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很难。您这个年纪是学不来的。”
“可是我很想学。还有,你说‘您这个年纪’是什么意思?我还年轻,还可以学很多新东西。”
“您真的打算成为一名厨师吗,爸爸?”
“没什么可笑的。这些年来,我渐渐懂得欣赏做菜了。它是一门艺术,我确信这点,就像绘画或诗歌一样高雅。不能因为它的产品很快就消失了而不懂得欣赏。”
“您要坚持画画,爸爸。您画得越来越好了。”
“画画啊。”他叹了一口气。“画画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给我满足感了。不,我想我应该学做煎蛋做得跟你一样好,悦子。我回福冈前你一定要教我。”
“一旦您学会了,您就不会再觉得它是什么艺术了。也许女人应该把这些事情保密。”
他笑了起来,像是在对自己笑,然后又安安静静地看我做事情。
“你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悦子?”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
“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要是男孩就取您的名字。”
“真的?一言为定?”
“现在再想想,我又拿不准了。我不记得爸爸的名字了。征尔——这个名字不好听。”
“那只是因为我长得丑,悦子。我记得有一个班的学生说我长得像河马。可是你不应该光看外表就觉得不行。”
“没错。我们还得看看二郎是怎么想的。”
“是。”
“可是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取您的名字,爸爸。”
“那可真让我高兴。”他笑着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可我是知道家人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给孩子取名是多么讨人厌的。我记得我和老伴给二郎起名字的时候,我想用我一个叔叔的名字,可是孩子他妈不喜欢这种用亲戚的名字给孩子取名的做法。当然,后来她让步了。景子是个很固执的人。”
“景子是个好名字。要是女孩,也许可以叫景子。”
“你可不能这么匆忙地做决定。你要是没有说到做到,会让老人家很失望的。”
“对不起,我想到了就说出来了。”
“而且,悦子,我相信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你想用。其他跟你亲近的人。”
“也许吧。不过要是男孩,我想用您的名字。您以前就像我的父亲。”
“我现在不像你的父亲了?”
“像,当然像。可是不一样。”
“我希望二郎是个好丈夫。”
“当然是了。我再幸福不过了。”
“孩子也会让你幸福。”
“是。怀孕的时机再好不过了。现在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了,二郎的工作也很顺利。这个时候要孩子最好。”
“那么你觉得幸福?”
“是的,我很幸福。”
“很好。我真替你们两个高兴。”
“给,做好了。”我把涂漆的便当盒递给他。
“啊对了,剩菜,”他说,接过去,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微微打开盖子。“但看上去很可口。”
我终于回到客厅。绪方先生在玄关那里穿鞋。
“告诉我,悦子,”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见过这个松田重夫吗?”
“一两次。我们结婚后他来过。”
“但是现在他和二郎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吧?”
“不是。我们寄寄贺年卡,仅此而已。”
“我要叫二郎写信给他。重夫应该道歉。要不然我就要叫二郎跟这个年轻人断交。”
“我知道了。”
“我本想早点跟他说,就在刚才吃早饭的时候。但是这种事最好留到晚上再说。”
“也许您说得对。”
绪方先生再次感谢我做的便当,然后出门了。
结果,那天晚上他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两个回家时都很累了,一整晚大都在看报纸,很少说话。只有一次绪方先生提到了远藤老师。那是在吃晚饭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远藤看来不错,只是想念他的工作。毕竟教书是他的生命。”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我对二郎说:“我希望爸爸对我们的接待还满意。”
“不然他还想要怎么样?”我丈夫说。“你要是这么不放心,干吗不带他出去走走?”
“你周六下午要上班吗?”
“怎么可能不上班?我进度已经落后了。他刚好挑在最不方便的时候来。实在太糟了。”
“但是我们周日还是可以出去,对吧?”
印象中我好像没有得到回答,虽然我久久地仰望着漆黑的房间、等着。辛苦地工作了一天之后,二郎总是很累,不想说话。
不管怎样,看来我是瞎操心绪方先生了,因为那次是他待得最久的一次。我记得佐知子来敲门的那天晚上他还在。
佐知子穿着一件我之前从没见过的裙子,肩膀上披着一条围巾。脸上仔仔细细地化了妆,但是有一小撮头发松了,垂到了脸上。
“很抱歉打扰你,悦子,”她笑着说。“我在想万里子是不是在这里。”
“万里子?怎么了,没有啊。”
“哦,没关系。你没有见到过她?”
“抱歉,没有。她丢了?”
“不是的,”她笑了笑,说,“只是我回去时她不在屋子里,没别的。我肯定我很快就能找到她。”
我们在玄关那里说话,我突然发觉二郎和绪方先生在看这边,就介绍了佐知子。他们相互鞠了躬。
“真让人担心,”绪方先生说。“也许我们最好马上打电话给警察。”
“没这个必要,”佐知子说。“我肯定我会找到她的。”
“可是也许安全起见,还是打一下好。”
“真的不用”——佐知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生气——“没有必要。我肯定我会找到她的。”
“我帮你找,”我边说边穿上外套。
我丈夫不满地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但又没说。最后,他说:“天快黑了。”
“真的,悦子,不必这么大惊小怪的,”佐知子说。“不过要是你不介意出来一下的话,我感激不尽。”
“要小心,悦子,”绪方先生说。“要是没有很快找到孩子,就给警察打电话。”
我们下了楼。外面热气还未散尽,空地那头,太阳落得低低的,照亮了泥泞的水沟。
“公寓这一带你找了吗?”我问。
“没有,还没有。”
“那我们找找看吧。”我开始加快步子。“万里子可能待在什么朋友家吗?”
