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2/2)
后来他霍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窗户又窄小,又高。他想小解,膀胱胀得很,于是他从木板床上坐了起来,放下了双脚。有一会儿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触到了柔软、暖和的老羊皮。他小心翼翼地站立起来,朝床下看了看,寻找夜壶。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拜垫和一块小地毯什么也没有。他用旧毛毯裹着身子向外张望,看到宽阔的走廊,窗户开在一边,直接朝向陡峭的岩石,这时他才弄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就在门边立着个裂口的泥制容器,他拉进房中,解决了问题。他回到床上的时候,感到真是三生有幸。这里的空气要暖和得多,散发出的气味也完全不同。他的双脚忘不了那老羊皮的触感。
傍晚时分女子修道院院长来到他这里。她的年纪与他的母亲相当。她的嘴巴围上了一圈纤细的皱纹,而干枯的皱巴巴的皮肤则有一种灰烬的颜色。她拉起他的一只手,给他数脉搏。“我是如此虚弱,根本就站不起来。”帕斯哈利斯有气无力地悄声说,竭力使她相信他所说的话。女修道院院长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小伙子,你多大了?”“十七岁。”他说,一边拉着她的手不放。“请嬷嬷允许我留在这里恢复健康。”他请求说,亲吻了她那只干枯的、暖和的手。她淡淡一笑,抚摸着他那剃光了的头。
第二天,他在发烧的谵妄中记住的那两个老妇把他唤到厨房。大木盆装满热气腾腾的滚烫的水。“洗个澡吧,别给我们把虱子带来了。”年长的一个说道,她两腮的皮肉耷拉了下来,活像两个空钱袋。她说话柔声软语,仿佛是儿童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牙齿,也许是因为她来自南方。她们扭过头去给他洗澡,擦洗他弱小的身躯,就像母亲所做的那样,动作果断而又温柔,直到皮肤给擦得通红。他得到一件修女们常穿的那种亚麻长衬衫,一双半高靿皮鞋。两个修女把他领到他过去两个礼拜因病卧床的房间。
自此女修道院院长每天都到他这里来。站立在他的上方,凝神专注地打量他。他无法忍受这探究的目光。他几乎可以肯定,女修道院院长已经洞察他所有的谎言和佯装。他把脸转向墙壁,等待着。她通常总要给他量脉搏,然后两人一起跪下,念《赞美马利亚》祷文,也为生病的人们祈祷。每逢她走出房间,他总要闭上眼睛,在空气中搜索她的气味。但女修道院院长没有散发出任何气味。他还认为,她当年是个美人儿,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看起来健壮、有力。她的门牙中间有道缝。一天傍晚她来了,刚走到房门边就说,让他准备上路回去吧。她转身准备离开,手已放到了门把手上。帕斯哈利斯冷不防跪倒在她脚前,抓住了她的修女服,嘴巴紧贴着她穿毛线短袜的脚背。“嬷嬷,求你别把我交到那里去。”他用尖细的嗓音叫喊说。她一下子愣住了,呆立不动,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她的气味——尘土、烟和面粉的气味。他紧紧贴在这种气味上准备承担一切后果。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向他俯下身子,把他从长跪中拉了起来。
他对她诉说了一切,甚至讲到了策莱斯滕。他对她讲到了自己的身子,说他不想要原来的这副模样。最后他放声大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渗湿了亚麻布衬衫。“人的理性难以理解上帝的全部作为。”她发出一声叹息,冲他别了一眼,眼神里闪露出某种奇异的光。小伙子无法控制抽搐地涕泪滂沱。女修道院院长走了出去。
