对生活的兴趣。如果你真的跟这个姑娘结了婚,你就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当然,你会友善待她。人们总会善待自己毫不在乎的人。但她很快就会发现,你对她极其冷淡。而一旦女人发现了这一点,她要么变得穿戴过时,要么开始戴漂亮的帽子,不过替她买单的是其他女人的丈夫。我就不说你们的社会阶层不门当户对了,那会很悲惨——当然,也是我无法容忍的——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桩婚姻无论如何都会是一场败局。”

“我想会是这样的,”小伙子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惨白,“但我觉得责任在我。这个可怕的悲剧阻止了我做正确的事——结婚,这并不是我的错。我记得你曾说过,好的决心都具有某种悲剧性——总是下得太晚。我的决心无疑也是这样。”

“好的决心若想干涉自然法则,便只会是徒劳。它们的根源是纯粹的虚荣心,结果绝对是零。它们时不时给我们一种华丽而空洞的情感,而只有弱者才会被吸引。它们只是男人们的空头支票,仅此而已。”

“哈利,”道林·格雷喊起来,他走到亨利勋爵身边坐下,“为什么我对这个悲剧的感受达不到我想要的深度呢?我想我并不无情,你觉得呢?”

“过去的两个星期你干了太多傻事,没资格冠上‘无情’二字,道林。”亨利勋爵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

小伙子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喜欢这种解释,哈利,”他回答,“但你不认为我无情,我很高兴。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不是。然而,我必须承认,这件刚发生的事并没有对我产生应有的影响。对我来说,它似乎只是一出美妙戏剧的美妙结局。它具有希腊悲剧所有可怖的美,我是这场悲剧的主角之一,但没有受到伤害。”

“这个问题有意思,”亨利勋爵说,他从玩弄小伙子无意识的自我中心中获得了微妙的快乐,“很有意思。我想真正的解释是:真正的生活悲剧常常以毫无艺术性的方式发生,它们用残忍的暴力、绝对的不和谐、荒谬的没有意义和彻底的没有风格,来伤害我们。悲剧对我们的影响,就像庸俗对我们的影响。它们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纯粹的暴力,而我们会反抗。然而,我们的生活中有时会遭遇带有艺术美感的悲剧。如果这些美感真有艺术性,那么整个悲剧就只会吸引我们去关注戏剧性效果。突然,我们发现自己不再是演员,而是这出戏剧的观众,或者不如说两者都是。我们观看自己,而仅仅这奇妙的场景就让我们迷醉。就目前这个情况而言,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有人因为爱你而自杀了。我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经历,我会余生都爱上爱情。爱慕我的人——这样的人不多,但总算也有一些——总是坚持要活下去,虽然我早就对她们失去了兴趣,或者反过来。她们变得又胖又无聊,我一遇到她们,她们就立刻开始缅怀过去。女人可怕的记忆力啊!真吓人!暴露了她们的智力已经完全停滞!人应当吸收生活的色彩,而永远不要记得它的细节。细节总是庸俗的。”

“我得在我的花园里种罂粟花[1]了。”道林叹息道。

“没必要,”他的同伴回答,“生活的手里始终有罂粟花。当然,一些事情总让人挥之不去。我曾一度整个季节只戴紫罗兰,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来悼念一段不愿忘却的浪漫。然而最终,它还是逝去了。我忘了是什么扼杀了它。我想是因为她提出要为我牺牲整个世界。那样的时刻总是可怕,让人充满对永恒的恐惧。好吧——你相信吗——一个星期前,在汉普夏尔夫人家,我就坐在她旁边,她执意要重忆过去的一切,翻陈年旧事,再提一下未来。我已把自己的那份浪漫埋在了长春花[2]的花床里,而她又把它挖了出来,一再让我相信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不得不在此声明,她晚餐吃得很多,所以我一点没当回事。但她的行为举止实在太没品了!陈年旧事的唯一魅力,在于它已成旧事。但女人们从不知道大幕已经落下。她们总想着还有第六幕[3],尽管戏剧中的趣味已荡然无存,她们还希望戏能继续演下去。如果都遂了她们的心意,每一出喜剧都会以悲剧结尾,每一出悲剧都会以闹剧结束。她们的做作中有几分迷人,但毫无艺术美感。你比我幸运多了。相信我,道林,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没有一个会像西比尔那样,为了我做那些为你做的事。普通的女人总会自我安慰。一些女人喜欢用带感情的色彩以求慰藉。比如千万别信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不管她年龄大小,或爱戴粉红色缎带的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这大多表明她们有一段情史。还有一些女人由于突然发现了丈夫的优良品性而感到特别安慰。她们在人前炫耀婚姻的美满,好像它是罪孽中最迷人的。宗教也安慰不少人。宗教的神秘与调情一样富有魅力,曾有一个女人这么告诉我,我深表理解。此外,最值得炫耀的是被人说成罪人。良心把我们都变成了自我中心主义者。是的,女人们真的可以在现代生活中找到无穷无尽的安慰。实际上,最重要的安慰我还没提到呢。”