“我想不可能。真的,悦子”——佐知子笑了笑,拉住我的胳膊——“没必要这么慌张。她不会有事的。其实,悦子,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瞧,事情终于定下来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
“美国?”也许是因为佐知子抓住我的胳膊,也许是因为吃惊,我停住了脚步。
“对,美国。你肯定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看到我吃惊她好像很开心。
我又走了起来。公寓楼这一带都是水泥路,偶尔会遇见几棵细细的小树,是楼盖好了以后种的。头顶上,大部分窗户的灯都亮了。
“你不再问我别的了吗?”佐知子追上我,说。“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去?要和谁去?”
“若这是你想要的,那我真替你高兴,”我说。“可是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您的女儿。”
“悦子,你得明白,我没有什么丢脸的。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请你问些你想知道的事吧,我不觉得丢脸。”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先找到您的女儿。我们可以以后再说。”
“好吧,悦子,”她笑了笑,说。“我们先找万里子吧。”
我们找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看了每一栋公寓楼,很快发现我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突然,我看见其中一栋公寓的主入口有两个女人在说话。
“那里的两位太太也许能帮我们,”我说。
佐知子没有动。她朝她们看了看,说道:“我不觉得。”
“但是她们可能见过她。她们可能见过您的女儿。”
佐知子还是看着她们。然后她冷笑一声,耸耸肩,说:“好吧,我们去给她们一些嚼舌根的东西吧。我不在乎。”
我们走过去,佐知子礼貌又镇静地问了她们。两位太太交换了关切的眼神,但是她们都没有看见小女孩。佐知子请她们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就离开了。
“我肯定这下她们高兴了,”她对我说。“现在她们有东西可聊了。”
“我相信她们肯定没有恶意。她们看上去都是真的很关心。”
“你真好,悦子,不过不必跟我说这些。我从来不在乎她们那样的人想什么,现在我更不在乎了。”
我们停住脚步。我看了看四周,又望望公寓的窗户。“她会在哪儿呢?”我说。
“你瞧,悦子,我没有什么丢脸的。我没有什么好瞒着你的。或者是瞒着那些女人。”
“你想我们要不要到河边找一找?”
“河边?哦,我已经找过了。”
“那另一边呢?她可能到对面去了。”
“我想不会,悦子。其实,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现在已经回去了。大概还很高兴自己惹了这些麻烦。”
“那我们去看看。”
我们回到空地边,太阳已经落到河的下面去了,只能看见河边柳树的轮廓。
“你不用跟着我,”佐知子说。“我很快就会找到她了。”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那好吧。一起走吧。”
我们朝小屋走去。地上凹凸不平,我只穿着木屐,很难走。
“你出去了多久?”我问。佐知子在我前面一两步;她没有回答,我想她可能没有听到,又问了一遍:“你出去了多久?”
“哦,不太久。”
“是多久?半小时?不止?”
“我想大概三四个钟头。”
“我知道了。”
我们一路穿过泥地,尽量当心不踩到臭水坑。快到小屋时,我说:“也许我们应该到对面看一看,以防万一。”
“树林里?我女儿不会在那里的。我们进屋去看看吧。没必要这么担心,悦子。”她又笑了笑,但是我觉得她的笑声里有丝丝的颤抖。
屋里没有电灯,一片漆黑。我在玄关等着,佐知子进屋去。她叫她女儿的名字,打开连着主室的两个小房间的拉门。我站在玄关,听着她在黑暗里来回走动,然后她回到玄关。
“也许你是对的,”她说。“我们最好到对面看看。”
河边的半空中有很多小虫子。我们静静地朝下游的小木桥走去。走过木桥,对岸就是之前佐知子提到的树林。
我们正走在桥上,佐知子突然转向我,飞快地说道:“我们最后去了酒吧。我们本来是要去看电影的,加里·库珀演的,可是排队的人太多了。城里很挤,又有很多喝醉酒的。最后我们去了酒吧,他们给了我们单独的一间小房间。”
“我知道了。”
“我想你没有去过酒吧吧,悦子?”
“没有,没去过。”
那是我第一次到河对岸去。脚下的泥土很软,甚至感觉要陷下去。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是那时我在河边觉得凉飕飕的,很不自在,像是感觉到有事要发生。我重新加快脚步,朝前面漆黑的树林走去。
佐知子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往前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河边草地上离河很近的地方躺着一捆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看见地上有一团比周围草地颜色深的黑影。我的第一反应是要冲过去,却发现佐知子还呆呆地站着,盯着那团东西看。
“那是什么?”我傻乎乎地问。
“是万里子,”她静静地说。当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时,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