“我只知道一点,你不能留在这里。”女修道院院长对他说,清晨她在参加牧师会之后没有事先通知就来到了他的房间。“你不是女人,你有自己的性本征……虽说可把它掩盖起来。作为男人你在这里是危险和不受欢迎的。”从酣梦中给生生拽醒的帕斯哈利斯好不容易才跟上她说的内容。“不过我曾向圣母祈祷,她给我派来了库梅尔尼斯。”帕斯哈利斯把这个名字悄声重复了一遍,什么也不明白。她命他起床,在长衬衫上披件外套跟着她出了房门。他们穿过一系列走廊,由小至大,再拐弯,绕过了回廊和台阶,他们终于站到了小礼拜堂的门前。这小礼拜堂是加盖到一栋闲置的建筑物的石头墙上的。女修道院院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帕斯哈利斯机械地重复了这个手势。他们走进用一盏小油灯照亮的不大的空间,油灯就放在地板上。女修道院院长在它微小的火焰上点燃了蜡烛。他的眼睛也逐渐习惯了看东西。
一幅巨型油画就是整个祭坛。画的是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个人。帕斯哈利斯见到这幅油画猝然感到忐忑不安,同时又觉得似曾相识,连衣裙轻柔垂向地面的褶皱是那样熟悉,如见故人。他的视线凝聚在两个光滑、鲜嫩的女性乳房上。由于两手伸开,乳房就显得更加突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整幅画的中心点。然而画上还有某种更加奇特、更难以令人接受的东西,帕斯哈利斯开始发抖——十字架上女人的躯体上端赫然是一副耶稣的面孔,长有淡红褐色的连鬓胡须的年轻男子的面孔。
帕斯哈利斯对自己见到的事物并不理解,却本能地双膝跪地。他的牙齿直打战——并非由于清晨的寒冷,而是因为预感到他是跪在一个虽说绝对不属于尘世、却跟自己相似、很亲近的人面前。耶稣的眼睛温和而略带忧伤地望着他,这种忧伤可能只是爱的另一面。在这种爱里既看不出受难,也见不到痛苦。
他扭头去看女修道院院长。她莞尔一笑。
“这就是库梅尔尼斯。我们也称她为特罗斯卡,其实她有许多名字。”“这是个女人。”帕斯哈利斯悄声说。“她还不是圣徒,但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被尊为圣徒。暂时她只受到克莱门斯教宗的祝福。离现今不远,大约两个多世纪前,她出生在布罗乌穆夫。她是个有德行而美丽的女人。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她求婚,但她只想要与我们的主结为佳偶。她父亲试图用监禁逼她出嫁,而就在那时却出现了真正的奇迹。主耶稣想使她避免失去童贞,奖励她的坚忍不拔的意志,把自己的面孔给了她。”女修道院院长在胸前缓缓画了个十字,“气得发狂的父亲把她钉上了十字架,她就像自己心中的良人一样受难而亡。我们选择了库梅尔尼斯作我们修会的守护神,可是当今的教宗却禁止对她的崇拜,所以我们只好将她安顿在这里。我们相信,教宗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现在走吧,你在这里会冻坏的。”
女修道院院长在回程的路上问他,是否善于保守秘密。他极力点头称是。“那你会写,会读吗?”
1 &8194;拉丁语,意为“我信仰唯一的上帝”,是《信经》的第一句。
母鸡,公鸡
每年春天,玛尔塔都会去新鲁达给自己买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她饲养这些鸡,关心它们无思无虑的生活。它们每天许多个钟头都在圈起来的场地里散步,视线布及天地之间,地上可能找到一点粮食,天上可能出现老鹰。在鸡的世界,下方,脚下是生,上方,头顶是——死。傍晚,玛尔塔把所有的鸡全都赶进鸡埘,早上全都放出来。她给它们送来拌有麦麸的煮烂了的马铃薯——装在一个烤点心用的旧白铁模子里。她侍弄这些鸡没怎么费劲,却每天获得两枚鸡蛋。她有时给我带来一个装白糖的小口袋,口袋里装的却是鸡蛋,蛋壳上满是鸡粪。蛋黄的颜色非常鲜艳,看到这种与太阳真正相似的东西,让人不得不眯缝起眼睛。秋天玛尔塔在一天之内亲手把自己的鸡家族统统杀光。
她这样做我不能理解,头一年我曾好几天不跟她搭腔,将她给我的母狗叼来的鸡骨头扔了出去。玛尔塔整个夏天都不买肉,仅靠蔬菜过日子,这个人准是有恶魔附体。她的那些鸡都养熟了,不怕人,从人的手上啄食点心末子,望着人的眼睛。玛尔塔一连三天用它们炖鸡汤,煮鸡肉,骨头啃到最后一根鸡腱。我真难以相信,这么一个瘦弱的老妇人竟然能在三天之内吃掉三只家禽。
这时她来到我的窗下,说道:
“我买鸡啦。”