“是什么,哈利?”小伙子无精打采地问。

“哦,也是最明显的安慰。失去了一个追求者,就换成别人的追求者。在上流社会,这样总能洗白一个女人。但真的,道林,西比尔·文恩与我们遇见的所有女人简直天壤之别!她的死在我看来有一种美感。我很高兴自己生活在一个还有这种奇迹的时代。它们使人相信我们儿戏的一切都真的存在,比如浪漫、激情和爱。”

“你忘了,我对她非常残酷。”

“恐怕女人喜欢冷酷远胜于一切,十足的冷酷。她们具有强大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但她们仍然像奴隶一样寻找着主人,她们喜欢被支配。我相信你当时一定干得非常漂亮。我从未见你大发雷霆,但我可以想见你看上去会多么可人。前天你对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觉得是天方夜谭,但我现在明白那全是真的,它揭示了一切。”

“我说了什么,哈利?”

“你对我说,对你来说,西比尔·文恩代表了一切爱情戏的女主角——一天晚上她是苔丝德蒙娜,另一个晚上则是奥菲利娅;如果她以朱丽叶之名死了,仍会以伊摩琴之名复活。[4]”

“现在她永远不会复活了。”小伙子喃喃自语,把脸埋进双手。

“是的,她再也不会复生了,她演完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角色。但你一定得把她在俗气的更衣室里孤独的死,想成只是詹姆士一世时期某出悲剧中一个怪异恐怖的片断,想成韦伯斯特、福特,或西里尔·图尔纳剧本中的一个绝妙场景。这位姑娘从未真正活过,所以也就从未真的死去。对你来说,至少她一直是一场梦,一个在莎士比亚戏剧中百变着角色的幽灵,让那些戏剧变得更可爱,或一支牧笛,让戏剧的音乐更加丰富愉悦。她一接触到现实生活,就把生活给毁了,而生活也毁了她,于是她香消玉殒了。如果你愿意,就凭吊奥菲利娅吧,因为考狄利娅被绞死而把灰撒到自己头上[5]吧,因为勃拉班修的女儿[6]死了而悲愤地责问上天吧,但不要为西比尔·文恩浪费你的泪水,她还没有这些角色真实。”

一阵沉默。夜幕降临,影子踏着银色的脚步,无声无息地从花园潜了进来。房间里的东西都倦怠地褪去了颜色。

过了好一会儿,道林·格雷抬起头:“你剖析我的内心给我看了,哈利。”他仿佛解脱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你所说的一切我都感受到了,但不知为何,我对此感到害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在害怕什么。你真了解我!已经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谈了。那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了其他同样奇妙的事儿。”

“生活为你准备了一切,道林。你拥有非同寻常的美貌,凭此你无所不能。”

“但是,设想一下,哈利,我变得老态龙钟、满脸皱纹,那时会怎么样?”

“啊,那个时候么,”亨利勋爵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要走,“那个时候,亲爱的道林,你就得为自己的胜利而战了。而现在,你可不战而胜。不,你必须保持姣好的面容。我们生活在一个读书太多反而愚蠢的时代,一个思考太多反而不美的时代。你也不能幸免。现在你最好换衣服,乘车去俱乐部。实际上,我们已经相当晚了。”

“我想我们还是在歌剧院见吧,哈利。我太累了,什么都吃不下。你姐姐的包厢是几号?”

