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2/2)
克朗肖盯视着菲利普,要是在过去,那目光足以使菲利普难以忍受。那目光似乎指出,他头脑里所考虑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没有异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菲利普改换了话题。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巴黎去?”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要死了。”
他竟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谈论这一点,菲利普听后不觉吓了一跳。他想到了六七句可说的话,但这些话似乎都毫无用处。菲利普心里明白,克朗肖已是一个垂死的人。
“那么你打算在伦敦定居啰?”菲利普笨拙地问道。
“伦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就好像一条离了水的鱼。我穿过拥挤不堪的街道,人们把我推来挤去,好像走在一座死城里似的。我觉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国民中间。我也不知道最终是一种什么隐秘的本能把我拉回来的。”
菲利普听说过那个跟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那两个拖着又脏又湿的裙子的女儿,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起她们,也不愿谈论她们的事。菲利普暗自纳闷,不知她们的情况如何。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讲到死呢?”菲利普说。
“两三年前的冬天,我患过肺炎,当时他们告诉我说,我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看来我特别容易患这种病,再发作一次就会要了我的命。”
“哦,瞎说!你的身体还没坏到那种程度。只要多加防范就行了。你为什么不把酒戒了呢?”
“因为我不想戒。一个人要是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他干什么都没有关系。噢,我就准备承担一切后果。你不假思索地叫我戒酒,但眼下我只剩下这么个嗜好了。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从苦艾酒里获得的幸福,你能理解吗?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品味着每滴酒的味道,过后,我觉得自己的灵魂沉浸在难以形容的幸福之中。酒使你恶心,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从心里蔑视肉体的快乐。肉体的快乐最狂热,也最强烈。我是个感官活跃的男人,而且我一心要让感官得到满足。如今我只好遭受惩罚,而且我也准备遭受惩罚。”
菲利普两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你就不害怕吗?”
有一刹那,克朗肖没有回答。他似乎在考虑自己的答话。
“有时候,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害怕过。”他望着菲利普,“你认为那是谴责吗?你错了。我并不为我的害怕心理而畏惧。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认为,你活着时就应该时时考虑到死。实际上要想活下去,唯一的法子就是忘记你就要死去。死是无关紧要的。对死亡的恐惧绝不应该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临死时会挣扎着想呼吸空气,我也知道那会儿我会非常害怕,还知道我将忍不住对人生把我逼入这样的绝境而痛悔不已,但是我不承认我会悔恨人生。如今,尽管我身体虚弱,上了年岁,患有疾病,生活穷困,而且快要死了,但我仍然掌握着自己的灵魂。因此,我没什么好悔恨的。”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块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道。
克朗肖像从前一样,脸上慢慢泛起一丝笑容。
“你问我究竟什么是人生的意义,我告诉你那块地毯会给你做出回答。哎,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菲利普笑着说,“你不能告诉我吗?”
“不,不,我不能做这样的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否则就毫无意义。”