“知道了。”我嘟哝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她和解地问。
“我忙着哩。”
她沉默了片刻。我也正好写完了一叠纸。
“这得花你许多时间。”我听到,她在朝阳台的方向走,马上就要登上台阶。我听见她认真擦脚的声音,她进屋前总要把皮鞋底擦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会儿。我便看到她坐在走廊里的圆桌旁边,头戴一顶荒诞的运动帽,脸上笑吟吟的。
“不耽误你时间吗?”她说,让我看她篮子里的两只小母鸡和一只小公鸡。
我疑心玛尔塔有睡眠的麻烦。说不定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一提到她的梦她总是保持沉默。她说过,她的全部睡眠就是傍晚打两个钟头的瞌睡;说她的身体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疲倦,只是对天黑会有一种习惯性的反应。玛尔塔一小觉醒来,就算全天都睡足了。这时她就在厨房里点上一盏小油灯,或是一支小蜡烛,凝视着那点光亮。有时,遇到明亮的月夜,玛尔塔就不点灯摸黑坐着,从厨房的窗口观察月亮。她觉得月亮从来就不是一个样。她曾这样对我说,月亮的模样总是不同,它总是从另一个地方出来,以不同的路线照临云杉树冠。在这种月色清明的夜晚,玛尔塔喜欢出门,朝下走,经过小礼拜堂,然后向山口走去,走到奥尔布利希特家的风磨下边,这座风磨如今只剩下石头和一口井。从这里能看到泛着银光的群山和远方的谷地,看到谷地里闪耀着房屋的灯光,而在新鲁达和远处的克沃兹科上空则会浮现出一片黄色的光彩。当天空乌云密布的时候,这种光彩看得最清楚。城市灯火通明,宛若在呼求援助。
然而玛尔塔看到的最令人震惊之事是成千上万人的梦,这些人全都睡着了,陷入了一种实验性的死亡,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城市、乡村,顺着公路,挨着边界通道,躺在山中的旅游招待所、医院、孤儿院,躺在克沃兹科、新鲁达,还有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其存在的一些地方。这些人被浸泡在自己的气味里,被扔在陌生的床上——扔在工人宿舍的上下铺上,扔在拥挤的、用隔板分隔出卧室和起居室的单间住房的长沙发床上。在每个房子里都有着一些温热的、不灵便的躯体,伸开或紧靠着身子的手,轻微颤动的眼皮,眼皮底下不安地来回游移的眼珠子,呼吸的旋律,鼾声的音乐,陡然抛出的古怪的呓语,无意识的脚的舞蹈,在梦的漫游中寻找被子的辗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冒着热气,他们的思想迷离混乱,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无法让人从根本上相信它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在看着某些画面——这正是梦:他们有画面,但他们没有自己。在时间的每一瞬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在睡觉。当人类的一半醒着的时候,另一半正纠结在酣梦之中。当一些人醒来的时候,另一些人必须躺下睡觉,这样世界才得以保持平衡。一夜无眠,人的思想就会开始引燃,在世界的所有报刊上字母就会相互混淆,说出来的话语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人们就会试图用手把这些话语推塞回嘴里去。玛尔塔知道,大地上的任何瞬间都不可能仅仅是明亮、紧张和有声有色的;在行星的另一面必定有个黑暗、流动、无声和混乱的瞬间跟它平衡。
梦
当梦一再重复过去发生的事件,当梦反复咀嚼过去,把过去变成画面,像过筛子一样筛掉其中的含意,我便开始觉得,过去跟未来一样永远深不可测,永远是个未知数。我经历过一些事情,完全不意味着我已了解它们的含意。因此我惧怕过去,如同惧怕未来一样。一旦发现某种我所认识的、迄今我以为是稳定和可靠的东西,原来完全有可能是由于另一种原因,以一种我从未料想到的方式发生的,原来是它把我引到了另一个不是由我发现的方向,原来我是个瞎子,原来我是睡着了的,我将把自己的现在怎么办?