“二十七号吧,我想。在豪华包厢区。你可以在门上看到她的名字。我很遗憾,你不能来与我们一起吃饭。 ”

“我不想吃,”道林无精打采地说,“但我非常感谢你对我说的所有话。你显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没有人像你这样了解我。”

“我们的友谊才刚开始,道林。”亨利勋爵回答,握了握他的手,“再见。我希望九点半前可以再见到你。记住,今晚帕蒂演唱。”

亨利勋爵一关上门,道林·格雷就按了下铃,几分钟后,维克多提着灯来了房间,放下百叶窗。道林不耐烦地等着维克多离开,这人似乎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

维克多一离开,道林就冲过去拉开了屏风。是的,画像没再发生什么变化。画像在他知道西比尔·文恩的死讯前就已经知道了。生活中的事件一发生,它就能意识到。毫无疑问,画像嘴角的优美轮廓扭曲成一副恶毒凶相,是在姑娘喝下什么毒药的那一刻发生的。或者说,画像对结果无所谓,只是能认识到灵魂深处发生的变化?他百思不得其解,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亲眼看到它的变化过程,他想到自己希望如此,不禁颤抖起来。

可怜的西比尔!这一切曾是多么浪漫啊!她常常在舞台上表演死亡,然后死亡本身光顾了她,把她带走了。她是如何扮演那可怕的最后一幕的呢?她临死时诅咒他了吗?不会的,她因爱他而死,而自此以后爱对他而言将始终是神圣的。她以自我牺牲偿还了一切。他不会再去想那个可怕的晚上,在剧院她让他经受的痛苦。他想起她时,会把她当成一个悲剧人物,为了展示爱绝对真实的存在而被送到世界的舞台上。一个绝妙的悲剧人物?他想起了她孩童般的容颜,楚楚动人的梦幻般的举止和羞怯的优雅,不禁热泪盈眶。他匆匆拭去泪水,又看了看画像。

他感到真的到了做抉择的时候了。或者说,他已经做出了抉择?是的,生活已经为他决定——生活,以及他对生活无限的好奇心。永恒的青春、无限的激情、微妙而隐秘的欢愉、狂野的快乐以及更狂野的罪孽——他将拥有所有这一切。画像将替他承担羞耻的重负。就这样吧。

他想到画布上那张英俊的面孔将要遭受玷污,心头掠过一阵痛楚。曾有一次,他像个孩子一样模仿那喀索斯,亲吻,或者说假装亲吻了此刻正对着他无情冷笑的双唇。一个又一个清晨,他坐在画像前,惊奇于它的美,有时几乎可以说迷恋上了它。现在,每一次自己禁不住诱惑,画像都会变吗?画像会变成可怕的、讨厌的东西,只能锁在房间里藏起来?阳光再也没法把它舞动的秀发抚得金光熠熠?可惜啊!真可惜!

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到了祈祷,祈求存在于自己与画像之间的那种可怕的感应会结束。他以前的祈求,画像已经有了回应;或许他祈祷画像不变,画像也会再次答应吧。然而,只要对生活略有所知,有谁会愿意放弃永葆青春的机会呢,不管这种机会如何古怪,或者可能隐藏着什么致命的后果。另外,这画像真的受他控制了吗?真的是祈祷产生了这种对调的效果?有没有可能存在一些奇怪的科学原因能解释这一切?如果想法能对一个活的有机体产生影响,那它难道不能对死的无机体产生影响?不,假设我们体外的物体没有想法或欲望,它们难道不会与我们内在的情绪和情感产生共鸣,原子和原子之间因为隐秘的爱或奇特的相似而相互吸引呢?但原因不重要。他再也不会通过祈祷招致可怕的力量了。如果画像要变,那就变吧。别无他法。为何如此深究呢?

因为观察画像有一种真正的乐趣。他能追踪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隐秘之处。这幅画像会成为他最神奇的镜子。就像画像已经向他展现了自己的身体一样,它还会向他揭露自己的灵魂。当画像迎来冬日,他仍立于春夏之交变幻的时节。当画像脸上的血色悄然褪去,只留下油画里的苍白面具和铅灰色的双眼时,他仍将葆有少年的光华。他可爱的生命之花永不会凋零。他生命的搏动永不会减弱。他会像希腊诸神般强壮、敏捷、快乐。画布上的彩绘形象会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是安全的。那最重要。

他微笑着把屏风拉回到原来的位置,挡在画像前,然后走进卧室,他的仆人已在那里等候。一小时后,他已身处歌剧院,亨利勋爵正向他的椅子探过身来。

[1]罂粟花的花语之一是遗忘。

[2]长春花在古希腊神话中象征死亡。

[3]莎士比亚的戏剧一般都是五幕剧。

[4]苔丝德蒙娜、奥菲利娅、朱丽叶、伊摩琴皆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女性角色。

[5]《圣经·旧约》中的典故,以示心情极为悲痛。

[6]即苔丝德蒙娜,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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