我带着自己的梦加入网络中的那些人的网站——除了梦,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大家以一种出奇相似和混乱的方式梦见同样的事物。这些梦是我们的财富,同时也是所有别的人的财富。因此也就不存在谁是这些梦的作者的问题,因此我们才如此乐意用所有的语言把梦写进网络,只用一个字母、单个名字 1 或代号来署名。这是世界上,谁也没有所有权的唯一的东西。在整个地球上,无论在什么地方,当人们睡着了,在他们的头脑里就会迸出一些杂乱无章的小世界,它们像浮肉一样,长得超常地大和快。或许存在这样的专家,他们知道其中每一个单个的梦的意义,但谁也不知道所有的梦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1 &8194;在波兰和其他一些国家同名的人很多,只有姓名连用才能较具体地表明是某一个人。
网络中的梦
我在一座塞满了古旧、狭窄的公寓楼房的阴郁的古城里。我在研究某种稀有的现象:在房屋的外墙上有许多个圆洞,但谁也不知道那是怎样产生的。我所做的正是研究墙上、网上、栅栏上、玻璃上的这些洞。我发现,它们是按照一种显而易见的次序排列的!犹如物体上的小沟道,像是什么东西在飞行过程中遇到障碍物所穿透出来的。但我并不试图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吸引我的只是飞行的轨道。起先我觉得,大概是某种东西从天空飞来,在接近地面时又返回天上去。但事实显示的已无可争辩——这是某种从地上飞出并消失在天空的东西,途中也没有遇到特别阻挡它们的物体,因为那些物体都有洞。
忘 却
我去玛尔塔那儿,为她从通向溪流的小径上割荨麻。她两手抱在胸前踏着碎步跟在我身后说,上帝忘记了创造许多动物。
“例如鹬科鸟,”我说,“它会像乌龟一样坚硬,但有两只长脚,会有坚硬、能咬碎一切的牙齿。会在溪流里行走,会吃掉一切脏物、泥淖、枯枝和败叶,甚至吃掉水流从村庄带来的垃圾。”
于是我们想起了上帝出于某种考虑,忘记创造出的那些动物。他忽略了那么多的飞禽,那么多生活在地面的走兽。最后玛尔塔说,最缺的是那种夜里坐在十字路口的动作迟钝的大动物。她没有说那种动物叫什么名字。
德国人
初夏时节牧场上开始出现德国人。他们的灰白脑袋在草海中浮动。他们的金丝眼镜在阳光下愉快地闪光。如此这般说,凭鞋就能认出德国人,他们的鞋总是白色的,而且干净。我们不爱惜皮鞋,我们不尊重脚上的鞋。我们的皮靴粗糙而笨重,经常是用深色的皮革制成的。要不就是长筒胶鞋,斯塔塞克·巴赫莱达还常在胶底上磕烟灰。我们的皮鞋用的常是一些仿皮材料,是一些欧洲街道上常见的黑白对比强烈的时髦牌子运动鞋的仿制品。我们的皮靴永远溅满了黏糊的红色泥土,永远是歪歪斜斜的,永远是冻了冰又烤干了的。
德国人从汽车上涌了出来,他们的游览车为了不引人注目,胆怯地停在小路上。他们分为小组活动,或结成对子走路,最常见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道走,样子像在寻找做爱的地方。他们给空空荡荡的空间拍照,这使许多人感到惊讶。为什么他们不给崭新的车站拍照,不给教堂的新屋顶拍照,只给长满青草的空空荡荡的空间拍照?曾有许多次我们用茶水和糕点招待他们。他们没有在椅子上无拘无束地坐下,也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他们往往是喝完茶就走了。使我们感到尴尬的是,有时他们想往我们手中塞几个马克。我们担心自己看上去像是野蛮人——由于我们没完没了的修缮,由于那些洒满一地的灰浆,由于台阶的不牢靠的梯级。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最终都要出现在商店前面,许多小孩子在那里等着他们,伸手向他们要果糖。这使某些人感到愤怒,总是弄得有点不愉快。德国人在商店附近分发糖果的几分钟内,在我们头顶上方常常颤动着某种非常爱国的气氛,仿佛连空气也变成红白两色的 1 ,仿佛空中升起了一面千疮百孔的国旗。那时我们甚至对糖果也不领情,我们感到自己是波兰人。
有些德国人来过多次。有些人邀请村庄里的人(一两个,经常是那些关照过他们德国人坟墓的人)去联邦德国,给他们解决了工作问题。
还有那么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曾经出现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俩曾用手指向我们指出并不存在的房屋。后来每逢节日我们都彼此寄贺卡。他们宽慰我们说,弗罗斯特家族对我们的房屋已不感兴趣。
“为什么有人会对我们的房屋感兴趣?”我恼怒地问玛尔塔。
而她回答:
“因为房子是他盖的。”
一天傍晚,当我们把喝过茶的空瓷杯和装过糕点的小盘子从阳台拿进屋里的时候,玛尔塔说,人最重要的任务是拯救那种正在瓦解的东西,而不是创造新的东西。
1 &8194;波兰的国旗是红白两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